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裏的人們麵麵相覷,最後都慚愧地低下了頭。


    ——是呀,薩森古國安寧得太久了,已不再有人想去學什麽魔法了。


    這時,國王哈利的目光忽然看到了那個大熱天還穿著鬥篷的人。在一地嘈雜的、灰心喪氣的人群中,他顯出一種不一般的寧靜。


    哈利的眼裏重新燃起了希望,隻聽他顫聲說:“啊,路德校長,您也來了。很抱歉以前我們對待您事業的態度。您是我們王國最後一個魔法學校的校長。難道,我們國家,真的連一個魔法師都沒有了嗎?”


    路德——就是那個從一開始就穿著鬥篷站在王宮市場的旁觀者,見國王問他,便伸手把鬥篷的帽子從頭上摘下,躬身稟道:“可是,國王,難道您忘了二十九年前您親自頒布的那道法律了嗎?因為有一個魔法師習練火魔法時,不小心燒毀了整個街區,您已下令所有的魔法教師都將自己的魔法封閉了。他們都遵從了您的命令,我們國家哪裏還會有誰擁有真正的魔法呢?除了那些用來娛樂的、與人無害的雜耍。”


    他的口氣裏有一絲沉痛。


    國王哈利的臉上也劃過了一道痛苦自責的痕跡。四周的人群忽然哭叫起來:“我們要魔法,我們需要太多的可敬的偉大的魔法師了!”


    最年輕的長老明克蘇忽然踏前了一步,隻聽他說:“路德校長,據我所知,雖然所有魔法師的魔法都已經被封印。但在你的魔法學校,也是我們王國最後一個魔法學校裏,還是有一批魔法老師不肯改行,沒有離去。您也用您自己辛苦募捐來的錢加上自己可憐的財產,努力地支撐著一個魔法學校的存在。難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您的學校裏連一個學生也沒有了嗎?”


    路德茫然地搖了搖頭,又輕輕地歎了口氣:“差不多沒有了。在二十多年前,可以說還有十幾個,可他們現在,改行的改行,退學的退學。”


    他轉眼向四周看去,低聲道:“賣肉的阿克薩,編籃子的巴枯利……你們都是我的最後一批學生,你們還記得曾學過的魔法嗎?”


    人群中,阿克薩和巴枯利都羞愧地低下了頭。


    明克蘇長老又跨前了一步:“真的一個都沒有了?您來這裏,應該早知道今日的局麵了,您該不是來看笑話的吧?”


    路德的臉色變得蒼白,他有些不自信地開口道:“有,倒是還有一個。不過也隻有這一個了。而且,他並不是我們薩森的人。他是一個孤兒,來自於古老的東方,我也不知道他家鄉的所在。在我們學校裏,現在,算上所有老弱病殘的,一共還有九十九個魔法老師。可學生,隻有他一個了。”他猶疑著停頓了一下,緩緩續道:“可他,也是一個我見過的最厭惡學習的學生啊。”


    國王哈利已顧不得他後麵的注釋,急切地追問道:“他現在在哪裏?”


    路德歎了口氣:“他就在我們魔法學校。”


    路德的魔法學校在整個西裏城最荒涼的東區。那是一個破敗的石頭建築。苔蘚無所顧忌地爬上了石牆,有的石縫裏甚至已長出了手腕粗的小樹。這裏,最少已有三十年沒有經過一次像樣的整修了。


    國王與長老院的人見到學校如此破敗的模樣,心裏不由一陣絕望,同時也在內心深處深深地自責著。有誰想到過這個國家居然還如此地需要著魔法?


    但這個學校仍是個規模很大的學校,錯落的屋宇隱隱還能看出當年的盛況。宿舍、中心教室、四間魔法陳列室的窗口已如黑洞一般,曾容納上千學生寄宿的宿舍錯落有致地環列著。看得出,路德校長在盡著最大的努力讓這個學校還像個學校的樣子。


    但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學校裏已沒有人了,沒有任何年輕人。一個衰老的校役在地上不知疲倦卻也疲憊至極地清掃著。巨大的校園與他衰老的身影構成了強烈的反差。


    他掃著掃也掃不完的落葉。他身後,就是巨大的草坪。在那個曾讓全國的人民為之驕傲的巨大草坪的中央,就是那個當年曾負盛名的中央教室了。這裏,曾是整個大陸上所有魔法師心中的聖殿。曾幾何時,登上這座中央教室的講壇,對於任何魔法師來說,都是無與倫比的榮光。


    但此時,它矗立在那裏,宛如一塊史前的化石。除了標本的意義,它再沒有一點兒生機了。


    草坪中間,幾條蜿蜒的通往中央教室的路在不停地變幻著,這是先知摩亞留下的最讓人賞心悅目的魔徑。隻有連續走上三年零六個月的人才會知道,那魔徑的變幻其實呈現著一句箴言:“入我之門,無徑可通;出我之門,一步即達。”


    連那些灑水的噴泉也不停地變幻著位置。水珠中折射著草坪的綠。這讓人驚心的美麗,卻更讓國王與長老們感受到了轉瞬即逝的惶恐。整個破敗的巨大校區裏,他們無聲地在這個草坪上走過。


    國王哈利與長老院的人已三十多年沒有來過這個校區了,他們為麵前的美景驚呆了,隻聽最年輕的長老明克蘇輕輕歎了口氣:“我們不再擁有魔法,因為,我們已不再有夢了。”


    他望向這令人心折的夢幻草坪,從什麽時候起,大家都已不再在意這些了。人人都隻想在城中,在市場,在街道,在王宮,在人與人之間的氛圍裏消磨自己的一生。


    “這個國家,剩下的隻有踏實的利益與生活了。”這是他的感歎,也是他的總結。


    學校已封閉了近三十年,所有的教師都已老弱不堪。他們猛然看到來這麽多顯赫的人,不由都吃了一驚。


    教師宿舍的窗一扇扇地打開,又一扇扇地關上。


    讓人忘不了的是那些可敬也可悲的教師們的眼——那一驚閃出的光彩隻在他們眼中亮了一下,隨即就暗淡下去,關閉於窗內。


    看見所有的魔法教師都已成了這個樣子,國王哈利忍不住自責地歎了口氣。他已不抱什麽希望了,隻是帶著慣性地隨著路德校長走向中央教室。


    中央教室是個奇怪的多邊形的房子,它像是一張“不可能的畫”,外圍的樓梯一級一級,周而複始,永遠地向上升去。錯落的柱子,打亂了整個層次格局,它像是直的,又如同扭曲地在層與層之間穿過。


    草坪中,東首窗前,一枝紫丁香不合時宜地開了,它敲打著身邊那滿是塵灰的窗子。國王哈利與長老院的人走到窗前,窗子很矮,他們蹲下身來,眯眼向教室中看去。


    路德校長在一邊輕聲道:“啊,他在!那就是我們現在唯一的學生,他就在裏麵。如果不是無處可去,他可能也不會留下來吧。”他的聲音很不自信地遲疑著,“他並不愛學習魔法。除非被迫,他幾乎一天到晚都不想到這裏來,隻要老師們在。”


    “但老師不在的時候,他卻喜歡一個人在裏麵坐著。對於我們來說,他似乎並沒有學習魔法的資質。”


    “雖然他已是我們剩下的唯一的學生,但、他也是一個從來不聽課的學生。”


    巨大的教室中,正中間不是講師的座位,而是一個學生的座位。


    因為老師太多,而學生太少了。


    本來正中心該是講師的演講台,這樣的演講台,在長達千餘年的時間內,曾是所有魔法師渴望登上的地方。


    但現在,這正中間的重要位置,隻有一個學生坐著。


    那麽空曠的大廳,環繞在那唯一的學生座位四周的,卻是滿滿的一圈子講台。每張講台的桌子都被精心地擦拭過,似乎證明著這裏的教師還是如此地看重著自己的教職。那把唯一的學生坐的椅子,就如此孤仃地被圈圍在裏麵。


    國王哈利也不顧惜自己那身昂貴的絲綢袍子了,居然就用袖子在滿是灰塵的窗上擦著,輕輕拭淨了一塊玻璃。


    他眯著眼向裏麵望去。他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他這一眼,像在眺望著自己王國的末日。


    隻聽路德校長說:“可是,學生雖然隻剩下了一個,但老師們的脾氣是改不了的。哪怕他不聽課,老師們也忍不住教課的習性。每到午夜——啊,我忘了說,也許大家都不記得了,從魔法被封印的那天開始,我們魔法學校的時間就與外麵顛倒了,外麵的正午就是我們中央教室的午夜,你看,裏麵如果沒有燭光,會是一片漆黑的——所有的老師都還會依著慣性來到這間教室裏講課的。”


    話音剛落,校區裏的鍾敲了十二下,是“午夜”了。中央教室中果然一片黑暗。隻有三十六個枝形大吊燈在裏麵撐出一點兒光明。


    那個學生坐在教室裏的身影顯得格外小。他似乎都沒有聽見那鍾聲,也沒對即將到來的課時生起任何興奮之感。


    國王哈利開口問:“他看來還好小,有多大年紀?”他望著那個孩子,真恨不得衝進去,告訴他,他正在學習的課程是一門多麽重要的課程,而這個國家如何地需要著他這樣的學生,人民又如何期待著他這樣的學生。


    路德扳了扳手指:“他?應該十四歲了吧?”


    一語未完,他身邊的國王與長老們就發出了一聲低歎——他們終於徹徹底底地絕望了。


    就在這時,隻見一個個穿著黑袍的衰弱的教師們正魚貫地走向中央教室,他們一共九十九名,分成三列,黑色的袍影在草地上劃過,木僵僵的姿勢,仿佛是夢遊者一般。


    他們是進去上課的。這還是魔校裏延襲了近千年的舊例,每逢午夜開講,講述那些最激動人心的魔法秘笈。


    進了教室,他們就有秩序地散開,圍著教室內那環列了一周的講台站好。他們很靜默,似乎每一個人都還珍惜著他們殘餘不多的授課機會。


    那學生卻頭也沒抬一下。講師們好像已習慣了他對自己的不理不睬,或低頭冥思,或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始講演。


    隻聽路德在窗外講解說道:“當二十九年前,所有的魔法已被魔法師們自行封閉後,這些魔法就隻能在我們學校的中央教室內施展了。隻要出了這個校區,它們就是完全沒有效力的。所以,這些還號稱擁有魔法的老師們其實已無法為您效力了。”說著,他一指,“國王,您請看。”


    哈利眯了下眼,可眼前的情形突然之間太絢爛了,以至於他的眼睛猛地睜大了。隻見中央教室中,九十九名教師或冰或火,或雷或電,一掃自己的萎靡之態,開始全心進入了教學狀態。他們已開始施展起他們各自的魔法來。


    隻見一團火光在東角的一個魔法師手裏發出,他的火一發出,對麵卻有七個魔法師手裏幻出了七種不同色彩的光,那光透過法杖,把整個大廳都照亮了。有的魔法師頭頂轟轟地聚起了雷聲,可一片冰晶卻就在他旁邊凝成,而一道道電光,在大廳的拱頂上織成了一片亮晶晶的網。


    整個大廳裏,都是水、火、雷、電四部魔法以及它們衍生出來的旁支魔法的表演。這情形,讓已好多年沒見過魔法威力的國王與長老院的人都驚呆了。


    ……如果他們還擁有這些魔法師!


    那些魔法老師似乎根本不管學生學不學得會、要不要學,隻管拚力地施為著,講解著。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魔法,混亂成一團,交織在中央教室的大廳中。廳外的國王與長老院的長老們目瞪口呆。可廳中那唯一的學生,卻從始至終,都沒有抬一下眼。


    國王對那個學生已不再寄任何希望了,他焦急地把手中的盒子交給路德校長,焦急地道:“請您把盒子帶到大廳中,看看在這麽多魔法老師的魔法集合之下,還打不打得開這個盒子呢?”


    這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那盒子中,是集他們開國先民們所有精力、勇氣與熱情的赫拉克斯之劍。


    那劍,據說可以斬山斷川。


    路德校長遵命地把盒子帶了進去。他用一種大家聽不懂的法言與那九十九名教師交代了一會兒,然後乘一把自動升降的梯子把那盒子懸在了大廳正中央的枝形吊燈上。


    接著,他退了出來。


    他退出後,隻見冰、火、雷、電四部魔法在九十九名教師的法杖下發出,一齊向那個盒子轟去。


    那盒子被一團團晶瑩的冰、明燦的火、沉重的雷、利逾刀斧的閃電圍襲著。那些冰火雷電劈打著盒上的封印,試圖將之重啟開來。


    過了好一刻,忽然叮的一聲,那盒子似乎被打開了。


    所有的魔法也都沉寂了下來。可那九十九名教師似已脫了力一般,各自軟倒在自己的講台上。


    國王哈利與長老院的長老們卻都興奮了起來,他們焦急地看著路德校長走了進去,乘坐雲梯登到了枝形吊燈旁,把盒子捧下來。


    他走出教室外。然後,從盒中掏出了一柄長劍。


    ——可那已是一把鏽跡斑斑的長劍。


    劍上的鏽跡在陽光下看起來是如此陳舊得觸目。路德校長把長劍捧了出來,遞向國王。那劍上的鏽跡在陽光下看起來更重了,整把劍似乎都已被時光的侵襲腐蝕掉了所有的鋒銳。


    國王哈利悲叫了一聲。他接過了那柄長劍。


    這就是他祖先仗以英勇立國的赫拉克斯之劍?


    隻見劍上刻著一行銘文。銘文是這樣寫的:


    新的生命才是不可戰勝的,


    讓所有的威嚴與榮光隨時間湮沒。


    國王哈利低叫了一聲:“不!”他的聲音在滴血,如受重創。


    ——他心中受到的重創也正如遭到了所有先人的拋棄。


    這時,卻有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大聲叫道:“父親。”


    那聲音太大,震動了氣流,帶著一股年少的最具生命力的朝氣。那氣流觸到哈利手中的劍上,以至於國王手裏的赫拉克斯長劍都受不了那個聲音帶來的氣流的顫動,忽然簌簌地在國王手裏、在他眼皮底下酥化粉碎了。


    一個女孩從院門外跑了過來。國王哈利的手忍不住重重地抬起,一巴掌就打在了那女孩子的臉上。


    ——這是他的女兒狄麗娜,她是這個王國最小的公主,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大概隻有十三四歲。


    狄麗娜俏麗的小臉一下被這突如其來的巴掌打紅了。那紅猩猩的,好像皓白的月下敲出了一個紅色的墳。


    她呆了。


    ——父親從來沒有打過她,所以這下都把她打蒙了。


    她懵懂地抬起了臉,怔怔地看著父親。國王哈利眼中的淚水卻滾落了下來: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指望,所有的依靠,所有的信心,都將不複存在了。


    他的淚落在地上那堆粉碎的劍鏽上,啞著聲音說:“你把我們王國的命運都叫碎了!”


    狄麗娜怔怔地看向地上——王國的命運就寄托在這麽一把鏽得叫一聲都會酥化的劍上嗎?那這個王國的命還能苟延殘喘幾天?但看著父親臉上的無奈與怒氣,她嚇得不敢說話了。


    國王哈利忽然瘋狂地大叫起來:“完了,什麽都完了!人民、王宮、平靜、市場、果樹、牲口、年輕、戀愛、終老……一切的一切……都完了……生命也完了!”


    他忽然看到了窗口那一枝不解人間苦痛的紫丁香。


    它的鮮豔這時看起來是如此的可憎,似乎是對他無能的嘲諷,讓憤怒的他隻想毀掉它。國王哈利忽然伸出一隻手,狠狠地、幾近無意識地向它掐去。他要毀了它,毀了這在絕境中還敢嫣然地嘲笑著他的花。


    狄麗娜忽然一躍上前,伸出手腕護住了那丁香花。父親的手猛地掐在她細嫩的腕上,讓她痛得幾乎叫了出來。但她忍住了淚不敢哭。隻聽她低著聲音說:“父親,我是來告訴你,北方三郡又有一個村落被鐵流人屠殺光了。三百多名老幼,無一幸免。”


    她低聲說著,像不知該用什麽語調來陳述。


    ——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太大了,突如其來的悲痛也太沉重了,讓她都不知該如何反應。


    國王哈利的目光忽然軟化,崩潰。他虛胖的身子似乎要軟成一團絲綢包裹的酥油。他癡呆地挪動身子,向魔法學校門口滾去。


    長老們的身子也似乎都酥了,跟著他軟軟地向魔法學校門口流去。


    狄麗娜沒有動,她依然呆呆地站立在教室門口,目光卻停留在那枝紫丁香上。她的手腕紅腫著,痛痛的。可那枝丁香真的是好美麗。她在心裏輕輕地道:為什麽,為什麽當人們麵對壓力時,總要親手毀掉自己身邊的一切美好才算甘心?


    他們難道如此地喜歡殉葬?


    ——可為什麽要自己毀掉?哪怕它日後會被敵人的鐵蹄踏爛,但存在一天,不就是一天的美好嗎?


    這時她忽聽到一個低柔的聲音說:“我可以幫你些什麽嗎?”


    狄麗娜愕然抬頭。模糊不清的中央教室中,那片毛灰的玻璃透視下,隻見所有的教師都已退出了——他們已用盡了力,也上完了他們的課。


    空曠的中央教室地麵上,隻有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兒子還在。


    他這時微微地側抬著頭。


    教室中間的地麵比外麵的要低很多,狄麗娜看向他時是俯視的角度。隻見他的額頭因為這個角度顯得更大了。腦門凸凸的,臉上有些蒼白,看不清五官,隻見到下麵兩隻柔柔的、蒙蒙地發著光的眼。


    ——這是一個她從沒見過的男孩兒。


    他不明亮,不陽光,不像是她所常見的在王宮市場周圍街道石子路上長大的男孩兒。他沒有那種因為陽光照耀而得來的膚色,但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東方光暈。


    那像是——狄麗娜想了想——像是來自遙遠的東方國度裏的瓷器的色彩。


    狄麗娜吃驚地道:“為什麽要幫我?”


    那個男孩兒依舊沒有抬高他的頭。他隻是低聲說:“因為,你衛護了那枝丁香花兒。它是這學校裏唯一的也是最美麗的一朵花兒了。”


    狄麗娜忽然興奮起來:“原來,你就是我們國家最後的一個魔法學員嗎?我剛剛才知道你的存在。你是一個外鄉人嗎,為什麽從來不出去玩?我從來沒見過你,你是從哪裏來?”


    那男孩兒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側過頭,看向她,似是不關心她後麵提出的問題,隻要她給出自己先前問話的答案。


    狄麗娜忽然笑了。她是這個王國最受嬌寵的小公主,這個傻男孩兒居然問她:“我可以幫你些什麽嗎?”


    可那個男孩兒卻有著他年紀不該有的沉靜。他用沉靜的聲音說:“我可以幫你完成三個願望。”


    狄麗娜更要笑了,那是好陽光的笑。笑容就像她身上佩戴的一件最燦爛的首飾。


    她忽然有些相信那男孩兒的話,卻又覺得他隻能幫自己一些最微不足道的忙——他也會像王宮市場的小醜一樣表演一些讓人開心的魔法嗎?或者,他會用火魔法幻化出父王一直不肯讓她看的、怕引起火災的煙花。


    隻聽她半開玩笑半刁難地說:“我希望,這枝丁香永遠不老,永遠不死,永遠也不被毀壞。”


    她的聲音裏有著一點兒調侃的味道。男孩兒的眼卻看著她,似乎要確信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狄麗娜看著他的眼,隻覺得他的眼睛像一個深潭。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


    ——那是,十輪太陽與十輪月亮沉進去也不會再顯露出一點兒光芒的深深的海。


    ——它如此沉靜,沉靜得讓人期盼著有一天可以見到它中間忽然萬星璀璨。


    那男孩兒似確定了她剛才說的正是她想要的。他忽然伸出了手指。他的手上,食指竟說不出的長,比中指還長。


    那長長的食指就像是他的法杖。他忽然指向那個花,口裏呢喃地念著些狄麗娜不懂的法言。


    然後,他低聲地說:“丁香丁香,我要你的精魂從此被我的法力凝固,不老、不死、不可破壞。精魂呀精魂,從你那簌簌的怕風的身體裏脫出來吧!”


    窗前的丁香忽然一顫,然後,一點紫色的、半透明的、似可見似不可見的精魂似的花靈就從那花中脫逸而出。


    那精魂似乎在笑,似乎在高興自己得到永生的命運。


    那男孩兒的手指輕輕地彈動著,低聲地說:“永生是一場漫長的延挨——不過你別怕,無論冰、火、雷、電,我命令它們永不得侵擾你那紫色的性靈。”


    “去吧!”說著,他食指一彈,那一點紫色忽然化成了一點精光,一下就落在狄麗娜的手指上,它歡悅著,顫動著,最後居然變成了一枚若有若無的丁香樣的紫色戒環,花的須柔軟地吐出,折枝連蔓環扣住狄麗娜肉肉的手指,每一片花瓣似乎都在笑。


    隻聽那男孩兒沉靜的聲音說:“我命令你一生都陪著這小女孩,死後,陪她一起輪迴,無始無終。”


    狄麗娜隻覺自己的手指被那指環的紫色柔柔地一繞,她的心裏突然像多了個朋友似的精靈。


    一朵丁香開在她心頭了,那一種喜悅真無法訴說。她臉上的容光一下耀發出來,把那男孩兒的眼都照亮了。


    隻聽狄麗娜叫道:“啊,原來你真是一個偉大的魔法師!你是一個了不得的魔法師。我們終於有了一個偉大的魔法師了,我們終於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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