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為昭的案子出得最先,那長沙縣太爺拿到了關大雄,當夜便提到內花廳裏去問。關大雄道:“大老爺要我供甚麽,我都可以照直供來;隻是大老爺不坐大堂,不當著許多人麵前,我無論如何是不供的!”縣太爺氣上來,吩咐掌嘴,關大雄冷笑了一聲道:“大老爺要替南為昭顧恤死後的聲名,我可不能受這刑罰。”說時遲,那掌刑的差人剛到關大雄麵前,連連吆喝他快供時,那關大雄忽然不見了。可把個縣太爺呆住了。


    一班值堂的差人都慌了,亂著找了一夜,那裏還有關大雄的影子?縣太爺便和刑名老夫子商量,隻得暫時把實在情形瞞住,簽派得力的差人,嚴密的尋捕。一個多月下來,簡直是石沉大海渺無消息,覃士明告孫媳婦謀死親夫的案子又發生了。


    縣太爺明知這案子難問,因為兩邊都關礙著有勢力的紳土,隻得用擔遲不擔錯的老法子拖延一下。第二天,彭又簽也來告覃士明的誣告,牽涉到廣東姨太太和學禮身上;再過一天,學詩的許多同年、繩武的許多同案齊集在府學宮的明倫堂,公議聯名通呈撫、藩、臬、學、道、府、縣,請秉公審問,實究虛情。


    這麽一鬧起來,一班人的議論沒有不說覃士明是個糊塗蛋!吃了他姨太太的屁,拿自己的家聲和祖宗的臉麵一概不要;硬說自己的孫媳婦謀死親夫,真是千古奇談!卻是覃士明,專聽了姨太太一晌浸潤的話,隻想借此糟蹋彭又簽,替學禮出氣;天天和姨太太講的,全是坐在馬桶上唧唧喳喳的臭話,外邊的笑罵他一句也聽不。還得意揚揚的,也不想案子如何結局;自以為告了這一狀,就算萬事都已完結了。


    此時最著急的就是學詩夫婦,一邊關礙著父親,一邊關礙著懷孕的寡媳婦;沒奈何,隻得托人出來凋停。彭又簽倒也肯放手了,無奈覃士明總總的說不通,以為調停的人是彭又簽嚇虛了心特地去找來的,倒向長沙縣遞了催呈。縣太爺沒法,隻得稟明了撫藩臬三大憲,請示辦理。


    臬台正是季白眉,頗有點清正的聲名;撫台便叫臬台將這一案提到司裏,派首府兩縣會審。這一天哄動了長沙城,臬台衙門邊人山人海,都要看審這一案。


    長沙府先問了覃士明;士明咬定了是孫媳婦謀害了繩武,證據就是姨太太親眼看見孫媳婦半夜敬神,和姨太太親手從孫媳婦箱子裏搜出的木雕瘟神。再傳姨太太一問,姨太太可就鬆了口勁了;對於搜箱子,說是一時的疑心,恐怕有東西藏著,不料果然;至於半夜裏孫少奶奶燒香敬神,卻沒有親眼見過,都是那廣東老媽子看見了對她說的。又問廣東老媽子,更不對了;說是孫少奶奶半夜敬神,是姨太大看見告訴她的。又傳學詩夫婦;學詩不能來,學詩的夫人替學詩當堂遞了一個親供,隻說明自己並不疑心媳婦。


    再傳彭孫小姐,卻扶著一個老媽子走上堂來,侃侃的說道:“丈夫吐血,漸漸病重,有曆來的醫方可憑。褥子底下的紙人和箱子裏的木人,我自己全不知道。我和丈夫何冤何仇,何至下此毒手?而今祖翁汙蔑我謀死丈夫,我並不求生;隻求堂上替我追究出誣陷的人來,洗清我的惡名,我便死也瞑目。”說著突然從袖子裏拿出一把剪刀來,對喉嚨直剌。


    扶他的老媽子趕緊搶救時已來不及,剪刀正戳在喉結偏左的地方,戳進去寸來深;被老媽子的手一格,剪子掉了下來,創口鮮血直噴;頃刻變了個血人,登時昏倒。登時堂下看的人都哄了起來,首府立刻命人找傷科來治;臬司知道了,趕緊送出鐵扇散來。無奈血如泉湧,封不住口,找了三五個傷科來都束手無策。


    學詩的夫人此時也顧不得甚麽,跑上堂抱住大哭。彭又簽急得眼淚直流,看看那彭孫小姐的麵皮變了鐵青色,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彭又簽含淚向堂上打拱說道:“小孫女的節義,有此一死可以自明,隻是這奇冤極枉,公祖們不能不替她昭雪。”於是,一班在明倫堂會議的舉人秀才都上堂來,請求嚴究覃士明,以平公憤。


    首府也沒了主意,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從人叢中間擠出一個年輕女子來,飛步上堂,到公案前跪下說道:“小女子能夠治這個傷,隻求大老爺吩咐閑雜人退下去。”首府被許多人包圍,本來無計可施;借此叫一班舉人秀才退下,便叫那女子治傷。


    那女子走到彭孫小姐麵前,先看了看傷口,說道:“幸喜,不曾戳穿氣管食道。”便討了一杯水,用右手三個指頭撮起一撮水來,向創口一塞;隨著揉了一會,登時皮肉如舊;用左手的食指-(音嗔,扯、拉之意)開牙關,撮了三五撮水灌下去。彭孫小姐立刻立了起來,看的人歡聲雷動。


    首府這才放了心,便叫彭又簽上來說道:“令孫女的冤枉我已明白,你且帶迴去養息,我自有道理。”彭又簽謝了,又謝了那女子,帶著孫女兒從人叢中大踏步走出來;看的人連忙讓路,嘖嘖稱讚不已。


    首府又叫那女子上來,說道:“今天虧你救了烈婦一命,迴頭你到我衙門去領賞。”那女子道:“小女子叫關大雄,迴頭要跟長沙縣太爺去到案,不敢領賞。”長沙縣太爺在關大雄治傷時候已經認明白了,一時不便開口;此時聽得關大雄如此說,便立起身對首府說道:“這關大雄在卑縣是有案未了。”首府道:“既是如此,關大雄你且在一邊等侯。”


    便傳了覃士明上來,首府便道:“你說你的孫媳婦半夜敬神,是你的妾親眼見的;箱子裏搜出來的木人,你的妾是如何如道的呢?”士明道:“據小妾說也是親眼見孫媳婦藏的。”首府道:“好,你便畫供!站在旁邊,不必下去。”又傳了姨太太上來問道:“你說孫少奶奶半夜敬神是廣東老媽子看見對你說的,箱子裏搜出木人是你一時的疑心是嗎?”姨太太道:“是的。”首府道:“你畫了供,也站在一邊。”


    又傳廣東老媽子上來,首府道:“你說孫少奶奶夜半敬神,是姨太太告訴你的;那箱子裏搜出木人來,是那個主張要搜的?”廣東老媽子道:“是姨太太的主意,我還勸他省點事呢!”首府道:“好!你也畫供。”廣東老媽子畫過供,首府便叫覃士明、姨太太同上前來;教刑房書辦把供詞念給他們聽,問他三個人的話。


    覃士明沒得話可說,姨太大便罵老媽子道:“你這老不死的鬼,怎麽都推在我身上?分明都是你出的主意!”老媽子不服道:“姨太太不要這樣說,你不吩咐我做,我難道吃飽了飯沒得事做了,要來害人麽?”首府便把驚堂木一拍,指著老媽子大罵道:“你在人家幫工,害了孫少爺不算,還要害孫少奶奶,真是情理難容!我待打死你,又可憐你年紀老了。你好好的把你替姨太太做的事老實說出來,我便饒了你。”


    那寮頭婆被這一嚇,便一五一十的說道:“自從那一天二少爺在酒席館裏甩碗,打破了彭大老爺的頭……”首府問道:“那個彭大老爺?”


    寮頭婆道:“就是孫少奶奶娘家的公公。那彭大老爺帶許多人來找老爺說話,姨太太受了許多埋怨,二少爺的聲名也不好聽;姨太太恨極了要報這一個仇,卻沒有法子能夠害得彭大老爺。姨太太就和二少爺商量,且等孫少奶奶進了門,暗暗的害掉她,並且連孫少爺都害了。不但報了仇,就連家產都謀到手了!


    “但是怎麽樣一個害法呢?姨太太知道我會畫和合水(夫婦不和,請人畫符於水中;飲之則和,謂之和合水),便問有法子使他們夫婦不和不能?我說隻有魘禁丈夫的法子,卻是要妻子本人做了才靈。姨太太便說等孫少爺成了家再說。後來見孫少奶奶和孫少爺十分和好,姨太太便逼著我用魘禁的法子;我隻得供起祖師菩薩,就是搜出來的木人。另外雕了一個木人埋在茅房的糞缸邊,卻是一點靈驗也沒有。


    “二少爺急了,不知從那裏弄了些藥來,說是吃了下去一定要吐血身亡的;而且發作得快,死了一點也驗不出。身體弱的人更是發作得快。不知如何給孫少爺吃了,果然不到一個月,孫少爺就咳嗽吐血起來,及至孫少爺臨死的那幾天,姨太太又想害孫少奶奶,這才鉸了一個紙人,教我趁著大家在病房裏守夜的時候,暗暗地塞在被褥底下。至於祖師菩薩的法身如何到得孫少奶奶箱子裏,我可不知道。”


    首府道:“那張疏稿子是那裏來的?”寮頭婆道:“那是二少爺弄來的。”首府叫她畫了供,帶去下在牢裏。一麵命人分頭去捉學禮,並起出那茅房裏的木人來,一麵對覃士明冷笑道:“你這可聽明白了!”士明此時隻恨沒個地縫可鑽,隻得跪下來,連連碰頭道:“治晚該死,求公祖重辦!”首府便叫人扶他下去,押起來。


    這才問姨太太道:“老媽子的供你全聽見了,你有甚麽話說?”姨太太哭著賴道:“這是老媽子平日恨我,冤枉我的!”首府道:“她是你從廣東帶來的,她為甚麽要冤枉你?況且你怎麽會知道孫少奶奶箱子裏有木頭人?這分明是你埋贓詐害!你若不直說,我可要動刑了。”姨太太還是支吾著不肯招。


    此時學禮已經拿到了,首府便叫人帶姨太太下去,厲聲詰問學禮:“為甚麽母子主仆商量害人?你母親已經招了,你有甚麽話可講?”學禮被這一冒,隻得照實供了,和寮頭婆所說一樣;又供說那藥是用重價從一個遊學秀才姚子蓁那裏買來的,疏稿子也是姚子蓁代寫的。首府叫他畫了供,叫姨太大上來質對。


    姨太大沒得抵賴,隻得供了起意謀害繩武夫婦是實,那木人是趁空放進孫少奶奶箱裏去的。此時天已不早,首府便叫退堂。一時看的人也有笑的、也有罵的、也有歎息的,但是都心滿意足的散了。


    退堂之後,首府和長沙、善化二縣把案情稟明了臬司季白眉;又商量了一會,長沙縣才把關大雄神出鬼沒的行為說了,請示辦法。季白眉便道:“他今日既然有到案的說法,貴縣明天就依他的要求在大堂上開審;看他如何供法,再作道理。長沙縣領命出來,把關大雄帶迴衙去,交官媒婆好好招扶;當夜傳了原告,次早便在大堂上開審起來。


    關大雄供道:“我本是古丈坪的苗子,我父親是有名的鬼師(苗峒中專管祀鬼者)。後來,辰州的排客聞名請我父親到瀘溪去押排,所以把家眷寄居在浦市。十年前,有兩班排古老(即編排及撐排人稱)因為爭包運腳打起架來,出了十幾條人命。當地素來靠押排吃飯的法師誣賴我父親是主使的人,下在瀘溪縣牢裏,足足關了四年;直到某大老爺任上,才辨明冤任,放我父親出來。


    “我父親非常感激,把我送進衙門去當丫頭。某大爺一定不肯收,留我住了幾天,賞我些東西,仍舊送我迴家。我那時才十四歲,他家小姐正是十二三歲,待我很好,簡直同親姊妹一樣。我父女二人這五六年來,沒有一刻時辰忘記某大老爺的恩典,每次押排下來,我父親總帶我到省裏替某大老爺請安。


    “今年我父親因為家裏有事迴古丈坪去料理,忽然記-起某大老爺來,本來有兩年多沒下來了,因為自己不能分身,就叫我進省一趟。誰知我一到某大老爺家裏,不見小姐了,我問太太時,太太隻對我哭不肯說;我問旁人,都不肯說,隻說是已經死了。我覺得詫異,留心一打聽,原來就是南為昭那畜生壞了我那小姐的名節,我那小姐因此吊死了。


    “某大老爺雖然已經知道是南為昭做的,不是甚麽東方穆,卻因為南家的勢力很大,又沒有憑據,易滿太婆又死了,更沒有對證,隻得忍氣吞聲的罷休。所以我十分氣憤,特地出來打這麽一個抱不平!本來我可以一徑去到南家,把南為昭碎屍萬段,我轉念一想未免太便宜了他!我殺他的全家罷,犯罪的又隻有南為昭一個人,不應該牽扯到別人身上去;我所以才用咒詛法,慢慢的把南為昭治死,等他受許多的痛苦。


    “而今我替某小姐報了仇了,我的氣也平了,要殺要剮,聽憑你怎麽辦,有我一身承當。我所以一定要你坐大堂問我,就是要使得今天聽審的人都知道,南為昭那畜生實在是死有餘辜,你不要改我的口供,替他們紳士人家隱瞞這種仗勢欺人的惡事。我的話就是這幾句,你也不必再問。”


    長沙縣隻得照錄口供,詳請臬台辦理。


    這兩案都到了臬台衙門裏,可把季白眉為了難了。覃家的案,非辦士明和學禮不可!可是嚴智庵求了北洋大臣,一個電報給湖南撫台,說是:“聽得覃士明父子被冤下獄,務必慎重辦理。”大帽子壓下來了。若不辦士明和學禮罷,本城的紳士幫決不能夠答應;要替士明開脫,非得開脫姨太太不可,要開脫姨太太,隻得把所有的罪完全做到廣東老媽子身上,公事才交代得過去。但是,舉人秀才們的起哄和彭又簽的請求反坐,總總礙手得很!


    季白眉再三算計,隻有學詩可以出頭來疏通,便派人去問學詩可要辦士明和姨太太。學詩此時已經在那裏要想法子保全父親,而今當著人,自然不能夠說除開父親、專辦姨太太的話,隻得擔任疏通。後來疏通妥帖了,馬馬虎虎把廣東老媽子辦了一個充軍,同時開脫學禮,隻專推在姚子蓁身上。此時已把姚子蓁拿來,定了一個監禁的罪,算是結束了。


    南家的案,雖然隻有南家一麵有勢力,隻是怕關大雄又溜跑了,不能不拿點良心出來判斷。卻把易滿太婆的心腹人拿到了,問明引誘某小姐的口供之後,季白眉便叫大少爺去勸南為昭的兄弟道:“如果要辦關大雄的死罪,免不了叨登得死者的罪惡出來;若不一定要辦關大雄的死罪,叫他坐牢底,倒是幹淨的辦法。”南家商量一會便答應了,這才把關大雄定了一個絞監候。


    季白眉拿出全副精神鬧了許多時候,剛弄清楚,發迴長沙縣去辦。縣太爺算是吐勻了一口氣,可是受了個少的申斥了!誰知接著又是程景明來告狀。


    縣太爺因為又是紳士幫裏的事,怕鬧大了,又碰上司的釘子;趕緊派人去通知祖洛,一麵去拜會洪鹽商和歸老師探探口氣。洪歸都說:“且等祖洛上城來再說。”及至祖洛上了城,又病倒了幾天,這才由祖洛請了洪歸兩親家仔細研究了一會;算是歸老師明白,大罵景明胡鬧,勒令把案子呈請注銷;隻將傅媽和大少奶用的一個尖嘴老媽子送到縣裏,每人打了幾百嘴巴完案。


    可是歸老師因為長沙城裏的巫風太盛了,便約了虞幼文、彭又簽、張辛伯一班人,諸撫台嚴行拿辦。這一個雷劈了下來,便把李炳榮、胡漢升、易福奎一班人都嚇的遠走高飛。季白眉便也想起覃繩武是衝儺的鑼鼓震得吐狂血死的,便禁止衝儺。一時師教的人因為斷絕了生計,都到皋台衙門口跪香;季白眉看了可憐,便限製衝儺的時間隻許到晚上十二點鍾為止,並不準打鑼鼓吹牛角。


    長沙人便仿師公的腔,唱起幾句口號來,道是:“太太們坐在家裏悶得慌,衝一個啞儺保平安。夜豬殺得不耐煩,殺個早豬頑一頑。”當時的巫風,便稍微平息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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