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又隔了一陣,到了二年九月,有一個姓楊的朋友,新從湖南來。我和他談論,問他近來在湖南,耳目所聞見的,有甚麽奇情怪享,足資談助的沒有?姓楊的朋友是一個最健談,而又富有滑稽性質的人,聽了我問的話,便笑道:“近來的湖南嗎,沒有人事可談,可談的隻有鬼事。”


    我也笑道:“像現在的社會,也隻可談鬼話,不能說人話。


    你我肚皮裏,都懷著不少的鬼胎,就請你談幾個湖南的鬼,給我聽罷。”姓楊的朋友遂欣然向我談了多少的鬼話,雖也不乏有趣味,使人聽了忘倦的,卻都是零零碎碎不成一個片斷。


    正談到興會淋漓的時候,他忽然跳起來說道:“正式說鬼話,倒把一個人鬼不分明的怪物忘了。”我連忙問甚麽叫做人鬼不分明的怪物?他說道:“從今年二月以來,湖南凡是達官貴人的座上,最少不得的就是這個怪物。說起這個怪物來,也實在是有些陰陽怪氣的。這怪物姓陳,名叫複君。聽說也是你們平江人。”我一時喜得也跳了起來說道:“陳複君已迴了湖南嗎?我半年來腦筋裏所盤旋的,就是這位陳先生。正想研究他是一個甚麽來曆。你所聞見的,有關於他的來曆的事麽?”姓楊的朋友道:“那卻沒有,不過我所知道的,很有些駭人聽聞的事。湖南的達官貴人沒一個不認識他,也沒一個知道他的來曆。你記得民國四年,湖南軍隊裏的藍辛果麽?”我說:“藍辛果這個名字,我耳裏聽得極熟,一般軍人都說他有唿風喚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趙恆惕、宋鶴庚他們,都把他當個軍師看待。後來一個敗仗打了,大家才漸漸把信仰他的心消滅了。你忽然說到藍辛果,難道這陳複君也是藍辛果一流的人物嗎?”


    姓楊的朋友搖頭道:“那卻不知道怎樣,隻是這陳複君的聲名人品,都在藍辛果之上數倍。我第一次見陳複君,是在一個小軍閥家。本是小軍閥做主人,請他吃飯,有我在座作陪客。吃過飯就大家搓麻雀。主人請陳複君入局,陳複君推說不會。主人便信以為真。如是我們四個人,扯開台子搓將起來。陳複君在四人背後,周圍地看。他一時技癢,替我主張了一迴。主人就笑道:好嗎,我說陳先生是老於江湖的人,怎麽竟不會搓麻雀呢?來,來!我這一腳,讓給你搓。我們三人也齊聲慫恿他入局。他笑著說道:我入局隻能搓假的,輸贏不算數才行;若是搓真的,隻怕三位沒有那們多錢輸。我聽了便不相信道:隻要陳先生照規矩搓,不見得全是你贏;聚角偷牌,玩出種種翻戲,我們便怕搓不過。陳複君道:甚麽翻戲,我都不會。就是會翻戲的,一個人也做三個人不下。我說是呀,不來翻戲,即請上場罷。陳複君也不推辭,高高興興地坐下來,重新摸過了風,一牌一牌地搓下去,我們三個人,都十分注意他,搓過兩圈,我們每人輸了半底。他就笑道:不用再搓罷?我們怎麽肯呢?”哪曉得這兩圈搓下來,我們每人又輸了兩底多。隻看見他兩翻來,三翻去,最怪的就是單釣嵌張,他伸手去摸牌的時候,口裏叫甚麽,手裏就摸出一張甚麽來。


    屢次如此,你看這牌還敢搓下去麽?隻得麵麵相覷的,不敢搓下四圈了。


    陳複君見我們不搓了,低頭把錢分作三股,退給我們三人,我們如何肯受呢?他笑道:你們不用客氣,在你們有錢的人,原不把這點兒錢放在心上。但是我贏了,心裏卻是過不去。我說,這是哪裏話,賭博不輸就贏,有甚麽心裏過不去?陳複君搖頭道:不是這們說,且等我玩個把戲,給你們看了,就知道我這錢,是不應該得了。我們見說有把戲看,都眉花眼笑地請他玩起來。他指著桌上的牌對我說道:你隨手拿一張牌,看清是一張甚麽,不要給我知道,放在我手掌裏。我當時就如法炮製的,拿了一張東風。他把手掌伸出,我放在掌心裏。大家八隻眼睛都睜開望著,看他玩甚麽把戲。他對主人說道:你隨口說要一張甚麽牌。主人逞口而出地說道:要一張四萬。隻見陳複君口裏也跟著喊道:要一張四萬。接著把掌心裏的牌翻轉來,大家一看,不是一張四萬是甚麽?這一來,可真把我嚇得兩眼瞪著,說不出話來。怎麽分明一張東風,眼都不曾瞬,就隨口變成四萬了呢?陳複君道:你們看是不是一張四萬?


    我們自然齊聲答應,是一張四萬。陳複君笑道:你們再仔細看看,可是作怪,那牌在他掌心中,動也沒動,仍舊是一張東風。哪有甚麽四萬呢?主人道:我還要試一迴看看,使得麽?陳複君道:有甚麽使不得,百迴千迴都行。主人悄悄地選出四張二餅來,揣在衣袋裏,教我照初次的樣,摸一張放在陳複君掌心裏。我這次摸的是一張七索。主人喊道,我要一張二餅。陳複君絕不遲疑的,喊一聲翻轉來,竟是一張明明白白的二餅。主人伸手把這張二餅拿在手中笑道:且慢,我這副牌,隻有四張二餅,我衣袋裏,已拿出了四張,看這張假二餅,是哪裏來的?旋說旋探手去衣袋裏,掏出四張牌來,打開手一看,隻有三張二餅,卻有一張七索。我說我剛才摸的,就是這張七索。我有意看明了竹背上的筋紋,怎的這們快,就跑到人家衣袋裏去了呢?陳複君笑道:你們看這錢,不輸的太冤枉嗎?我這贏的,不也太無聊了嗎?我們隻好都把錢收迴來。”


    “過了兩日,又在一個朋友家,和陳複君同席。這次同席的人,有二十多個,一大半是湖南軍政兩界赫赫有名的顯者。大家都知道陳複君是一個異人,凡得陳複君指點一句吉兇禍福,沒一個不是極端信賴的。這日酒席散後,有一個政客請陳複君看相。陳複君推辭道:我不會看相,但是我知道你百日之內,有一件極難解決的問題發生,雖不至有性命之憂,也得受一很大的驚嚇。那政客聽了,就求陳複君替他設法解免。陳複君當時從衣袋裏掏出一張二寸多長的卡片來,交給那政客道:若遇了十分為難的時候,但用手在這名片上,摩挲幾下,心裏默念我這時交給你名片的情形,自有妙用。名片藏在貼肉的衣袋,不可遺失了。那政客接了,道了謝,揣入衣袋裏,我看他那道謝和揣名片時的神氣,很像是不相信的樣子。


    這是今年二月底的事,其時我在旁邊看了,雖曾親眼見過陳複君的驚人本領,但也不相信他的名片,能和孫悟空身上的猴毛一樣。誰知道那張名片的效力,竟比孫悟空身上的猴毛還要大得駭人些。你看是不是笑話?”


    我問道:“後來那政客畢竟發生了甚麽為難的問題呢?”


    姓楊的朋友笑道:“那次的問題,關係那政客的生命財產,都極為重大。我自從二月底,會過那政客之後,直到上月十五中秋節,方在朋友處會見他。這幾個月當中,我雖沒有會見那政客,卻遇著他的朋友或同鄉。總得問訊一聲,看那名片的效驗確是怎樣?隻因他是巴陵人,在興寧做縣知事,輕易不大到省城來,所以既會不著麵,又探聽不出消息。”


    “中秋節那日,我一見著他,就把他拉到一邊,匆匆忙忙寒暄了幾句。就問道:自從二月底在某處握別後,足下到外縣換了換新鮮空氣,想必比拘守在省城裏的安適多了。


    那政客一聽我這們說,立時就想起那次陳複君給他名片的時候,有我在旁邊,一手撈住我的衣袖大笑道:好了,我這迴的事,有你做證人了。說完又哈哈大笑。他這們一來,倒把我嚇了一跳。翻著一雙眼望了他,不知要怎生迴答才好。他接著說道:二月間我和你在某處同席,陳複君不是交了一張名片給我?說有為難的時候,隻要用手在那名片上摩弄一下子,就有解決方法的嗎?我連忙點頭道:不錯,我正要問你,那話兒應驗了沒有呢?真有了效驗嗎?”那政客也不答話,笑嘻嘻地從衣袋裏摸出那張名氣來,給我看道:你瞧,我此刻還保存在這裏。這東西,真是奇怪得厲害。我說給旁人聽,人家都不相信咧!我就他手中看那張名片,四角都毛了。”


    “他給我看了看,仍揣入衣袋中。拉我坐下來說道:‘那次陳複君交給我這名片的時候,我口裏向他道謝,心裏實在有些不相信。隻因一張名片擱在衣袋裏,也沒有妨礙,便沒人理會它。那次在省城裏,沒住幾日就到興寧任上去了。在興寧兩個多月,平平安安地誰也沒想到這名片上去,連陳複君的話也忘了。還是我內人最相信這些玩意,我每次更換裏衣,內人總給我把這張名片裝上。本來四月間就有公事,必須我親自來省的,因私事一日延擱一日,直待過了端陽節,才動身到省裏來。省長知道我對於華容、臨湘兩縣的湖田情形比一般人熟悉,臨時委我去調查一件多年的謬(言旁換車旁)葛(加車旁)案。我心想這也是一樁美差,謝委下來就走。隻帶了兩名護兵,四名轎夫,一名挑行李的。在兩縣僅住了一星期,案情已調查明白了。委任上有三星期的限,我想已離家不遠了,何不借此多餘的限期,歸家看看家父母呢?於是就從臨湘動身,向巴陵進發。一百八十裏路,已走過一百裏了。夏季日子長,正在下午四點鍾的時候,忽然迎麵來了一隊荷槍的兵士,望去約莫有四五十人。我以為是那地方駐防的軍隊,也沒有注意。看看相離不遠了,我的護兵跑到我轎子跟前報道:前麵來的軍隊照服裝看去,好像是一隊桂軍,並且行伍錯亂,必是從平江潰竄下來的,請示怎樣辦呢,還是迎上去嗎?我忙教轎子停下,立刻走出轎來,一看果是些潰兵。因近年來的湘軍,很多效桂軍的裝束,也是戴著繁葉鬥笠,腳穿草鞋。平江沈鴻英的軍隊,不見得便潰竄到這裏來。又相離已不到兩箭遠近,就要避讓也來不及,隻得挺身向前,要轎夫扛著空轎,跟在後麵。


    誰知來的竟是沈鴻英的桂軍,被葉開鑫打得潰了一營,四處亂竄。他們見我護兵背著兩枝步槍,正如蒼蠅見血,登時將我們包圍起來,一連開了十來槍。幸喜是對天開的,不然,我早已沒命了。隻聽得一片聲唿著繳械。兩個護兵,都臥下裝好了槍,想迴槍抵抗。你看,這不是糊塗找死麽!任憑你的本領登天,兩人也敵不過四五十人哩。急得我隻管揚手,一麵教護兵把槍丟了。護兵也是該死,我說的話,好像是不曾聽清。拍,拍!竟向桂軍迴擊了兩槍,爬起來向山上便跑。他們迴擊這兩槍,沒要緊;可憐我,幾乎急死了。你說那些桂軍肯放手麽?那槍就和放爆竹一般。我到了這時,也就說不得怕丟人了,隻得雙膝跪在地下,高唿不幹我的事。卻好那些桂軍,並沒向我開過一槍。四個可惡的轎夫見護兵跑上山,他們也跟著跑了。隻剩我一個人跪在那裏。桂軍分了十多人去追兩個護兵,其餘的就圍了我,把我提起來,審囚犯似的審問了一會。有幾個主張用繩縛了我的手,牽著和他們同走。虧在一個像頭目的人,說沒得麻煩了嗎,牽去有甚麽用呢?這乘轎子倒好,去擄四名夫子來,我也來享受享受。他說完踢了我一腳,教我滾蛋。我巴不得有這一聲,提腳便走。才走了半裏多路,心想那一挑行李裏麵,很有些重要的案卷,和貴重東西。這一丟失,真是糟天下之大糕了,越想越覺得可惜。不知怎的,猛然想起這張名片來,何不摩弄它一番,看是怎樣?便無效也不要緊。於是心裏就默念陳複君交給我,還有你在旁邊的情形,一麵伸手去衣袋裏在名片上摸了幾下。真作怪,我心裏一默念就糊裏糊塗起來了。仿佛耳裏聽得有人說,還不快迴頭跟上去?兩腳不知不覺地仍向剛才遇險的地方走。走到那裏隻見那些兵正向前走,我坐的那乘轎子已有四個人抬著,卻不是我那四名轎夫。那一挑行李,也有一個鄉下人挑著跟在轎子後麵。若在於日我決不敢跟上去,但是此時我心裏並不知道害怕。隨著他們走了十多裏,天色已黑了,見他們進了一家莊子,轎子擱在外麵,行李挑進去了。我在那門口徘徊,門口站著有守衛的兵,像是不曾看見我的樣子。我信步走進裏麵,許多兵士都在一間廳堂裏,有坐的、有睡的、有立著談話的,絕沒一個人注意到我身上。不一會,有幾個兵搬了些飯菜出來,大家搶著吃。我覺得有些餓了,也跟著大家用手抓了吃,也沒人看出來。那些兵士吃過了飯,大家在那廳堂上橫七豎八地睡起來。我的那桃行李也擱在廳堂上。我這時心裏忽然一動,暗想他們都睡了,我還不把行李挑走,更待何時呢?隨即將行李挑在肩上,大踏步出了村莊,趁著月色直走到天光大亮,也不知道疲倦。像那們重的行李,若在平日莫說要我挑著走路,就隻要我挑起來,我的肩頭也得痛十天半月。這時我挑在肩上,好像重不到四兩。便是我平日徒步行路也行不到二三十裏,就得腳痛。這一夜行了八十多裏,還挑著那一肩行李。就換一個壯丁也不能一口氣行八十多裏。這迴的事,我至今想起來,仍是和做夢一樣。’”


    姓楊的朋友述到這裏笑著問我道:“你聽了這們荒唐的話,相信不相信?”我遂將陳複君在上海的事,說了一遍給姓楊的朋友聽了。並說道:“這事不由我不相信,世間的奇人怪事盡多,我們的見識有限,不能說不是親眼見的,就武斷沒有這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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