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沿後街徐徐北行,後街,是普通的商店區,隔絕了河兩岸的鶯鶯燕燕,不再看到穿得華麗的尋芳客。


    混天一掌和譚姑娘傍著他並行,似乎是同路。


    “奇怪,不再有人跟蹤了。”混天一掌大感詫異:“按理應該有人盯梢的。”


    “那是跟蹤我的人,他們並不急。”柳思說:“而且人數不夠,我注的客店他們已經知道了,用不著亦步亦趨。我不是他們主要的獵物。哦!你們似乎沒有動靜。等得愈久,對你們愈不利,各地分司的高手陸續趕到,聘請的牛鬼蛇神日益增加,你們到底有何打算?”


    “柳兄,你說過的,急不在一時。”譚姑娘顯得神情輕鬆,“隻有千日做賊,那能千日防賊?他們在明,我們在暗,找機會在他們身上戳三兩個洞,再擴大傷口,剪除一些枝葉,夠他們忙的了。”


    “我們的力量還不足以掃庭犁穴,不急不急。”混天一掌也說得輕鬆:“我們準備聯合四鹽區的英雄豪傑,兩淮、兩浙、長盧(包括河間、滄州、青州)、山東,群雄並起,揭瓦抽磚,砍柱拆牆,看鄢狗官能支撐多久?”


    “老天爺!你們這一來豈不要搞個烈火焚天?”柳思大吃一驚,“老實說,憑絕劍狂客的聲望人緣,他還不足以號召群雄,他的人望北僅及淮安。那麽,各地必定風起雲湧,真正有聲望的英雄豪傑,絕不敢冒毀家之險出麵司令,勢將由黑道的牛鬼蛇神實際指揮,假借你們的旗號任所欲為,結果如何?不造反才是怪事。”


    “那也是不得已的事,老弟。官逼民反……”


    “你們去亂搞吧!胡鬧。”柳思不悅地說:“鄢狗官就等你們造反,他就可以進一步掌握兵權了,也就有了逼錦衣衛出麵的借口,錦衣衛掌理的主要工作就是防止造反。不關我的事,不要再來煩我。”


    他腳下一緊,鑽入一條小巷走了。


    混天一掌知道他心中不快,拉住了要追入小巷的譚姑娘。


    “康老伯,你……你怎麽信口開河?”姑娘也感到不快,不悅地提出指責。


    “你真笨。”混天一掌笑吟吟地說:“讓他知道後果嚴重,他就不會袖手了,是嗎?我們力量單薄,他無意助我們一臂之力,一旦他覺得烈火焚天後果嚴重,天下大亂他能逍遙自在嗎?”


    “他一氣反而推我們一把,豈不弄巧反拙?”


    “不會的,他連一些老兇魔也暗中加以援手,再下些工夫,他哪能不插手?既然有人盯他的梢,可知八表狂龍絕不會放過他,內外交激,他不冒火才怪。”一拉姑娘的手,閃身在街角的暗影中:“把跟蹤的兩個眼線撂倒,這筆賬肯定會算在他頭上。準備,你左我右。”


    兩個潑皮打扮的人,在巷口探頭探腦片刻,附耳略一商量,舉步進入小巷。微風颯然,快速的人影從街角閃出,豹子一樣從後麵撲上了,捷逾電閃一擊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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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思的確感到氣憤,他不希望發生烈火焚天的大災禍。如果絕劍狂客真要按計行事,不難引發燃起火苗的作用,但絕難控製爾後的火勢蔓延,一旦勢成燎原,天知道會有多少人遭殃?錦衣衛一涉入,他脫得了幹連?


    他也知道絕劍狂客毀家之痛,刻骨銘心,不便出麵阻止絕劍狂客的複仇大舉,他不想做巡緝營的幫兇。愈想心裏愈煩,有點魂不守舍。


    接近巷底,他突然發現沒有眼線跟來。


    “糟!眼線跟蹤的目標不是我。”他心中一動,倒抽了一口涼氣。


    如果目標不是他,那就表示走狗意在白發郎君了。混天一掌與譚姑娘,是臨時加入的,他在金陵酒樓請客,事先並沒將旁人計入。


    心中一急,立即躍登瓦麵,不再走街巷耽誤時間,展開絕頂輕功飛趕。


    秦淮河分為內河和正河。內河從通濟門水門流入城中,斜貫都城南隅,從西麵的三山門水門流出,重新與正河會合,沿石頭城西,自三汊河注入大江。


    正河繞城外環流,成為護城河。聚寶門主要大橋是鎮淮橋,也叫南津橋。左右自東至西,有不少橋梁,因為聚寶門外直抵雨花台一帶,都是擁擠的市街,每條南北向的街道,都建有橋梁通行。


    鎮淮橋以東的那座橋,叫武定橋,位於織錦三坊。那一帶幾乎全是織造世家。天黑之後,仍有趕工的織工來來往往。


    城外的市街稱坊,可知在行政上已經被看成城內的市街了,通常行政小單位城內稱坊,城外稱廂,鄉郊稱鄉或裏,不會混淆。


    如果某人稱居住在某坊,可以斷定是住在城內的人了。所以俗語稱街坊鄰舍,通常意指城裏的人。


    織錦三坊的居民單純,不會引起治安人員的注意,城狐社鼠也不在這一帶活動,不屑向一些苦織工打主意。


    白發郎君一群人,就躲在這處不引起人注意的地方落腳,便於在城外活動,與巡緝營的人保持接觸,往來江東門也方便。


    柳思在城內金陵酒擺設宴,用意是將情勢奉告,也表示正式化解雙方的過節,勸白發郎君與星鬥盟化敵為友,在兩方沒發生重大傷害事故之前,能及早化幹戈為玉帛。


    白發郎君僅帶了青衫客和彩鳳赴約,三人的輕功都十分高明,皆能踰城而出毫無困難,不必用縋繩。


    白發郎君根本不相信,八表狂龍會派人跟蹤他,他隻擔心星鬥盟人的躡蹤。既然他已經答應放棄報複,星鬥盟當然不會派殺手盯梢了。


    三人跳城外出,已經確定沒有人跟蹤,心中一寬,不再遮遮掩掩,放心大膽進入市街。


    落腳處是一度機房後麵,一間頗為偏僻的倉房看守人小屋,利用倉房的高院牆進出,牆外的小巷是風火巷,平時沒有人行走,出入頗為秘密方便。


    風火巷就是防火巷,寬不足五尺,兩麵的院牆與屋壁擋住了光線,夜間更是黑沉沉。


    白發郎君領先在巷中摸索前行,毫無戒心地躍登院牆飄身而下。


    庫房小屋有燈光,後麵一排六座倉庫黑沉沉,通機房的走道沒有燈火,遠處機房已沒有織機聲傳來,即將三更,機房已經停工了。


    留在小屋的遊神、龍須虎、飛虎,大概已經安睡了,僅小廳有燈火。


    手一觸大門,白發郎君的手僵往了。


    身後的青衫容和彩鳳,仍沒察覺出他的驚態。


    沉重的右麵門扇,正徐徐而開,沒發出門臼的轉動磨擦聲,門臼本來就注了菜油,以免大夜間出入發出聲音,這是江湖朋友愛用的平常技術。


    他感到渾身汗毛直豎,不吉的感覺像浪濤般襲擊著他。門扇自啟,怎不令人吃驚?


    飛虎鍾雄三個人,應該已經就寢,必須用記號輕叩門扇,喚醒睡了的人啟門。


    燈光入目,他已經來不及有所反應了。


    “進來!”裏麵傳出人聲,聲音充滿兇兆。


    他想立即離開,身後已傳出彩鳳驚唿。轉身一看,心中一涼。


    共有六個黑影,堵在他們身後約三丈左右,一個個像石人,叉腰屹立無聲無息。


    小廳不大,上首坐著兩個人,八表狂龍和東方玉秀,像一雙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穿的衣裙十分亮麗出色,燈光下更為容光照人。


    他一咬牙,邁步入廳。


    “我們來,你們二位剛走,已經等了兩個更次。”八表狂龍豪氣飛揚,神情得意極了:“聽飛虎供稱,你們三位赴柳不思的歡宴,大概不假,你們沒醉吧?”


    “你們專門來找我的?”白發郎君硬著頭皮問。


    “是東方姑娘找你。”八表狂龍臉一沉,“既然你們和柳不思串在一起,我就有找你的充分理由了。”


    “在下……”


    “不許巧辯!”八表狂龍冷叱:“你知柳不思是本營的叛徒,居然與他勾結,沒有理由好講,你說破嘴也是枉然。當然,你欠東方姑娘的賬必須先清理。”


    “好,俗語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在下與東方妨娘的債,我白發郎君一肩挑,與我那些朋友無關……”八表狂龍舉手一揮,後堂出來了三個人,把三個鮮血淋漓,僅有一口氣在的半死人拖出,往堂下一丟。


    “你……們……”白發郎君痛苦地厲叫。


    是飛虎鍾雄、龍須虎、遊神甘霸三個人,鮮血滿麵,五官變形扭曲,麵目全非,手腳已經骨折,一看便知曾經受到酷刑折磨殘害。


    “與本座作對的人,殺無赦。”八表狂龍聲色俱厲,“他們已招了供,招出你的確與柳不思有所勾結,很可能是你們幾個人,唆使他叛逃掩護他逃過江來。”


    “你這狗養的雜種無知,我哪配掩護他過江?”白發郎君明知在劫難逃,豁出去啦!咬牙切齒大罵:“我還不配替他提鞋。東方小賤婦,些小過節你竟然作如此慘烈的報複,你的心肝必定已經被狗吃掉了,你……”


    砰然大震中,八仙桌被八表狂龍踢飛,摜得四分五裂,勃然變色而起。


    “我會給你公平相決的機會。”東方玉秀冷冷地說,毫無愧色,纖手一揮。


    內堂踱出侍女,將一把連鞘劍拋出。


    在都城內沒有人敢帶刀劍出入,治安人員例外,因此白發郎君三個人,身上根本沒有武器可用。


    白發郎君接住劍,拔劍丟掉鞘。向身後的兩同伴,打出火速脫身的暗號,拉開馬步。


    “來吧!你最好別栽在我劍下。”他豪勇地說,隨即一聲長嘯。身劍合一撲上了,劍化長虹招出飛虹戲日,走中宮無畏地猛攻上盤。


    同一瞬間,身後電芒迸射。


    “呃……”還來不及動身撤走的彩鳳,緩緩向前一仆,背心上飛刀柄清晰入目,被人從後麵用飛刀擊中背心要害,刃貫體五寸左右。


    青衫客則伸手在背部摸索,摸到一綹鏢穗,那是開了血槽的透風鏢,正常的長度是五至六寸。這是說,鏢已貫體五或六寸了,隻留有定向的鏢穗露在外麵。


    一旦知道傷勢,人便支援不住了。兩人幾乎是同時仆倒的,一鏢一刀成了致命一擊。


    白發郎君不知道兩位同伴倒了,還以為兩同伴在他向前搶攻時,乘機撤走突圍,他自己在即將接觸時暴退,以進為退或許有希望脫身。


    東方玉秀的劍術和禦劍的內力,都比他高明精純,絲毫不在意他誌在拚命的搶攻,信手一劍揮出硬封硬接,冷哼一聲劍進人進。


    雙劍即將接觸,劍虹猛然後縮。


    “你走得了?”一旁的八表狂龍叫,遠在丈外一掌拍出。收劍飛退的白發郎君,做夢也沒料到八表狂龍會乘危出手,身形暴退,感到一陣可怕的勁風及體,全身肌骨似乎突然急劇收縮,飛退的身形一慢,猛然一聲氣爆,全身壓力一鬆,轉變成外迸,似乎體內的內部器官,正猛然爆炸。


    砰一聲大震,他摔倒向外滾,滾至門限下被門限擋住,小腹立即被人踏住了。


    他完全失去掙紮的力道,隻感到渾身骨肉已經散碎了,痛楚猛然光臨,痛得他幾乎閉氣。


    好可怕的掌力,乍縮乍爆的勁道駭人聽聞。


    這瞬間,他完全絕望了,他看到正在斷氣的彩鳳和青衫客,一同仆倒在他身側不遠處。


    “要活的。”八表狂龍沉喝。


    “長上,他一定是活的。”踏住他的人欠身恭敬地迴話,腳上的力道驟減。


    “提他過來。”


    “遵命。”踏住他的人俯身抓他的發結,腳離開他的小腹。


    “我要口供……”八表狂龍繼續說。


    門外幽暗,突然傳出撲打聲。


    剛將他抓住拖動的人,突然鬆手,人向前仆。他並沒昏躍,抓劍的手,因痛楚太劇,反而抓得死緊。剛發現抓他的人向前栽,手掌一鬆,劍被奪走了,耳中立即聽到令人心向下沉,毛骨悚然的劍吟,與利刃破風的唿嘯。


    東方玉秀瞥見自己人倒下,發現多了一個朦朧的人影闖入,劍從白發郎君手中飛起,發出驚心動魄的異嘯,幻出一道光弧,兜頭斜劈而下。


    她反應超人,不假思索一劍急架。


    “錚”一聲狂震,她的劍被從中吹斷了,手中一輕,她本能地縮體吸腹倏然暴退。


    劍貼她的發髻上方掠過,她驚出一身冷汗,暴退了丈餘,這才看清劍使刀招的人是誰。


    這瞬間,八表狂龍怒吼一聲,雙掌連環拍出三掌,來不及拔劍,以劈空掌力進攻。


    這種神奧的掌力,有兩種全然不同的怪異勁道迸發,一縮一漲,鬼神莫測,對手無法用兩種截然不同的勁道接招,一照麵便會陷入危局。


    但來人的劍一點也不受兩種怪異的勁道所影響,一連三劍揮劈,掌勁化為風雷聲四散而逝,劍光逐漸接近,勢如雷霆。


    八表狂龍並不笨,對手愈強,狂態愈斂,反而靈智更為清明,發覺掌力不發生效用,阻擋不住狂猛的劍光,知道大事不妙。


    先後共發了四掌,精力已耗損得差不多了,而且沒有機會拔劍,再用掌必定浪費真力,猛地斜飛而起,脫出劍光的籠罩,砰一聲大震,撞破明窗穿出屋外去了。


    東方玉秀劍沒有了,已早一刹那竄入後堂。


    變化太快,交手皆出於本能,無法使用絕學和技巧,一沾即優劣立判。


    發出一聲長嘯,八表狂龍在屋外召喚爪牙,同時拔劍出鞘,羞怒交加咬牙切齒。


    已看出闖入的人是柳思,難怪這條狂龍羞怒交加。雖說變生倉卒,武功無以發揮,但被一個小混混逼得撞窗逃走,臉往哪兒放?


    可是,大事不妙。


    堵在門外的,應該有五個人,怎麽全倒在地上了?顯然柳思帶來了可怕的眾多高手,才能眨眼間,斃了五個身手超絕的名家。


    心中一虛,不再逗留,向屋後急撤,會合從屋後撤出的東方玉秀主婢,和五個同伴,發出急撤的信號,如飛而遁。


    人已經死了一半,自己真力又耗損過巨,再不走可就嫌晚了,識時務者為俊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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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發郎君哇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被服下的藥一衝,神魂歸位,淚眼朦朧,他居然看出救他的人是柳思,知道被柳思把他從鬼門關拉迴陽世了。


    “救……救救他們,柳……兄……”他悲痛地大叫,哇一聲又噴出一口鮮血。


    “抱歉,他……他們都死了。”柳思咬牙說:“怎麽一迴事?東門兄。”


    “天一黑,他們就占了這處地方,在這裏等我迴來。”他強忍痛楚,說話居然順暢,“地方蛇鼠出賣了我們,那小潑婦東方玉秀……咳……咳……哇!”


    “不要再說了,不能再吐血,老兄。”柳思抱起了他,“我先安頓你,再找人來替他們善後。”


    “我好……恨……”


    “不要讓恨影響你的情緒,慢慢來,老兄。一個憤怒如狂,被仇恨衝昏了靈智的人,辦不出什麽好事的,你必須冷靜、冷靜、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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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兩天、三天,風平浪靜,南京沒有慘烈的事故發生。


    第四天午後,兩個掛劍書生出現在江東門。


    江東門的城門樓附近,其實已形成小市集,沒有城牆,大街小街相當零亂沒有章法,也就顯得雜亂,算是南京外圍的市鎮。


    外城的十六座城門,環繞南京全程一百八十裏,有一半以上已經形成鎮市,有些本來就是市集。


    江東門可能是最繁榮的市鎮,設有江東驛和江東巡檢司衛門。巡檢是正式的地區治安首長,是真正的官,官階是最起碼的從九品,但畢竟仍是官。


    巡捕是所謂胥吏,最低的甚至隻能算丁役,毫無地位,處境可憐。一個巡檢老爺,可隨地區的大小而增減所屬的巡捕人數,卻不能直接指揮縣衙監獄的巡捕。


    巡捕通常分兩種,馬快和步快,所以也稱捕快。但在南京的大半地區,沒有馬快而改為舟捕,乘船,船稱為哨船。


    妙手金剛是江寧縣衙的捕快頭頭,不受江東門羅巡檢的直接指揮,但碰上了仍得聽命於羅巡檢,所以妙手金剛除非有其必要,不然就避免到江東門走動,看羅巡檢的白眼,更不想去接受驅策。


    通常從上江來的旅客,船靠泊江東門碼頭。那些夠資格住官驛的官方人士,必定到江東驛接受招待。其他的旅客如不在碼頭區的旅舍投宿,也得到江東門落店,以便第二天進都城,可知江東門確是繁榮的市鎮,不然豈能設有巡檢司衙門?


    巡緝營的營本部(漢指兩浙鹽區的營),設在江東門碼頭區,距江東門市鎮僅五裏左右,簡直就是巡緝營內院,走狗們在江東門市鎮,比巡檢衙門的巡捕多上好幾倍,人人害怕,把他們看成洪水猛獸。


    兩個書生出現在江東門市鎮,等於是公然踏入巡緝營的內院。


    黃鼠狼闖進了雞籠,引起的混亂可想而知。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兩人穿的是士子的青衫,有點像江寧縣學舍的生員。生員掛劍是正常的,他兩人就掛了劍,書劍遊學,是讀書人的專利,因為讀書士子必須文武全才。


    帽就戴得不合身分了,是四方平定巾,那是士紳們的巾帽,有身分人才配戴,那是開國皇帝所設製的巾帽。


    更糟的是,前擺抄起掖在腰帶上,不再斯文,走起路來方便些,龍行虎步不像讀書人。


    柳思身材稍高些,白發郎君則稍為雄壯。


    一腳跨入稻香居茶坊,立即吸引了所有茶客的目光,英俊、魁梧,虎目炯炯有神,當然吸引人們的注意。


    茶坊占地甚廣,花木扶疏,雅座四麵透空,涼風習習格局不俗。


    南都的茶坊,真正純吃茶的人並不多,點心瓜果百味雜陣,茶反而成了附屬品。


    沏了一壺龍井,十幾碟幹果點心排滿一桌。兩人潤過喉,開始亮大嗓門高談闊論。


    白發郎君的內傷已經痊癒,比往昔更為神采奕奕。四平巾把發根也掩住了,誰也看不成他是少年白發。


    “傍晚時分,咱們繞城前往利涉橋,登替月花舫,召芳姿女史簪花,我作東,如何?”白發郎君語驚四座。


    那年頭正是秦淮風月最光輝的時期,讀書士子到秦淮擺花酒、捧妓女,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不以為怪。


    後來的明末四公子,在這裏譜出末世風流奇譚。


    秦淮內河(城內)有四大名花,正河(城外)也有四大名花。


    利涉橋,也就是豔名動天下的桃葉渡所在地,在城外文德橋的東麵。文德橋西麵,就是織錦三坊的武定橋。白發郎君的五位同伴,就死在織錦三坊。


    芳姿女史,是四大名花之一,是替月花舫的紅牌首席豔姬。形容女人美麗豐滿,稱圓姿替月。替月花舫的姑娘們,芳名的第二個字都用姿。


    “敬謝不敏。你老兄喜歡這種調調兒,可別把我拖進風流陣仗裏擺布。”柳思更是有意吸引茶客的注意,聲如洪鍾,說的話毫無文味,“你老兄愛色,我愛酒。我寧可到聚寶門外,富有田園風味的馬祥興,喝十斤花雕,飽餐一頓美人肝、鳳尾蝦、油雞、板鴨,大快朵頤。”


    桌四周共來了七個人,像七條大鯊魚,接近了笨拙的翻車魚。


    “老兄,你一定搞錯了,一定不曾來過南京,僅憑耳聞。”那位眉心有一顆指大黑胎記的人,在旁抱肘而立獰笑著說。


    “搞錯什麽?老兄。”柳思笑吟吟地扭頭問。


    “馬祥興已經關門快二十年啦!”


    “真的呀?什麽時候重新開張?”


    “不知道,馬家的子侄好像沒有重新開張的打算。”


    “真掃興。”柳思臉上流露出顯明的失望,“不瞞你說,我不是沒到過南京,而是來去匆匆太忙,沒有機會嚐嚐馬祥興的名菜。我在我老爹口中,聽說過馬祥興,沒料到這次慕名而來卻撲了空,百年老店居然關門大吉,難怪人事滄桑……”


    “你這次是徐州來的?”


    “沒錯。嗬嗬!你這三個眼睛的笨頭,是個活神仙,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從徐州來,真了不起。”柳思瘋瘋癲癲地說。


    “你姓柳?”


    “對呀!哈哈!我真的開始佩服你了。”柳思將一片玄武湖肥藕丟入嘴,說話含含糊糊,“也許你這家夥多了一個眼睛,所以看穿我了。”


    “你叫柳不思,沒錯吧?”有三個眼睛的大鯊魚居然沒生氣,邪笑著問。


    “對,對極了。”柳思一掌拍在桌上,興高采烈,“我是愈來愈佩服你了,你他娘的真是活神仙。”


    “我們有一個叛徒,也叫柳不思,徐州來的。”大鯊魚不在乎挨罵,耐著性子說。


    “叛徒,背叛什麽呀?”


    “是咱們的隨從。”


    “你們?你們是什麽東西?”


    “你……”


    “你給我豎起驢耳聽清了。”柳思又一掌拍在桌上,不怒而威,“我柳不思是百萬富豪,你不要瞎了你的狗眼胡說八道。在江浦我已經再三聲明,過去你們這些狗都不吃的混蛋,侮辱在下的債,在下不再計較。今後,哪一個狗娘養的膽敢在我麵前撒野,我將以牙還牙連本帶利一起討迴來。你們,給我快滾!”


    要激使強梁大發雷霆,太簡單了,瞄一眼說一句話,也可以引起大災禍。這番措詞粗野強烈的話,足以讓泥菩薩也會冒出火花。


    三眼大鯊魚幾乎氣昏頭,手一伸便是一記二龍爭珠,要毀他的雙目,出手兇狠快捷。


    柳思不離座,安坐不動,左手一拾一抄,閃電似的反扣住對方的手腕將人拉近,右手格開對方保護胸腹的左手,雙指切入。


    “哎……”三眼鯊魚狂叫,仰麵飛撞。


    兩個眼珠掉落在地上,血不多。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對方掏他的雙晴,他反而把對方的雙目掏出來了。


    “換一個上!”他安坐不動,聲如雷震。


    其他六個人大駭,還不知同伴是如何受創的。


    三眼大鯊魚被同伴及時扶住了,鮮血被麵。


    “我的眼睛看……看不見……了……”狂叫聲也震耳欲聾。


    “你的眼珠子已被掏出掉在地上了,當然看不見啦!”白發郎君在一旁說風涼話:“快撿起來塞迴去,用黃明膠黏上就可以啦!”


    眼珠被手指頭掏出來!怎能塞迴?


    有人受重傷,禍發災起,同伴怎肯幹休?何況人多勢眾,必然會掀起狂風巨浪。


    這些人都是南京本營區的走狗,不會追隨首腦人物過江,當然不知道柳思的底細,隻知道有一個叫柳不思的人叛逃,麵貌如何如何,所有巡緝營的人,皆奉命留意捕捉這個叛徒。


    目下居然被七個人碰上了,七個人對付一個小混混怎會有問題?豈知道為首的人,一上去就丟了眼睛,那還了得?


    兩個大漢同聲怒吼,拔出一刀一劍狂野地衝上了。


    白發郎君恨上心頭,毫不遲疑地人起刀發,兩把四寸柳葉飛刀化虹破空,刀到人倒。


    仰止山莊威震江湖的四大金剛,也幾乎栽在白發郎君的飛刀下,可知他的飛刀絕技,在暗器高手中名氣相當高,含怒出手非同小可。


    兩把飛刀分別貫入兩大漢的小腹,四寸刀隻露出一星尾尖。


    “來得好!”柳思高叫,拔劍出鞘,迎著第三名揮刀衝來的大漢,錚一聲一劍崩飛了大漢的刀,手起劍落,硬砍下大漢的右臂,再加上一腳將人踢翻。迎上了第四名大漢,閃過正麵一劍後揮,大漢的右腳齊膝而折。


    七個人倒了五個,說快真快。


    隨後衝上的另兩個大漢,急急刹住腳步,驚得頂門上走了真魂,如見鬼魅般撒腿狂奔,迴營報訊去了,不再理會同伴的死活。


    街上大亂,路人驚竄。


    柳思丟下一錠碎銀會賬,兩人匆匆出鎮東溜之大吉。把蟻窩戳一個大洞,蟻群大亂理所當然,再不撤走,巡緝營的走狗必定像蟻群般湧到。


    兩人大鬧江東門的消息,以奇快的速度向四麵八方轟傳。有心人歡欣鼓舞,也乘機高手齊出。


    五裏路來迴算不了一迴事,大批巡緝營的走狗片刻便到了,立即分頭追趕,白忙了半天一無所獲。


    走狗們畢竟是鄢狗官豢養的丁役,還真不敢在城內撒野。鄢狗官雖則權傾中外,但在京都或南京,他的權勢仍然有限,何況他本人仍然遠在杭州,走狗們天膽也不敢在城內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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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星之火已經點燃,必須進一步發展成燎原之勢。


    柳思早有準備,故意不從水西門入城,繞城而走,忽隱忽現引來了六個追對了方向的人。


    繞過聚寶門繁華區,又有三個人趕到,九個人沿途一麵打聽,一麵向碰上的眼線傳遞信息。


    兩人故意裝出狼狽相,柳思甚至在接近通濟門時,為了減輕負擔,連劍都丟在路旁。


    拾獲遺劍的人,是追得最快的快刀郝威,這位擁有秋水冷焰寶刀的兇悍屠夫,興奮得不顧一切下令急迫,認為不久便可將人追及了。


    接近通濟門,已經是申牌左右,整整追逐了兩個時辰,每個人都汗流浹背,精神不濟了。


    九個人追近通濟門,大喜過望。


    “咱們趕兩步,人一定還在門外。”快刀歡唿雀躍,腳下一緊。


    天色不早,城外的人趕著出城,城裏的人急著迴城,兩下裏一擠,城內城外真有上千人動彈不得,人加上運送貨物的小驢、騾子、車輛、挑擔……熱鬧得很,鬧哄哄人人像行進中的羊群,擠成一堆慢慢移動。


    十幾個把門的兵勇,指揮交通一個個渾身大汗,不住叫喊、咒罵、推入……


    南京也有二道城,紫禁城(宮城)、皇城、都城。都城十三座門(金川門永遠封閉了,永樂帝是從這座門攻入南京的),十二座門可以通行。但正陽門平時很少有平民百姓行走。因為裏麵就是皇城的洪武門,兩門之間的街道,幾乎全是各色衙門。


    西城與北城的幾座門,城外的居民不多,所以隻有通濟門、水西門(三山門)、聚寶門、定淮門,出入的人最多。


    原來儀鳳門也有不少人出入,因為門外是龍江關。但儀鳳門與鍾阜門,皆已步金川門的後塵,被封閉了不少年,實際可以通行的隻有十座門。


    上百萬人口的南京,這幾座門如何能暢通?平時並不成問題,但早晚可就麻煩了。尤其是那四座城門,城內城外人山人海動彈不得,人們戲稱為站圈,那光景委實令人感到恐怖。


    快刀以為柳思兩個人,絕不可能擠進城,因此興高采烈趕快追。他對柳思相當熟悉,可是卻不知道柳思的底細。


    追近人叢,九個人傻了眼,老天爺!怎能從螞蟻似的人叢中找兩個人?


    他們不死心,找了不少人詢問,最後總算查出,柳思兩個人已繞道正陽門走了。


    耽誤了不少時辰,快刀急啦!灑開大步飛趕,趕得精疲力盡,又饑又渴受不了。


    田野中人跡漸稀,不再有街道,路上也行人稀稀疏疏,快要暮色四起啦!


    快刀突然發出一聲歡唿,眾人精神一振。


    前麵百十步,柳思兩個人相攙相扶,一腳高一腳低,正吃力地踏上一條小石橋。


    歡唿聲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兩人扶住橋柱止步迴望。


    “柳不思,你走不了的。”快刀大叫,欣然大踏步急走,腳下也不怎麽靈光啦!


    柳思與白發郎君並肩站在橋頭,哪像兩個逃命累得要死的人?神定氣閑,甚至長衫也不曾被汗水濕透,背著手像遊山玩水的文士,臉上笑意盎然。


    而快刀的九個人,一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喉幹舌燥饑火中燒,雙腿發軟舉步維艱,再走一裏半裏,很可能崩潰了。


    “哈哈!我不會走,我等你,等你送刀。”柳思笑吟吟和藹可親,毫無敵意,“你們好好調息,我會讓你們公平地挨刀。”


    “等……等我送刀?”快刀傻傻地問。


    “對,等你送刀。”柳思笑容可掬,“我不用任何兵刃也可殺人,但殺人最好的武器是刀。劍這玩意在我來說,一點也不趁手,直挺挺地不易發揮殺人的技巧,所以我善用刀,砍劈切割得心應手。你有一把好寶刀,過去我曾經借用過一次,很趁手,重量適當,吹毛可斷,很好,很好。”


    “你……你曾經借用一次?”


    “是呀!我一掌把你打昏,借用你的刀試八表狂龍的斤兩,幾乎宰了他。”


    “你……你就是……是……冷麵……”


    “冷麵刀客,那就是我。”


    快刀打一冷顫,渾身開始發抖,似乎雙腿拒絕支撐沉重的身軀,發軟又發僵快要跪下了。


    “你……你你……”快刀快要崩潰了,說話變了嗓走了樣。


    “我怎麽啦?”


    “你……你騙人,你不……不是冷麵刀客……”


    “冷麵刀客是我臨時胡謅的,當然我的綽號不是冷麵刀客。”


    “那你……”


    “你不配知道。”


    “你……”


    “把刀給我,饒你不死。”柳思把手向前一伸。


    “你休想,你死吧……”狂叫聲中,將拾得的劍向柳思擲去,隨劍拔刀狂野地竭盡全力衝上。


    柳思反掌輕拍,飛舞而來的連鞘劍迴頭反飛,旋勢加倍,速度也加倍。


    快刀倉卒問,用刀拍擊眼前的飛旋劍影,一刀落空,劍靶一旋,雲頭噗一聲掃中右耳門。


    打擊力沉重,眼前一黑,左肩挨了一劈掌,右肩被巨爪所扣牢,寶刀易主。


    “饒你不死!”柳思一腳將半昏迷的快刀踢翻,左手已拉斷了刀鞘扣加以沒收,“留你報信。”


    白發郎君恨比天高,一麵發射飛刀,一麵揮劍撲向困頓驚恐的人叢,有如虎入羊群。


    “留兩個給我試刀!”


    柳思大叫,揮刀直上。


    快刀是江湖上兇名昭著的屠夫,刀法極為狂野潑辣,是少數刀法好且擁有寶刀的風雲人物,武功根基深厚紮實,名震江湖的少數名刀客之一。


    上次他莫名其妙被柳思打昏奪刀,原因是驟不及防,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人近身,栽得很冤。


    這次,則栽得好慘。


    急功心切,不顧一切狂追,耗盡了精力,事實上已成了拉了一天破車的老牛,動起手來發不出兩成功道,再被柳思承認是冷麵刀客的事所驚,已是鬥誌全消,那禁得起一擊?


    被劍靶擊中耳門,等於是勾消了剩餘的一兩成精力,一個超絕的高手,變成無用武之地的可憐蟲。歇息了片刻,到橋下喝了足夠的水,他精力漸複。迴到橋頭,看到了八具同伴的屍體,不禁悲從中來,也憤怒得咬牙切齒。


    “我怎麽如此愚蠢?犯了窮寇莫追的大忌,害死了這許多弟兄。”他這才知道後悔無及,“這狗養的一直仍身在我們身邊,怎麽會有如此冷靜的耐性?真是一個險毒詭譎伸屈自如的可怕人物,我得趕迴去通風報信。”


    將八同伴的屍體,拖至橋旁的竹林內藏妥,取同伴的一把單刀佩上,準備返迴營區。


    暮色四起,晚霞餘暉灑下滿天金紅,他身上的血跡卻由紅變成紫黑,那是搬動同伴屍體所留下的血跡,他自己並沒受傷。


    猛抬頭,看到一個紫紅衣裙的美麗女人,與晚霞爭光彩,恍若彩霞仙子。


    看見美麗的女人,他應該心花怒放賞心悅目,但他卻心中一震,脊梁發冷。


    他並沒完全恢複體能,至少饑火中燒餓得有氣無力,而且自己的武功固然超絕,卻對付不了這個女人。


    是小妖巫月華仙子。


    他對巫術深懷恐懼,拚武功拚刀,小妖巫算得了什麽?但小妖巫不會和他拚武功拚刀。


    月華仙子認識他,用惑然的神情,在他和一排屍體上看來看去。


    “你們遭到禍事了,死了八個。”月華仙子眼中有憐憫的神情:“不會是被柳不思下的毒手吧?他一直就不曾下毒手殺人。”


    “正是他下的毒手,還有一個白發郎君。”他強作鎮定,暗中戒備應變:“所有的人,都被他所愚弄了。”


    “隻留下你一個?”


    “他要留我傳信。”


    “留活口傳信,傳什麽信?”


    “他沒說,但意思很明顯。”


    “什麽意思?”


    “殺雞敬猴,嚇唬咱們這些人。”快刀痛苦地說:“刹那間他就殺了我們這許多人,巡緝營的人將望影心驚,太殘忍了,他這種報複的手段太狠毒,天地不容。這該死的刀客,本營不會被他嚇倒的。”


    “刀客?唔!你的秋水冷焰刀呢?”


    “他……他搶走了我的寶刀!”快刀痛心疾首,叫號聲如喪考妣:“這次,他……他不會還給我了。”


    “搶了你的寶刀,當然不會還給你。廢話。”


    “他上次就還給我了。”快刀不假思索地說。


    “咦!你是說……”


    “他就是那個混蛋冷麵刀客,上次搶了我的刀鬥八表狂龍。”


    “真的呀?”月華仙子臉色一變。


    “他已經承認了。”


    月華仙子唿出一口長氣,沉默片刻,眼中有迷惘的神情。


    “你走吧!”月華仙子揮手趕人:“他既然有意留活口,想必另有打算。我也是聞風趕來找他的!他往何處走了?”


    “可能從正陽門進城了。”


    “唔,可能。他敢膽大包天在正陽門附近殺人,當然敢從正陽門出入。”月華仙子一麵說,一麵從正陽門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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