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晴本是極任性嬌慣的女孩,因其武功極高,才貌兩全,自然自視甚高。


    但當她見到石繼誌,這個年輕人不知有什麽魔力,竟把自己的心牢牢地牽住了;更加上知道他竟是父親日夕不忘、想起就驚心動魄的石繼誌,心中那份難受就別提了。總算此女聰穎過人,她竟想出一個可謂極大膽、極冒險的辦法。


    她要用她的愛把石繼誌全部占有,一直要到石繼誌不但接受了她的全部愛,而且也付出自己全部愛以後,那時他或許會為了愛自己而寬恕了她的父親,那麽,這真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了……


    這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裏,莫小晴日夕與石繼誌相處,無形中已到了簡直不能少他的地步,不管石繼誌對自己如何,她有決心,一定要忍受他的一切冷漠,追隨他到天涯海角,用她的真心來換取石繼誌的信任與感情,那愛情就垂手可得了。


    盡管如此,人總是沒有辦法把自己的個性完全改變,因此莫小晴的嬌慣與任性,是很不容易一時能變過來的。


    何況一個女孩子,最妒嫉、最憤怒的,就是她的男友不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卻去注意別的女孩。假使他注意的是一個極其醜陋的女人,那還無所謂;要是這人很美,那就糟了。


    而剛才馬上的女孩,體態輕盈,雖沒看見全貌,但是那雙如黛的秀眉,黑白澄波的眸子……令莫小晴一眼就可判斷出,她一定是美的,而且還美得很,起碼和自己在伯仲之間,這不是很討厭嗎!


    更令她擔心的是,這女孩居然還知道石繼誌的名字。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如果自己不去關心一個男人的話,別說你的名字,就是姓什麽,她也許會忘了;但這女孩子,居然一口就道出自己心上人的名字。


    最令自己擔心的是;她好好的哭什麽?自己是女人,對於女人的心,可是摸得清清楚楚,能夠掉下眼淚的事,那可不簡單。


    “她為什麽要哭呢……為什麽那麽目不轉睛地盯視他呢?真是見她的鬼啊!”


    莫小晴這麽想著,更聯想到自己對他是如何的癡心,他竟對自己冷冷的,雖然有時候像對自己怪親熱的,但總像是隔著一層東西……這麽一想,自然愈想愈悲,由悲而哭。


    要是石繼誌保持靜寂不勸她還好些,這一勸,愈發令她感到傷心委屈萬狀,自然淚水如黃河決口,一發不可收拾。


    二人已行出了山口,來至一條大街,街上人馬熙熙攘攘,見突然馳來了兩匹駿馬,已令人注意;何況馬上二人儀表不凡更是使人注目,莫小晴再一哭,哪能不大為轟動?


    尤其莫小晴哭聲之美,如新鶯出穀,不時尚抽搐地拔上個尖兒,就愈發妙了;如用唐詩“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灘”來形容,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一時路人都團團把二人圍住,莫小晴隻顧以綢巾掩麵哭個沒完,馬走沒走她都不知道,但是石繼誌卻大感羞慚了,他麵皮本就嫩,這一來臉紅得像柿子一般,不由窘極地在馬上抖聲道:“好妹妹……唉……別哭行不行嘛!”莫小晴不知身在何處,聞聲在馬上一扭嬌軀又哭又哼道:“我不管!她是誰?你非說出來不可……要不然我沒完……”


    石繼誌見路人已經圍得裏外三層了,她竟尚不知道,撒起嬌來了,不由急道:“你自己看看吧!唉……等會兒再說好不好?我的小姐……”


    莫小晴扭腰哼道:“人家就要哭……嗚嗚嗚!你現在就說……”不想這話尚未說完,隻聽一陣哄笑,嚇得她一抬頭,不由紅霞飛麵,原來四周竟圍滿了人,被自己的話給引得眾口齊開,哈哈大笑了起來,不由嚇得馬上止哭,帶淚之眼,還沒忘了斜睨石繼誌一下,一揚手中小馬鞭,狠狠打了坐騎屁股一下,嬌叱一聲道:“還不走!誰叫你停的?


    死……”


    不想那馬見有人在前擋著,雖負痛也不敢硬闖,隻是仰首怒嘯了一聲。莫小晴這句話,卻又把這群人給逗得大笑了起來,有一光頭老人,兀自仰頭露出缺了門牙的大口,嗬嗬笑道:“有意思!這個女孩真有意思……”言罷扔搖頭大笑不已。


    莫小晴正沒地方撒氣,見狀一扭臉,杏目圓睜叱道:“你這個光頭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你讓不讓路?”


    這光頭正自仰頭大笑,聞聲突止,紅著臉皺眉,把雙手向外一攤道:“也不是我一個人攔著,這麽多人……”莫小晴平空舞了一下馬鞭,尖叫道:“你們快讓路!”眾人退後好幾步,還依然圍著不走,又是一陣笑聲。


    莫小晴扭臉白了石繼誌一眼,見他已被氣得在馬上環抱著雙臂,不發一語,莫小晴愈發發了嬌嗔之性,一抬右手,青光閃處,竟把背上的寶劍給拔了出來,一麵策動韁繩,豎著蛾眉繃著小臉道:“看誰敢不讓路,我不把他光頭砍下才怪……”眾人見這少女拔出了劍,都不由散開了,那光頭老人臨走還摸了一下光頭,皺眉望著莫小暗道:“為啥單砍咱的光頭?真是的……”


    二人馬已行出,莫小晴在馬上聞言,不禁給逗得嬌笑了起來,一麵還劍於鞘,白了石繼誌一眼,嗔道:“算你厲害……就知道看人家笑話,也不幫我一下……”石繼誌本來一肚子不高興,見她這一笑,臉上還帶著淚,直如風擺蓮荷,一肚子氣竟不翼而飛,也引得笑了,一麵搖頭歎道:“你呀……這麽大姑娘家了……真不害臊!我都怪不好意思的……現在你怎麽不哭了?”


    莫小晴一麵擦淚,一麵笑著斜目道:“算了吧!”人家都傷心死了……反正我們還沒完,等會兒你還得給我從實招來!”


    石繼誌不由又氣又笑,皺眉道:“你叫我招什麽呢?我根本就不認識她……這是從哪兒說起?沒影子的事,你也扯出來了!真氣人!”


    莫小晴一麵以手掠著被風吹在帽外的秀發,一麵睜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著石繼誌,像是要把對方給看穿了似的,鼻中哼一聲,半天沒說話。馬行如風,二人馬上並轡,隻聞蹄聲得得,慕煞多少行人。


    二人一路行走,像是一對啼笑冤家,不時在路上鬥口,感情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突飛千裏,但石繼誌尚不自覺。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莫小晴覺得自己用心或許就能實現也說不定。一日二人已來至新疆地麵,境內地勢高,雄偉的天山即橫亙其中,天山分南北二路,川流為大漠崇山所閉塞,多成為內陸流域,湖泊亦極大,更有那舉世聞名的大戈壁沙漠。


    這大戈壁沙漠以內,滴水全無,要想通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畜每每因缺水而斃於途中,故駝路驛道等,都沿山麓繞行,即屬此故。


    石繼誌欲去的天山,正處此大沙漠之北,二人由阿爾金山岔道入疆,這舉世聞名的大沙漠,已在望中了,大隊的駝商,成群結隊地在這片沙漠的邊沿上行著,遠處是一片片的沙丘,看上去就像是萬千墳墓一樣。


    莫小晴這些日子來,可吃夠苦頭了,但眼見到這些奇景異俗,不由精神大振,不時在馬上指東問西。二人因從未來過這地方,不敢亂行,繞著山邊小道又行了一段路,來至甘州地麵,下馬用飯,問明了道路,至晚又到了高台。


    此地更是荒涼,田地多半受了祁連昆侖諸山山水衝積,鋪滿了拳頭大小的白色石子,放眼望去,滿目荒涼。


    沿途所見村民,沒有一個是穿著整齊的,正行其間,忽見莫小晴以手掩麵,笑嗔著對繼誌道:“把頭向左轉,不許右看!”石繼誌驚問何故,不由向右看了一眼,頓覺臉色大熱,原來一旁山坡上正有四五個十五六的大姑娘,都赤著身子,在那追撲著玩,見二人到,居然毫不迴避,風俗如此,令人奈何。


    石繼誌忙把頭轉過,臉已大紅,莫小晴嗔道:“我知道你就對這些感興趣……”石繼誌聞言簡直哭笑不得,隻好拚命策馬,馳過這一條驛路。


    來到一處縣城,石碑上朱紅大字為永昌,夕陽西下,天色突轉晴為陰,霎時間烏雲密聚,漸漸灑下了雨點。放眼四顧,南麵是白雪皚皚的雪山,北邊卻是連綿長城。


    天一陰,馬上就冷了起來,簡直冷得怕人,二人幸虧早備有皮裘,便由馬背上取下穿上,石繼誌是一件猞猁皮的大鬥篷,莫小晴卻是一件翻毛的銀狐披風,二人這一穿上,更顯得英俊嬌麗。


    二人跑了一段路才來到一座小鎮,見這鎮上倒還熱鬧,遂在路東找了一家店房,店房很大,住的客人也不少,那夥計領著在前後院找了半天,可沒有小單間了,隻有一間大房,內中有兩鋪很大的炕,石繼誌看看莫小晴,莫小晴也紅著臉看了看石繼誌,於是就住下了。


    那夥計見二人一身漢裝,也不由奇怪,打著一口陝語道:“客人是從中原來的吧!


    中原那地方好……”石繼誌笑道:“一點不錯,正是從中原來的……”這夥計還在一旁齜著一口黃牙,看著二人直樂。莫小晴頗感不耐,石繼誌突然想到,難得這小二會說幾句漢話,不如問問他到天山怎麽走法,於是便笑道:“喂!夥計!到天山怎麽走?你知不知道?”


    這夥計皺了一會兒眉才道:“這裏是縣城,過了玉門關,再繞道黑海子、甜水泉,一直往北拐,還有老遠呢!到天山去幹嘛?那裏可冷得厲害!”


    繼誌不由皺了一下眉,心說還有這麽遠,可真夠受的,師父叫我跑這麽遠,隻為去找那三怪賠個罪,可真是有點小題大作了。


    想著揮手令那店夥走開,二人都覺得腳冷,莫小晴見那店夥計走了,就過去蹲下,見炕邊都是幹馬糞,不由皺眉叫道:“石哥哥……這地方不能住,你看看這些東西,不臭死人才怪。”


    石繼誌也不由皺眉,出去找了那夥計,一指地下的馬糞道:“你看看!這些東西怎麽跑到屋裏來了?不鏟出去,我們馬上另外找別家住。”


    那夥計聽了石繼誌的話,大笑了半天,過去把炕邊灶門打開,把那些幹馬糞往裏一連鏟了三大鏟,關上火門,須臾打開,卻已是烈火熊熊。


    由是又至另炕,如法炮製,弄完了頭也不迴就出去了。石繼誌和莫小晴才相視一笑,心想原來是這麽迴事,倒是廢物利用,好在那些馬糞幹了,也沒有什麽味道,二人各自上炕安息。


    石繼誌見店裏被窩又黑又臭,看著直惡心,心想莫小晴怎麽受得了。不想才想到此,隻聽啪的一聲,一床大棉被被莫小晴丟出去老遠掉在地上,又聽她伏床幹嘔之聲。


    石繼誌不由趕忙下榻,驚問道:“妹妹!你這是怎麽了?”莫小晴總算沒吐出來,一麵手指地上被子狠聲道:“這種被子也拿出給人蓋?差一點把我熏死……”石繼誌也笑著搖頭,好在二人都有皮裘被物,石繼誌打開行李,這才舒舒服服地上炕,那炕經文火一溫,人睡其上暖和和的,莫小晴一日奔勞,一會兒就睡著了。


    石繼誌一人在炕上,思前想後,翻來覆去總睡不著。店中還有人沒睡,談笑之聲不絕於耳。


    他才翻了個身,卻隱聞自己一牆之隔的房裏,發出一聲清晰的長歎,竟似有咽泣之聲,不由一驚,遂又聽由隔牆之室內,發出一種弦索之聲,嘈嘈切切,竟是有人撥弄琵琶。


    石繼誌生平最喜此道,不由得細心聽了起來,聽出不是琵琶,卻是月琴,不由想起唐詩:“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


    隔壁月琴聲十分淒涼動人,石繼誌不由聽入了迷,暗忖這是誰?旅道弄琴,當是有一番寂寞心情。


    忽然他想到身旁的小晴,這女孩也真可愛,好好的有福不享,卻非要隨自己上天山……她到底芳心作何打算呢?這幾月來自己與她耳鬢廝磨,竟然有時感到自己或許會愛上了她……


    這可怎麽好……我哪還再能對別人用感情,一個程友雪,一個司徒雲珠,還不知結局怎麽樣呢!眼前卻又來了一個莫小晴,唉……真個是剪不斷,理還亂……


    那隔室月琴之聲更是柔細婉轉,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令人聞之入神,就好像情侶倆相依對泣,不由陪著流下了不少多情眼淚……


    他由這琴聲裏,聯想到了友雪、雲珠,不禁對空長吐了一口氣。少頃,這月琴竟將他催入了夢鄉。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一隻冰手伸入暖和的被窩,正觸在石繼誌的脖子上,驚得他翻身而起,卻見那莫小晴一身大紅緞緊身衣,足下是黑細牛皮馬靴,見他醒了,格格嬌笑道:“什麽時候了!你還不起來,還趕不趕路了?”。


    石繼誌見狀笑著搖頭掀被下地,披上了皮襖,笑對小晴道了聲:“你今天害我,總有一天,我用冰往你被窩裏丟。”莫小晴擠鼻笑道:“你敢!你丟冰,我不把火盆往你被窩裏放才怪……”繼誌笑著搖頭道:“算你厲害,好家夥,丟火盆……”說著出室拿盆洗臉去了。


    才一洗淨臉,欲端盆入室,忽聽一陣叮叮鈴聲,由身旁走出一騎白馬,石繼誌無意間往馬上人一看,不由驚得一怔,心想,怎麽她又來了?


    原來這馬上坐著一位佳人,正是月前在道上遇到的女孩,她依舊是眼下蒙著一襲綠巾。


    石繼誌口中不自主地“咦”了一聲,這女孩本來是策馬向門外走,被石繼誌這一出聲,驚得在馬上側目一看,她竟像觸電似地怔住了。


    石繼誌見對方那一雙剪水雙瞳注定自己,不由臉紅著笑笑道:“姑娘早,想不到在這地方又碰到了你……”


    但見這少女在馬上眼圈一紅,淚珠淌了下來,隨著一翻身下了馬,呆視著繼誌,道了聲:“繼哥……你還認識……”不想話還未完,莫小晴正由內屋跨出,這少女一眼看見她,竟一跺小皮靴,飛快地又上了馬背,頭一低,這馬越道而出。


    石繼誌正自奇怪得要命,本想問問對方到底是誰,不想莫小晴一出來就把人家氣走了,自己話也沒法問,不由悵望著她的背影,卻見她背上竟係著一麵狹長的月琴,心中不由怦然一動,暗想昨晚那琴聲竟是此女所彈,怪不得如此動人……


    莫小晴一出來,見石繼誌持盆呆望,不由在身後一拍他背,嬌聲道:“呆子!你看什麽呀……”那少女早已出了月牙門,揚長而去,故莫小晴僅聞蹄聲,卻沒見到人影,石繼誌本想告訴她,轉念一想,自己可別再找麻煩,弄不好她也許又會大哭了起來,那可不是玩的,想到此和小晴把臂入室,見桌上放著幾個油紙包,莫小晴笑道:“這是我一早出去買的!等你一起吃,都快涼了,你卻一個人在外麵傻看……”忽然她注視了石繼誌臉一會兒,一繃小臉,露出一對酒窩道:“我看不對勁……你看什麽?是不是又是那個小賤婢來了?我聽見鈴響,像她那馬的聲音……”


    石繼誌不由臉一紅,心想這丫頭可真聰明,哪敢吐實,不由佯笑道:“你可真會亂猜,這是什麽地方,人家來幹什麽?”莫小晴才迴嗔轉笑,一麵拉著石繼誌的手,笑道:


    “我說呢!錯怪你了……我可真恨死那鬼丫頭了,你要是理她,那就別理我!好了,吃東西吧……”


    石繼誌笑著搖頭,打開紙包,見一包是熱酥酥的奶油餅,一包是烤好的羊腿肉,還有一包米耙,另外紅瓷茶壺裏是新沏的一壺紅茶,不由食欲大動,吃著奶油餅,撕著烤肉,再喝著濃茶,倒吃得蠻開心。


    二人吃飽後,算了賬,出門上馬,已是深秋天氣,這地方真奇怪,說熱,熱得你恨不能剝掉皮;說冷,冷得你就想躺火炕。


    太陽出來了,身上暖暖的,二人見所騎之馬走路一躍一點的,不由下馬一看,見四雙馬蹄鐵已都磨完了,二人的馬都是如此,隻好停在路頭,見有一家門口塔著木頭架子,一旁是馬槽,正是專管釘馬掌的,石繼誌從屋裏叫出人來。


    這人一打量二人的馬,就知道不是凡品,不由臉上變色。


    這種人對馬性清清楚楚,略一看兩馬的耳朵,就知道自己不能冒失上去,否則準被踢,釘掌的時候,必定“鬧手”。又由內叫出兩個人來,再加上石繼誌在一旁照顧著,這才把馬捆在柱子上,還給馬眼蒙上布,二人見夥計拿出小快鏟刀,把馬蹄削了不少,這才換上蹄鐵,又把馬好好喂足了。


    二人相繼上馬,一抖馬韁,策馬如飛。隻見南邊巍巍的高山,下半截是青色如黛的暗影,山頂被太陽照射之處顏色鮮紅。


    天上時有浮雲,也是紅一片,白一片,斑斑點點,綺麗非常,鴉鵲成群掠空而過,投飛遠處,風自背後吹來,但是並不冷,溫溫的。


    又向前飛馳了一陣,天色更亮,炎日高照,方才人馬很多,此時已漸漸少了。


    路旁有村舍人家,都大開了戶,土牆上畫滿了八寶十靈丹、跌打虎骨酒,這些招牌連這荒涼的蒙新道上竟然也有。


    太陽再升高一點,地麵更是晴朗,遠處的大漠風沙,黃塵萬丈,二人並轡疾馳,走馬觀花地看著那些索倫人、伊犁人、哈薩克人住的地方,就像饅頭一樣,一堆一堆的,並且由裏麵升起嫋嫋的白煙……


    石繼誌看了莫小晴一眼,朝陽之下,她的臉就像一朵玫瑰,微風裏秀發飄揚,覺得她很美,不由笑道:“晴妹!你覺得新疆美不美?”誰知她卻沒說話,笑眯眯地猛磕馬腹,這馬向前猛竄,遠處是一片草原,無限曠野的風依然漫漫地吹著,夾著些水草的味道。


    隱聞莫小晴曼妙的歌聲,如新鶯出穀,在原野上別有一番意韻。


    石繼誌笑喝了一聲:“哪裏跑!”馬上加鞭,胯下汗血馬直如離弦之箭,直朝莫小晴追了上去。隻一會兒,二人就感到奇熱如烤,烈日當空,赤炎千裏,太陽就像高自己頭頂不到十丈似的,二人隻好下了馬,解衣脫衫,那馬也是直淌汗。


    再往前趕了一段路,已瀕沙漠之邊,北望天山,銀色一片,尚在霧中,莫小晴笑指道:“天山到了……”石繼誌笑看了她一眼道:“你以為到了?告訴你,還早呢!這天山前天我就看見了,可是到現在還有這麽遠……”


    莫小晴執起繼誌一手,白了他一眼,羞笑道:“我希望再遠一點才好……”石繼誌不明其意,一怔道:“那是為何?”小晴臉紅紅,看著地麵,聞言羞澀地道:“到了天山……就要離開你了……”說罷眼圈一紅,竟似要哭的模樣。


    繼誌也不由感動異常,把拉著她的手緊了一緊笑道:“此行能逢晴妹,實在是終身引以為快的事,愚兄天山之事一了,一定會去找你,你又愁什麽?”此言一出,不由突然一驚,暗忖這願如何許得,奈何話已出口,心中好不後悔,不由盯著小晴,看得呆了。


    莫小晴聞言似出乎意料的喜悅,一抬頭,眯著那雙美目笑道:“真的呀?繼哥哥你真好……”石繼誌不由長歎了一口氣,本想實告她自己如今的立場,才欲說出,不想一看她那副喜悅天真的模樣,又如何忍心令她失望?要是把實話告訴她,說自己已有愛的人了,那她不傷心死才怪……


    想到這裏,不由抖聲道:“自然是真的……晴妹,你為何要對我如此好?”小晴以手掠發,笑白了他?謊阪戀潰骸八對你好?真沒羞……”一磕馬腹,這馬又潑刺刺地向前竄去,豾曰嗇康閌椎潰骸襖幢缺齲我就不信跑不過你……”石繼誌不自覺地墮入了衝緄那櫫…?br>


    眼前又到了一條大道,路上車馬不少,最多的是一種本地人叫做“架窩子”的東西,這架窩子是用兩隻騾子架著的一頂小轎,上麵可以坐人。


    道上塵土時時揚起,如同煙墨一般地巍然山脈聳立在南麵,不知浮雲還是積雪,山頂上有一層很顯著的白色。二人一陣疾馳,晌午已到了一處叫血海屯的地方,隻見樹木極少,北邊是一片無際的沙地,南邊卻是碧綠的草原,像海似的那麽浩蕩、寬廣。


    正北角有一條寬長的曲線,銀光燦爛,高浮於空,說它是雲,卻又不見飄蕩,說它是山,可是四周皆是蔚藍的天色,二人知道那是長年不化的雪。


    石繼誌在馬上想,這天山三怪,不知是怎麽個怪法?以自己本事,是否能應付得了?


    心中好不憂慮。


    越走奇景越多,白色的像饅頭似的牛皮帳篷,散在那片草原上,莫小晴見狀要下去玩,石繼誌怕惹事,硬逼著莫小晴往前趕。


    愈走路愈曠,並且已不像是正經的驛路,卻是一條偏路,隻有三四人騎駱駝的人,如此熱的天,居然還穿著大皮襖,抽著旱煙袋。


    二人不知還要走多遠才能到下一個鎮市,人瘦馬乏,不由相繼下馬,見眼前是一片水草地,遠遠還有幾座牛皮帳篷。


    莫小晴皺眉道:“繼哥!歇歇吧……”石繼誌笑道:“好吧!晴妹……可真難為你了……”莫小晴一豎蛾眉道:“又來了!這算什麽嘛!這點苦算什麽?我還覺得真好玩呢!”


    石繼誌正要答話,忽聽得“嗤嗤”幾聲怪叫,空中竟飛起了無數惡雕,離二人頭上不過兩三丈,看樣子簡直能將人馬都由地上抓走,不由對莫小暗道:“好厲害的扁毛畜生,今天我們就拿它當晚飯吧!”莫小晴跳起拍掌道:“好!烤著吃一定很夠味……來,我來打!”說著探囊取出一枚鴛鴦鏢,抖手打去,不想那雕卻是靈活異常,見莫小晴鏢到,竟自一斜身,“唿”的一翅直朝鏢身扇了下來。


    盡管如此,隻怪它輕敵太甚,莫小晴腕力何等強,哪能被它一扇之力就把鏢給扇掉,這一鏢“噗”一聲,竟打進了這雕的腿根,它“呱呱”怪叫了兩聲,卻沒有落下。


    如此一來,那些雕都飛高了,離二人少說有十好幾丈,嗤嗤怪叫著。莫小晴因一鏢未打下,覺得在石繼誌麵前丟了麵子,看了石繼誌一眼,臉紅紅地道:“我就不信連隻鳥都打不下來!”說罷取出囊內的雕花小蠻弓,想用彈子來射。


    石繼誌笑著按住她手道:“晴妹!這東西靈得很,又飛得太高,我有好辦法打它!”


    莫小晴笑問:“什麽辦法?”石繼誌點頭道:“不過要你受點委屈,你可答應不?”莫小晴瞠目結舌道:“要我受委屈?那是怎麽迴事?”


    石繼誌仰臉看了一下天上,那些惡雕依然盤旋不去,不由笑對莫小暗道:“這辦法也不算是什麽委屈,隻是請你先睡在地上,裝一會兒死。”莫小晴擠鼻笑道:“叫我裝死?去你的啊……”石繼誌不由搖頭笑道:“又不是真死!你隻要在沙上睡一會兒,這些鳥見狀一定就飛下來,那時我在一邊就可乘機下手,準能打死幾隻,你看如何?”


    莫小晴低頭想了想,笑看著石繼誌點頭道:“這辦法倒真不錯,算你聰明,可是我看你裝死一定比我內行,還是你躺下吧,我在一旁伺機下手……”


    石繼誌笑道:“你呀……好吧!我裝就我裝……”說著就走前幾步,選了那沙多一些的地方,躺下笑道:“真舒服……天藍藍的,風溫溫的……”莫小晴不由嬌笑道:


    “我也要睡!”石繼誌坐起道:“我看你真是小孩子……那我起來啦?”莫小晴一手拉住繼誌,臉一紅道:“我們一齊躺下,不是一樣麽?”石繼誌想了想,點頭笑道:“好當然更好,隻是可要當心呢!若被這東西抓上一下,那可不是好玩的!”


    莫小晴笑道:“沒關係,小心一點就是了。”說著把劍連鞘解下,二人並排躺下。


    陽光耀目難睜,背下奇熱難耐,莫小晴才發現上當,氣得在石繼誌臂上笑擂了一拳,石繼誌以手示意她別動,這樣睡了好大一會兒,果見那雕群在二人上方愈盤愈低,莫小晴見已有兩隻離自己頭上不過丈餘,不由小聲道:“好了吧?”石繼誌以手碰了她一下,示意再低一點,那兩隻禿雕,毛好像都掉得光了,可是愈顯得疾勁異常,忽然呱呱叫了兩聲,二雕首先下襲,各奔一人身上俯衝而下。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青光一閃,“呱嗤”一聲慘叫,那下襲莫小晴的一隻,竟吃了莫小晴一劍,被劈了個身首異處,她人也跟著躍起,順勢又把側上方的一隻以劈空掌力給震了下來,在沙地裏直撲騰。


    就在眾雕受驚才欲上騰之時,石繼誌已坐起身,吐氣開聲,雙掌齊出,隻聽“唿”


    的一聲,這種“排雲掌”力果是不凡,就聽數聲慘鳴,鳥羽繽紛,噗噗一連掉下了七八隻,落在沙地上連連撲翅。


    二人見竟打下了這麽多,都不由高興異常,忙起身向那群惡烏走去,見最小的都比鵝大,但卻很瘦,腿又長,嘴如鋼鉤,見了二人尚自在地上怒嗚連聲。石繼誌笑道:


    “這些東西平日不知作了多少惡,這才叫活該……”說著挑了一隻較小的,見已經死了,就拖過一旁,把毛拔了,露出紅亮的肉,因此處太熱,就上馬向前跑了好一段路,奈何愈走愈是沙多路少。


    遠處有幾個皮帳篷,繼誌正在想是不是要去,忽聽莫小晴朝沙漠裏一指道:“繼哥!


    你看那不是好幾個亭子麽?到那去涼快涼快吧!”石繼誌一看,果然有幾處黃色的三角石頂,倒很像是亭子,不由笑道;“想不到沙漠裏還有這種好地方!”說著策馬向那叢亭影飛馳了去。


    跑了好一陣才行近,果是一座座像亭子一樣的建築,但都有石欄牽在一起,真看不懂是什麽東酉,二人不由下了馬,那馬也熱壞了,見有陰涼去處,都不由相繼竄入,由裏麵趕出不少惡雕。


    外麵雖是沙漠,但因此處介於沙漠與綠洲的界邊,地麵上雖也是沙,但並不厚,隻是淺淺一層,這像亭子一樣的建築物,四周因有短牆圍著,所以還長著青青綠草,不過還是多被沙土給掩住了。


    兩匹馬歡嘯著嚼食地下的青草,二人進了亭子,感到涼快異常,仔細一打量,每一亭中都立有一塊石碑,碑上刻滿像蝌蚪一樣的文字,最後還附有年月日,這才知道,原來這是墳墓,不知是哪一族王公葬在此處。


    二人找到一個涼快的地方,坐下看看,四麵竟無引火之物,不得已又跨馬馳出,找來些幹枯樹梗,取出火折子亮火燃起,須臾已燃起了一堆火,一人持雕足,一人持翅,就火烤了起來。


    如此一會兒,陣陣鳥脂香味直上透鼻端,石繼誌撕下一腿遞與莫小晴,自己也撕下一腿,吃得津津有味,到快吃飽了,才覺得這肉味竟有些酸,而且很粗,極難嚼,相繼丟棄一旁。


    石繼誌看看天邊的天山,再望了一下那一望無際的大漠,迴視莫小晴道:“既有此好地方,我們不妨在此好好休息一下,然後到那邊廬舍裏灌水。這一次路途可遠了,而且要經過一段沙漠,事先非要準備不可。”莫小晴道:“那我們休息足了,幹脆夜裏走好了……”石繼誌笑道:“夜裏走好是好,你不怕?尤其沙漠裏還有狼!”莫小晴白了他一眼道:“我才不怕呢!聽說沙漠裏晚上會發光是不是?”繼誌也點點頭道:“大概是白天吸收了過多的熱和光,到晚上一冷了自然就放出來,不過我可沒見過。”


    二人說著就在石上打起坐來,因二人夙根都厚,又得過高人傳授,這一用功,不覺都相繼入定。一直到了黃昏,二人才相繼醒轉,隻見紅霞滿天,遠處草原上,牧羊人也都紛紛趕羊群迴轉,蒙古包內炊煙嫋嫋,不由令人想到那幾句絕句:“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迴視大漠,黃沙千頃,正由不遠處水草邊上踱來了牛、羊、馬,像一群螞蟻似的又多又密,陣陣的喇叭、海螺之聲,嗚嗚不絕於耳,既壯且麗,令人叫絕。二人都不由看得呆了……


    石繼誌心內盤算著未來,真是既悲且喜,當他迴念到自己可親的家人都落得如此下場,更不由愴然欲泣,心中默念道:“雙親大人!兒子此行事了,定要去找那莫小蒼,為您二位老人家報仇,但乞二位老人家在天之靈好好安息吧……”一陣陣傷心,淚水竟涔涔地流了下來。


    莫小晴也是滿腔心事,她更是傷心,盤算著天山已快到了,自己和他之間,又將如何呢?總不能這樣沒有名份地跟人家一輩子吧?到時二人一分手,什麽還不是都完。


    但是這種事情,又不能著急,想著不由癡望繼誌,見他正注視那像杜鵑一樣鮮豔的紅霞,俊目中竟掛著淚痕,不由一驚,推了他一下道:“你這是怎麽了?”石繼誌以手拭淚,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莫小晴忽然臉一紅,又推了他一下羞聲道:“你是在想心上人是不是?想誰?”


    石繼誌見她那蘋果似的嫩臉上輕泛著一層桃紅,一身黃皮馬裝,秀發長長地挽在頸後,上麵滿沾著一粒粒的砂子,在這落日紅光裏,晶瑩亮閃,可愛已極。由是念到這數月來,她一心隨著自己,這姑娘她究竟心存何意呢?看她外表,分明是大家小姐,竟為了自己忍受如此艱苦,真是難得……


    想到此,就算石繼誌再是鐵石心腸,又何能無動於衷,更何況在這種孤單的環境裏,不由一把攪她入懷,小晴輕哼著,伏臉在他那寬厚的胸膛裏,閉上了那雙像星星一樣的大眼睛。


    繼誌不覺間,竟輕吻了她的臉頰,莫小晴芳心大慰,她以為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一份真摯的溫馨……


    於是她羞澀地伸出玉臂,輕攀在石繼誌的肩上,將身子更湊近了一些,整個嬌軀都蜷伏在繼誌的懷中。他們半天都沒說話,彼此都可聽見對方唿吸的聲音,遠處哈薩克族人的歌聲和一片胡茄聲,將西方邊塞雄風表露無遺……


    暮色裏,二人攜手而出,攀鞍上馬,向遠遠的水草奔去,費了很大力氣才得到一皮袋清水,搭在兩匹馬身上,又向索倫人用銀子換了一大袋幹肉,這才上鞍前行。


    誰知二人才走沒幾步,後麵一陣銀鈴之聲,一匹白馬由身後跑過來,然而卻連臉也沒看清,隻見一個背影,頗像是前日所遇少女,背後尚背著一隻大月琴,在這暮靄裏疾馳而去。


    石繼誌不由一驚,心想這少女到底要到哪裏去呢?怎麽我們到哪裏,她也到哪裏,心中不由又聯想到前天在旅店裏的一節,她既叫自己是繼哥,可見是一故人,隻是她到底是誰呢?


    莫非她竟是程友雪和司徒雲珠二人之一麽?一別六年,她們的模樣一定都變了許多了……要是她為二人之一,那自己可就太不對了……


    想到此,心中好不惆悵,再一看莫小晴,竟在皺著眉,見繼誌看她,不由冷笑了一聲道:“一定又是那賤婢……奇怪!怎麽她會來這裏?再碰著她我要好好會會她,叫她別太驕傲了……”


    石繼誌心想,你還說人家驕傲呢!我看你才是真驕……隻是此女一片天真純情,驕得別有風趣。自己不便答應,隻是笑笑而已。


    太陽累了一天,到此時才懶洋洋下山了,北首的大沙漠,還蘊含著雨色之氣,天上像有一道虹,陣陣的風帶卷著黃沙,吹打在臉上,又痛又癢。


    天氣馬上冷了下來,二人下馬換好厚厚的皮衣,還給馬背上披了一塊羊皮,這才抖韁策馬,一路向前跑去,因人馬精神都好,這一陣疾馳,兩三個時辰已跑出了三五百裏路。


    天已大黑了,馬身雖淌著汗,但人身卻凍得發抖,風聲如哨,夜冷如冰,不時由遠處大漠吹來卷旋著的大風,二人本來醉心於夜行,到此算是失望了。


    那些白天飽吸了赤焰的沙子,太陽一下山後,就開始放熱,但為時甚短,到熱量完全散完,馬上就冷了。


    這種冷的情形,可潑水成冰,不明此地氣候的旅客,夜行倒斃者為數不知多少。


    所幸二人內功已臻至境,在馬上稍事提練,那先天元陽之氣上繞全身,霎時寒冷盡退。因黑夜還長,不敢叫馬跑得太快,放著輕快步,在沙上踏行。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遠處的沙地上有陣陣的彩氣升騰,令人想起“海市蜃樓”。


    到天快亮之時,二人已進入沙漠深處,天風更大了,冷得怕人,二馬不時仰首長嘯,二人下馬略進了些飲食,又給馬喝了些水,打算無論如何,要在一天之中,趕到一個市鎮之上,否則就難免有問題了,首先馬就得挨餓。


    總算這兩匹馬俱是異種,居然在這又冷又餓的情形之下,翻蹄如飛地奔馳,到天邊重新透出曙光之時,二人已行至一處水草地,那馬不待二人下馬,都自動馳近,嚼食一飽。


    又往前走了一會兒,竟發現前麵有一道河,待走近才見沿河兩邊有好長一列皮帳篷,都是住的人家,二人不由下了馬,想不到此處竟還這麽熱鬧。


    裏麵竟有道路,除了皮篷以外,還有廬舍、蒙古包,二人在馬上一路馳進,竟是愈走愈繁華,見有一全係羊皮搭的大篷,一連是五篷相連,篷門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麵用漢字寫著:“孔雀橋李家老店”,另一邊是扭七扭八的怪字,也看不懂,正有一個毛頭小夥子在開門簾,見了二人不由驚得一怔,一麵迴臉咭哩哇啦叫了一陣,就見由裏麵出來個人,二人一看,嚇了一跳。


    原來這人全身都罩在老羊皮之下,猛一看白糊糊的,真不知是個什麽玩意。這人一麵由頂上小口伸出頭來,睜著一雙赤紅的眼咕哩巴拉地對二人說了一套,莫小晴笑看繼誌道:“他說什麽?”繼誌上前朗聲道:“你這裏是不是賣吃的?”這人麵現驚奇,大喜上前,竟打著一口甘陝口音道:“原來二位是漢人,我還以為是哈薩克人呢!鼻子高高,皮膚又白!”


    二人十幾天很少遇到漢人,一聽漢話,都不由大喜,聞言暗笑,這家夥在邊塞住久了,居然連漢人都不認識了,相繼走入他這皮帳內,見裏麵倒很寬敞,當中紅紅地燃著一堆幹馬糞,發出不太好聞的味道,隻是二人此時竟也不嫌了。


    坐定後,店家過來問道:“二位這是從哪來呀?唉……漢人,我二十年沒見了……”


    言罷把二人從頭到腳看了個夠,口中尚嘖嘖連聲,像欣賞玉器名畫似地鑒賞著。


    一會兒由內帳一連撲出八九個人來,一個女人年已很老了,梳兩條大辮子,又白又長,懷裏抱一個小孩,一隻手還牽著一個,身前還有三個老“纏頭”人,都盯著二人直看,不時交談幾句。


    先前那漢人上前笑指那女人對二人道:“這是我老婆,她是蒙古人,後麵都是她娘家人,聽說來了漢人,都想出來看看,二位可別見怪……”二人也隻好笑笑。


    那老漢人吩咐他兩個年輕兒子一陣,二人就入內去,一會兒竟各自端著熱騰騰的食物出來,二人肚子早餓壞了,見端來的有講有肉,更覺饑餓難耐。


    那老漢人與二人各倒了一杯白色的牛奶,又加上些濃茶,一麵道:“先喝點奶子茶去去寒吧!這地方要吃好的還真沒有,二位漢客來了,沒話說,等會兒我好好弄幾個漢菜,咱們一塊吃吃!”


    二人聞言大喜,一麵喝著奶子茶,一麵和這老漢人攀談了起來,才知這老漢人本名柳複西,過去在陝西是開館子的,後來被征討伐迴人,竟失散了,受了重傷,被這地方一蒙古人救活,還把女兒嫁給他,他就這麽成了家,二十多年生了三男五女,言語中好似很想迴老家。


    二人和他一談半天,這老漢人光顧說話,竟忘了去弄東西給二人吃,繼誌把奶子茶喝完,覺得不像普通牛奶那麽好喝,而且膻味極重,又見莫小晴那杯根本就沒動。


    柳複西這才發覺,趕忙又打開一麵小籠,內中蒸著幾塊粑餅,其子由內中持出兩串香氣四溢的烤肉,這種肉是切成小塊穿在鐵絲上烤的,多半是牛羊肉,油還滴著。


    那老漢人接過,放在二人麵前盤內,笑笑由另桌上拿過一小紅罐,打開笑道:“用肉蘸著吃,很香!”二人見小罐內是濃濃的好像是醬一樣的東西,莫小晴笑道:“你先嚐嚐我再吃!”繼誌聞言,用匙先挖出些塗於肉上,嗤嗤有聲,入口一嚐,竟是奇味,不由對莫小晴笑道:“真的好吃!”莫小晴這才學樣吃了一塊,但第二塊就不敢吃了,說有一股怪味,石繼誌笑道:“你是沒有口福……”言罷以肉就著粑餅大啖了起來,莫小晴隻吃烤肉,味道也挺美的。


    這老漢人自己也在一邊吃了起來,邊吃邊道:“今天我請客,不收一文,二位是到哪去呀?”繼誌也不謙虛,笑道:“我們是去天山,老人家,你知道還有多少路?”這人一怔道:“天山近是很近了,隻是那地方可又高又冷,一年到頭冰雪不化,而且山上野獸又多,二位到那裏去幹什麽?”


    石繼誌想了一想,覺得這事也用不著瞞他,就正色問他道:“老人家!有三個名叫天山三怪的老人在天山,你知不知道?”這老漢人仰首想了想,才點點頭道:“我聽人說過,山上好像住著三個老神仙,都有大本事,不知是不是就叫天山三怪……”石繼誌心想,這就不會錯了,不由喜道:“你知不知他們住在天山何處?”這老漢人搖搖頭道:


    “那山可大了,好幾千裏,山峰也多,聽說是在最高峰上,那峰叫什麽巴魯紮特峰,可高得很,又有人說是在庫尼峰上,不過這兩處山峰挨得很近……老弟,這地方可危險得很哪!沒事最好別去,去也上不去……”


    石繼誌聞言牢牢記住,又問他有多遠,這老漢人告訴他說差不多再有兩天就可繞過這孔雀河,到達天山山下了,二人大喜。


    三人飯飽,老漢人披上皮衣笑道:“客人要不要出去看看?今天夜裏千萬別走,就睡在這兒,晚上有熱鬧好看。”


    莫小晴一聽有熱鬧看,首先就開心,連連道好,石繼誌見好容易到了這個地方,也願多休息一天,就答應了。


    三人出了皮帳後,首先入目的是那一座座的皮篷,最奇的是每家門旁都堆著一大堆牛馬的糞,有的竟像一座小山似的,都曬幹了,不由覺得奇怪,莫小晴皺眉道:“真怪!


    存這些幹什麽?嫌他們屋裏味道好是不是?”那老漢人聞言竟被逗笑了,看了小晴一眼道:“姑娘!你哪裏知道啊!這些牛馬的糞,本地人都看成寶貝一樣,取暖燒火都是它,而且本地人窮富,隻要看其門口堆積牛馬糞的高低,就可分出,堆積得愈高,表示這家人牲畜愈多,就是愈有錢!”


    二人才知道還有這種事情,都不由笑著搖頭。三人一路行來,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都由篷內伸出頭看,石繼誌無意向前方一看,竟見一處黑皮大帳篷外,係著一匹白馬,這馬頸上係著一串銀鈴,不由驚得一怔,因小晴在旁,不敢問那漢人,暗中知道那少女竟又到了,而且看樣子,竟比二人來得還早,心中不由暗暗佩服這少女好高的功夫,竟能忍受這一夜奇寒,以她那嬌嬌佳姿,竟能受得了!想到此不由又看了身旁的莫小晴一眼,心想她又何嚐不是。


    奇怪的是,這少女如此千裏而行,到底有何企圖呢?難道她也要去天山?真令人猜測不透。


    當地人都出來了,眼看就要把兩人圍上,也有不少人向那係白馬的帳篷走去,繼誌就知所料不差,定是那少女也來了。


    因生怕再前行碰著她,以莫小晴這種個性,就許馬上跟她打起來,那可不是玩的,想到此對那老漢人道:“人這麽多,我們還是迴去吧!晚上再出來看熱鬧。”這老漢人笑道:“其實樣子還不都差不多,不過衣服顯得特別些罷了!”莫小晴也覺得被人圍看得怪不好意思,催著迴去,於是三人又迴去了。


    在路上莫小晴問那老漢人道:“你說晚上有熱鬧看,是什麽熱鬧?”這老漢人笑嘻嘻道:“這一帶本是蒙古索倫人雜居地,故此每年九月十五夜,都有二次盛大晚會,一麵比賽兩族的武力,一麵更是年輕人求愛的時候,唯有今天晚上,所有沒結過婚的少女都要出去,可自由選擇她們所愛的男人,任意談情說愛,輕歌曼舞……今天晚上可熱鬧啦……”


    莫小晴聞言好不開心,再往四處一望,見正有些人各持鮮花彩條由屋內走出,那老漢人眯著眼笑道:“他們都趕到孔雀坪布置去了……”莫小晴喜問道:“孔雀坪在哪兒呀?”老漢人迴身用手一指後麵道:“就在那喀平具山山穀裏,那地方風景奇好,二位晚上隨老漢全家一齊去看看就知道了。”


    說著話三人走進老漢人帳篷,見幾個年輕人正翻箱倒袋地挑選著衣服,看見三人一入,嚇得他們又進裏麵去了。


    石繼誌笑道:“你家裏今晚上是不是也有年輕人要去應征?或者去選人家呀?”


    老漢人臉色一紅,幹笑了兩聲道:“兩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都大了……今天晚上就是他們自己成家的時候了,男孩娶了媳婦都帶迴家來住,女孩子就得跟他丈夫去了……”言下之意,頗似不舍和他那女兒分離的樣子。


    那老漢人看了二人一眼,才慢吞吞地問繼誌道:“還沒請教客人貴姓?這位小姐是……”繼誌一笑道;“我姓石。”以手一指小晴道:“她也姓石……”忽見莫小晴臉一紅,才發現這話說錯了,人家也沒嫁給自己怎麽能跟自己姓?不由馬上又插語道:


    “她是我妹妹。”老人聞言似大喜,遂道:“原來是兄妹兩個……我還以為是一對小夫妻呢!”莫小晴要是平日聽了這種話,不把他打扁才怪,可是今天聽了這話,卻一扭嬌軀,臊得粉頸低垂,似喜又羞,是羞卻媚,一雙杏眼卻向石繼誌瞟了去。


    石繼誌窘得幹笑了兩聲,連道:“別胡說……我們是兄妹兩個。”


    柳複西揚著兩彎禿眉一聳一聳,神秘地笑道:“老弟……那你來得可是時候,你還沒結過婚吧?”石繼誌臉紅著搖搖頭道:“沒有……還早呢!”老漢人看了莫小晴一眼,用手在繼誌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嘿嘿笑道:“那真好極了,告訴你老弟!此地女的,嘿!


    可真有美的,尤其是哈薩克的姑娘……”


    石繼誌看了莫小晴一眼,皺眉對那老漢人道:“告訴我這些幹什麽,我也不想……”


    這老漢人哈哈大笑了一陣,朗聲道:“老弟,起先我以為老弟已結了婚了,所以沒敢說,現在知道你還沒結婚,我才說……今晚上這遠近千裏的姑娘都趕來,乖乖……可真有美的!”


    “你妹妹長得太美了,這裏沒一個男人配得上,所以我沒敢說……”


    莫小晴越聽越不入耳,站起身,對那老漢人冷然道:“有地方沒有?我想歇一會兒。”老漢人連道:“有有!”說著起身至一皮帳前,掀開幕簾道:“這還是新的呢!


    二位就在這歇歇吧!等會兒再請二位出來吃飯。”說完就走了。莫小晴看了石繼誌一眼,笑道:“你再出去和他談談吧,我一個人休息休息。”石繼誌不由臉一紅道:“有什麽好談的,這老家夥光說些廢話……”莫小晴笑著白了他一眼道:“啊?是廢話,我還以為你怪感興趣呢,人家倒是一番好意……”說著以手掩口,竟笑了起來。


    石繼誌臉一紅,不由微沉下臉道:“妹妹,你說的都是些什麽話?你也太把愚兄我人格看得低了!”說著話竟走向一邊,坐在那皮墊上,氣得臉色發紅,心想這小晴真是太小孩性了,說話毫不考慮,一時懶得理她。


    一個人由皮篷上開的小窗放眼外望,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溫溫的小手搭在肩上,石繼誌晃肩把她手掙開,卻聽到小晴格格嬌笑著道:“喲!還真的生氣呀?我可沒欺侮你呀……”


    繼誌扭臉道:“我也沒說你欺侮我……得了!小姐,算你有理好不好?”


    莫小晴本來以為這一次生氣一定又和以前一樣,過一會兒就好了,而且他定會向自己賠話,卻不想他竟真的生了氣。莫小晴是如何的嬌生慣養,哪能受這個委屈?平日就是師父蕭十九妹罵她一句,她還哭個沒完呢,更何況自己心上人給的氣,聞言不由把頭一低,一陣傷心,眼淚簌簌流下。


    石繼誌眼望著窗外生悶氣,半天沒聽見小睛的聲音,也不由奇怪,但他個性極強,輕易不願向人家低頭,心中雖覺奇怪,仍不願迴頭,又等了一會兒,卻聽見陣陣的咽泣之聲,這一下他忍不住了,不由一迴頭,那小晴卻不知何時竟躺在皮褥上,麵朝下伏在兩臂上,嬌軀連聳,正哭得傷心呢!


    石繼誌生平最怕人哭,尤其是女孩子,何況還是和自己有相當感情的莫小晴。


    她的眼淚就像是順氣丹似的,石繼誌滿腹的不愉快,竟被她這一哭,弄得一點氣也沒有了,反倒覺得自己不該對她如此。首先,人家是個女孩子,總得讓讓她,哪能對她這麽認真;其次,人家為了自己,不惜風餐露宿,千裏移玉,自己對她如此,豈不令人傷心欲絕?再次,試想方才她說那話的動機,很明顯是在吃醋,可見她是愛自己的,不管自己如今是否有資格來再接受第三個少女的愛,但是總不能這樣對人家呀!這麽做豈不大傷人心?


    他這麽一想,不由大是恐慌,心中深感愧疚,往空長歎了一口氣,一時偏又不知如何向對方賠話,隻是深鎖一雙劍眉,目視小晴,急得搖頭晃腦。


    石繼誌深恐她又像上次一樣一哭沒完,等會兒圍過一大群外人那可麻煩,隻好歎了口氣,就勢坐在她身邊,以手往她肩上一搭,方想勸她幾句,卻不料她竟學自己的樣,把肩一晃道:“你也別碰……我……我知道……自己……命苦……哪配……”石繼誌不等她說完,已用勁把她抱在了自己腿上,低頭微笑道:“好妹妹!哥哥說錯了話,你還好意思真生氣呀?”莫小晴被石繼誌這一抱起,不由自主麵朝上躺在石繼誌腿上,羞得兩隻手一齊捂著眼,再怎麽也不好意思讓人家看自己哭了。


    石繼誌見她兀自連連抽搐不已,不由一手掏出手巾,另一手拉開她的手,想給她擦擦淚。


    莫小晴是兩手使勁,說什麽也不叫他移動,一麵口中尚哼哼道:“別動我……我自己來……”禁不住石繼誌力大,到底把她手移開了,一麵笑道:“羞不羞呀?哭成這樣……”


    莫小晴本是一肚子委屈,經不住心上人這麽一逗,竟自又哭又笑,幹脆一滾身,全身投進石繼誌的懷中,連笑帶唿地大大撒起嬌來了,一麵口中尚哼道:“不來啦……你老欺侮人家……最不要臉,把人家氣哭了,又逗人家……”


    石繼誌低下頭,貼著她的臉笑道:“我認識一個小女孩……”莫小晴一翻眼笑問道:


    “你認識的多啦!何止一個,真是太客氣了……”遂又問,“怎麽樣嘛?認識一個女孩告訴我幹什麽嘛?”


    石繼誌笑道:“她呀!簡直太愛哭了,動不動就哭,哭起來鼻子紅紅的……”莫小晴這才聽出原來是說自己,不由羞得用手在石繼誌背上一陣亂打,於是這一對啼笑?≡┘遙又風平浪靜了?br>


    二人見這帳篷果是新製的,地上鋪著厚厚的獸皮,還有新的被褥,想是留作新房之用,卻騰出來給二人居住,因一夜風霜,都有點累了,各自落坐一處,用起功來。


    不知何時,隱聞有人在推那帳篷的門,發出砰砰的聲音,把二人都驚醒了,卻聽那老漢人柳複西在外麵叫道:“喂!請二位出來吃飯了,天可不早了……”石繼誌忙答應著,和莫小晴相繼走出,見這老漢人居然穿戴一新。天光已透著暮色,紅霞滿天,時有昏鴉成群掠空,發出呱呱的叫聲。


    二人隨這老漢人又進入先前那大帳篷中,一進內,見那老漢人一家人都圍坐著,當中一矮幾上放滿了菜肴,有三副杯箸,其它全是大圓盤子,盛著一種熱騰騰、黃酥酥的東西。


    這些人見二人入內,都站起身來,二人大感不安,略事寒暄落座後,那老漢人咧著大口道:“這地方連普通的佐料都買不全,二位大老遠來,真是太不敬了,就請多包涵一點……”說著打開一隻砂鍋蓋,竟是一隻紅燴野雞,另外還有些烤肉、野味,二人在此得此美食,都不由大為開心,舒舒服服地大吃了起來,隻是沒有飯,吃的是一種青棵粉烙成的餅,味道也蠻好。老人一家俱是以手在自己盤中,拌抓著往嘴裏放,看樣子像是以牛油拌和青棵粉,他們吃來都很有技巧,絕沒有弄得一手一嘴都是油脂,而隻是用四指把那些和油的青棵粉捏成小餅塊,再送入口中,大家的手法都相似,一麵吃這小油餅塊,同時大口飲著濃茶,這就是本地人主要的食物。


    那老漢人還取出一隻白瓷小罐,內中是由川省來的“大曲酒”,二人因不擅飲酒,再三推謝,他隻得一個人獨自飲,看樣子是高興極了。


    這一席飯吃了不少時候,隱聞外麵亂哄哄人群,似都向那孔雀坪趕去。那老漢人的幾個兒子也在連連以蒙古話催行,這老漢人才站起身對二人笑道:“請賢兄妹一塊去玩玩吧!”二人也頗想看熱鬧,站起身來隨這一家人走出帳篷外,留下老漢人的妻子在家看門,一行八人隨人群往那孔雀坪趕去。


    還沒走到,已看到滿穀遍野都掛滿了各色的燈籠,光照數裏。忽見路上行人,齊讓出一條路來,各自鼓掌歡唿,正不知是何事,卻聞身後一陣蹄聲,霎時間由眾人身前馳過。


    二人見竟是兩匹全身棗紅色的壯馬,一前一後馳過,前麵是一又高又胖的蒙古人,臉上生滿虯須,多已花白,身穿白裘大氅,頭上也裹著布,上麵滿綴著各色寶石,顯得頗為富有。


    在他身後那騎馬上,卻端坐著一位少女,這女孩一雙大大的眼睛,身披貂皮鬥篷,頭上戴著掩耳的皮帽,背上插了一口長劍,背著一麵蠻弓,愈顯得風姿颯爽,人嬌馬壯。


    那老漢人麵色一驚,笑對二人道:“想不到阿丹酋長也來啦……這可不容易!”莫小晴問:“他身後那女的又是誰呢?”這老漢人笑嘻嘻道:“那女孩是阿丹酋長的小姐,名叫丹魯絲,外號人稱沙漠紅。本事可大了,是這裏有名的女俠客,更會說一口好漢語,她也來了……”


    莫小晴聽後心中一動,存了心想找個機會鬥鬥她,看看這丹魯絲到底有多厲害。


    一行人走近了那孔雀坪,這地方是一處頗為廣敞的山穀,一麵背山,一麵居高臨下,穀內樹秀花芬,還有不少山泉由高而下流淌,遠看像是數條銀龍倒掛,景致絕佳,尤其在這萬千的各色燈籠點綴之下,更顯得五光十色,似人間仙境。


    眾人擁擠了半天,才在邊上找了一處地方,鋪好帶來的獸皮,石繼誌和莫小晴,也隨著他們坐於其上。天色漸黑,四麵八方聚來的人也愈來愈多,扶老攜幼,叫成一團。


    就在他們坐處不遠,搭有一個大黑皮帳篷,篷簾高卷,內中坐著四五個人,方才騎馬而過的阿丹酋長父女也在其內,另外三人卻是一老二少,那老漢人指給二人說那三人中老的那個是本地酋長,名叫司川,那兩個年輕的是他兒子,今天也是來選妻的。


    說話間已走出一排哈薩克人來,他們各持海螺,齊吹了一陣,數以千計的哈薩克人和索倫人一同舉手三唿,那老漢人笑道:“開始了。”少頃,就見出來二人,拿了一條大粗繩子,二族比賽拔河,拉了半天,結果哈薩克族勝了。那柳複西對二人道:“馬上就要開始比武了……”隻見已有無數壯漢,架起了高高的架子,轉烤著整隻的牛羊,一時人聲沸騰,肉香四溢。


    石繼誌和莫小晴正看得有味之際,忽見那皮帳篷中,二位酋長走出,一直走至人圈中央,各自把二臂搭在對方肩上,立刻四下叫聲如雷。


    二酋長行過禮後,才各自相背而行,走入事先設好的帳篷內,那司川酋長的帳篷,就在石繼誌等坐處不遠,他兩個兒子也跟父親入了帳篷。


    石繼誌由這老漢人口中,知道司川酋長的兩個兒子,一個叫南熊,一個叫烈日,都有很好的武力,大概在二族通婚之前,先有一場二族競技。


    那柳複西不由皺眉,對二人道:“去年比賽武功,我們這一族輸了,就因為那阿丹酋長的女兒丹魯絲太厲害,沒人能敵,今年她又來了,看樣子,今年我們是輸定了……”


    二人聞言,遠遠朝對方大帳內望去,見那丹魯絲正依在她父親身旁,低頭在笑說著什麽。


    燈光照耀通明,整片場子光同白晝一般。忽聞一陣密鼓之聲,二族人各自揚手高唿,鼓聲一停,就見從司川族這邊“嗖”一聲縱出一名漢子,這人手持一口厚背鬼頭刀,先走至本族酋長司川麵前一鞠躬,說了一陣,司川笑著揮手令去,這人遂持刀走至這草坪中央,還不待他叫陣,就見由那阿丹族跑出一人,一身皮裘,個子很高,也是先跑到他們酋長阿丹帳前見禮後,再迴到場中,各報名字。


    柳複西告二人道:“那瘦子名叫匹敵裏幹,是阿丹族有名的武師,能一手連出兩口飛刀,這人很厲害!”莫小晴問:“你們這邊這個用刀的叫什麽名字?我看他輕功倒不錯呢!”這老漢人嗬嗬笑道:“這是本族有名的赫金,他是我們酋長的女婿,很有兩手功夫,這一場比武可好看了!”


    說話間見那赫金和匹敵裏幹,也是互相伸一臂,搭在對方肩上,麵含微笑地點點頭,然後放下手,那赫金一連退後四步,單臂挽刀,金雞獨立式一站,口中說了一句:“塔刺!”匹敵裏幹身形一矮,探手入懷,跟著向外一抖,掌中竟多了一口霞光閃閃、薄如紙翼的長刀。


    這刀呈長方條形,寬不過四指,長有三尺左右,石繼誌不知這是何兵刃,莫小晴已吃驚地道:“想不到這家夥倒有一口緬刀哩……”石繼誌湊近小聲問道:“什麽是緬刀?


    這兵刃我還沒見過呢!”莫小晴抿嘴一笑,低聲道:“真難為你了,還是大俠客呢!緬刀都不知道呀?這種刀,是從西域來的東西,薄如紙翼,平日以犀牛角為軟鞘,可圍束腰上為帶,用時一抖即直,不過內力不佳者卻不擅用呢!”


    說話間,已見匹敵裏幹已把那口白光四射的緬刀抖了個筆直,接著一個盤旋,“跨虎登山”式往前一蹲身子,單掌壓刀麵,目視著那赫金。


    此時四下人聲鼎沸,就見這匹敵裏幹一邁右腿,一陣急轉已至這赫金身後,掌中刀“毒龍出洞”,直取那赫金後心便紮。


    赫金不慌不忙,容對方刀已到了背後,猛一俯身,掌中厚背鬼頭刀“倒卷翎”,“刷”的一聲,直往匹敵裏幹的前胸劃了去。


    這一刀又疾又快,四下的人都尖叫了一聲,忽見那匹敵裏幹單足點地,全身猛然向左一晃,像是全身側倒下去。那赫金一刀不中,匹敵裏幹肩頭一甩,竟像不倒翁似地又閃了迴來,上半身猛一沉,掌中緬刀“鳳凰單展翅”,疾如電光,向赫金下盤劈來,招術既快又猛,像是得過高人傳授。


    莫小晴和石繼誌都不由對望了一眼,暗忖想不到此地也竟有如此身手之人,真是天涯盡有能人了。


    就在匹敵裏幹這口緬刀才一劈下之際,那赫金一聲怪吼,全身竟自拔起,足有兩丈多高,往下一落,已閃出了一丈多。


    隻見他右足一點地,身子朝那匹敵裏幹猛撲了過去,這撲擊的劈勢真快,掌中刀“桃開一枝”直取對方後背。


    匹敵裏幹雖背著身,可是已知道身後刀到,想轉身來不及了,他右腳向前猛一滑,上半身往前一搶步,雙臂猛一延伸,全身向前一撲,外人乍看,定以為他是跌了一交,其實這一式名叫“野人抱影”,上身隻差著兩三分就挨著地麵了,僅憑兩足尖之力,把全身支撐。


    赫金一刀走空,他急忙猛挫腕收刀,想換“桃開一枝”為“拔草尋蛇”,直斬匹敵裏幹的雙腿,但他錯估了匹敵裏於這一式的威力,不容他抽招換式,匹敵裏幹竟然一聲怪喝,全身伏地,緊貼著地麵一個大旋轉,就勢右手向外一抖。


    那赫金偌大的身體,竟被他這一抖之力給摔得一溜翻滾,出去足有兩丈多遠,掌中刀也出了手,但他心裏有數,知道這完全是對方手下留情,否則這雙腿早就別想要了。


    他站定身形,赤紅著臉,匹敵裏幹跑上前,將地上的刀拾起交還給他,二人還拉了拉手,那赫金就垂頭下去了。


    奇怪的是,這兩邊人並沒有任何抱怨,大家一致都鼓起掌來,可見這兩族人的感情夙日是如何融洽。


    盡管如此,在司川族這邊,總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尤其是那要麵子的酋長更顯得臉上不大光彩,故此見他在帳中低囑了二子一陣。


    就見由他帳內“嗖”一聲,射出一條人形,這人好靈快的身法,在空中“黑鷹單亮翅”,延出左臂把身子先在空中穩住,跟著“細胸巧翻雲”就空一個筋鬥已飄然落在了那匹敵裏幹的身前。


    待他身形一定,眾人才看清,這人高高的身體,濃眉大眼,虎背熊腰,全場均熱烈鼓掌。那柳複西低告二人道:“這人就是我們酋長的兒子,名叫南熊!”二人點點頭,都暗讚這南熊功夫不弱。


    那匹敵裏幹把那口緬刀收迴腰上,二人略事拉手寒暄後,各自一亮式,二人都一個轉身,這一次竟是對開了拳掌。


    兩下裏走行門邁過步,各再把身形施展開來,往裏一合,擦拳過掌,都把式子亮了開來,跟著如同走馬燈似地一陣急轉。


    莫小晴對石繼誌道:“原來天下武功俱一家,你看他們動手過招,各種式子還不是和漢人一模一樣?”石繼誌笑著點首,目不轉瞬地注視場上二人,小聲向莫小睛道:


    “晴妹,你身手不凡,你可看出這南熊所施出的這套掌法名稱了麽?”


    莫小晴笑眯眯地注視了一會兒,遂道:“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他這是‘七十二式開山掌’,為華山派的看門功夫,對嗎?”


    石繼誌不由暗自一驚,心想莫小晴還真是見聞廣博,自己若不是蒙恩師再三把各派功夫演說與自己知道,似此種功夫,還真不易看出,想不到她居然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由偏頭笑了笑。


    那莫小晴隻當說錯了,不由臉色一紅,笑道:“怎麽?不對是不是?”石繼誌歎道:


    “果然不愧是蕭老前輩的高足,見聞如此廣博……”莫小晴這才芳心大放,樂得直笑,白了石繼誌一眼道:“你考過我了,我也要考考你,你知道那另一人所施的叫什麽?”


    石繼誌不加思索地脫口道:“這匹敵裏幹施的是一套少林派的羅漢拳,晴妹卻考我不住哩!”莫小晴聞言吐舌笑道:“果不愧是上官先生的高足,真是失敬了……”那語氣模仿著石繼誌先前說她的語調,聽來十分滑稽。


    二人隻顧調笑,場上早已打得難分難解,隻見人影閃閃,掌風唿唿,在這靜寂的草原上,更顯得快似飄風,疾如電閃,吞吐撤取,點虛抵隙都恰到好處。


    一轉眼已各遞了二十餘式,石、莫二人也不由看出了神。那南熊一個繞步盤身,好似風車似地已轉到了匹敵裏幹背後,隻見他猛然一探右掌,並二指直向匹敵裏幹“胸護穴”猛點。


    匹敵裏幹又豈是弱者,他見那南熊身形這一閃開,背後一股勁風,就知對方招到,趕忙一滑左腳,右肩向後一甩,“倒托金梁”,右掌伸著一翻,竟用掌沿橫撩南熊的手腕子。


    南熊左掌猛收,“鳳凰單展翅”,抖左掌及掌背向匹敵裏幹的肋下擊來,匹敵裏幹身形向前一閃,左腳向右一滑,隻見他身子向裏猛一收,“懶龍伸腰”,雙掌齊出,這種抖力全係發自骨節,力量是又猛又勁,直取南熊有助打到。


    雙掌一閃已到,南熊怪叫一聲,隻見他向後猛一錯步,腳尖暗自用力,雙臂向右一帶,身子快似急電地向右一旋,已經閃開了這雙疾掌,可是他身子並不停,跟著從右往後,一個“怪蟒翻身”,“金龍探爪”向外一抖右臂,反向那匹敵裏幹右助擊了去。


    這一掌真快,匹敵裏幹雙掌一落空,知道自己要輸在對方的掌下,他竟一咬牙,左腿趕緊從自己麵前往左一探,兩腿成斜十字形,全身用力,猛向外一擰,身子沒離開原處,已把式子轉了過來。


    遂見他兩臂在腹下一交錯,竟用了一手“金蚊剪指”的功夫,兜著南熊的左臂下,猛往上捺,真是好毒的一式。


    別說叫他實捺上了,就是容他指尖劃上一下,也是不得了。


    南熊焉能不識這一招的厲害,眼看南熊右臂隻撤出了一半,已被匹敵裏幹交叉的雙掌捺上了,可是猛見他左掌向上一撩,一式“朝天一炷香”,直奔對方“華蓋穴”猛擊了去。


    匹敵裏幹見這一式來得好快,自己左臂反倒沒有撤出來,在這種情形之下,他竟暗運真力,把力量完全貫注在左臂之上,猛向上一揚。


    很明顯他是想憑自己高超的內力,把南熊的腕子震開,同時右掌施了一手“分水功”,向外猛力一揮,安心要在這一式中取勝南熊。


    南熊七十二式開山掌,完全是一氣貫通的功夫,見招拆招,見式破式,他這一套華山派的掌法施出,非常沉實,確是難見的高手。


    他這招式中,虛多於實,可是令人又不能不防,往往以為是實式,用力去迎,他卻是虛式,以為他是虛式,說不定他就是重重的一下,簡直令人防不勝防。


    他這一式確實是虛式,正是騙敵誘招之法,就見他猛然一挫雙臂,好一招“倒托金梁”,一雙鐵掌猛揮而出。他這種內力向外一吐勁,匹敵裏幹不由大吃一驚,身形已被他那淩厲的掌風震得連晃了兩下。


    匹敵裏幹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抖雙掌,揮了過去,那南熊身形也跟著一式“黃龍翻身”轉了過來,那雙在空中的掌,翻轉過來,依舊朝下猛捺,匹敵裏幹掌上是驚人的“馬鞍功”,用“羈馬卸甲”的手法打出。


    這兩種極為相似的功夫,恰恰合在了一處,一聲大震,四隻手掌互撞之下,分出功夫的強弱來了,那南熊一連後退了三步才拿樁站穩,可是匹敵裏幹竟被震得全身一陣踉蹌,一跤坐倒在地上,隨著一招“鯉魚打挺”,重新挺起了身形。


    四下掌聲如雷,都狂喊著南熊的名字,匹敵裏幹臉色通紅,說也不說一句,返身就自行退了下去。


    那老漢人看到此,竟自哈哈大笑起來,一麵對二人道:“怎麽樣,這南熊是有兩手吧!”可是就在他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一聲嬌叱,紅影一閃,就空飄下一片紅雲,在空中“遊蜂戲蕊”,二起三伏,已輕飄飄落在了南熊身前。


    石、莫二人一見這人姿勢,都不由自主地大吃一驚,暗想這人好俊的一身輕功。


    待此人身形一落定,才看清竟是一及笄佳人,仔細一看,原來就是那阿丹酋長的女公主丹魯絲,隻不過此時她把那一件外氅脫下了。她身著一套緊身密扣的鮮紅衣褲,背係一口短劍,還斜背一麵小弓,長發垂肩紮了一根根粗的發辮。


    丹魯絲一出現,已得了一個全彩,萬人鼓掌歡唿,那南熊不由一連退了好幾步,眼中閃著神秘愉快之光。


    誰也不知道,這南熊兄弟二人,早已對這位沙漠紅丹魯絲愛之欲狂,隻是對方亭亭玉人自小卻在中原點蒼山受多指尼傳了一身驚人的絕技,精通蒙漢迴各族文字,人又貌美似仙,故此一向眼界極高。


    其實她已到了及笄之年,按本族規定,去年就該列為少年男子選擇的對象了,隻是從沒人敢不自量,一來她是酋長的女兒,非一般小民所敢問津,再者她那一身功夫,遠近千裏無人不知,誰還敢動她的腦筋?


    阿丹酋長平日也頗為此事擔心,女兒雖一心侍奉他,再三表明她不要嫁人,隻是女兒大了,哪有老留在自己身旁的道理?豈不叫外人說話?


    所以他心裏一直為這事發愁,隻是女兒才貌兩佳,自己放眼外看,還真沒有人能配得上她,故此今夕有意把她帶來,想借比武為由,順便物色佳婿。久聞那司川酋長有二子,武功不弱,其中若有一人能勝了自己女兒,不妨就給他們撮合一下,這麽一來不但可了自己一樁心事,還可增進阿丹、司川二族的感情。


    故此這位老阿丹酋長一見南熊如此英勇,把自己這邊的勇士匹敵裏幹都打敗了,心中非但不怒,反而大喜,馬上以目示意令丹魯絲出去會敵。


    丹魯絲見狀大喜,她不知老父用心在此,見狀運了一手“燕子穿雲”的絕頂輕功,在空中“遊蜂戲蕊”三起三伏,身姿真個是美妙已極。


    南熊見出來對敵的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丹魯絲,心中早就酥了,一時隻顧死死盯住對方,竟忘了發話比武。


    丹魯絲身形落定,見對方一雙大眼死死盯著自己看,不禁勃然大怒,嬌叱了一聲蒙話,那南熊才從夢中醒轉,慌忙向丹魯絲一抱臂,表示見了禮。


    丹魯絲已忍不住,雙臂一沉,進步欺身,竟用“單鞭掛掌”,一起式就是狠招,一雙五掌從右往左搶了下去,往南熊二腕上便切。


    但南熊也不可輕視,丹魯絲雙掌一下,他已覺得有兩股急勁之風,致使自己雙腕發酸,不由大吃了一驚,他猝然一沉雙掌,猛然一陣急轉,變為“鳳凰展翅”,雙掌上竟用“陰掌”的功夫,直往丹魯絲兩肋擊了去。丹魯絲左掌穿右掌,並二指往那南熊肩頭上“肩井穴”便點。


    二人一展開身形,全山穀中萬千族人,竟無一人發出聲音,看得暗自心涼不已。


    南熊施“雙陽掌”向丹魯絲肋邊打至,丹魯絲用“沉雷泄地”的式子往他雙掌上一劈,好一式“迴環獻掌”,右掌劈下,左掌更從上麵翻了出來,內力貫注掌心,向外一登,勁力已全發了出來。南熊用“鐵羽淩風”的迴身現掌式,可是被丹魯絲超人的掌風給震得連退了四五步。


    按說他已算落了下風,但南熊平日自負太甚,尤其在眾目之下,竟輸給對方女流,引為大恥,更何況他既存心想得到丹魯絲為妻,這一場無論如何落敗不得,否則,他就喪失了資格……如此一想,他不由臉色一陣發青,低喝了一聲:“克芝尼黑刺西,武古三板達達兒(姑娘莫慌,在下尚要向你領教兩手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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