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老人腳下挺立,紋風不動,柔聲說道:“人死不能複生,少莊主是聰明人,須知節哀應變,才是為子之道,倘若憂傷過度,莊主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瞑目的。”


    高翔雙膝一軟,跪伏在棺木邊,放聲痛哭。


    那麻衣老人眼中也噙著瑩瑩熱淚,直等到高翔哭得精虛力弱,這才將孝衣替他披在身上,長歎道:“老莊主在武林中俠名卓著,這幾天,聞訊趕來吊祭的武林人物甚多;少莊主不宜再事悲燦,快請成服守製,也好接待吊客,主持善後。”


    高翔仰起淚臉,問道:“高升,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是怎麽去世的嗎?”


    麻衣老人道:“少莊主請先成服節哀,容老奴細陳。”


    高翔衡情度理,也覺得不能徒事悲苦,無論如何,爹爹既已仙逝,自己總該遵禮成服,慢慢再查詢他老人家的死因經過。


    於是,無可奈何點點頭,揮淚換上了孝衣,那麻衣老人攙扶他坐下,自去門外拾迴箏囊、包裹,打了洗麵水使高翔略作梳洗。


    高翔心神初定,這才發覺莊中除了自己和高升外,竟另無一個下人,不覺大感詫訝、麻衣老人才緩緩說起九天雲龍去世經過:“一月以前,老莊主突然深夜唿喚老奴,囑命盡發莊中庫存金銀,將全莊上下全都遣散,老奴叩問原因,老莊主隻說:‘天明之後,將有遠行,這次能否生還,殊難逆料。’老奴遵照他老人家的吩咐,第二天便將全莊仆婦全部遣離。”


    高翔默算時日,正是爹爹要自己前往星宿海的那一天,又問道:“以後呢?他老人家真的離莊了沒有?”


    麻衣老人道:“第二天一早,老莊主獨自從莊外迴來,一言不發,便命老奴備馬,果然離開了青城,直到十天以前,突於深夜單騎奔迴莊來,才下馬鞍,就摔倒地上,胸前衣襟上沾滿鮮血,好似受了極重的內傷。”


    高翔罷然驚聲道:“受傷?他老人家怎會受了內傷?”


    麻衣老人歎了一口氣,道:“當時老奴未暇細問,匆匆將他老人家扶人大廳,老人家開口第一句話就問:‘少莊主迴來了沒有?”


    “啊,爹爹……”


    高翔鼻尖一酸,淚水重又滾滾而下。


    麻衣老人繼續說道:“老莊主又將十八年經過對老奴略述大概;傷勢已經垂危,臨終之時,要老奴打開衣櫥,取出壽衣替他更換,原來他老人家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為身後之事預作了安排,櫥中衣帽鞋襪,無一不備,老奴見了,也忍不住鼻酸淚落。”


    高翔插口問道:“他老人家說過受傷的原因沒有?”


    麻衣老人沉吟道:“老奴取出壽衣壽服,一時悲慟,竟忘了問起老莊主是傷在何人手中,不過……”


    高翔目光一聚,喝問道:“不過什麽?你快說。”


    麻衣老人遲疑了一下,垂頭道:“老莊主在斷氣之前,曾經深自長歎,含糊說了一句:‘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姓符的,你好毒辣的手段……’老奴急急迫問,他老人家卻已經已經咽下最後一口氣了。”


    他說這話時,臉上突然閃過一抹愧作之色,但高翔卻未留意。


    高翔隻喃喃低念著姓符的三個字,腦中疑雲重重,問道:“你來莊中已經多久了?”


    麻衣老人道:“老奴侍候莊主,已有三十多年。”


    高翔又問道:“那麽,你知不知道我爹爹所識的人之中,有誰姓符呀?”


    麻衣老人神色一震,搖頭道:“老莊主識遍天下,此話卻不知意指何人。”


    高翔切齒道:“既有這句遺言,仇家必是爹爹相識之人,哪怕走遍天涯,我也要找到那姓符的,查個水落石出。”


    麻衣老人突然驚惶地四望一眼,壓低了嗓音急急道:“老奴僅隻隱約聽見,並不真確,少莊主千萬……”


    話聲未落,突聽莊門外有人朗聲叫道:“門上有人嗎?”


    麻衣老人臉色立變,忙道:“必是吊祭的客人來了,請少莊主跪在靈側答禮,老奴前去接待。”


    高翔隻得暫將心中疑團收起,整衣侍立靈位一側,那麻衣老人高升疾步迎出大廳,遙見莊門外正昂然挺立著一個身軀魁偉,滿生斑白虯髯,篷頭垢麵,鶴衣百結的老年叫花。


    那老叫花目若寒星,精芒四射,背上斜掛一隻朱紅酒葫蘆,身前法結,赫然竟達九個之多。


    要知窮家幫中人的地位身份,全憑胸前法結多寡區分,普通一個舵主,不過三結,通都大邑掌舵令丐,最多也隻有五結,甚至當今窮家幫幫主獨臂窮神劉鐵輝,也僅隻七個法結,此人身帶九結,不用猜,必是幫中長老護法身份。


    高升一見那老叫花,心頭赫然猛震,慌忙迎前數步,屈膝拜了下去,道:“小人高升,拜見老爺子。”


    老叫花手臂微抬,一股柔和勁力,硬生生阻住他下拜之勢,朗聲道:“高升,還認得咱家?”


    高升垂手答道:“老爺子多年未蒞敝莊,髯須俱已花白,小人險些認不出來了。”


    那老叫花拈須哈哈大笑,道:“不錯,老了,老了,自從上次來過青城,已快有十五年了吧?”


    忽然笑容一斂,指著門前紙幡問道:“這是莊中誰人的喪事?”


    高升含淚道:“敝莊主十日之前過世了。”


    那老叫花駭然一震,未見移步,身形已直欺上前,探手一把拉住高升手臂,沉聲問道:“你說是誰過世了?”


    高升道:“是敝莊老莊主……”


    一句話未完,叫老叫花脫手一摔,直將高升摔了兩個翻滾,精目熱淚盈眶,抬頭望了門匾上白布素球一眼,大哭道:“兄弟,老哥哥終於來遲一步了。”


    哭聲中,踉蹌奔進莊門,一見靈位,熱淚滾滾直落,撩衣跪倒,放聲痛哭起來。


    高翔身披孝衣,忙在靈側跪伏還禮,老少二人相對而位,久久無法抑止,高升默默上香焚紙,也不期熱淚紛墜。


    老叫花大哭一場,這才發現靈側陪跪的高翔,揮淚將他摟在懷中,摩掌著他的頭頂,喃喃道:“你就是翔兒嗎?”


    高翔哽咽頷首,轉問高升道:“這位老前輩是……”


    高升未迴答,老叫花已接口道:“孩子,你自是記不起來了,伯伯見你的時候,你還不足三歲。”


    高翔心中一動,暗忖道:“我自從周歲便在後山石洞中獨處長大,爹爹生前曾說,從未告知外人,他怎會在三歲時見到過我?”


    疑團一起,忙又問道:“請恕翔兒愚蠢,不知伯伯應該怎樣稱唿?”


    老叫花位道:“孩子,我與你父親交稱莫逆,情同骨肉,你的事,這世上隻有伯伯一人知道,可憐你小小年紀,竟遭如此慘變,十五年前你父親若肯將你交給伯伯帶走,恐怕也不致落得今天的下場了。”


    高翔見他仍未說出姓名,卻又不便再問,於是恭謹答道:“侄兒年幼識淺,對父執前輩,茫然無知,失禮之處伯父休怪。”


    老叫花歎道:“這是什麽話,伯伯怎會怪你,快起來,把你父親去世經過,仔細告訴伯怕,一切自有伯伯替你作主。”


    高翔愧然道:“侄兒也是今日趕迴家來,才知爹爹噩耗。”


    於是,便把奉命前往星宿海的經過,大略述說一遍。


    那老叫花聽了,跌足長歎道:“這都怪你父親一念之差,當年他若依我計較,青城三友焉能被人一網打盡。”


    高翔心念微動,忙問道:“伯父知道那陷害爹爹和兩位師伯的人是誰嗎?”


    老叫花搖頭啃歎道:“這事說來話長,其中恩恩怨怨,涉及你父親隱諱,等一等伯父再為你詳述,現在你先說一說,你父親亡故之時,可曾留有什麽遺言?”


    高翔道:“爹爹去世的時候。侄兒尚未趕迴來,聽高升說,他老人家不想高升突然插口道:“老爺子遠來,少莊主也剛從青海趕迴,途中辛苦,這些事,留待明天再說出也不遲。”


    老叫花揮手道:“歇什麽,你莊主死得淒慘,不明真相,叫人怎能安心,翔兒,你說下去。”


    高翔才說了一句:“他老人家臨終之時……”


    那高升突又岔口道:“少莊主,那是老奴含糊耳聞,並不真確,難作準的。”


    叫老花臉色一沉,叱道:“高升,你是怎麽了?三番兩次岔口阻攔,難道我老要飯的是外人嗎?”


    高升被他一頓叱斥,不敢再響,默默退至一旁。


    高翔望了他一眼,心中頗感溪蹺,也就繼續說道:“侄兒聽高升說,爹爹臨去之時,曾經浩歎人心難測,說過一句:“‘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姓符的,你好狠毒的手段……”’那老叫花一聞此話,神色突變,目光倏聚,急聲問道:“他當真提到姓符的三個字?”


    高翔點點頭道:“是的。”


    老叫花突然仰麵大笑,聲震屋瓦,靈前素燭,也被那如濤般聲浪,逼壓得昏暗不明。


    高翔詫問道:“伯怕因何發笑?”


    老叫花狂笑問道:“高升,你當真聽見老莊主說過句話?”


    高升垂頭道:“小人慌亂中聽見,不能作準。”


    老叫花笑聲漸遠,虎目淚水複又滾落,恨恨道:“老賊,老賊好一個一石二烏的妙計,你連老要飯的也不肯放過,老要飯的也饒不了你。”


    高翔忙問道:“伯父此話是何意思?”


    老叫花舉袖拭淚,黯然道:“孩子,你可知道,你爹爹生前知交之中,誰人姓符嗎?”


    高翔道:“侄兒正想不出來。”


    老叫花麵現戚容,緩緩道:“不用想了,那人正是我老要飯的。”


    高翔駭然一震,慌忙退後兩步,沉聲道:“敢問老前輩上下?”


    老叫花冷冷道:“神丐符登。”


    這四個字,宛如重錘狠狠擊在高翔腦門上,刹時間,胸中熱血上衝,幾乎把持不住,厲聲叱道:“這麽說,是你害死了我爹爹?”


    神丐符登冷笑道:“我若要害他,十五年前早將他害死了,何必等到現在。”


    高翔怒火填膺,大喝一聲,突然欺身上步,揚掌疾劈而出,喝道:“姓符的,我跟你拚了。”


    神丐符登視若無睹,竟從背上取下酒葫蘆,灌了一大口酒,且毫無招架封拆之意。


    高升卻驚惶失聲,叫道:“少莊主,千萬魯莽不得。”


    高翔盛怒之下,掌力業已逼抵神丐符登胸前,猛然頓住掌勢,勁力蓄而不發,大聲喝道:“姓符的,你怎麽不敢動手?”


    神丐符登舉袖抹一抹嘴唇,冷笑道:“老要飯的生平不輕易出手,尤其對一個可憐複可笑不懂事的後輩。”


    高翔聞言一怔,忽然隻莊門外人聲喧嘩,傳來一陣喧騰的馬嘶人語之聲。


    高升迎出莊外,頃刻飛奔進來,急聲道:“少莊主快快請歸位答禮,開封府玉筆神君金老爺子親來吊祭老莊主了。”


    高翔遲疑了一下,對老叫花道:“咱們的事還沒有說明白,你不能離開。”


    神丐符登冷曬道:“放心,事未分明,拿八人大轎來抬我也不會走,但金陽鍾這家夥滿身銅臭,老要飯的卻不想跟他見麵。”


    話才說完,一個蒼勁的聲音已接口笑道:“符老哥為何如此鄙夷金某?”


    隨著人聲,大廳前疾步跨進一名錦衣大漢,雙手高捧一隻木盒,盒中滿盛金錠銀鎳、香燭紙錢等祭奠之物。


    這錦衣大漢臂纏黑紗,垂手肅立,神情一派肅穆莊嚴。


    緊接著,一條高大的身形,才在靈堂門口出現。


    這人渾身錦衣華服,身軀軒昂,紅麵長髯,年紀約有五旬左右,方麵隆準,虎臂熊腰,英姿勃發,氣度十分不凡。


    他一腳跨進靈堂,首先向神丐符登抱拳一禮,微笑道:“符老哥,多年未見,不意竟在此地相晤。”


    神丐符登冷冷哼了一聲,道:“此地相晤有什麽不好,一樣作客,兩樣心情。”


    玉筆神君金陽鍾似乎沒聽出對方語含譏諷,點頭歎息道:“不錯,一樣作客,兩樣心情,人世蒼涼,竟未料到高兄速爾作古,金某聞訊不期扼腕三歎,立即兼程趕來,親致吊唁之意。”


    神丐符登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冷冷道:“有一天你聽說我老要飯的死了,隻怕要雀躍三尺吧?”


    金陽鍾笑道:“符老哥風趣不減當年,還是這麽喜歡說笑。”一拱手,又道:“且讓小弟先行致祭過高兄,咱們再敘別後。”


    笑容一斂,揮手道:“上香,開祭。”


    棉衣大漢應聲上前,燃香點燭,金陽鍾整整衣衫,撩袍跪倒,在靈前拜了三拜,錦衣大漢文捧出祭文,“嗚唿哀哉……伏維尚饗……”朗聲念了一遍,金陽鍾跪在靈前失聲大哭起來。


    高翔側跪答禮,祭文中說了些什麽他一句也沒有聽見,在他心裏,隻惦記著爹爹臨死時的遺言,以及神丐符登是不是謀害爹爹的兇手?


    他已被目前這複雜情況弄得茫然無所適從,神丐符登已有十五年未至青城,為什麽會突然在青城山莊出現?他和爹爹有什麽仇?他所謂涉及爹爹隱諱之語又是指的什麽?


    許許多多解不開的疑問,盤索在腦侮中,使他下意識希望這位玉筆神君金陽鍾早些祭畢,早些離去,才好繼續逼問神丐符登真相。


    可是,那金陽鍾卻哭得哀哀不止,狀極悲愉,一時難以抑製。


    高翔偷眼望望神丐符登,隻見他傲然據坐,大口喝酒,似對金陽鍾的哭祭,頗有不屑和冷嗤之意。


    好半晌,金陽鍾才收淚起身,略整儀容,目光才落在孝子高翔的身上,當時詫問高升道:“這位小哥是高府何人!”


    高升躬身道:“是府上第二位公子。”


    金陽鍾更加詫異道:“金某僅知高兄有一愛子,已在二十年前離家出走,怎麽從未聽說高兄還有一位次公子隨侍身邊?”


    神丐符登冷冷接口道:“你沒有聽說過的事情多啦,天下有冒認夫妻的,還有假冒人家兒子的事不成。”


    金陽鍾假作未聞,上前親切萬分地執著高翔雙手,看了又看,含淚而笑道:“高兄雖已作古,有子如此,亦當含笑九泉了。”


    高翔鼻子一陣酸楚,位道:“多謝金怕父謬譽。”


    金陽鍾執著高翔的手,柔聲問道:“好孩子,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


    高翔答道:“侄兒名叫高翔,今年十八歲。”


    金陽鍾歎道:“難得,難得,老夫與令尊誼屬知交,竟不知賢世侄已有十八歲了,孩子,不要難過,人生自古誰無死,令尊譽滿武林,受萬方崇仰,死而何憾?隻是你年紀尚輕,他卻未免去得太早了些。”說著,淚水又簌簌落了下來。


    高翔觸動隱痛,不禁也痛哭失聲,道:“侄兒年幼愚魯,今後尚希金伯父多賜教誨。”


    金陽鍾緊緊握著他的雙手,激動地道:“好孩子,隻管放心,令尊雖然不宰仙逝,今後一切自有老夫,此地瑣事一了,賢侄務必要到開封府一行,老夫在世一天,總不讓你受到一點兒委屈就是。”


    當下留了開封地址,又命從人取黃金百兩,權當奠儀,高翔堅持不得,隻得含淚拜受。


    金陽鍾又瀏覽靈堂,啼噓不已,告辭的時候,不勝依依對神丐符登道:“小弟俗務繁瑣,先行告退,符老哥俠蹤難測,何不攜同高賢侄賀蒞開封盤桓幾日,也好容小弟稍盡薄意呢?”


    神丐符登冷淡地道:“金府財雄勢大,能看得上我一個要飯的?”


    金陽鍾毫不為意,殷殷道別,神丐符登傲然據坐,並不起身相送。


    高翔示意高升監視老叫花,自己親送金陽鍾到莊門口,隻見門前隨行之人,個個臂纏黑紗,俱為亡父帶孝,越發感動得淚流不止。


    玉筆神君叮嚀再三,道:“好孩子,別忘了開封之約,老夫在家引頸企盼,務必早來哦。”


    高翔含淚頷首,目送金府車馬轉過山腳,這才疾步重迴靈堂。


    靈堂中,神丐符登仍然一步未動,高居椅上,悶悶的喝著酒,地上一襲麻衣,高升卻不知去向了。


    高翔一驚,大聲叫道:“高升,高升!”


    叫聲在屋中激蕩,卻不聞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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