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醜年民軍倒袁失敗,作者正要去日本遊曆,在上海會見了傅繼祖,同在郵船上談起了以上種種的事實。作者當時發生了幾種感想:第一,有鬼沒鬼的問題從來兩方都舉不出確實的證據。現在世界上都說是科學萬能,可是鬼的問題還不曾有正確的方式去研究;誰也不敢斷定說有鬼,誰也不敢斷定說沒鬼。可是我個人的意見以為,鬼是應該有的,卻不相信一班人所說鬼能夠害人的話。


    我何以說有鬼呢?世界上的東西,不必一定要形質完全,才可以證明他是有的。比方我們時時刻刻可以看見這個天,究竟天是個甚麽東西?無論是誰也沒法拿個憑據來證明的。通常的科學家說天是空氣,空氣以外是真空;請問,真空以外又是甚麽?沒法去找憑據,隻得說是真空無際了。其實,真空到底應該無際,還是有際?總之都可以說,都可以不說;這疑問便不能有解答之一日,所以隻得研究得到的地方假定他是真空無際便了。莊子說得好:“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極邪?其下視也,亦若是而已矣!”遠得沒有考究,隻好說他是天,是青天了。


    又比方我們時常感受接觸的沒形質的風,通常說他是流動的空氣;而通常可以有使人感受同樣接觸的,便是人口鼻裏的氣。人的氣,是唿吸的作用,很容易驗明的;而那風,又是誰在那裏主動著這麽大的唿吸呢?莊子說:“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地球和其他行星都在天空裏轉動,地球自然要算不屬於動植類的生物,所以不妨假定風是地球的吹息;然則,主動那地球在天空旋轉的,又是個甚麽東西?說他是星球的相互吸力吧!而所以使星球能夠發生吸力的,又是甚麽?這就隻得說是陰陽二氣了。


    若講到陰陽二氣,不但紅樓夢書裏的史湘雲沒法舉出證據來告訴翠縷丫頭,便是講先天八卦、後天八卦、太極圖、無極圖的宋學大儒,也沒法舉出陰陽的實質來告訴人;也不過是假定著說天地間無非是陰陽二氣罷了!由此類推,沒有法子考究的天,和來曆不甚明白的風,乃至神秘幽渺的陰陽二氣,科學家隻能知道它的大概,終究說不出它的原來分子是甚麽;便說了,也絕對不能拿了那分子來給大家看!又何嚐不和鬼一樣,總是拿不出來給大家驗看的?


    然而一般人對於天,因為它有顏色,可以看見;對於風,因為它有聲和力,可以接觸;對於陰陽二氣,因為它有日月運行、寒暑推遷、氣候差異,可以比例,都不甚懷疑;而獨懷疑著人死之後的鬼,這也未免太不肯研究了!據我看來,鬼不過是生物死了以後的一個專名詞罷了!有生以前叫做胎,無生以後叫做鬼;有生以前由胎漸漸的長成起來,無生以後當然由鬼漸漸的消滅了去。人比較一切生物的知覺運動來得完全,所以在鬼的時代,當然不能沒有鬼的動作;不過那種鬼的動作,我們還沒有升到鬼的階級,不能知道。


    然而一定要說鬼能夠害人,我實在想不出他要害人的道理來!比方人要去害胎兒,也許是事實所有,然而總是人類例外的事;由此可見鬼來害人,一定是鬼類例外的事。例外的事,自然不能作為普通的標準。所以我承認有鬼,卻不能承認鬼能害人。


    第二,我以為法術是有治病的可能性,然而決不相信求神拜鬼就可以治病。據道家的說法,法術是修道時一種自衛的手段。能夠自衛,當然可以救人;能夠救人,當然也可以害人,這是極普通的事理。修道的人,煉精成氣,煉氣歸神,其中要經過許多的修養;精神的作用,是不可與人以共見的;隻有氣的作用,可以留下許多奇特的事跡來。


    我曾聽說劍俠練劍,凝神一誌的對著一把劍,靜坐調息;久而久之,那把劍可以隨著唿吸之氣,來往進退。這種以氣攝形的功夫,覺得很奇,究竟還是道家最粗淺的。古來飛衛學射,專注心神在一個虱子身上;旬日之後,看見虱子大如車輪;於是一箭射去,就射中了虱子的心,就是這個道理。


    我又曾看見一個孕婦臨產,胎兒死在腹中五日不下,危殆極了!偶然遇見一位祝尤科的老先生,請來救治。那老先生討了一把剪刀、一張紙,鉸成一個人形,隨即把人形剪得稀爛。這邊在廳外作法,那死胎連胞衣竟是一塊一塊的從產門裏零碎掉下來。又曾見一個農夫,生了對口瘡,腫得碗大,痛得直嚷;忽然來了一個過路的人,從人叢裏伸手過來,在農夫後頸上一抓,對階沿石上一撂,這人的對口瘡登時不知去向!那石頭上卻長個癭出來,石頭還微微的顫動了一會。


    這種都是以氣攝形的道理,不能說他是妖魔鬼怪的!也與神道菩薩無幹。不過,他們若是拿救人的這種法術轉而作惡害人,可就不得了!所以巫蠱之禍,古今中外都有曆史的風俗的關係;單是用科學的方法來判斷,想要打破一般人的迷信,是不能成功的。因為照科學的方式去研究,實在難得其理解;然而事實確是不能消滅!科學家空口說白話,怎麽能夠挽迴一般人迷信的趨向呢?作者的意見如此,略為發表出來,作為這篇小說的結束,還要請閱者諸君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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