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溝口分別後不久便響起了下課鈴。我站在一班教室前,等著田進出來。不一會兒,田悠然地打著哈欠,混在其他學生中間走了出來。我走到他身邊。“喂,來一下。”


    “我?”


    “對。”


    可能是我的語氣不容置辯,田什麽也沒問就跟上了我。


    來到走廊的角落,我把照片亮在他眼前。“這是什麽意思?”


    他臉上明顯露出驚慌之色,眼神也閃過幾分怯意。“啊,這是……”


    “這是我被你叫出去那次的照片,沒錯吧?你還假惺惺地跟我說什麽校方正在討論讓棒球社退出預選賽的事。那時你抽了根煙,抽到一半時你就把它放在煙灰缸上,去了廁所,是吧?你就是趁那個時候拍了這張照片,對不對?給我老實交代!”我抓起他的衣領。


    “放開我!求你了!放、放開我!”田聲音顫抖起來,“我說,我說!”


    我鬆開手。“好,老實招來!”


    田咽了口唾沫,說道:“我……星期天打工了,騎著摩托車送快遞。”


    “那又怎樣?”


    “讓灰藤發現了。那家夥揚言要讓我退學。我求他放我一馬,他說如果照他的意思做就、就可以饒過我。”


    “之後呢?”


    “我說讓我幹什麽都行,他就讓我拍一張你吸煙的照片,還說就算是棒球社的,也肯定會在背地裏偷偷吸煙。”


    “我不抽啊!”


    “是呀。在咖啡館裏見你不抽,我也著急了。但總得想辦法交差,於是拍了一張看似你在抽煙的照片應付了事。給灰藤一看,他說還可以。”


    “什麽還可以?”我不屑地說,“這不就是捏造嗎?”


    “但灰藤不這樣認為。給他照片的時候,他還問我能不能指證你抽煙……”


    “你說能?”


    田戰戰兢兢地微微點頭。我咂咂舌頭,氣得無話可說。


    “與我有關的就隻有這些啦。至於灰藤讓我這麽幹的目的,我完全不清楚。我猜他可能是想抓你的小辮子吧……”


    我像趕蒼蠅一樣揮揮手。“好了,滾吧。”


    田從眼角瞥了我幾下,快步離開了走廊。


    我有一種把照片撕成碎片的衝動。就因為這樣一張毫無意義的照片,我們一直被牽著鼻子走。而且這區區一張照片也讓我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切化為泡影,把我們推入困境。


    不正常,我想,似乎哪裏出了問題。


    午休時分,我沒去食堂,直接爬上了樓頂。我沒有食欲,無論如何都想先見見緋子,當麵問她一些事。


    隔著鐵絲網,我俯視操場,看到的卻是更遠處的風景。


    聖誕節過後,我和緋子的關係突飛猛進。冬季棒球社的訓練也少,隻要有時間,我們就會見麵。


    緋子問了我很多事,尤其是關於春美的,她都特別感興趣。春美的事我本就願意不分時間對象地跟人談起,就充分滿足了她這個要求。我以為她非常同情春美。


    “我能為春美做的,”我對緋子說,“也就是盡我所能把她能看的每一場比賽打好。每逢棒球比賽,她都比我還興奮。因為自己無法做到,隻能把夢想寄托在我身上。”


    緋子默默地聽著。


    事態急轉直下,是在剛剛進入三月不久。有一天晚飯之後,父親突然說:“莊一,你在和水村先生的女兒交往嗎?”


    我急忙咽下剛放進嘴的甜點。“水村先生……是爸爸的熟人嗎?”


    父親聞言麵露不快。春美當時不在場,不用說,父親肯定是瞅準了這個時機。“你果真不知道?”


    “到底是誰呀?”我生氣地問,其中也有難為情的成分。


    父親板著臉迴答:“水村先生是東西電機的專務董事。”


    “東西電機……”我不禁呆住,筷子也從手裏滑落,“真的?”


    “今天,他打電話過來。我原以為不外乎工作上的事,沒想到他說出了你的名字。我真是大吃一驚。”


    “他說了什麽?”


    “主要是問我知不知道你們倆的事,我迴答完全不知道。其實我連水村先生的女兒在修文館高中都不知道。據他講,你們倆交往的事也是他太太最近剛剛察覺的。”


    “我們又沒做什麽壞事。”我有意去掉了語氣裏的抑揚頓挫,但實際上心裏卻像遭遇了暴風雨的小船。緋子竟然是東西電機專務的女兒?!


    東西電機對於我,不,對於我們全家來說,都是一家具有重大影響的公司。


    “當然了,我沒打算對這件事說三道四,隻是比較在意你是否知道而已。”


    “這完全是兩碼事。”我把臉扭到一邊,還在逞強。


    “哦,你覺得是兩碼事就好。但水村先生知道了你的身份後似乎安心了不少。不管怎麽說他們隻有一個女兒,所以很擔心她跟來曆不明的男生交往。”


    “他以為分包企業老板的兒子就不會胡來嗎?”


    我這句話讓父親的眼裏泛出些許憂慮。“水村先生不是那個意思,他隻是說幸好是個知根知底的人。”


    “反正我才不在乎她的父母是誰呢。”


    “我明白了。”父親點點頭,啜了口茶,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隻不過,水村先生說想見你一麵。”


    “見我?”


    “他說讓你去他家,約在本周日,沒問題吧?”


    “我一個人去嗎?”


    “當然了,總不至於我陪你去吧?”


    那自不必說。這話不問也罷。


    “你也沒必要覺得不自在,隻是跟你談一談而已。水村先生說想看看你長什麽樣。”父親一臉懇求的表情。我看得出,他肯定是不想得罪對方。


    “那個水村先生,與那件事是什麽關係?”


    父親的臉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件事?”


    “還用說嗎,就是春美的事。”


    “啊……”父親把頭發捋到腦後,“這個嘛,怎麽說呢,我也不太清楚。”


    迴到自己的房間後,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剪貼簿。這是我專門為春美製作的,裏麵貼滿了從報紙上剪下的文章和書本的複印件。


    在那上麵,我發現了“水村俊彥”這個名字,並且清楚地知道,這是我們最無法原諒的人。


    春美的病僅僅是個不幸嗎?我們全家開始產生這種疑問是在大約六年以前。當時我們還住在k市。


    在我家所在的地區,生來就患病的嬰兒並不在少數,這是一個居民反映的情況。此人在信用金庫從事外勤工作,據說是在大量走訪客戶的過程中察覺了這個地區的特別之處,而且他自己也有一個心髒靜脈異常的孩子。


    他與同伴一起進行了深入調查,最終得出結論:那是由兩年前發現的地下水汙染導致的。厚生省公布的自來水水源調查數據中,數十口作為水源的水井裏,有十口檢測出了超出世界衛生組織和厚生省設定標準值的三氯乙烯。而那十口井中包括飲用水井。


    能考慮到的汙染源隻有一個,即位於地下水上遊的東西電機公司的半導體製造廠。這家工廠平均每月要使用十五到二十噸三氯乙烯來洗滌半導體元件。據推測,汙染的原因極有可能是地下的三氯乙烯儲藏罐發生了泄露。


    然而,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前來調查的縣廳官員仍然認定原因不明。因為汙染問題暴露時,東西電機已撤去三氯乙烯儲存罐及其配套管道設施,使用的溶劑也全部換成了三氯乙烷。顯而易見,這是政府與企業狼狽為奸,企圖在向市民公布調查結果前隱瞞這起公害事件。盡管東西電機采取了承擔水管拆換費、安裝水源淨化設備等一係列實質性賠償措施,但全都打著捐贈的幌子。


    如此一來,理應開展的居民健康調查也沒有進行,這起事件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畫上了句號,一切被徹徹底底地瞞了下來。


    但隨著新生兒殘疾率上升,這個問題再度成為熱議的焦點。那位信用金庫的職員發起組織了受害者委員會,對東西電機提起損害賠償訴訟,但企業方堅持主張自己與殘疾嬰兒無關。這場拉鋸戰目前仍在繼續。


    這個問題暴露時,我幼小的心裏便確信春美也是受害者之一。母親也這麽說。雖然離工廠距離稍遠,但母親喝了當地的井水是不爭的事實,而且心髒畸形是這一時期出生的殘疾嬰兒最顯著的特征之一。


    父親最終沒有加入受害者委員會。他所做的隻是找到我們現在的住所,安排搬了一次家而已。


    “東西電機的發言人說不一定是工廠的問題,況且折騰來折騰去,春美的身體也不會因此好轉。”對於我和母親的不滿,父親不耐煩地這樣說道。


    此後不久,我就知道了父親態度消極的理由。是母親告訴我的。父親經營的金屬加工公司承包的業務幾乎都來自東西電機。如果讓對方得知自己加入了受害者委員會,經營肯定會立刻陷入困境。


    “明白了吧?要是你爸的公司招攬不來業務,不僅我們,連公司的職員也會受到牽連。”母親難過地說。


    但我還是無法接受,頓時對父親、對成年人的社會失望透頂。我希望看到的,是一個為了女兒不計得失、奮不顧身抗爭的父親。


    從此我很少再跟父親開口講話,並且更加疼愛春美。既然父母畏首畏尾無所作為,隻能由我來保護她了。高一時,我參加了受害者委員會的集會,並簽下名字。我特意在自己的名字和學校名上畫了很多圈,盼著東西電機的人能注意到。


    然而,得知緋子的父親是何許人也之時,我此前的叛逆舉動通通變得不堪一擊。緋子的父親水村俊彥是東西電機半導體工廠實際的負責人,也正是與政府勾結隱瞞高科技汙染的元兇。


    我心想,難道真有這樣的巧合?首先,我對父親為何選擇搬到這裏產生了疑問。答案很快就找到了:這裏距東西電機的總部很近,包括公司高層在內的很多職員都住在這裏。顯而易見,我們隻是從東西電機下屬分公司附近搬到了總部附近。仔細想想,父親既然指望拿到東西電機的訂單,肯定會選擇一個方便交易的場所。


    我和緋子住在同一個地區,又年紀相仿,所以進入同一所學校也不是多大的偶然,尤其修文館高中還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名校。隻要緋子不選擇私立貴族女校,進入這所高中順理成章。


    至此,所有巧合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但我無法確定,緋子與我交往是否也完全出於偶然。


    我聯係了緋子。她很快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一直對父母隱瞞你的事,但到底還是讓他們察覺了。非常抱歉。你很吃驚吧?”


    “是啊。”我在電話裏說,“好久沒這麽吃驚過了。”


    “聽說要把你叫來家裏的時候,我竭力反對,但爸爸說無論如何都想見你一麵。他那個人一旦把話說出口,就誰的意見也聽不進去了。”


    “好像是那樣啊。”我歎了口氣,“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你。”


    “什麽?”


    “緋子,你知道我是西原製作所社長的兒子嗎?”


    隔了片刻,她才迴答: “知道啊。”


    “從什麽時候?”


    “從一開始。”


    “所以你才接近我?”


    又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她說:“這件事我想見麵之後再說。”


    “好吧,就按你說的。”我掛上電話。


    我之所以願意去會會水村俊彥,不是想看緋子的父親長什麽樣子,而是覺得這是一個能夠對奪走春美健康的人當麵抗議的絕好機會。父母一定也看出了我的心思,當天母親在遞給我準備好的禮物時特意叮囑道:“今天可不許說多餘的話啊!否則你們倆就無法繼續交往下去了。”


    “知道啦。”我敷衍了一句。


    水村家的豪宅坐落在高級住宅區內,是一幢尤為引人注目的樓房。要是放在鄉下,說它是文化館肯定都有人信。


    緋子出門迎接我。她身穿毛衣配寬鬆長褲,看起來比聖誕節時小了不少。或許她在家的裝扮比較孩子氣吧,我想。


    來到會客室不久,水村俊彥走了出來。聽說他已年過半百,但結實的身體和紅潤的臉色讓他看起來隻有四十幾歲。


    水村心情非常不錯,侃侃而談,喜笑顏開。但這多半是逢場作戲,從他不時向我投來的冷酷眼神中可以讀出這一點。世上應該不會有見到與自己女兒交往的男人還會心情愉悅的父親。


    即便如此,如果這種無關痛癢的談話能夠繼續下去,這次碰麵倒也會在愉快的氛圍裏結束。但我不想這樣,於是把積攢在心裏的話一股腦說了出來,關於春美的事—春美的身體狀況和原因。


    水村眼中立刻現出不悅,仿佛看到了什麽肮髒不堪的東西,嘴角雖殘留笑容,但大概隻是個人習慣而已。


    “根據最終的結論,汙染源不是我們的工廠。”他假惺惺地笑著說。


    “那你們為什麽要支付淨化設備的費用?這不等於承認了罪行嗎?”學不來拐彎抹角地委婉指責,我嚴詞反駁。


    “想不到你會用罪行這個詞,我很意外。在開辟新領域的時候,總會出現一些無法預料的情況,但這不是認罪的意思。既然當地居民抱有一些不安,我們就想為他們消除掉,僅此而已。按理說算是一種誠意吧。”


    “如果是那樣,希望你們把誠意傳達給受害者。”


    “對於什麽受害者,我不太清楚。汙染和健康狀況的關聯都是那些所謂受害者委員會的人信口胡說的,並沒有得到醫學上的證明。”


    “統計數據清清楚楚!”我抬高了聲調,“我妹妹就是其中之一!”


    “我很同情你妹妹的遭遇,但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未免太過分了。你稍微冷靜點好不好?千萬不要被受害者委員會這種組織蠱惑,他們那些人無非是挖空心思找理由來敲詐有錢人罷了,就跟那些故意撞車然後勒索的人沒什麽兩樣。他們在交涉的時候故意帶來幾個先天殘疾的孩子,另一方麵又坐享工廠生產的高科技產品帶來的恩惠,真是精明啊。要是半導體技術不進步,那些窮人哪裏買得起電視!”


    我沒衝上去揍他,不是因為這裏是水村家的客廳,也不是擔心影響父親的工作,而是用餘光看到了緋子惴惴不安的神情。


    不一會兒,水村聲稱有事離開了,臨走之前還說了句:“你們慢聊。”當然,語氣冷得像冰一樣。


    我隨即也站起身來。“我迴去了。”


    緋子沒有挽留,而是說“我送你到門口”。從玄關到大門的路比較長,可以邊走邊說會兒話。


    “對不起。”走出玄關後,她立刻道歉,“我爸腦子不太正常。他已經把靈魂賣給那些叫作公司和工作的惡魔了。”


    “早就料到他是那種人了。”我目視前方說道。


    緋子沉默片刻後說:“爸爸曾收到過一張受害者委員會簽名表的複印件。”她的聲調發生了變化,“那裏麵出現了你的名字。因為是同一所高中,我一眼就看到了。”


    肯定是高一時參加的那次集會,我立刻想起來。“所以你才接近我?”


    “我想多了解一些事情。關於受害者的,越詳細越好。因為爸爸什麽都不告訴我。”


    “關於受害者……嗎?”原來不是關於我,我在心中默念。


    “我覺得爸爸做得很過分。認識你之後,我充分了解到了這一點。我想盡自己所能來贖罪,真心實意地。”


    “原來是這樣。”我停下腳步,凝視著她,“看來我真是太自作多情了,竟然一直以來都是緋子你在同情我。”


    “同情……”她似乎在尋找更加合適的詞語。


    “別說了,”我再次邁開步子,“夠了!”


    “西原!”


    “用不著你同情。而且你這家夥也沒有指責那個人的資格,不管是吃的、穿的,還是住的房子,不都是用他賺來的錢買的嗎?就算是同情那些受害者,也不過是你這種大小姐一時的心血來潮罷了。我們不需要那種同情,那樣隻會顯得我們更悲慘。”我走出大門,頭也不迴地揚了揚手,“再見。”


    我感到很受傷害。比起對水村俊彥的憤怒,得知與緋子的關係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對我的心理衝擊要強烈得多。


    第二天,父親苦著臉迴到家。看出他有話要說,我搶先開口道:“我再也不會和水村的女兒見麵了。”


    “哦……”父親看起來如釋重負。一定是水村警告他,別再讓兒子接近他的女兒。


    那天之後,我開始自暴自棄。為忘卻煩惱,我一心撲到棒球上,訓練結束後也遲遲不願迴家。我對整個世界都充滿憤怒。


    就在那時,宮前由希子填補了我內心的這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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