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剛才還人來人往得熱鬧非凡,但一轉眼連一匹馬也沒有留下,隻剩下無數具屍首。


    蘇曠按住胃部,忽然覺得渾身都在痛,痛得他彎下腰去,蜷縮起來,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活埋了,恨不得上天一個霹靂把一切結束了,恨不得從來沒有出生過,看見這一切。


    那種痛苦叫做背叛,那種痛苦可以摧毀人的一切。


    蘇曠想要冷笑,對著蒼天冷笑,對著一千個還在滴血的人頭冷笑,對著自己冷笑——你憑什麽相信鳳曦和?


    他一手設計的圈套,他一步步把鳳曦和逼入死地,他一直到投奔鳳曦和的時候還沒有放棄緝拿他歸案——但是他居然相信鳳曦和,居然把一千多個兄弟的命交到他手裏,居然愚蠢到認為他會不顧及自己的利益保護他們。


    蘇曠狠狠抽了自己一記耳光——這就是他自以為是的判斷和直覺。


    這一切,北庭軍中無人知曉,可是他如何麵對自己的靈魂和良心?


    他想哭,但是眼裏沒有淚,隻有火,複仇的火。


    良久,身後一個聲音傳來——“曠兒。”


    “師父!”蘇曠迴頭奔了過去,鐵敖一手牽著匹戰馬,眼裏滿是憐憫和……慈愛。


    長大後的這些年,蘇曠一直害怕師父,甚至想過逃離,但此刻,他甚至想撲進師父懷裏,蘇曠哽咽道:“師父……我錯了,我錯了,我該死啊!”


    鐵敖輕輕撫mo了一下他的頭發,“曠兒,你沒錯,隻是不夠無情而已。”


    蘇曠搖頭:“我看錯了鳳曦和,也、也看錯了自己。”


    鐵敖微笑:“曠兒,人的眼睛出生時是黑的,但是慢慢會變黃,變髒,你知道這是為什麽?”


    蘇曠咬牙:“因為這個世道,太髒了。”


    他的眼裏閃著絕望,前所未有的絕望,鐵敖隻覺得悲哀,這樣的絕望和傷害,在自己眼裏閃過多少次呢?冷麵鐵敖,曾幾何時,也是個陽光燦爛的少年?


    蘇曠抬起頭:“師父,大錯鑄成,你殺了我吧,我沒臉迴去見楚元帥。”


    鐵敖搖頭:“你並沒有做錯什麽。”


    蘇曠猛地張大眼睛:“是我帶著慕將軍來這裏的,是我勸他放下兵器的,是我,我殺了他們——”


    鐵敖歎了口氣:“曠兒,你知道麽?你們五千人牽製了紮疆緬元帥的三萬精兵,那三萬精兵本來是衝著北庭軍去的,若不是你們,楚將軍現在已經危急萬分。你誤打誤撞地亂跑,卻給北庭軍贏了足足三個時辰,適才黃岡梁下,楚將軍一舉搶了先機,大獲全勝。”


    蘇曠搖頭:“錯就是錯,楚將軍不怪罪我,我自己也——”


    鐵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又說:“還有就是……曠兒,你想過沒有,鳳曦和若是蓄意報仇,何必匆匆撤離此處?這裏是兵家必爭之地,這些土城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築成——”蘇曠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自覺地抓緊了師父的衣襟,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鐵敖知道這個時候本是磨礪蘇曠的最佳時機,但是不知為什麽他也不忍,不忍看見徒兒從此變成第二個見不得天日的冷麵名捕,“我想,事發一定有因,鳳曦和可能也受了重創,這才不得不趕緊離開……”


    “對!一定是這樣。”蘇曠連聲音都在發抖。


    鐵敖冷下臉:“曠兒,你要明白,這些人畢竟是鳳曦和所殺,我們一定要取他的性命,知道麽?”


    “徒兒知道,徒兒知道。”蘇曠連連道,但是眼裏還是有掩飾不住的狂喜和激動。


    “走吧……”鐵敖歎了口氣,“跟我迴去,和將軍複命。”


    “是。”蘇曠點頭,又問:“那……這些,這些兄弟呢?”


    鐵敖搖了搖頭:“將軍難免陣前亡,慕公子的人頭帶迴去交給將軍發落,其他……放把火燒了吧,唉。”


    隨時不願,但如此戰局,也沒有其他法子。


    屍首,散亂的帳篷,幹草……火燒得很快,轉眼間黑煙衝天,夾雜著難以入鼻的屍臭。鐵敖和蘇曠扔下最後一個火把,一前一後地默然離去。


    忽地,蘇曠道:“師父,多謝你。”


    那是對人性的一點希望……和,感激。


    蘇曠離去後不過半個時辰,紅袍馬便急馳而來,龍晴一跳下來就掩著鼻子跳腳:“糟了糟了,他一定是已經迴來過了,唉!”


    女孩兒家對臭氣更是敏感,龍晴無奈之下隻好縱馬返迴,卻是直奔紅山。


    “哼。”躺在長椅上的鳳曦和撫著胸口,口氣雖然兇狠,但極是微弱:“你就這麽放不下那小子?”


    龍晴上前幾步,嗔道:“你傷成這個樣子,就不能少動些氣麽?”


    鳳曦和用力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是桌子晃了一晃,竟然未倒,他憤憤道:“我不殺蘇曠,誓不為人。”


    “省點力氣吧。”龍晴隨手將他的傷口重新緊了一緊:“再不好好養傷,你眼看就誓不為人了。”


    鳳曦和臉色難看之極:“奇蠢無比,本來就該死。”


    龍晴奇道:“你說誰?”


    鳳曦和沒好氣:“說我。”


    龍晴嘻嘻一笑:“難得啊難得,鳳五爺也有承認自己蠢的一天,我還當你永遠沒自知之明的。”


    鳳曦和臉色一變,又咳出一口血來。龍晴再不敢取笑,隻上前扶住他,緩緩將真氣渡了過去,半晌,鳳曦和才開口:“我明明答允了紮疆緬元帥兩不相幫,明明知道官匪不兩立,卻鬼迷心竅,叫那群混帳進門,平白折損了幾百個兄弟——我鳳五還有什麽麵目立於天地之間?”說到最後,聲音已是淒厲之極,身邊一群下屬一起跪下,哀求道:“五爺——”


    龍晴輕輕按住他身子:“曦和,你命大,總算是拾了一條命——再說,那些人不都死了麽,算起來我們也夠本啦。”


    鳳曦和一愣:“我們?晴兒,你考慮清楚,那是北庭軍,是朝廷大軍。”


    龍晴微笑:“別說北庭軍,就算東西南北庭軍齊至,我也做定了土匪。”


    鳳曦和眼中先是狂喜,但轉眼又成了悲哀:“傻丫頭,何必非要和我綁在一匹馬上,唉!其實……我想不通,確實想不通。”


    “蘇曠?”龍晴問,似乎知道他還在煩惱這個問題。


    鳳曦和點頭:“蘇曠是個聰明人,這迴的安排也算得上巧妙,他知道我提防他,就叫那個慕雲山下手,嘿嘿,一千多個手無寸鐵的士兵,一個武功低微身家顯赫的蠢貨,這個局做得夠大,夠狠,我確實失算了……但是,但是他一個小小捕快,究竟憑什麽讓慕雲山白白送死呢?”


    龍晴笑道:“你有沒有想過,真的不是蘇曠的安排,是那個慕雲山自作主張?”


    鳳曦和冷笑:“他瘋了不成?我那裏有蕭爽兄弟六千人馬,武功勝他百倍——”他說不下去了,胸口疼得厲害,正是那個武功差了百倍的人留下的。


    龍晴依舊笑得明朗:“曦和,我覺得,你和蘇曠都是聰明人,都太多心,但是也都忘了,這個世上並不是隻有聰明人的,也不一定每個行動都是籌劃和布置。你不能總用你的標準去考慮每一個人,那樣太複雜。我是蠢材,我明白世上有很多人自命不凡,但又沒有自命不凡的本錢……喂喂,你別冷笑,老毛病又犯了,我一點諷刺你的意思也沒有,真的沒有!我是在說那個慕雲山,或許他就認定可以偷襲成功,可以迴去將功折罪?”


    鳳曦和不說話了,他承認龍晴說的有幾分道理。幾個時辰前,慕雲山忽然倒在地上,身邊親兵一起求他救命,他一時心軟,真的上前運功替他護住心脈——他一眼就看穿慕雲山的功夫何其低微,絲毫也沒有防範他的意思。但是慕雲山卻一劍刺了出來,他的手裏還有一柄袖劍,而周圍幾個私藏武器的也亂刀齊下,當時他們離得實在太近,他也太瞧不起那個人,躲閃不及之下,真的被一劍刺穿了胸膛。


    如果不是龍晴趕到的及時,他幾乎就死在那群所謂“蠢貨”的手下,這對他來說不僅僅是受傷,簡直就是畢生的恥辱——但是鳳曦和不知道,他這樣的自恃甚高的人,多半倒是毀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的手中,倒在他眼光看不見的角落裏。


    好在鳳曦和武功確實極高,自身已經有了下意識的反應能力,在劍尖刺到肌膚的瞬間還是移開了半寸,就是那半寸距離讓劍鋒擦著心髒刺過,撿迴一條命來。


    蕭爽卻以為主上被刺身亡,立即下令大開殺戒,手無寸鐵的北庭軍哪裏是匪幫的對手,小半個時辰就紛紛被斬,人頭也掛上土牆,要祭奠鳳五。


    而那個慕雲山,直到死在蕭爽手裏,還驚異於“假道伐虢”如何就這樣失敗,而他這個熟讀兵書的軍事天才怎麽可能就這樣一命嗚唿——他難道不應該是建立不世功勳,和祖父一樣成為當朝名將的麽?


    默然良久,鳳曦和疲憊道:“罷了,無論真相如何,我和北庭軍的梁子算是結下了,他們怕是容不得我活命了……晴兒,晴兒,不要趟這趟混水,算我求你,馬匪究竟是怎麽生活的,你並不清楚。”


    他輕輕闔著眼睛,臉色因為過多的失血而慘白,隻是依舊拉著龍晴的手,溫暖堅定。


    “口是心非的家夥!”龍晴對著周圍眾人打了個手勢,眾人輕輕退出,龍晴拉下他的手,平放在他胸膛,微笑:“你又拉著我,又推開我,叫我可怎麽辦呢?”


    “五爺——五爺——”一個冒失鬼大唿小叫地闖了過來。


    龍晴皺眉:“五爺剛睡著,什麽事情明天說罷!”


    明明已經睡著的鳳曦和卻忽然開口:“什麽事?”聲音依舊沉穩堅定。


    那人跪下,抱拳迴稟:“啟稟五爺,蕭颯迴來了——”


    “哦?”鳳曦和睜開眼睛:“他還敢迴來?”


    門外,蕭颯已經跟著蕭爽走進,兄弟倆一樣的濃眉俊眼,隻是哥哥略高了些,肩膀也寬厚了不少,看上去沉穩而幹練,他跪下低頭道:“五爺,蕭颯違令南下,請五爺責罰。”


    蕭爽急了,也跪下道:“五爺,大哥他事出有因——”蕭颯卻止住兄弟的求情:“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鳳曦和輕輕點頭:“一百軍棍,蕭爽,你動手。”


    鳳曦和素來治下極嚴,恩威並施,屬下有事,他極力迴護,甚至到了護短的地步,但若有過錯,也容不得任何求情,是以塞北匪幫令行禁止,一時間顯赫非常。


    蕭家兄弟跟隨鳳曦和多年,都知道帳下的規矩,蕭爽咬牙道:“大哥,你忍著點。”接過下人遞來的軍棍,已經虎虎生風地向蕭颯背上、臀上、腿上打了過去。


    這一百軍棍何其霸道,身子稍微不濟便要被活活打死在當下,蕭爽與龍晴都一頭是汗,既心疼蕭颯,又擔心鳳曦和——鳳曦和臉色越來越白,單手撫著胸口,指縫中的鮮血又一滴一滴滲落下來。


    “住手——”門外忽然一聲大喊,聲音清甜,竟然是個少女,龍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地輕唿一聲,站起身來。


    一個紫衣的少女撲了進來,先是一把推開蕭爽,又大聲叫著:“姐夫,別打了——”


    龍晴一把抱住那少女,失聲叫道:“晶晶,是你,你怎麽會迴來?”


    “姐姐!”晶晶撇了撇嘴,想哭,但是又忍住,義憤填膺:“我們遇到土匪了!”


    在場的所有人臉上都不由得尷尬起來。


    蕭颯低頭道:“五爺,屬下護送不利,我們幾個兄弟遇到太湖飛魚幫,他們打定了一群小姑娘的主意,幾個兄弟血戰而死。我看見飛鴿傳書,知道那些姑娘都是龍姑娘的妹子,不敢耽擱,就帶了兄弟南下——”


    鳳曦和打斷:“飛魚幫怎麽處置了?”


    蕭颯淡淡道:“滅了。”他說的輕描淡寫,但是任誰都能想象,那是何等慘烈的一場血戰。


    “姐姐”,晶晶的淚珠終於滑下:“那群惡人抓了我們迴去,要不是蕭大哥到的即時,姐妹們就……就……蕭大哥送了我們到竹林子,就要快馬加鞭迴來,我放不下姐姐,跟著迴來了。”


    “竹林?”何等遙遠的記憶,又是何等溫馨的迴憶?龍晴忍不住問:“妹妹們都還好麽?你們看見師父了?雲真還在家麽?碧落還怕水麽?玉露呢?長大了沒有?有多高?還調皮麽?”


    “都好……都好……姐姐……”晶晶哭訴:“那群惡人太壞了!”


    龍晴一邊摟著晶晶,一邊看向鳳曦和,鳳曦和沉吟道:“剛才為什麽不解釋?”


    蕭颯低頭:“護送不利,是屬下失職。再說,抗令南下,本應受罰,沒有解釋。”


    鳳曦和揮揮手:“罷了,下去吧,這是我調度不利,怪不得你。”


    “謝五爺!”蕭颯叩頭,離去,背影有些佝僂,顯然那幾棍子挨得不輕。


    龍晴卻陷入了沉思,這是第一次,她換了個角度,開始考慮“土匪”兩個字的意義。


    很多年來,龍晴雖然談不上以土匪為榮,但是從來也沒有認為做土匪是多麽丟人,多麽恥辱的事情,甚至經常會沾沾自喜地想——滿口仁義道德何等無力?以暴止暴才是王道。尤其是以一己之力救下許多女孩子,更令她覺得生命充滿希望,恨不得有人大聲推崇:龍晴就是太陽!


    但是這次……好像有了那麽些不同。


    她忽然發現一個人的力量是何等有限,幫得了妹妹們一時,卻無法庇護她們一世,替她們阻隔了人心的險惡,多半還要直麵更濃烈的黑暗……她錯了麽?


    “我當然沒錯!”龍晴向來自信滿滿。


    隻是,她忽然明白了鳳曦和總是要和她劃清界限的緣由——無論多少理由,多少借口,都無法改變他們劫掠商隊,殺人放火的事實。他們總是令人聞風色變,卻沒法子讓人心向往之。即使真的被滿門抄斬,也多半是換來一聲“罪有應得”!


    鳳曦和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若真的引以為豪,就一定會大力發展自己最親愛的人進入組織,又怎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勒令自己不要趟那趟混水?


    “姐姐”,水汽氤氳,晶晶舒舒服服泡在木桶裏,用一條潔白的毛巾輕輕按著腳上的水泡。


    龍晴賣力細心地替她搓著背——昔日幾十個丫頭在一處,都是一起在溫泉裏,互相搓背,嘻嘻哈哈調笑的,如今晶晶落了單,這千裏迢迢地趕路,背上的油膩也變得一層一層。


    “幹嗎?”龍晴搭腔。


    晶晶自戀地看著自己的腿:“所謂膚如凝脂,應該就是我這樣的吧?”


    龍晴幾乎想把一條一條的汙垢丟到她臉上,忍不住“呸”了一聲:“是啊是啊,晶晶你再凝脂一點,這裏就成沼澤了,瞧瞧桶底下一層的泥!”


    晶晶“嘩啦”一下站了起來,優美的一個轉身,當然也優美的濺了龍晴一頭一臉洗澡水:“這才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是是是,你給我坐下,當心著涼。”龍晴拍了拍她的背:“瞧瞧這虎背熊腰的,嘖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真是可褻玩而不可遠觀也——”


    “臭姐姐!”晶晶火了,撩起洗澡水衝龍晴潑去。


    “喂喂,幹嗎,我可是幹幹淨淨的——”龍晴一邊躲一邊哈哈大笑。


    “都是你教我功夫,弄得我手粗腳粗的,這會子還笑——”


    “學功夫的女人多了去了,身材曼妙的也不少,你這屬於先天障礙,不能怪我——”


    ……


    兩個人一起發瘋,晶晶已經跳出了木桶,龍晴卻一下愣住了——虎背熊腰確實有點汙蔑的嫌疑,晶晶,真的長成一個大美人了,雪白的皮膚被水一浸幾乎晶瑩,胸前的兩點也蓓蕾般地驕傲起來。


    那種初次在陽光下展開生命的美麗,令每一個旁觀者都為之讚歎不已。


    快要滿十五歲了吧?龍晴忽然想,我的十五歲,去了哪裏了?


    第二次把她丟進一個滿是清水的木桶,龍晴一邊微笑,一邊想,這丫頭,千裏迢迢的,真的是來找我的嗎?


    “龍姑娘,龍姑娘!”門外,蕭颯的聲音有些尷尬,顯然刻意離得遠遠的,“五爺要你過去一下。”


    “自己再玩一會兒吧,啊?死丫頭弄我一身的水。”龍晴匆匆換過一件衣裳,大聲問:“什麽事情?”


    蕭颯道:“北庭軍派了使者來了,五爺身子不大好,請龍姑娘壓個陣。”


    龍晴的手頓了一頓——北庭軍?這水火不容的時候,北庭軍過來幹什麽?


    “想不到鳳五爺竟是如此小心謹慎。”龍晴還沒踏入大廳,就聽見一個譏誚冰冷的聲音傳來,如鈍器砸碎冰淩,讓人的耳朵不是那麽舒服。


    “莫無,激將法對我沒用,有什麽事情,你隻管直說吧。”鳳曦和緩緩答道——如果一個人在一個月內被暗算了兩次,還不加防護,隻能說,那是頭豬。


    “宵小鼠輩暗算得多了,難免要小心謹慎些的,”龍晴整了整衣襟,大步踏了進去。鳳曦和依舊倚在一張交椅上,眼下已近六月,他膝上卻蓋了條毯子,身前是一列刀劍出鞘的衛士。莫無遠遠的站著,手裏握著把劍,雖未出鞘,但劍氣已是逼麵而來,他看見龍晴,不苟於色的麵龐就無端跳了兩跳——如果可以隻動手,不說話,自然是極大的幸運,但是偏偏他今天是來談判的。


    莫無咳了兩聲,開口:“楚將軍叫我來——”


    龍晴搶白:“北庭軍什麽時候輪到你做使者了?蘇曠呢?鐵敖呢?怕了麽?”


    莫無的臉色變了變:“是,怕了,蘇曠現在隻想食其肉寢其皮,怕一來就要動手。”


    ——原來這梁子,還是結下了。


    “晴兒。”鳳曦和製止了龍晴的喋喋不休,隻怕再說幾句,連正事都不用提,當下就要動手,他站起身子,毯子滑落在地,鳳曦和一腳踏了過去,撥開麵前眾人,走到莫無麵前:“莫先生,有話直說吧。”


    “好。”莫無眼裏露出一絲讚賞,“五爺,楚將軍要買幾匹馬。”


    “馬?”鳳曦和嘿嘿一聲笑:“楚天河,吃錯了什麽藥,和我買馬?說——他要用什麽買?”


    莫無抬頭,正色:“十年太平。”


    十年太平,楚天河竟然按得住性子,用十年的太平換軍馬?眾人麵麵相覷,想問的都是一句——出了什麽事情了?


    鳳曦和身子前傾了些:“他要多少馬?”


    莫無伸出五個手指。


    “五千?”鳳曦和皺眉。


    莫無搖頭:“五萬。”


    一陣嘿嘿嘿嘿的冷笑從各個角落傳來——五萬,賣出五萬匹馬,恐怕十個月的太平也沒了。


    龍晴眼珠一轉:“換不得,萬萬換不得。”


    莫無倒是愣了,不知為什麽這一屋子人竟然沒有一個讚許這場買賣,奇道:“為什麽換不得?”


    龍晴搶著:“範子真的《神滅論》讀過沒有?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馬者,實也,太平者,扯也,嘖嘖,無本萬利的買賣,誰不想做?”


    鳳曦和忍不住會心一笑:“瞧不出你還讀過兩年書。”


    龍晴頷首:“那是自然,隻是我平素深藏不露,可謂臥龍。”二人目光憑空一撞,各自在彼此的瞳仁裏尋到一絲狡黠。


    莫無的辯才本來就大大有礙,更沒想到剛一開口,龍晴就把這麽大的哲玄帽子當頭扣下,一口氣把問題的性質提升到了物質和精神的層麵,雄辯地指出了“馬”和“太平”之間的不等價交換……他一時無語,隻見龍晴洋洋得意,兩手抱在胸前,似乎準備好好地炫一把口才,莫無忍無可忍,盯著鳳曦和:“鳳五爺,你給句話吧,楚將軍許諾,隻要有五萬匹軍馬,十年之內,北庭軍不動你手下一兵一卒。”


    鳳曦和微微笑了起來,眼睛忽然變得雪亮:“莫先生,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楚天河究竟遇到什麽麻煩了,要折節向我求救?”


    莫無一怔,鳳曦和果然一雙利眼——北庭軍,確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之中……


    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驟然消失,紮疆緬元帥三萬精兵一時陷入僵局,楚天河素來就是中原第一名將,自然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勒令傾全力出擊,將騎兵精銳付之一戰,終於在烏蘭布統與紮疆緬正麵交鋒,一時間人馬的屍首塞堵了窄窄的草原河道,立地成橋,夏季的達裏河正是魚群擁擠遷徙的時候,無數大小銀魚失去了賴以存身的河水,紛紛在人和馬的屍體上跳躍掙紮,又被後至的騎兵踏死。而河水一時泛濫,更多的魚群隨著鮮血和死魚在草叢間倉惶奪路,在硝煙和殺戮的夕陽裏,跳成一片血紅上的銀白。


    三日之內,戰場以寸的衡度步步北退,楚天河的騎兵如一支尖刀,抵著紮疆緬的胸口,後退到了絕地——黃岡梁。


    黃岡梁是興安嶺第一高峰,道路隱匿在兩山之間,大隊人馬一時不能過,紮疆緬既驚怒失了公主無法和大君交代,又震撼在北庭軍的死誌拚搏,於是索性令精銳騎兵先過黃岡,中軍後軍殿後,擺開陣勢,堵死北庭軍的攻勢。


    但是此舉無疑令北庭軍陷入窘境,楚天河令人送上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一幹衣飾,威逼紮疆緬盡早投降。但是卻沒有給紮疆緬留下喘息思索的機會,一邊調集兵馬,一邊全力出擊,北庭軍的騎兵一次又一次瘋狂地撕開北國軍隊的紡線,但一次又一次地退迴,遲遲未能殲滅紮疆緬背山而立的騎兵主力,就好像一把小刀一次次刺入胖子的的四肢軀幹,卻總是不能一擊而中他的心髒。


    黃岡梁之戰,楚天河殲敵二萬餘人,但是帶出來的騎兵也折損到了八千人,而那些中原男兒的胯下,已經幾乎沒有一匹完好無傷的戰馬。


    戰馬……草原上的對決,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馬和鐵器的對決,是勇氣和彪悍之間的對決。


    兩萬步兵,從北方數行省緊急征調來的三萬戍軍……正在晝夜兼程趕赴烏蘭布統,八百裏加急的火件,雪片似的飛向京師——馬,貢格爾草原上,竟然再也征不到戰馬。


    沒有戰馬的六萬大軍是什麽概念?


    你可以試著去看一隻折了翅的鷹,如何被一隻看家的獵犬欺淩。


    就在此時,北國大君雷霆震怒,要紮疆緬火速尋迴公主,紮疆緬無奈之下交遞停戰書,道是立即撤兵,迎迴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殿下。


    楚天河密謀一夜,命鐵敖師徒進軍營談判,伺機謀刺紮疆緬,同時密令調集一切戰馬,準備在事情敗露之後全力一搏。


    然而,一個牧民平靜恭敬地告訴後勤軍官——全部可供軍用的馬匹,早就被鳳五爺買去,現在剩下的都是些老幼傷弱的馬兒,隻能拉車,上不得戰場。


    楚天河與紮疆緬約定明日黃昏時分派遣使者入營,也就是說,他必須在二十個時辰內籌集五萬戰馬,否則……北庭軍就再也沒有否則了。


    即使是兩國的天子,也決不可能在二十個時辰內湊齊五萬匹戰馬的,在這片土地上,隻有一個人有這樣的力量——鳳曦和。


    莫無靜靜地訴說,並不掩飾神色的尷尬和無奈——他是個劍客,不是說客,與虎謀皮的事情,本來就沒有人能做到,他也隻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鳳曦和一直在微笑,微笑到莫無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他忽然道:“沒有那五萬匹戰馬,想必楚天河也不至於一敗塗地,就算人手拚完,也總可以大傷北國軍元氣的,是不是?”


    莫無的心沉下去了,一片冰冷。


    鳳曦和又說:“我如果借了馬,任人宰割的就不是他楚天河,是我。北國軍贏了,我背信棄義,他轉手就能滅了我;北國軍敗了,楚天河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一樣沒我的好日子過——”他的聲音越來越急:“莫無,我敬你是個江湖客,勸你莫要再和那些朝廷中人混在一起,我不出手,對楚天河已經仁至義盡——送客!”


    邊上人嘩啦啦圍了起來,伸手就要趕人。


    莫無的手按在劍柄上,好半天,才慢慢鬆開——“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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