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啊,我們的後代會重逢的,在某一個時候,在某一個不需要爭奪的時候。亞馬遜人為證,我們無須逃避,一樣可以傳承。


    冥界和人間的最後一個入口,被徹底封閉了。


    亞馬遜河的驚濤駭浪在這裏絲毫不見蹤影,冥河那黑色波濤,一如既往的平靜,流向遠方。


    一隻溫暖熟悉的手,拉住希亞的手,把她輕輕扶了起來。


    很久都沒有過的感受了,遠不是用咒語和法術所能帶來的溫潤感,掌心和掌心之間的小小空隙裏,似乎有空氣在流動,將掌紋和脈絡交融在一起……啊,索利芒斯,你走了好久。


    “你怎麽……”希亞大吃一驚。


    “抱歉,我來遲了。”索利芒斯左手拉著希亞,右手輕輕握著那把熾天使之劍,在幽暗的冥府,劍柄的龍珠閃著玄奧的光。


    “索利芒斯……”希亞的話第二次中斷了,她發現自己的渾身上下滿是傷口,傷口處,盡是殷紅的鮮血。


    “人……人類!”忍住內心的不安猛迴頭,希亞看見了所有亞馬遜人同樣的驚恐。王國毀滅了,水晶的光芒徹底消失,這一輪天翻地覆,她們,已經複歸為人有血有肉會饑餓也會口渴,隻有不過短短不到百年生命的人。


    更可怕的是,她們失去了亞馬遜人的靈力,僅憑肉身的戰鬥力,卻要如何在冥府麵對那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希亞,蘭波兒長大了。”索利芒斯笑笑。他確實抱歉,在最為生死攸關的時候,他缺席了。


    希亞轉過臉,看著索利芒斯。這張麵孔竟然有些陌生了,這些年她太過忙碌,需要看的東西太多,她緊張的神經已經容不下一次兒女情長的對視了他們彼此凝望,這凝望近似於貪婪。啊,真可惜,我這一生,居然未曾來得及愛你……希亞微笑,但笑容轉瞬即逝,變成慣性的冷峻:“他在哪裏?”


    索利芒斯歎了口氣,抬抬下巴向遠方示意:“還能在哪裏?大河之魂,你們每個人都魂牽夢縈的東西。”


    希亞站起來,索利芒斯想要扶她,但被她下意識地閃開。


    索利芒斯說:“不,希亞,你的傷勢對亞馬遜戰士來說或許不算什麽,但是對人類來說,已經是致命的。留在這裏,我去。”


    久違的關懷令希亞百感交集,如果是六年前,她聽到了這樣強有力的支持,今日她或許會隨著臣民們一起沉睡在亞特蘭蒂斯海底,變成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族靈魂。但現在一切已經不同,堅硬的心再也學不會軟化,石化的肩膀再也學不會依靠,付出的代價永不能收迴。


    親愛的索利芒斯,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透明懵懂的小希亞了,你知道我多麽感激你能來到這兒,但是,除了自己的雙手,我已經不再信任其他。


    希亞挺了挺胸膛,大步向前走去。


    她的行動就是命令,她身後,一幹留在這個大陸上的亞馬遜人跟了上去。


    隻是沒走多遠,就聽到一聲憤怒的咆哮:“塞壬!你來這裏幹什麽?希阿拉呢?”


    冥河的盡頭,冥王宮殿舊址的中央,赫然立著大河之魂的黑色鎮石。梅迪納一手摩挲著石頭,一手指著塞壬,怒吼著。


    塞壬的聲音成熟多了,但還是一如既往的動聽:“梅迪納,你違背了誓言你曾經答應過我,要給希阿拉十年的和平。”


    “你這……”梅迪納被女人的邏輯一口戧住,“打破誓約的明明是希亞。”


    “你胡說!”希亞走了過來,“你衝進我的國家,殺戮我的臣民,現在你說是我打破了契約?”


    “當然是你。”梅迪納緩步走來,聲音在冥界的天地迴蕩,“希亞女王,哈,你現在已經不是女王了達馬的事情,你難道不知情?他偷走了我的女兒,偷襲我的兄弟誰讓他複活?誰給他力量?誰?”


    希亞昂首直視:“達馬是我複活的,但我隻是旁觀,從未教唆你怎麽獲得的力量,他就怎麽獲得。梅迪納,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明白意誌的力量。”


    “好極了,希亞,讓我看看你意誌的力量吧……”梅迪納掃了一眼希亞身上的鮮血,慢慢舉起手。冥河泛起黑色的水泡,新的幽冥力量開始集結。


    索利芒斯反手把希亞推到身後,斜斜揮起寶劍。


    熾天使之劍!


    梅迪納幾乎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見的如果說,這個世界上他隻相信一個人,那就是斐迪南,而斐迪南曾經親口告訴他,熾天使之劍決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使用。


    唯一的解釋就是,斐迪南也被騙了。


    來不及思考了,索利芒斯手裏的熾天使之劍已經劈下,那是凝聚著東西方守護力量的攻擊!


    梅迪納閃身躲過,冷笑道:“好極了,斐迪南生前我們從未較量過,索利芒斯,你來得正好。”他隨手在冥河一抓,大地為之一震,整條冥河已經騰空躍起,在半空中翻攪,變成了一條黑色的巨蛇。


    希亞驚叫:“索利芒斯躲開!”


    在這冥界裏,冥王就是唯一的神和主宰,無數冥力凝結而成的巨大黑虹吐著死亡的信子纏繞在熾天使之劍上,冥靈在劍光中粉碎,但是劍刃也被糾纏在半空。梅迪納揮手直切索利芒斯的胸膛,索利芒斯左拳直擊,帶著森林之王的精氣劈在梅迪納拳風上。


    纏繞在熾天使之劍劍鋒上的黑色冥河被一分分斬斷,梅迪納點頭讚許好強大的力量啊,自從他弑神成王之後,還沒有遇見過這麽可怕的對手,這幾乎相當於斐迪南和索利芒斯的合力了吧。


    兩人一點點逼近,梅迪納嘴角微微揚起,輕聲說:“索利芒斯,你一定要把樹族扯進來,那麽付出代價吧!”


    索利芒斯立即明白了梅迪納在說什麽,一陣炙熱燒烤的痛楚似乎從胸膛深處升起不,不僅僅是他自身,整個雨林痛苦的悲鳴一起衝進腦海中。這個渾蛋!這個無所顧忌的魔鬼啊!他……他打開了煉獄的大門,焚盡三界的地獄之火正在緩緩升起,燒炙著整個雨林的根部。而最集中的火力點,正是索利芒斯本體的杉樹樹根。


    我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倒黴的樹啊……索利芒斯腦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他試圖分出靈力保護杉樹,但剛剛調動了部分精氣,梅迪納無窮無盡的冥虹立即將劍刃掀起幾分。


    索利芒斯咬牙摧動靈力,劍刃又向下壓了壓,但忍不住一聲痛哼。


    “非要同歸於盡嗎?為了這個女人陪上全族人?”梅迪納冷笑。


    “你太小看雨林的力量了”索利芒斯針鋒相對,但心裏卻在顫抖。是的,梅迪納或許無法對抗整個雨林的精靈之力,但是,他完全可以在片刻間毀滅自己的本體。一旦杉樹被地火燒死,他將灰飛煙滅,不複存在。索利芒斯索性放棄了保護,他凝神,全力一劍挑起,劈下,要在烈火焚身之前和這個魔鬼同歸於盡。


    “爸爸呀”一個女童的慘叫恰如其分地響了起來。


    梅迪納不假思索地迴頭。


    遠遠的一塊巨石上,紅正舉起希阿拉向地上摔去,而寄生在梅迪納肉體裏的蘭戈盤膝坐在地上,好像在閉目養神。希阿拉揮著小手,尖叫著掙紮哭泣,不知道平時寵愛她如心肝的父親為什麽這時候舍棄了自己。


    “希阿拉”塞壬驚叫,跌跌撞撞地跑去。


    梅迪納想也不想,直飛出去,想要接住女兒,但他忽然頓住了腳步。


    索利芒斯的全力一擊是何等的可怕,熾天使之劍已經刺穿了冥虹,劈開梅迪納不,應該說是蘭戈的身體,釘在大河之魂的鎮石上。


    渾渾噩噩的意識提醒著梅迪納自己依然存在,可是,希亞不是說,早已在他體內設下血咒,將會和蘭戈的肉體一同消亡的嗎?


    梅迪納凝聚著殘存的力量,向紅的方向望去。紅另一隻手接住了小希阿拉,將嚇傻的孩子遞到母親手裏,然後很吃力地抱起梅迪納的肉體,一步步走了過來。


    “亞馬遜人的金血變成了紅血,梅迪納,血咒已經在同一時刻失效了。”紅看了希亞一眼,“蘭戈首領和我們一起跳進冥界入口的時候,就大概已經耗盡……希亞,她走了……”


    希亞看了看“梅迪納”的臉,臉上是一個安詳至極的微笑。她……想必是看見梅迪納終於被擊倒了吧。


    希亞望著紅。對這個神秘的東方女人,她說不上有什麽惡感,卻也無法有任何信任存在。她不知道紅這些年留在梅迪納身邊是為了什麽,如果說這個女人沒有目的,那簡直就像說梅迪納是個善良的人一樣不可相信。但是……無論如何,必須感謝她這次的臨陣倒戈。希亞伸手道:“我的朋友,蘇歌拉娜,她還好嗎?”


    紅伸手握住希亞的手:“你上去就可以看見她。”隨即轉過頭,“索利芒斯,這個人怎麽辦?”


    希亞惡狠狠地說:“殺了他!難道等他複原?”


    索利芒斯看了看梅迪納,他的眼神高傲冰冷到不屑,又瞧了瞧塞壬,她嘴唇在顫抖,想要哀求,但終於站直了身子,輕聲道:“無論如何,我同他一起。”


    索利芒斯忽然意識到,他已經是這個世界裏唯一具有非人類的強大靈力的人,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待他裁決。


    他想了想:“塞壬,我答應過你,如果僥幸成功,我會還給希阿拉一個父親……這樣吧,我把他的靈魂封印在肉體裏,然後禁錮他的肉體,等你和希阿拉壽命終止的一天,我再殺死他;或者,把他永遠封禁在精靈王國……”


    紅插話:“似乎不太好。索利芒斯,不要低估這個人,萬一他衝破了禁錮……”


    希亞猛抬起頭,直視著紅:“你怕什麽?你有的是各種東方巫術,不是麽?”


    紅笑了起來,這笑容有些淒涼無奈:“你知道了?陛下?”


    “是的……”希亞低聲說,“我知道了,紅。達馬在驀力亞卡河穀找到的地獄鎮石,他學會的種種巫術,都是你教他的,是不是?”


    紅點頭:“是,你怎麽知道?”


    希亞忍不住想要狂笑,“每個人都以為你深愛斐迪南,難怪連梅迪納也沒有懷疑你。紅,你唆使達馬殺死斐迪南,是為了激怒梅迪納和我決鬥吧?你停軍亞馬遜河畔,是為了等我們兩敗俱傷吧?你把熾天使之劍交給索利芒斯,隻是為了讓他替你劈開鎮石吧?但是當初……斐迪南那麽愛你,為什麽不讓他替你做?哈哈,我明白了,因為我們”


    紅還是很安靜地點頭,接過了希亞的話:“是,因為你們不會把大河之魂交給斐迪南,他也不會除掉你們。可是這又怎麽樣?達馬是哀求我,被迭戈說服,自己想到要暗算斐迪南的;索利芒斯是自己來找我,求我把熾天使之劍給他的;梅迪納是自己成為冥王,一心要剿平亞馬遜,追逐力量的;你,希亞女王,是你們每天大喊大叫世界末日,充滿仇恨和憤怒,所以梅迪納一出現,才立即實行鐵血政策的。”她頓了頓,雖然還是結結巴巴含含混混,但一點兒都沒有慚愧,“我不會攻擊,也沒有你們的靈力,我做什麽了?我好像什麽都沒有做吧?我隻是……按照各位的本心,推動了一點點而已。”


    梅迪納冷笑:“原來斐迪南也是自取滅亡。”


    紅微微一笑:“對於利用各位心中的惡,我毫不慚愧……可是斐迪南,斐迪南,斐迪南……”她低下頭,好像在看著一個很遙遠的所在。


    希亞和梅迪納對望,希亞忽然大笑起來,聲音淩厲:“梅迪納,哈,梅迪納,我一直以為大災難是我們亞馬遜人的,原來原來不僅是我的,也是你們的啊!”


    他們都自認為是能夠洞察人心聰明絕頂的王者,但現在看著那個瘦弱伶仃的女子,竟然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索利芒斯大聲質問:“你以為,你還能拿到大河之魂?”


    紅反問:“怎麽,難道你以為,我還沒有拿到大河之魂?你認為我說了半天,就是想和各位聊天?”


    所有人的目光立即迴到了那塊大河之魂的鎮石上仔細一看才能發覺,黑色的鎮石露出一絲微光,順著熾天使之劍的劍鋒迴旋而上,注入到劍柄的龍珠裏。


    希亞和索利芒斯幾乎同時撲了過去,索利芒斯怒吼一聲,一把拔出了熾天使之劍。


    砰的一聲響,那塊黑色巨石中分為二,巨石中是一片深藍,看不透通向何方。


    希亞在錯愕多少年的守候啊!


    紅深深鞠了一躬:“女王,我很抱歉,但是大河之魂隻有一個。梅迪納要建立自己的文明,你們要保護亞馬遜的文明,我必須爭奪,這是我的使命。”


    錚,一聲輕響,吸飽了力量的龍珠從劍柄上脫落,滾到地上,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希亞憤怒至極,劈手奪過寶劍,一劍劈下


    龍珠喀地裂開,接著,裂紋遍布了全體。


    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龍珠,極度渴望,拳頭幾乎攥出青筋。


    喀喇又是一響,龍珠裂開了,一隻小小的淡金色的龍出現在所有人麵前,伸頭伸腦,可愛無比。


    紅的淚水忽然落了下來,她夢遊一樣,顫抖著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聲音已經在抽泣:“女王,請你原諒我……如果我是君王,如果我有臣屬,我也寧可光明正大地戰鬥,可我隻是一個人……一無所有。他們殺死我的族人,我的父親,他們侮辱我損傷我,他們說隻有強者才有生存的權力,我必須如此……”


    她走過塞壬身邊,眼神還是直勾勾地盯著那條小龍,喃喃地,也不知是說給別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但是不知為什麽,她的口齒似乎不再那麽含混不清:“女王,我也喜歡亞馬遜,可你們的五十萬人可以沉睡,我們的一百個一千個五十萬人不能沉睡……六百年後,你們的臣民可以蘇醒,但我們的人民必須支撐到那一天無論什麽樣的黑暗,什麽樣的暴虐,什麽樣的坎坷,我們的文明,都必須堅持到那一天。五百年,六百年,七百年,一千年,或者更遠……我是多麽渴望也能有你這樣一位君主,但是沒有,我們有句古話,叫做‘吾道不行,乘槎浮於海’。可是,即使是漂浮在大海上,我們還是要堅持我們的路。你們看,多麽悲哀,我們的文明,隻能由萬千個和我一樣平凡的人守候啊。”


    她又經過了索利芒斯身邊,索利芒斯想要伸手抓住她,但是手僵持在半空。


    紅的傾訴還在繼續:“它終於出來了,真好,不用太久,隻不過幾百年而已,它會長大,會迴家……嗬,我的父親他們還在大西洋等我,到巨龍歸來的日子,我們會浮上海麵,看它……看它……女王啊,我們的後代會重逢的,在某一個時候,在某一個不需要爭奪的時候。亞馬遜人為證,我們無須逃避,一樣可以傳承。”


    “先給斐迪南償命”梅迪納忽然一躍而起。雖然僅僅是蜷縮在地上的片刻,他竟然又積累了一次攻擊的力量。


    希亞伸手,攔在梅迪納麵前:“你這麽聰明的人,難道看不出來?她其實早就‘死’了在你們屠殺那艘東方之舟的時候。”


    “謝謝。”這兩個字是用那種古老的東方語言說的,鄭重莊嚴。紅沒有迴頭,伸手捧起了那隻小龍,輕輕送進大河之魂那片遙遠的蔚藍之中。


    她的臉上是一種難以言述的純澈甚至聖潔的歡喜。她好像看見了什麽,輕聲地激動地喊著:“是你嗎?斐迪南修斯廷?”


    她伸開雙臂,閉上眼,微笑著跳了下去。


    這藏在深深地府的冥界,不知從哪裏,吹過一陣清新的海風。


    鎮石慢慢合攏起來,眾人癡迷地望著,似乎要把那片純粹的藍色記在心裏,記在靈魂的最深處。


    最後一片大河之魂已經枯竭,新的海洋之魂在慢慢誕生。


    亞馬遜……亞馬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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