大雪想必是初晴,一縷微弱如發絲的陽光從帳篷的縫隙中透了進來,杯中琥珀色的殘酒在氈壁上投射出一輪一輪的光圈,沒有人說話,正中的烤全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焦糊成漆黑的一團,燒焦的氣味加倍刺激著在場男人們的不安。


    這些人,哪怕最年輕的莫無也早已過了而立之年,歲月的滄桑一一寫在他們臉上,沉澱為中年人特有的定力。


    “這就是你要說的?”慕孝和看看蘇曠,頗有些驚詫。


    “是。”蘇曠點點頭,那些局勢的分析,本是鳳曦和的長篇大論,蘇曠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四下眾人的驚疑讚賞的神色,發現指點江山確實是極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裏還聰明了些。”慕孝和本要點頭,但是喉頭為人所製,也隻好略略頷首。


    “這個自然。”蘇曠從不介意冒領一二讚譽。


    “隻可惜……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慕孝和皺眉,“你既然要和老夫談談,能不能換種方式,這樣扣著我,你不嫌難受?”


    蘇曠微微笑了:“有時候聰明人也要用一些笨法子的,這種法子隻要有效,我不介意。”


    慕孝和哈哈笑了兩聲,臉色忽地一凜:“楚帥,麻煩你叫他們幾位出去,這裏的事情,無須多六隻耳朵聽。”


    楚天河揮了揮手,三位將軍立即起身,扶劍而出,慕孝和的目光又落在鐵敖和莫無身上,莫無第一個受不了,站起身:“此間事與莫某無關,告辭。”鐵敖卻一把拉住他:“莫兄且慢,慕大人想必不會介意多兩個見證。”


    楚天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們都明白,這樣的場合,多留一個人,便是多一分滅口的危險。


    慕孝和目光四下打量了一圈,終於緩緩開口:“楚帥,你總該知道洛陽王罷?”


    洛陽王是當今皇上的七弟,可謂權傾朝野,自然無人不知。


    楚天河想了想,極謹慎地答道:“末將久仰王爺,隻是無緣得見而已。”他不知慕孝和與洛陽王是敵是友,一句話既恭敬受禮,又撇清了關係。


    “昔年先皇駕崩之日,聖上與洛陽王爭儲——楚帥,若沒有記錯,滿朝文武,你是唯一一個兩不相幫的人。”慕孝和揮了揮手,止住楚天河急於出口的爭辯,“隻是楚帥未必明白,這十年來你安然鎮守北疆,是因為你的兩不相幫;你之所以十年未得升遷,也是因為你的兩不相幫。”


    楚天河一震:“末將隻知效忠朝廷,大人所言,實非末將所能置喙。”


    慕孝和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昏花的老眼忽然暴射寒光:“楚天河,現在連我都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不用拐彎抹角。”


    “大人,末將所言,句句屬實。”楚天河站起來,躬身:“大人隻怕在朝廷傾軋裏呆得太久,已不信天下還有為公勇而去私鬥的人了。”


    “哦?”慕孝和哈哈大笑:“當真還有這種人?老夫開眼了。”


    莫無本來一直低著頭,聽見慕孝和的嘲笑卻慢慢抬起眼,雙目如兩塊冰冷的岩石,驟然擦出火花,他冷冷一字字道:“沒什麽可笑的,這裏除了你,每個人都是。”


    他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江湖劍客,隻怕見了九五之尊,也敢平起平坐,說話間竟是百無禁忌。


    蘇曠卻沒心情聽他們就此展開大辯論,忙打斷道:“大人,不知洛陽王與此間事有何牽連?”


    慕孝和微笑:“這牽連麽……自然是大極了。”


    如果這個家夥不是自己的外公,蘇曠簡直想抽他,說到現在羅裏羅嗦一大通,卻沒有一句話在正題上——蘇曠剛剛一急,忽然心裏雪亮——這老奸巨猾的提督大人,顯然是在拖延時間。


    慕孝和果然又咳嗽起來:“蘇曠,你的手太緊,咳咳,老夫喉嚨難受得緊,煩勞遞一口水喝……”


    蘇曠臉色一變,雙指微微用力,在慕孝和喉骨兩邊筋脈上用力一捏,隻痛得他當真咳嗽起來,蘇曠厲聲道:“大人,我既然出此下策就沒打算活著出去,你最好放聰明些,須知布衣之怒,血濺五步。”


    “好一個布衣之怒”,慕孝和終於動容:“鐵敖,他們不清楚,你總明白京城的形勢吧?”


    鐵敖歎了口氣:“不錯,我拉老莫過來這邊,也就是這個原因。洛陽王謀逆之心,路人皆知,我區區一個捕快,在京城成不了大事,隻有助蒜頭一臂之力——洛陽王妃本是西域的公主,而河套蘭州一線又早被聖上牢牢控製,洛陽王若想調兵,必經此地,北國軍和鳳曦和已經夠蒜頭喝一壺了,若是加上西域來寇,那還了得?我本意是讓蘇曠和丹峰攜手除去鳳曦和,一來可以收編馬匪,二來可以穩固北防,讓蒜頭少一塊心腹大患,沒想到蘇曠這小子……唉!”


    莫無淡淡笑道:“老鐵,你這嘴真比夜壺還嚴實。原來是瞧中了我這條命,才拉來給你墊背。”


    鐵敖拍案一笑:“你我別的用處沒有,百萬軍中取個把首級倒還沒什麽問題——老莫,與其讓你哭哭啼啼扮個怨婦,還不如拉你一起死個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無輕輕笑了起來,連眼睛都有溫暖。


    ——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給一個朋友生的勇氣和意義,哀大令人心死,但熱血卻令人心活,隻要心是活的,最後是生是死,又有什麽重要?


    “這麽說?”蘇曠忽然沉思起來:“慕大人你來塞北,是為了替洛陽王開路的了?”


    慕孝和笑了:“我和楚帥大大的不同,楚帥一遇到爭權奪利的事情就兩不相幫,我麽,是兩邊都幫。”


    蘇曠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你是要搶在洛陽王之前控製北庭軍,聯絡北國,到時候聖上和洛陽王都要仰仗與你……將來,無論是誰勝,你都少說可以平分個半壁江山。”


    “孺子可教。”慕孝和點頭:“雖不中亦不遠,隻是蘇曠啊,你說你製住我還有什麽用?就算我現在帶兵迴朝,紮疆緬也迴師,難不成這片地方就安靜了麽?西域兵馬恐怕不日就要南下,到時候,楚帥啊,你的北庭軍還能剩幾個人?”


    楚天河一怔,額頭有汗。


    慕孝和拍了拍蘇曠的手:“孩子,放手,我已經把話說明白了,咱們坐下來,好好合計合計,說不定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蘇曠的手,慢慢軟了。


    慕孝和聲音更是柔和:“你雖然這樣對我,也不過是一時衝動,曠兒,你那聲外公不是做戲,我活了七十歲了,我聽得出來……聽話,放手,咱們就當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他的聲音慈祥而柔和,好像是一個爺爺對著揪著自己胡須的孫子寵溺的勸說。


    蘇曠因為長期僵持,手指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但是忽然滿臉脹得通紅,又一緊扣住了慕孝和的頸骨,顫聲道:“不成!不成!萬萬不成!我不能為了你這幾句話,就拿數萬人的性命冒險——外……慕孝和,你先叫北國軍昭告天下,立即退兵!”


    “傻孩子”,慕孝和居然仍不動怒:“你以為紮疆緬是什麽人?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他是北國的大君,豈是我一句話就能乖乖退兵的?”


    蘇曠幾乎立即就要放手,但不知怎的,鳳曦和那雙堅定如鐵的眼睛似乎就在眼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四個字炸雷一般驚顯腦海之中,他靈台一片空明,已經隱隱悟到慕孝和話外的關竅所在,大吼:“不對!不對!慕大人,你還有別的居心!”


    慕孝和這次真的慢慢鎮定下來,良久,才肅然道:“蘇曠,看來,我真的低估你了。”


    “讓我進去——大人,將軍——”帳篷外忽然有人大聲喧嘩:“緊急軍情——”


    楚天河站起身,緩緩走了出去,眾人隻聽他大聲道:“你說什麽?當真?”


    不多時,楚天河已經一摔門簾走了進來,按著劍直盯蘇曠:“姓蘇的,這是怎麽迴事?鳳曦和什麽時候繞到咱們南邊了?他、他……他想幹什麽?”


    蘇曠一驚,一時不知如何迴答才好,慕孝和卻驚得幾乎站起來,被蘇曠手下一用力,又壓迴座位上,慕孝和半晌才沉聲道:“這個紅山鳳五何許人也?”他不待人迴答,已自顧自道:“看來我不禁低估你了,也低估了他……這一步,走得好棋……果然是妙極!”


    蘇曠到了此刻,才明白鳳曦和用心之良苦,這果然是一個習慣後發製人的領袖,他這一舉,楚天河絕不敢分兵南下攻擊鳳曦和,卻又隱隱向北國紮疆緬施威,更重要的是,鳳曦和如今離京城不過六百裏,不禁劫斷了慕孝和的後路,也對朝廷形成極大的壓力,正是敵不動我不動,一石三鳥的計策。


    “楚元帥”,蘇曠抬頭:“你少安毋躁,鳳五此舉絕沒有針對北庭軍的意思。”——沒有才怪——“借紙筆一用。”


    楚天河隻得親曆親為得取來文房四寶,疑惑地看了看蘇曠,蘇曠笑笑:“慕大人,咱們先小人後君子,煩勞你寫下兩道文書,第一道,請大人寫下適才的鴻篇大論,以示絕不投靠洛陽王,一心為我社稷擔憂。第二道,寫給紮疆緬,說是中原事有變,冰天雪地不宜用兵,請他揮師北上,立即撤兵。”


    慕孝和斜斜看他一眼:“我若是不寫呢?”


    蘇曠嘻嘻笑了起來:“我說了,我是個笨人,隻會用笨法子——大人不寫,咱們就來個玉石俱焚,想必大人不在此處,總比在此處好些。”


    慕孝和冷笑:“你要挾老夫?”


    蘇曠打了個哈欠:“我一直都在要挾大人,這簡直就是明擺的事情麽。”他低頭,輕聲道:“外公,民不畏死。”


    紙筆橫列眼前,蘇曠橫下心:“大人,軍情緊急,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慕孝和向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他,終於提起筆,一揮而就。


    蘇曠看了看莫無:“師父,莫先生,請你們收藏這兩份文書,然後立即離開軍營——如果慕大人引兵入關,或者……嘿嘿,有別的什麽變故,煩勞你把文書呈給聖上。”


    他這個“別的變故”,自然指的是楚天河有什麽不測。


    慕孝和不耐煩道:“你可以鬆手了麽?”


    蘇曠大搖其頭:“這如何使得?我現在鬆手,我們三個人不是要一起死在這裏?”他臉上又浮起那種氣死人的微笑:“還要請大人帶領本部親兵同赴北國軍營,隻要北國軍撤兵,我立即放手,負荊請罪。”


    慕孝和根本就不信他有什麽負荊請罪的誠意,冷冷哼了一聲:“你以為老夫是什麽人?任你擺布?”


    蘇曠眨眨眼:“大人是蘇曠的親外公啊,我這點心機滑頭,怎麽入得了大人的眼?”


    慕孝和頷首道:“就算我同意……蘇曠,你要這麽架著我去北國軍營麽?”


    蘇曠手一揮,將一柄佩刀搶在手上,籠在袖中,抵住慕孝和腰間京門穴,冷聲道:“事不宜遲,走——”


    他對著楚天河點了點頭,目光滿是鄭重,楚天河率先站起身,挑起帳簾,大步走了出去。


    接著便是莫無……鐵敖緊隨其後,鐵敖路過蘇曠身邊時候,蘇曠忽然咬牙道:“師父,一出這個大門,你我師徒的緣分算是到了盡頭,若是……若是動起手,你殺我算為朝廷盡忠,我殺你,殺你不算忘恩負義。”


    帳篷外,白雪厚厚地積了一地,雪後初晴,陽光顯得明媚溫暖之極,隻是,人人都明白,雪後的陽光其實是最寒冷的。鐵敖深深望了徒兒一眼,大步走了出去。蘇曠推了一把慕孝和:“走吧,大人。”


    帳篷之外,天地一片雪亮,陽光從雲朵之間灑滿大地,照得一片銀亮純淨。


    蘇曠從沒一刻如此思念過自己的左手——如果雙手俱全,他便可以綽綽有餘地挾持慕孝和向前,但是,左手已經廢了,如果慕孝和的屬下當真向他招唿,他隻能來得及殺人,卻絕對來不及自保。蘇曠一邊向前走,一邊把玉皇大帝如來佛祖九地閻羅一起念叨了個遍,隻盼慕孝和手下沒有冒失莽撞像龍晴一樣的家夥。


    想到龍晴,他的嘴角掛起一絲微笑——那個女子愛穿紅衣,如果在這茫茫雪野上一站,怕是俏麗得很。


    “什麽人?膽敢劫持大人?”


    “蘇曠,還不快快放手,不然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反賊!”


    一片此起彼伏的叫罵聲已經撲麵而來,哪怕平日沉默寡言的也多少從眾吆喝幾句,一時之間聲震天地,蘇曠一輩子也沒捱過這麽多謾罵——幸好,僅僅是謾罵而已,人群隨著他的腳步一步步後退,雖然人人手中持著兵刃,卻沒人敢上前。


    蘇曠心裏明白,這個時候,楚元帥和師父也再不可能為自己說話,一旦失手,便是萬劫不複。他的餘光瞥了鐵敖一眼,似是焦急地催促——走啊!


    鐵敖也明白,隻有把文書帶出去,才能多少牽製慕孝和,他對著蘇曠用力一點頭,卻也不動,隻任由身邊將士從眼前經過,看著蘇曠一步步走遠。


    “鐵甲軍何在?”慕孝和大聲下令。


    “在——”地動山搖的一聲吼,遠遠望去,還有無數黑影向此處匯攏。


    忽然一個憤怒之極的聲音從萬軍之中躍了出來:“蘇曠,你好大膽子,竟敢劫持慕大人!”


    這番言論雖然已經快要把蘇曠的耳朵磨出老繭,但是聲音的主人卻令在場眾人都是一驚。


    十七八歲的少年,眉梢眼角都帶著凜然正氣,持劍擋住蘇曠與慕孝和的去路。


    蘇曠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兩下,胃裏直冒酸水,嘴裏卻冷叱道:“把劍放下,不然我殺了他!”


    “大膽——”少年的聲音更憤怒,還帶著一二雌音。


    鐵敖本已離得很遠,卻連忙又奔了過來,大聲嗬斥:“丹峰,放下劍,小心他傷了大人——”


    方丹峰臉上又是不屑又是不甘,但還是憤憤地把寶劍直插在地上。


    蘇曠鬆了口氣,低聲對慕孝和道:“叫他們備馬。”


    戰馬牽來,慕孝和翻身上馬,蘇曠跟著便要躍上——隻是那一瞬間,他手裏的刀尖已離開慕孝和背後一尺之遙。


    也就是那一瞬間,他眼前忽然一黑,背後像是被千斤重錘砸中心口,重重摔倒在數尺之外的雪地上,滿嘴腥甜,一口鮮血已狂噴了出來。


    方丹峰已經出手——蘇曠隻有一隻手,背後空門大露,早已沒有了防範的能力。那一刻理智雖然告訴他要除去慕孝和,但是急切之間,他一個猶豫,終究沒有下手。


    慕孝和一聲大喝:“抓活的!”


    十數柄刀劍一起架在蘇曠頸上,他閉上眼睛,扔開手裏的刀,隻吼了一聲——“快走!”


    將士們不禁大奇,明明沒有同黨,也不知他對誰喊快走。


    楚天河剛剛走上幾步,慕孝和已冷喝道:“來人,這個人給我看管好了,除我之外,誰都不能審訊。”說著,冷冷地掃了楚天河一眼。


    兩名士兵一左一右架起蘇曠,蘇曠隻覺得背後一陣劇痛,想必肋骨是斷了兩根。


    方丹峰迴身拾起寶劍,大聲道:“大人,此人勾結鳳曦和,劫持朝廷命官,罪在不赦,不可輕饒。”


    他一句話說完,竟然挺劍向蘇曠刺了過去。


    蘇曠睜開眼,微微笑了一笑,他太明白這個兄弟的用意,他怕樹林中的一切被師父知道,隻有殺了他,這個秘密才會永遠埋在地下。


    方丹峰的劍本已到了他胸前,卻正好看見蘇曠坦蕩之極的微笑,甚至還有一些默契與……悲憫,不禁略頓了頓。


    “住手——”鐵敖大吼一聲,但是,偌大軍營的空地,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在迴蕩,楚天河沒有說話,慕孝和想要開口,卻終於還是沒有出聲。隻有那位正牌的蘇公子大聲喊:“好!殺了這個逆賊——”


    方丹峰的劍鋒,還是顫抖著遞了出去。


    蘇曠微微站直,挺起了胸膛。


    他已盡力,他已無憾。


    他似乎遙遙看見,師父將手裏什麽東西向莫無懷中一塞,飛掠過來,隻是,已經來不及……


    並沒有想象中斬斷骨髓的痛苦,冰雪一般的寒意,順著劍鋒刺入胸膛,好像是最驚恐的噩夢中墜向地獄的那樣。


    熱血融化了身下的積雪,一片妖冶燦爛奪目的鮮紅。


    鮮衣怒馬,在雪原上飛馳,身後的馬隊跟不上紅袍的急速,已漸漸拉開陣形,變成了一字長蛇的架勢。


    萬裏白雪,一點怒紅。


    龍晴已經快要急瘋——“好人不長命禍害延千年,蘇曠你這個王八蛋不能死!”她一邊打馬一邊憤憤地嘀咕著。


    鳳曦和接到飛鷹傳書時的表情幾乎是僵硬的,他跺著腳喊:“糟了!蘇曠休矣!”


    “蘇曠居然是慕孝和的外孫……這下糟了,我們的眼線根本沒法子進入他們的帳篷,不知蘇曠在裏麵幹什麽,但是,以慕孝和的心機之狠辣,別說親外孫,就算是親兒子,恐怕絕對也放不過蘇曠!”


    “怎麽辦怎麽辦?鳳曦和你個混蛋,當時為什麽不追他?”


    “我以為憑蘇曠絕擄不到慕孝和,怎麽會知道他竟然有這個身世——唉,晴兒,你火速帶人趕過去,見機行事,若是蘇曠還沒給慕孝和機會還手……你帶人護住他,我這裏立即動手,蕭爽你帶人往南壓,我帶人朝北打。”


    “可是……五爺,我們加在一起隻有不到三萬人,兵分三路,恐怕——”


    “顧不得這許多,虛張聲勢也好,他們至少不敢輕舉妄動——咳,晴兒你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


    龍晴幾乎不敢想象,蘇曠隻有一隻手,如果動手……如果動手……後果隻能用不堪設想四個字形容。


    隻是她還是多少有幾分欣慰的,長久以來,她認定了鳳曦和必定不喜歡自己與蘇曠親近,於是言談舉止之間總刻意保持幾分距離——但是剛才,鳳曦和的焦急暴躁竟然不下於她,不惜打亂自己的布置,也要救蘇曠出來。


    隻是……還來得及麽?


    她幾乎在默默求告上蒼——讓他們再多談一會兒,千萬別走出帳篷,千萬別失手,千萬……


    鳳曦和的前鋒離北庭軍的後部還不到兩百裏,以紅袍馬急奔的速度,一個時辰就可以趕到,這個時辰如此漫長,漫長地令人心焦。


    還好,那黑壓壓的連綿營帳已經映入眼簾,隻是身後的千軍萬馬已不知被甩到了哪裏。


    “站住——”


    “哪裏走——”


    一條灰影正從軍營中狂奔而出,身後是一隊士兵。


    “蘇曠!”龍晴剛驚喜地大喊一聲,立即發現那人的身法與蘇曠大大不同,好像是……莫無。


    龍晴的紅衣紅馬在雪地裏實在顯眼,莫無顯然也一眼看見了她,急忙向這邊掠過來。


    “啊呀,莫先生竟然也有惶惶如喪家犬的一天。”龍晴忍不住笑了起來,“蘇曠人呢?怎麽樣了?”


    莫無奔到她身邊,既不反駁也不答話,隻摸出兩封書函向她手裏一塞:“帶給鳳曦和!”轉身就要迴奔。


    “等等!”龍晴一把扯住莫無的袖子:“出什麽事了?”


    百餘名士兵已經追到,但是莫無剛才一輪快劍實在令他們膽戰心驚,一時竟無人敢上前。


    龍晴瞧了瞧莫無的臉色,知道有事發生,她冷哼一聲:“我們的人馬上就到,想要動手就擺點陣勢出來,你們幾個人,哼哼。”


    莫無低聲道:“別和他們廢話,放手,我要去救老鐵。”


    龍晴一愣,沒想到鐵敖竟然也有生命危險。


    莫無已經耐不住性子,以他的性子居然會奪路而逃,實在隻是因為蘇曠的臨終托付而已,既然書信轉交給龍晴,他再也無牽無掛,一劍割下袍袖,迴頭道:“告訴鳳曦和,這兩封信事關重大,要好生保管……還有,記住蘇曠是方丹峰殺的。”說罷,竟然反身就向軍營裏衝去。


    龍晴隻覺得腦子轟得一熱,哪裏還顧得上什麽書信,打馬就向前衝,大聲道:“莫無上馬!”


    那追擊的士兵看著莫無一咬牙飛身上馬,兩個人竟然又向軍營中衝去,隻驚得目瞪口呆。


    “追——”一個領頭的大聲喊道。


    “等等……”後麵士兵忽然指著遠方:“紅山的馬匪,馬匪來了!”


    北庭軍與塞北馬匪相持近十年,眼看他們成了氣候,儼然一方兵馬,如今國難當頭,偏偏馬匪趁虛而入,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


    “快,稟報楚將軍——”一群人折迴頭,縱馬狂奔。


    龍晴的騎術之精湛本就少有人匹敵,紅袍又是萬裏挑一的寶馬良駒,二人合力,一路殺將進去,竟是不多時就衝進正帳的營圈。


    “讓開——”龍晴已經忍不住,雙足在馬鐙上一點,一手吳鉤劍,一手馬鞭急揮,撥開襲來的暗器飛刀,踏著眾人的頭頂掠了進去,隻是,她立即驚呆了。


    一個百丈方圓的圈子,慕孝和的鐵甲軍齊齊列陣,站在身後,黑色的旗纛迎風飄曳;楚天河也端坐在馬上,身後是久經沙場的北庭軍。


    而圈子正中,鐵敖半跪於地,一片刺目的血紅。


    楚天河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慕孝和若敢動手殺鐵敖,他就也要動手。


    他們都在等,等士卒們的迴話,莫無究竟逃出去了沒有,如果莫無走不了,鐵敖也絕無生還的機會;但若是莫無跑了,封鐵敖的嘴也就失去用處。


    但是龍晴什麽也沒有看見,她隻看見鐵敖懷裏的年輕男子,臉色幾乎和雪地一樣蒼白,而身下卻是大灘的鮮血,已經被再次凝結,血紅雪白。


    “蘇曠!”龍晴一躍而入,連聲音都已顫抖。


    蘇曠躺在師父懷裏,麵容栩栩如生,眉眼上已經落了一層細微的霰粒,看起來全不像平日嬉皮笑臉的無賴狀,隻是嘴角還微微的上揚,好像還在嘲弄什麽。


    龍晴的雙手一抖,馬鞭落在地上,她下意識地伸手,想接過蘇曠來。


    鐵敖淡淡道:“還是我抱著曠兒吧,他滿月那一天,我就是這麽抱著他離開蘇府的,隻不過早知今日,我還不如當初不管他的好。”他的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慕孝和聽見。


    龍晴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上蘇曠的麵龐——她自己也不知道,這麽久的爭鬥糾葛,短短風雨同舟,她對這個陌生的年輕人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不是愛情吧,但似乎也不是友情,她說不上、說不上,隻是默默的感激與默默的溫暖。


    蘇曠的臉冰冷,眼角有一小滴細細的冰粒,轉眼間就在指尖融化了。


    這麽冰冷的身體,如此僵硬的神色……已經不是活人所能擁有的了吧。


    龍晴忽然咬緊了嘴唇,一滴淚落在蘇曠臉上,右手已握緊了寶劍,一字字道:“方丹峰呢?”


    鐵敖搖頭:“別問他了。”


    “不問?”龍晴冷笑起來:“他毀了蘇曠一隻手,險些害了鳳曦和一條命,你要我不問他?”


    身後,一個聲音接口道:“他剛才跟著那些人去追我了,隻是沒有追到,不知去了哪裏。”


    鐵敖大驚失色:“莫無?你怎麽迴來?”


    龍晴卻站起身:“你放心,我們的人,到了。”她直視慕孝和:“慕大人,事已至此,你給個說法吧,你若一力抗敵,我輩雖屬匪類,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你若,嘿嘿,我們少不得要和慕大人討個說法了。”


    “大膽!無知馬匪也敢狂妄——”又是一陣嗬斥聲。


    龍晴足尖一挑,馬鞭在手,左臂直揮而出,靠近的一圈人臉上頓時多了道傷疤,她一肚子怒火正無處發泄:“要動手就動手,你家姑奶奶怕過誰不成?隻不過,慕大人,楚將軍,塞北在你們手裏葬送了,天下自然都記得這個罵名!還有你、你們——好一堆爺兒們,不僅不如一幫土匪,還不如一個女人!”她聲音越說越大,真氣十足,竟然半數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楚天河隻好苦笑——這樣的女人,本來也是異類。


    他恭恭敬敬問道:“大人,這……如何處置,還請大人示下?”


    慕孝和也沒想到事態會演化成如此田地,他伸手招來下屬,輕輕問了聲:“他們來了多少人?”


    龍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慕孝和的麵上果然慢慢顯出為難之色,半晌,才道:“本提督此番督軍,自然是以保家衛國為己任,爾等既有忠心,朝廷理應嘉獎,隻不過,龍晴,你帶話給鳳曦和,他現在危及京城,危及聖上,若當真有心立功招安,就叫他過來軍營,我絕不難為他就是。”


    龍晴哼了一聲,勉強拱了下手:“告辭!”


    她大步向外走去,鐵敖抱起蘇曠,也跟在身後。


    慕孝和忽然道:“慢著——”


    鐵敖沒有迴頭:“大人,人已死了,你還要將這個逆賊斬首示眾麽?”


    慕孝和慢慢泄了氣,揮了揮手:“你們去吧,不過莫先生請留步,老夫還有幾句話想要討教。”


    鐵敖剛要開口,龍晴已經偷偷拉了他一下,對莫無道:“莫先生保重,有什麽事情,隻管知會我們便是,悠悠眾口,是堵不住的。”


    數萬人眼睜睜看著龍晴牽過紅袍馬,鐵敖抱著蘇曠的屍體,安步離去,鐵敖的指縫間還有鮮血一滴一滴落下,烙成梅花。


    不多時,營外的馬匪齊聲歡唿大吼起來,似是慶幸龍晴脫身歸來。


    出了營門,龍晴才長出口氣:“東西在我這兒,慕孝和要是知道,絕不會放我們出來。”


    鐵敖卻臉色一片凝重:“少廢話,快走快走,他明白過來拚著打一仗也非殺我們不可。”


    龍晴逃走的速度本就天下無雙,更何況,她已經隱隱聽見身後的馬蹄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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