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渡筏已劃到波心。


    筏上佇立著一個人,一隻水鳥。


    水鳥不動。


    人也不動。


    水流。


    波漾。


    時間彷佛在這兒靜憩。


    歲月卻從此流逝,如斯不舍晝夜。


    蘆花在江畔靜默。


    秋已開始霜了。


    天空那朵雲漸重,晴空仿似可敲得出金屬的清響。


    遠處橫著一道待渡的獨木橋,久無人渡,久而久之,這橋像是風景的一部分多於像一條走道。


    方邪真就在這時候來了。


    他來渡江。


    他到了白發溪畔,就看到了江上的竹筏,筏上的人,戴著深深的竹笠,撐著長竿。


    方邪真薄唇彷佛微微有了笑意,駐足遠眺,眉目含愁,低聲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水鬼升城隍。”便無下文。


    風一陣徐,一陣疾,吹散荻花幾許,蘆花幾許。


    筏上的水鳥像要保持平衡,展翼動了一動。


    它動。


    筏上的人卻沒有動。


    ——仿佛,眼前一切,都不能教他動容,動意。


    那麽,世上的一切呢?他難道都能不動心嗎?


    攻襲猝然而來。


    他站在江畔。


    背後是蘆葦。


    刀光如雪,就來自蘆花開得最盛處。


    刀光奇急。


    快而疾。


    非常劇烈的一刀,又輕奇如雪,清奇勝霜。


    仿佛它本身就是風刀霜刃。


    像風般輕,躡足而至。


    像霜般柔,翩然而降。


    但霜是肅然的。


    風厲時如摧枯拉朽,莫可當。


    這一刀當如是也。


    這一刀砍方邪真的後頸。


    ——這一刀之毒之烈,簡直是苦大仇深。


    這一刀卻沒砍個正著。


    不是因為砍不著。


    而是它陡然而止。


    刀鋒仍在方邪真後頸近處,沒有砍下去。


    方邪真也沒有避。


    他更沒有迴頭。


    他隻淡淡說了一句:


    “你來了?”


    說的那麽淡然,那麽當然,那麽稀鬆平常,仿佛他一早就知道她來了,又料定她一定就在那兒似的。


    蘆花叢中,開得最燦爛最茂盛的地方,她的確就在那兒,寒著粉臉,幽幽的似一場秋夢。


    秋收冬藏的夢。


    她確在那兒。


    寒著臉。


    “你為什麽不躲?”


    “你為什麽不砍下去?”


    他反問。


    “你以為我不敢砍?”


    她氣得連唇都哆起來了。


    她的眉很濃。


    濃得很秀氣。


    她的眼很大。


    大得來很憂鬱。


    “你不砍,”方邪真道:“那我就要走了。”


    她氣得直跺腳,咬牙道:“你……你這就走了……!?你連招唿也不打,這就走了!?”


    “招唿?”方邪真道:“剛剛不是招唿過了嗎?我看,用不著說:噯!胡蝶夢,你好!你怎麽在這兒?——這種話,不必了罷?”


    胡蝶夢忽然冷冷地說了一句:“方邪真,你少得意!——我已經練成了‘蝴蝶夢’刀!”


    方邪真道:“恭喜!”


    胡蝶夢氣得連手上的刀都在顫哆著:“就這麽一句嗎?”


    方邪真道:“你一向練的本來就是‘蝴蝶刀法’,你不是就叫做胡蝶夢嗎?”


    胡蝶夢怒道:“你是知道的。我以前的‘蝴蝶刀法’,隻練到了‘水月’程度,那隻是‘蝴蝶’的境地,而今,我終於練成了‘夢刀’,那是‘鏡花’的境界——你說過的,假使我已到了‘刀夢蝴蝶’的境界,你也未必是我之敵!”


    方邪真依然道:“所以我恭喜你啊!”


    胡蝶夢氣得粉臉發寒,想發作,忽又悲聲道:“我等了那麽多年——就等到你這句‘恭喜’!?”


    方邪真隻道:“我可沒要你等。”


    胡蝶夢的火氣又來了:“你真的要逼我殺你!?”


    方邪真反問:“你今天既然在這兒,不就是為了殺我嗎?”


    胡蝶夢覺得很委屈:“如果我要殺你,剛才那一刀,我早就砍下去了。”


    方邪真笑道:“若真的砍了下去,我們就不會說那麽多話了。”


    胡蝶夢厲聲道:“你什麽意思!?”


    方邪真聳了聳肩:“我沒有意思——我唯一的意思,是渡江去。”


    胡蝶夢冷笑道:“你那麽趕忙,所為何事?”


    方邪真道:“人忙過來,忙過去,還不是為了些苟苟炬炬的小事——你在這裏等了我那麽久,可又為了何事?”


    胡蝶夢嚶的笑了起來。


    忽然笑意映著淚光,襯著飛花,煞是好看。


    “你終於都問起我來了——人家可是在等你呀!”


    “我有什麽好等?”方邪真依然神情落索,“我隻是一個路過的人而已。”


    胡蝶夢聽了,本來又生氣起來,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了半口,語氣凝重的問了一句:


    “你還是在介懷以前的事——是不?”


    方邪真沒有答。


    他負手,望天。


    晴空萬裏。


    上有白雲。


    雲舒。


    雲展。


    風飛草長。


    江水潺潺。


    大自然風光,方邪真悠然。


    神往。


    ——仿佛,已魄飛其外,神入其中。


    “可是,人家現在已很不一樣了,跟從前不一樣了。”胡蝶夢深深歎氣的觀察注視著方邪真,帶幾分情念幾分意切的說,“你可發現我是不是跟以前不同了。”


    她欲語還休的附了一句:“人家早已為你而改變了。”


    方邪真歎了一聲。


    歎得很輕。


    也很親。


    他忍不住說,語音很柔和,“都一樣,蝴蝶就是蝴蝶,夢仍是夢。隻不過,以前你還不是殺手,現在卻是個殺人的女子了。”


    他隨即還惋而惜之的加了一句:


    “你還是那位非常劇然的蝴蝶夢——你沒有變。”


    “你也不必改變;”他語重深長地道,“你根本不必為了誰來改變自己。”


    “你是你。”


    “蝴蝶。”


    “夢。”


    “你不必變。”


    “你本來就不應該是個殺手——你不會是個好殺手。”


    這就是方邪真的話。


    和他說話的方式。


    他的方式好像有點偏激,有點邪。


    但卻很真。


    因為他說的絕對是真話。


    他真心這樣說。


    他說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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