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歐陽後成見方振藻說當今之世沒有能使他死的人,即隨口問道:“隻要沒人能死你,便可隨意犯戒,不要緊嗎?”方振藻搖頭晃腦的說道:“我生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沒有法力的時候,還有些兒顧忌王法。於今王法既奈何我不了,我還管他甚麽戒不戒,高興怎麽便怎麽。”歐陽後成氣忿說道:“然則祖師收了你這種徒弟,不是罪過嗎?王法能容你,但怕祖師不能容你。”方振藻仰天大笑道:“祖師多年不問我的事了,並且祖師若不容我,他自己就得先破殺戒。他自己既能破戒,又何能不容我這破戒的徒弟呢?”後成聽了這強詞奪理的話,更加生氣道:“祖師就能容你,我也不能容你。你若再不懺悔,我必替祖師除了你這敗類。”方振藻翻起白眼,望著後成冷笑了一聲道:“你配麽?你這點微末道行,那裏夠得上說這話。”後成道:“好,你果真怙惡不悛,我自有夠得上的這一日。”方振藻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等你一百年罷。怕了你,還是方振藻嗎?”


    後成剛待迴答,陡覺得耳裏有人唿著自己的名字,說道:“你懷中預備殺虎的東西,不能拿出來殺人麽?”後成恍然明白了。從懷中拔出那****來,槍口才露出,就轟然一聲響。隻見方振藻哎呀了一聲,兩手一張,向後便倒,後成倒吃了一驚,暗想慶老伯教我要開放的時候,須用食指鉤動槍機,怎樣我才拔出來便響了呢?並且慶老伯曾教我開放時,應如何瞄準,方能打著要打的東西。剛才我並沒瞄準,怎麽一響便真個把他打死了呢?心裏一麵疑惑,兩眼一麵看方振藻仰倒在地下,胸口吐出鮮血來。睜開兩隻火也似的紅眼,望著自己。兩手在地下亂抓,好象痛苦得忍耐不住似的,兩腳隻管一伸一縮,把山土擦了兩條坑。


    後成本來絲毫沒有殺方振藻的心思,平日為人也沒有這日這們容易生氣,糊裏糊塗的,竟做出這種非常的事,仿佛如做了-場惡夢。這時一看方振藻的慘酷情形,不由得心中又是不忍,又是悔恨孟浪1。渾身不由自主的,抖得****都掉在地下。見方振藻兩眼活動,尚不曾死,不禁走過去雙膝跪下,失聲痛哭道:“我該萬死,我自己實在不知道,何以忽然這們的糊塗?”方振藻悠然長歎了一聲,說道:“你也用不著哭,數由前定,並不是你忽然糊塗。我自作自受,與你無幹。不過我和你雖不是師生,也有一番指導的情誼。我今日如此結果,我身後未了的事,你應該替我辦了,你能答應麽?”後成拭著眼淚說道:“師兄未了的事,我自應代辦,請師兄吩咐罷。”


    方振藻就地下微微的點頭道:“我在南京強占人家的妻子雖有好幾個,然我自從誘奸了陶家姨太太之後,那些地方我都斷絕了不曾去,各人的丈夫也都團聚如初了。惟有明媒正娶的三房家室,分做三處住了。我平日有的錢,到手就用,沒一些兒積蓄。這三房家室,我死之後,毫無依靠,年紀雖都不甚大,又無生育,本不難另嫁,隻是與我夫妻一場,三人都不曾有差錯,我臨死不能不給他們幾兩銀子,或守或嫁,聽憑他們自便。我打算每人給五百兩銀子,你得代替我籌措一千五百兩,在三日之內,分送給三人,你能答應我麽?”


    後成聽了,很覺得為難。暗想我自己還是寄人籬下,衣食都仰給於慶老伯,教我從那裏去籌措這們多銀兩呢?上次要我籌五百兩,由慶老伯如數拿出來,我心裏已很覺不安,於今更多了兩倍,難道還好意思向慶老伯開口嗎?方振藻見後成躊躇不能答白,即忿然說道:“你不能答應,也得你答應,來生再見。”說罷,兩腳一伸,兩眼往上一翻,竟咽氣死了。後成呆呆的望著屍體流淚,一時不知要怎麽才好。


    就在這為難的當兒,忽聽得石岩裏有人咳嗽一聲,後成不由得吃驚.迴頭看時,隻見一個風神飄逸的少年,寬袍緩帶,從石岩裏從容走了出來。麵上帶著笑容,向後成說道:“好孩子,能替我誅鋤兇暴,也不枉我成全你一番。”後成這時已看見岩中石桌上的骷髏沒有了,心裏已明白這少年便是祖師。連忙掉過身,仍舊跪下叩頭道:“弟子一時糊塗,做夢也似的幹出這樁逆倫的事,千萬求祖師慈悲,救活師兄的性命。”少年正色說道:“你師兄的行為,你曾知道麽?”後成伏地答道:“曾聽師兄自己說過。”少年道:“你聽了覺得怎樣?”後成道:“覺得師兄不應該那們犯戒。”少年道:“犯戒便得犯咒,你知道麽?”後成道:“知道。”少年笑道:“你既知道,為甚麽又求我救活他的性命呢?”後成道:“師兄犯戒,是應得犯咒,然弟子受了師兄的好處,論人情物理,似乎不應該死在弟子之手,因此求祖師慈悲。”少年大笑道:“你至今還以為你師兄是死在你手裏麽?你起來搜你師兄身上,看可有甚麽東西?”後成立起身來,挨近方振藻屍旁,彎腰在方振藻身上摸索了一會,從衣袋裏摸出一封信來。一看信麵上寫著遺囑兩個字,心裏不禁又是一驚,兩手嚇得抖個不住,不敢抽出信封裏麵的東西來。少年在旁喊道:“遺囑是給你的,怎麽不開封瞧呢?”後成隻得戰兢兢的開了封,抽出一張字紙來,隻見上麵寫道:


    後成吾弟:吾於三年前已知有今日之罰,隻以造孽過深,不容懺悔,後事須吾弟代了。二十年後,當俟吾弟於天津。祖師垂戒極嚴,甚不可忽。今日之事,即是後來者之榜樣。慎之,慎之。


    紙尾署“方振藻手書”五字。後成看完,已是汗流浹背。少年指著方振藻的屍道:“裝殮掩埋是你的事,你須永遠將這情形放在心上。”後成正想問遺囑上怎麽有二十年後俟我於天津的話,還不曾說出,一轉眼就見紅光一閃,照得岩石裏麵通紅,少年已不知去向。再看岩中石桌上,仍然端坐一具骷髏骨。後成恭恭敬敬的在岩口朝裏麵拜了四拜,心想這裝殮掩埋的事,惟有迴去求慶老伯,就是那一千五百的銀子,暫時也隻好向慶老伯借用,將來由我賺了錢,如數奉還。想罷,收了遺囑、戒條,拾起****揣好,對著方振藻的屍哭道:“師兄請耐心在這裏等一會,我就來送你入土。”說畢下山。


    還沒走到山腳,即見前麵有八個人抬一具棺木,後麵跟著一個騎馬的,五六個步行的。後成初以為是來這山上進葬的,仔細看時,那騎在馬上的不是別人,正是慶瑞。心裏疑惑道:“我昨夜起更時候,才從慶老伯家來此修煉,並不曾聽說衙裏死了人。這棺木裏麵裝的是誰呢?哎呀這棺木的蓋,還不曾封好,是空棺木麽?難道慶老伯已知道我師兄被****打死了嗎?”後成一麵心裏猜度,兩腳往山下迎上去。行到切近,後成正待向慶瑞訴說方振藻的事,慶瑞已因上山不便騎馬,跳下了馬來,說道:“不用說,事情我已知道。特備了棺木前來裝殮的。”後成更加疑惑,問道:“事情才出隻有這一刻兒工夫,這山上又沒有旁人能去老伯那邊送信,老伯怎得知道得這們迅速呢?”


    慶瑞邊攜了後成的手上山,邊笑著說道:“豈待此刻才能知道。在三年前,你在我那裏拜師的時候,早已知道有今日的事了,當日拜師的情形,你就忘了嗎?你那時答應成全他,今日果然在你手裏成全了。”後成聽了,不覺悚然說道:“小侄那時正覺得師兄的舉動很奇怪,師兄本來一次也不曾和我見過麵,卻忽然會問我認識他不認識他的話,那時尚以為他有些失心瘋的模樣,後來老伯追問小侄,老伯也沒說出一個所以然來。我若早知有今日這一劫,早就應該避匿不和師兄見麵了。”慶瑞笑道:“老伯小侄的稱唿,從今日起應當收起,另換一種稱唿才是。你知道我是你甚麽人麽?”後成愕然了半晌,說道:“我知道是家叔至好的朋友。”慶瑞搖頭道:“稱唿是以比較親厚些的為準。我和令叔固然是要好的朋友,須知我和你,更是同門的兄弟。你此後見麵,應唿我為二師兄。今日應了咒神死在這山上的,是你的三師兄。你三師兄的本領,雖沒有甚麽了不得,然以你此刻的本領拿來和他比拚,十個你也敵他不了。隻因祖師不肯輕開殺戒,就為今日的事,才收你做徒弟。你不遇這種機緣,好容易列入祖師門牆嗎?”說著話,已到了方振藻屍旁。


    慶瑞朝著屍體作了三個揖,揮淚說道:“三弟英靈不遠,身後的事,有我在,盡可放心。二十年後,仍是今日成全你的人,來成全你。安心去罷。”後成看方振藻的兩隻紅眼,自中槍倒地後,兩眼向上翻起,直待慶瑞到來不曾合攏。慶瑞剛揮淚說完這幾句話,兩眼登時合下來了。慶瑞指揮跟隨的人,將帶來的衣服替方振藻裝殮,並教扛抬棺木的人就在石岩旁邊,擁一個深坑,裝殮停當,即時掩埋起來。不多一會工夫,已七手八腳的做了一個墳堆。慶瑞見已葬好,才帶了後成和眾人迴衙。


    後成偶然想起,方振藻今早曾說拿住了兩個小尼姑,監在衙裏,遂向慶瑞說道:“三師兄說昨夜拿住了兩個女刺客,於今三師兄已經去世,二師兄打算怎生發落呢?”慶瑞停了一停,笑問道:“他已將詳情對你說過了麽?”後成點頭應是。慶瑞道:“這事依你打算,怎生發落才好呢?”後成道:“這事實是三師兄的罪惡。我今早聽得他述這事的時候,即很不以他這種舉動為然。比時我就自恨沒有能耐,不能禁阻他。假使我在旁邊遇著這般的事,必定不顧性命,把誘奸良家女子的人除掉。便是自己本領不濟,反死在惡徒手裏,也心甘情願。何況這兩個女刺客和陶家的女人,同是佛門弟子。親眼看見這種汙穢行為,出自佛門清淨之地,自己又沒有力量,如何能袖手旁觀呢?依我的意思,二師兄可替三師兄減輕罪惡,趕緊將二人釋放。並且據三師兄說,二人的本領不小。以三師兄的本領,初次交手,尚且受了傷,可見二人必也有些來曆,不是尋常之輩,二師兄正好借此做個人情。”慶瑞搖頭道:“若就事論事,你這意思自是不錯。不過你三師兄隻對你撩頭去尾的說了他自己這段事故。其實這裏麵的情由,還很長很長。你此刻既已和我是同門兄弟,便不可不知道我們這派現在的仇敵極多。這兩個女子,也是我們的仇敵。就沒有你三師兄這種汙穢的舉動,他們既到了南京,也是要和我們為難的。”


    後成詫異得很的樣子問道:“修道的人,與人無忤,與物無爭,怎麽會有很多的仇敵呢?”慶瑞正色道:“談何容易。與人無忤,與物無爭!旁的不說,我且問你:你不是為要替你母親報仇,才專心學道的嗎?此時你報仇的機會已快到了,你能做到與人無忤,與物無爭八個字麽?萬一潘道興的法力比你高強,你一人不能報仇,能不拉幾個好本領的幫手同去麽?即算你比潘道興厲害,如願將你母親的仇報了,你能保潘道興沒有同門兄弟與徒子徒孫,又出來替潘遭興報仇麽?似此冤冤相報,仇敵安得不多?你要知道,我們奉的崆峒派。崆峒派與昆侖派,素來是不相合的。昆侖派全是漢人。崆峒派原是從蒙古發源的,蒙古人居多,迴子、苗子都有,從來漢人極少,也輕易不肯收漢人做徒弟。自從祖師在七十年前由蒙古入中原傳道,才收入董祿堂和楊讚化、楊讚庭兄弟,楊讚化又傳龐福基,楊讚庭又傳甘瘤子,甘瘤子、龐福基更傳了不少的徒弟,都是漢人。昆侖派的人,因此更仇視我派了。這兩個小尼坫,是眇師傅的徒弟。一個是朱繼訓的女兒,一個是朱繼訓的兒媳。朱繼訓在潮州謀叛,已正了國法。全家因有眇師傅搭救,才留了性命。這番二人到南京來,一則因祖師在這裏,想來顯顯自己的能為。二則因我和你三師兄都是旗人,在他們更覺有深仇積怨。我於今縱能大度包容,將他釋放,他不見得知道感激,從此不與我為難。”


    後成聽得裏麵有種種關礙,便不敢有所主張。又因慶瑞剛才提到替母親報仇的話,觸動了幾年來蘊蓄於衷的心事,隻坐在一旁低頭落淚。慶瑞看出了後成的心事,即向後成說道;“你還悲苦些甚麽?我剛才不是說,此時你報仇的機會已快到了嗎?你的根基很厚,白日飛升,在你並非難事。不過你的年事太淺,閱曆不深。因閱曆不深,操持便不易堅定。我等須以道為體,以法為用。祖師因見你的根基尚好,修煉較平常人容易百倍,所以想將你作育出來。惟恐你為急於報仇一念,分了向道之心,才命你三師兄專一傳授你的法術。你要知道法術沒有邪正。有道則法是正法,無道則法是邪法。你此刻的法術,足夠修道之用,隻是若從此不在道上用功,則你這些法術,都是自殺的東西。你三師兄今日如此下場,即是無體有用之結果。祖師假手於你以殺他,實具有深意,千萬不可忽略。”後成覺得領悟了,說道:“二師兄說我此刻的法術,足夠修道之用,我實不懂得。我從三師兄苦煉了三年,三師兄常說我很有進境,但是我至今還覺得一種法術都施用不來,這是甚麽道理呢?”慶瑞笑道:“你不到施用的時候,如何能施用得來?”後成問道:“怎麽謂之施用的時候呢?定要與仇人見麵,才是施用的時候嗎?”慶瑞說:“不然,你三師兄還不曾將開門的鑰匙給你,鑰匙就是口訣,我傳給你罷。”當下慶瑞傳授了後成的口訣。


    次日,後成正在慶瑞跟前聽慶瑞談道,忽見一個親隨送了封信進來。慶瑞拆開封皮看了一遍,隨手揣入懷中,連忙起身出去了,好一會才蹙著眉頭進房。後成不知是那裏來的信,不敢過問。看慶瑞麵上,很露出憂容。後成是個生性很忠實的人,親眼看見於自己有大恩的人有為難的事,實在忍不住不顧問。卻是轉念一想,二師兄這們高的道行,這們強的法力,尚且為難憂慮,我就問,不也是白問嗎?


    後成心裏這般思想,慶瑞象是已經知道,長歎一聲,對後成道:“你三師兄真累人不淺。他欺眇師傅已死,求我幫同設計,將這兩個小尼姑拿住。也不打聽清楚,朱繼訓的兒子是智遠禪師的徒弟。方才的信,就是智遠禪師打發他徒弟朱複送來的。我看了信,不由得要著驚,雖立時將兩個尼姑放了,然我從此又多幾個勁敵。我要專心煉道,就得解組2入山。這小小的前程,在我本不值一顧。無奈我是蔭襲的職分,又是旗籍,其中有種種滯礙,使我不得如願。終年坐在這個參將衙門裏,哪是修道的地方?你三師兄撞下大禍走了,卻教我一個人擔當,你看我怎麽能不憂慮。我思量你的親仇未報,必不能安心在這裏久留。好在你家中並沒離不開的人,你叔叔、嬸母已在此地落了業。你迴家鄉報複了仇恨,仍迴我這裏來。一則你們叔侄兄弟可以團聚,二則我有你做個幫手,凡事都放心一點兒。不知你的意思怎樣?”


    後成不假思索的答道:“二師兄便不吩咐我仍迴這裏來,我報仇之後,也沒地方可走,自免不了仍依家叔生活。隻是我報仇的事,二師兄打算教我何時前去呢?”慶瑞捏指算了一算道:“哎呀,此刻就得動身,在路上還不能耽擱,趕到醴陵,方不遲誤。若稍有耽擱,隻怕不能完全如你的心願。”後成聽了這話,那敢怠慢,慌忙立起身說道:“二師兄既這們說,我就隻得即時動身了。”慶瑞點頭道:“令叔和先生兩處,我自會告知他們,不用你去說。”後成匆匆拾奪3了一個包裹,慶瑞拿了一包散碎銀兩給他做盤川4,後成遂動身向醴陵報仇去了。不知這仇怎生報法?且待第三十四迴再說。


    1孟浪,鹵莽,輕率。


    2解組,解下印綬。組,印綬。意謂辭去官職。


    3拾奪,即拾掇,收拾之意。


    4盤川,即盤纏,旅費之意。


    修竹軒掃描ocr,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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