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鍾後。


    中年掌櫃望著楮知行離開的背影,臉上笑容收斂,轉身,掀開車簾,鑽進車廂。


    戰戰兢兢道:“按照您的吩咐,他已經答應了。”


    車廂內,是一道穿著灰袍,戴著鬥笠的人影,好似江湖俠客,卻給人一種陰冷感。


    “他可以?”


    中年掌櫃道:“小的了解此人,定然可為。”


    “辦的不錯。”鬥笠人一掌打出,掌櫃七竅流血,無聲氣絕。


    馬車很快離開。


    ……


    通政司,全稱“通政使司”,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


    凡四方陳情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呈狀以聞。


    通政司大門外,架著一隻巨大的牛皮鼓,名為登聞鼓。


    百姓凡要告狀,可擂鼓,同時,為了避免刁民惡意訴訟,尋常百姓擂鼓,先打三十廷杖。


    如所訴虛假,再打一百。


    長此以往,便幾乎成了擺設。


    “咚咚……”


    可這日,登聞鼓卻響了起來,衙門內一名青袍官員聞聲走出,隻見一披頭散發,渾身酒氣之人正在擂鼓。


    大皺眉頭:“哪裏來的醉漢擊鼓?來呀,拖下去廷杖伺候!”


    守門官差苦著臉:“大人,此人自稱有舉人功名。”


    舉人見官不跪,享豁免之權。


    青袍官員皺眉,走過去仔細端詳,大吃一驚:


    “楮知行?你擂鼓作甚?”


    楮知行笑容狷狂,雙手將鼓槌一丟,從懷中取出文書:“我要舉報!”


    不多時,衙門左、右通政被驚動,看過文書,大驚失色,當即下令:


    “備車!去都察院!”


    按涼國程序,通政司受理案件後,須轉呈都察院處理。


    ……


    ……


    翌日,天蒙蒙亮,午門廣場鍾聲響起,又一日朝會召開。


    因為近期並無大事,大臣們都有些沒精打采的。


    尤其,左都禦史還在調查,故而,這幾日,言官禦史們都安分了許多。


    在大臣們看來,這又是個無風無浪的早朝。


    隻有少數人注意到,都察院的人今日精神麵貌一改,似乎有些不對勁。


    金鑾殿上,太監側立一旁,尖細聲音傳開: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話落,眾目睽睽下,一名禦史邁步走出,高聲道:


    “臣有奏!”


    龍椅上,皇帝昨晚睡眠質量一般,這時候輕輕打著哈欠,聞聲,好奇道:


    “所奏何事?”


    禦史稟道:


    “昨日,京都舉子楮知行擂登聞鼓,舉報鎮撫司百戶齊平包藏反心,妄議朝政,勾結蠻族,謀害忠良!匯成三大罪,都察院受理,認為此事關係甚大,奏請陛下嚴查此人!”


    轟!


    這番話,宛若深水炸彈,立刻引爆朝堂。


    原本打瞌睡走神的百官,瞬間清醒,不困了,有些愕然地望過來。


    齊平?剛破了大案,陛下賞賜的那個?


    包藏反心?勾結異族?怎麽可能?


    杜元春一愣,霍然扭頭望去,眼神中帶著不可思議。


    張諫之、黃鏞等重臣,也紛紛望來,眼神古怪。


    都察院這是要反擊?因為前兩日,齊平在官銀劫案中牽扯出你們,所以,要打擊報複?


    可……這未免太過明顯,就不怕陛下動怒?還是說,真有幹貨?


    這一刻,非但朝臣,便是皇帝,都怔了下,眼神微眯:


    “仔細說來!”


    “是!”禦史泰然自若,從袖中取出一份文書,展開大聲誦念。


    群臣安靜聆聽。


    漸漸的,表情一點點有了變化。


    這份奏折,例數齊平“三大罪”:


    其一,稱齊平詩詞文章,有影射之嫌,證據為齊平在桃川詩會上曝出的百餘首詩詞中的部分句子。


    加以闡述,解釋,又引紅樓書中內容,予以重擊,認為齊平藐視朝廷,不敬皇權。


    其二,稱齊平從西北返京,疑有內情,非逃迴,而是已暗中向蠻人效力,被釋放迴來,是打入朝廷的內奸。


    其三,稱禦史陳萬安之死,與齊平有關。


    ……


    洋洋灑灑,慷慨激昂,杜元春越聽臉色越是難看。


    這三條所謂“罪狀”中,“反詩”之說,牽強附會,有潑髒水嫌疑,是文人的拿手好戲。


    當然,這並不重要,更像是為了羅織罪名,強加的。


    真正的核心指控,在第二條,即指控齊平乃蠻人細作。


    “一派胡言!”


    待其話落,一名刑部給事中怒道:


    “簡直滑稽,齊百戶屢破大案,於朝廷有功,豈容你汙蔑?空口白牙,稱其投效蠻族,有何證據?”


    禦史淡淡道:


    “證據不敢說,但嫌疑,卻是極大。陛下可還記得,這齊平失蹤時期?又是何時返京的?期間,有約莫一月消失不見,按李巡撫傳迴奏折,乃是於昔日大戰中遁入草原方向,可有此事?”


    “而之後,齊百戶自稱,其遭受蠻族騎兵追殺,僥幸逃迴帝國。”


    給事中道:“有何不對?”


    禦史昂然道:


    “此事大為古怪!各位試想,齊平入草原時,隻是引氣境修為,力量孱弱,且奏折稱,當日有神通巫師襲殺,後亦遁入草原,力量如此懸殊,齊平如何返迴帝國?又如何突然晉入洗髓境?”


    頓了頓,他繼續道:


    “若隻如此,也還好。可是……根據檢舉,齊平抵京之日,並未有他入城記錄,非但如此,其究竟如何從西北返京?


    一月之間,既要躲避蠻人追殺,又要翻越重山,又要趕赴京都,敢問諸位……如何能做到?”


    這……殿上,百官一怔。


    對於齊平返京細節,他們並不知曉,此刻聽聞,登時察覺出不對勁來。


    時間太短了!


    即便全力趕路,先走車馬,再乘船隻,也不大夠,這還沒算上翻越邊境的時間。


    禦史道:


    “思來想去,除非齊平落入草原後,很快便返迴了,才有可能一月內抵達,可先不說他如何做到,即便可行,為何不與臨城匯合?獨自一人出現在京都?”


    “再結合他實力突飛猛進……諸位試想,可否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即,他落入草原後,立即被蠻人守軍抓住,投靠了對方。


    蠻族以幫他晉級洗髓,饒他性命為誘餌,命其返迴京都,充當細作,而所謂的追捕,隻是故意演的一場戲……如此,方才的疑點,便都有了解釋。”


    百官聞言,表情變化,陷入沉思。


    不得不說,這個猜測,的確更為“合理”。


    刑部給事中見狀唱雙簧道:


    “即便……你說的有些道理。可齊百戶迴京後,立即破了大案,尋迴官銀,若是細作,豈會如此?”


    這禦史似早有準備,迴答道:


    “這便是另一個不合理之處,齊平雖擅長破案,可官銀一案,手段未免太過奇詭。


    歸來第一日,隻看了卷宗,便能推斷出元兇,並派人去南方蹲守,結果,偏生真給他逮住了……這等手段,未免太過傳奇,可若換個思路,假若,這原本便是一場戲呢?”


    戲?


    群臣疑惑。


    禦史朗聲道:


    “諸位大人可還記得,稅銀丟失的時間?恰好在齊平返迴前幾日,而江湖修士,劫掠官船之舉,更是頗為奇怪。


    為何恰好在這個時間點?有無一種可能,此案的發生,便是蠻人故意為之?為了給他賺取功勞,從而走向高位?”


    “要知道,官銀劫案,大概便是不老林所為,而該組織背後,極有可能,便是蠻族!”


    這次,連張諫之、黃鏞等人,都作出思索神情。


    禦史再接再厲:


    “而陳萬安之死,更是怪異,為何齊平抵達時,便死了?是誰泄露了消息?是我都察院……還是……第一個知曉此事的齊百戶?”


    群臣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禦史轉身,朝龍椅拱手:


    “陛下,如此茫茫之多的疑點,再結合此人在詩詞文章中透出的心意……嗬,若不仔細調查一番,容許其在鎮撫司任職,帝國危矣!”


    沉默。


    龍椅上的皇帝似乎也陷入了思考,片刻後,扭頭看向杜元春:


    “杜卿,你如何說?”


    杜元春臉色鐵青:


    “反詩之罪,牽強附會,陳萬安之死,與他何幹,至於歸來之法……齊平是於西北雪山,得到了一位帝國修士的救助。”


    那禦史嗤笑:“杜鎮撫,這等說法,你也信?或者,你叫他將那修士尋來作證。”


    杜元春沉默。


    他知道,這說辭不太真實,若非他與大先生交談過,猜到了些,他可能也會懷疑。


    關鍵,齊平大概真的請不出“那位”作證。


    這等情形下,雖此人所說,皆為猜測,可涉及蠻族,隻是“嫌疑”,便已經足夠了。


    再次沉默,上方,皇帝似乎在想什麽,那眯起的眸子,掃過群臣,令人看不出心緒:


    “諸卿如何看?”


    刑部尚書開口:“臣請將其收押入刑部大牢,調查審問。”


    杜元春神情微變,拱手道:“陛下,三思!”


    皇帝略作沉吟,下令道:“百戶齊平,確有嫌疑,暫停職務,便由……鎮撫司收押詔獄自查!”


    群臣表情各異。


    皇帝又道:“朕乏了,散朝。杜卿,你留下。”


    “是。”


    太監高喝,百官隻好離場。


    議論紛紛,迫不及待,將此事傳揚開。


    ……


    殿內,不多時,隻剩下二人。


    杜元春抬首,沉聲道:“陛下,齊平無辜,有人汙蔑他。”


    坐在龍椅上,做沉思狀的皇帝迴神,笑了笑:“朕知道。”


    杜元春怔住。


    他以為皇帝會懷疑,會震怒……可,似乎與料想中不同。


    身披明黃龍袍,風儀翩翩的皇帝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階,站在空蕩的大殿中,眯著眼,望向殿外陽光。


    想著那少年的音容,表情漸漸嚴肅:


    “杜卿。”


    “臣在。”


    皇帝悠然道:“那小子前幾日,不是要朕陪他演一場戲嗎?迴去,告訴他,朕要他,也演上一場,你看如何?”


    杜元春詫異。


    ……


    ……


    清晨,南城小院。


    齊平從睡夢中醒來,推門出屋,迎著陽光舒展腰肢,“哢嚓哢嚓”,骨節一串爆響。


    “我的軀體更強大了。”齊平暗自點評。


    這兩日,他沒怎麽去衙門,悶頭修行,淬體了幾輪,能清楚感受到氣海充盈許多。


    距離“洗髓一重巔峰”不斷邁進。


    “嗑藥真爽,可惜,太貴了,就算有書鋪的股份,也支撐不起我的消耗,還是破案白嫖資源劃算。”


    齊平暗忖。


    “咦,你起來啦。”牆頭,梳著齊劉海,臉龐白淨的青兒踩著梯子,爬上牆頭:“真懶。”


    齊平翻了個白眼,心說你這學渣也好意思?


    這兩天,他湊熱鬧,也看了下妹子讀書日常,發現這鄰家丫頭,上課全程摸魚。


    沒書讀的人家,求學無門,有書讀的,反而不珍惜。


    鄙夷。


    青兒見他不搭理自己,沒話找話道:


    “哎,聽說你是個天才,有沒有啥法子,讓我也能舒舒服服,就把書念會了。”


    齊平搖頭:“哪裏有什麽天才,我隻是把你睡覺的時間,拿來修行罷了。”


    青兒愣了下,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一念書就犯困,覺得睡覺時間不夠,原來給你偷去修行了。”


    “……”


    齊平拱拱手,絕了。


    就在這時候,忽然間,兩人聽到巷子裏有腳步聲傳來,繼而,院門敲響。


    “齊百戶在嗎?”


    齊平一愣,邁步走到前院,打開院門,看到外頭,赫然是一群錦衣。


    為首的,是老熟人洪廬。


    臥槽……我跟你女兒真沒別的,至於找家裏來了嗎?齊平驚了:“洪千戶,你們這是……”


    洪廬表情冷漠,看著他,一言不發。


    齊平察覺到氣氛異樣,皺眉道:“有事?”


    一名錦衣神情複雜道:“齊百戶,有人檢舉你勾結蠻族,陛下命我等前來逮捕……對不住了。”


    齊平笑容消失:“什麽?”


    “都察院檢舉,早朝上的事,停職審查。”錦衣道。


    齊平腦中一片混亂,深吸口氣:“司首怎麽說?”


    洪廬看著他,道:“什麽都沒說,好了,跟我們走吧,趁著你妹子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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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平心思電閃,凝視著他:“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洪廬皺眉:“你現在是人犯。”


    齊平盯著他。


    洪廬歎息:“不要太過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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