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英道:“這家人家究竟是辦喜事還是辦喪事,何以既是來喝喜酒,又要慰問?”


    那農婦道:“哦,原來你還不知道張家的事情,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有一支迴紇騎兵衝出城來,想來鴉咀山接應那隊賊兵,給我們義軍打了迴去。可是雖然打了迴去,也有好幾個村莊受了韃子的蹂躪了。張大媽的大媳婦拒奸被韃子活生生打死,張大媽的老伴兒為救媳婦,也給韃子劈殺了。張大媽有三子兩女,老二老三未娶媳婦,兩個女兒也未出嫁的,如今都報了名參加義軍了。滿門參加義軍,這是少有的事情,因此鄉親們給她既辦喪事,又辦喜事。酒肉都是鄉親拿來的,大夥兒湊湊高興。你難得到此,咱們一同去吧。”


    曲英知道是這樣的一迴事情,那還好意思進去。可是那農婦卻不由分說,把她拉進去了。曲英恐怕惹起別人疑心,不敢堅拒。


    酒會之所就是靈堂,隻見當中放著兩具棺材。張家的三子兩女穿著孝服,但孝服上卻綴有一朵紅花。最小的那個兒子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兩個女兒也不過十七八歲。


    那農婦道:“這位姑娘是準備參加義軍的,路過此地,知道了張大媽的事情,特來向張大媽表示敬意的。”那農婦倒是很會說話,自作主張,替曲英說了一套。


    眾人都表示歡迎,有幾個還向張大媽說道:“你老人家可以得著安慰了。你看識與不識,都來向你致敬呢,你的老伴兒與媳婦雖是冤死,死也可以瞑目了。不但你們滿門參軍,還有不知多少人由於你家的事情,激起了義憤,參加了義軍呢!”


    張大媽抹去了麵上的淚痕,說道:“這都是韃子迫得我要這樣做的,我不過是盡一個父母的責任罷了。我是想打跑了迴紇韃子咱們才有好日子過,為我的老伴兒報仇那還其次。”


    眾人紛紛稱讚:“好一個深明大義的張大媽!”“婆婆們,大娘們,咱們都把張大媽當作榜樣吧。”


    張大媽紅了麵孔,鄉親們的慰問和鼓勵,減少了她心中的悲痛,增加了她的信心——必定可以報仇,必定可以打跑迴紇韃子的信心。但同時又使她覺得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還不配鄉親們這樣的稱讚。


    曲英更是心裏不安,有人帶她到靈前上香,曲英不由自己的叩了一個頭,心裏想道:“要是哥哥知道我給義軍的家屬叩頭,不知會不會責備我。但這兩個人是給我們的兵士殺的,我這個響頭就當作是我為他們謝罪吧。呀,這個頭可是我自己願意叩的。”


    張大媽把曲英扶起,說道:“姑娘,生受你了。你帶著刀想必是學過武功的,將來你若是和我家的兩個丫頭同在一處,希望你指點指點她們。”


    曲英滿麵通紅,含含糊糊的客氣了幾句。張大媽的兩個女兒過來與她攀談,問她練武藝難不難,曲英道:“我懂的也是很少,不過聽說你們義軍中有許多女英雄,不愁沒人教你的,用不著我這個蹩腳的教師。”


    張大媽忽道:“哎呀,姑娘,你這話可是說得不對了!”曲英怔了一怔,正自不知自己有什麽地方說錯了,隻聽得張大媽接下去說道:“什麽你們我們的,你是要去參加義軍的,咱們都是自己人啊!”


    曲英這才省起她所說的“你們義軍”這四個字出了破綻,心中一驚,連忙說道:“張大媽教訓的是。”


    旁邊有人說道:“義軍中的確是有許多女英雄,聽說有一位姓鐵的小姑娘,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能夠高來高去,曾經進過幽州,夜探過節使度的衙門呢。當然,要練成她那樣的武藝,那一定很難很難的了。”


    張大媽的女兒說道:“隻要有人肯教,我不怕難練。鐵杆也會磨成針嘛。”二女兒卻道:“就是練不成武藝我也不愁,我縱然不能打仗,也可以給咱們的戰士做飯、補衣裳。”


    有人和張大媽那個最小的兒子開玩笑道:“小鬼,你又會做什麽?”


    這大孩子答道:“我不會做飯,也不會補衣。但有許多事情我可以做得了的,我可以放哨,我可以送信,我還可以做小探子。還有做飯是要柴火的,我可以斫柴,我挑得動六七十斤的擔子。義軍難道不要人砍柴麽?”


    眾人轟然大笑,說道:“對對,隻要你肯出力,總有可做的事情。”


    在這樣的氣氛中,曲英真是坐立不安,食難下咽,眾人把她當作客人,又把她當作“自己人”看待,爭著和她喝酒,曲英卻不過盛情,喝了幾杯,吃了幾塊肉,便連忙推說還要趕路,向張大媽告辭了。


    出了張家,曲英隻覺有點頭暈,這倒不是因為沒喝得多,而是因為在張家所給予她的感觸實在是太大了。“我們的士兵給人憎恨,而他們這些人卻又是多少可愛嗬!”又想:“我們跑到人家的地方打仗,這是為了何來?為了要給人咒罵,給人趕跑嗎?”


    曲英內疚於心,張大媽的兩個親人雖然不是她殺死的,她也覺得自己的手上似乎沾有血腥。她懷著負罪的心情,不敢在有人的鄉村行走,不知不覺的就走上了一座山頂,這時已經是黃昏時份了。


    曲英找了一座山神廟,心想:“今晚就在這裏住一宵吧。”可是心事如麻,怎睡得著?正在伏案假睡之際,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個人走了進來。


    曲英抬頭一看,隻見是一個滿麵血汙的虯髯漢子,不禁吃了一驚,喝道:“你是什麽人?”


    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追魂幫的幫主沙鐵山。他在那茶鋪裏捉不到南氏兄妹,反而給秦觀海打傷腦袋,心中十分氣惱。但他也是個最愛麵子的人,傷得這樣狼狽,怕給熟人碰見,因此躲入深山,想待傷疤結了再想法進入幽州。


    沙鐵山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子單獨在這山神廟裏,也不覺有點詫異,他驀地得了一個主意,哈哈笑道:“我的名號諒你也不會知道。不過,你碰上了我,卻是你的造化來了!”


    曲英道:“什麽造化?”心想:“這個人胡說八道,敢情是個瘋子?”


    沙鐵山換了新的金創藥,一麵包紮腦袋一麵說道:“小娘子,看你的樣子敢情是從家裏私逃出來的,你有了婆家沒有?”曲英氣紅了臉,怒道:“關你什麽事?”


    沙鐵山笑道:“你一定是嫌丈夫不好,或者是受了公婆的氣,逃出來的是不是?但你一個單身女子,以後無依靠,總不是辦法。所以這就關我的事了。”


    曲英大怒罵道:“放屁!你這個瘋子定是胡說八道,才給人家打破了腦袋。你再胡說八道,我也要打破你的腦袋了!”


    沙鐵山大笑道:“小娘子,你要打破我的腦袋,隻怕不容易吧?你知道我是什麽人?”曲英道:“誰理會你是什麽人?”心想:“何必與一個瘋子糾纏,我把這破廟讓給他住就是。”但她想要出去,卻給沙鐵山當門攔住。


    沙鐵山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內藏有兵刃,笑道:“哦,敢情你是練過幾天武藝的野丫頭。好,你知道江湖上有個追魂幫沒有?我就是追魂幫的幫主沙鐵山!”


    曲英吃了一驚,叫道:“你就是沙鐵山?”沙佚山在拓拔雄的軍中效力,這件事曲英是聽她哥哥說過的。曲英心裏苦笑道:“原來又是一個‘自己人’,我們專門招攬這種下三濫的強盜,怎能不令老百姓痛恨?”


    沙鐵山不知她的身份,更不知她想的什麽,猶自洋洋得意的笑道:“你知道我是誰了吧?乖乖的跟我走吧!”曲英忍著氣道:“跟你走做什麽?”


    沙鐵山道:“你或者會一點武功,但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一個姑娘家總是吃虧的。你又何必挨江湖的苦楚?嗯,跟我走,我給你找一個安樂的去處i”


    曲英大怒道:“屁放完了沒有?快快走開,臭強盜,誰人跟你!”


    沙鐵山笑道:“你嫌我生得醜是不是?不過,你誤會了,不是我自己要你,我是想讓你當上一個王妃!”曲英怔了一怔,暫且忍住了氣問道:‘什麽王妃?”沙鐵山道:“哈,你動了心麽?實不相瞞,我和迴紇的大元帥拓拔赤是好朋友。拓拔赤是親王的身份,你長得這樣標致,他見了你一定會喜歡的。我帶你見他,隻要你哄得他歡喜,還怕當不上王妃?”


    曲英冷笑道:“好,你說得這樣好,我跟你去了!”突然拔出雙刀,就向沙鐵山攔腰斬去。


    沙鐵山一個“移形換位”,隻聽得“唰”的一聲響,衣襟的下擺已給她左手的長刀削去了一幅。原來沙鐵山因為在受傷之後,身法已是不及從前的靈活,又因摔不及防,所以險些給曲英砍中。


    沙鐵山吃了一驚,卻自笑道:“看不出你倒還有兩下於,不過,你要想傷我,那還是不夠的。對不住,你不肯依從,我隻有活捉你了。”


    曲英雙刀盤旋飛舞,暴風驟雨般的向沙鐵山橫劈直斫,心裏想道:“這樣的人要他何用,殺了他,我再告訴哥哥。”沙鐵山在她猛攻之下,一時倒也不敢太過近身。


    但沙鐵山的本領畢竟是比她高得多,雖然受了傷,曲英仍是奈他不何。沙鐵山去了輕敵之心,用“移位換位”的本領,謹慎對付,曲英連劈了數十刀,可是再也沾不著他的衣裳了。


    曲英連日來心中鬱悶,精神本來就不大好,打了一支香的時刻,不覺感到頭暈眼花,黃豆般的汗珠也從額角滴下來了。沙鐵山笑道:“放下你的刀子吧,何必受這份活罪。”曲英緊咬銀牙,拚死苦鬥。


    激戰中沙鐵山大喝一聲“撤刀!”五指合攏,一招“手揮琵琶”,在曲英手背一排,曲英左手長刀當啷墜地。


    沙鐵山飛起一腳,緊跟著又把曲英右手的短刀踢落。曲英氣怒交加,就在這雙刀脫手之時,“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沙鐵山本來就要抓著她的。見她狂吐鮮血,倒是不覺一驚,雙手停在半空,未敢抓下。就在此時,隻聽得有個人大喝道:“好不要臉的臭賊,欺負一個單身的女子!”沙鐵山迴頭一看,隻見一個氣宇軒昂的漢子,已經進了廟中。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南霽雲的長子南夏雷。


    曲英口吐鮮血,此時已是渾身無力,再也支持不住了。沙鐵山手一鬆開,曲英就禁不住“咕冬”一聲,倒在地上。


    南夏雷見此情形,勃然大怒,喝道:“沙鐵山,你真是無恥已極,以幫主的身份,傷害一個女子,你不害羞,我也替你害羞!”


    沙鐵山老羞成怒,冷笑道:“姓南的,你有多大本領,敢來多管閑事?好吧,你是好漢,你要打抱不平,那就來吧!”南夏雷怒不可遏,刀光一閃,一招“力劈華山”,便向沙鐵山當頭劈下。沙鐵山也想先發製人,雙掌齊發,左右開弓,猛擊南夏雷的太陽穴。


    雙方來勢都急,眼看就要兩敗俱傷,在這性命俄頃的刹那,終於是沙鐵山膽氣較怯,百忙中一個“移步換掌”,避開了南夏雷的快刀。“嗤”的一聲,刀鋒劃過,沙鐵山的衣袖給南夏雷削去了一幅。南夏雷頭上紮著的英雄巾也給沙鐵山撕下。


    這一招當真是驚險絕倫,曲英看得花容失色,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裏跳了出來,暗自想道:“這位少年俠土不知是什麽人,竟然肯為我一個不相幹的女子拚舍性命,真是難得!”


    沙鐵山號稱“七步追魂”,移步換掌,變招快速之極,一退複上,以“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迅襲南夏雷後心,南夏雷反手一刀,刀鋒給他掌力蕩歪,沙鐵山一個盤繞步,又已轉到了他的正麵發掌。頓時間,隻見四麵人方都是沙鐵山的影子,小小的一座破廟之內,兩人交手,就似千軍萬馬追逐一樣。


    沙鐵山打得快,南夏雪也並不慢,他的家傳快刀乃是武林一絕,沙鐵山一口氣攻了七掌四十九式,南夏雷也還了八八六十四刀。雙方旗鼓相當,誰也傷不了誰。


    曲英爬到牆邊,倚牆觀戰,她看得心驚膽戰,卻又不能不看,心中不住的在叫:諸天菩薩保佑,保佑這少年俠士得勝!”


    但關心者亂,沙南二人本是旗鼓相當的,在她的眼中,卻隻見沙鐵山著著搶攻,似乎南夏雷就要抵擋不住。曲英一著急暈了過去。


    南夏雷恐怕沙鐵山傷害曲英,不免要多加幾分小心為她防護。南夏雷以快刀絕技,把沙鐵山迫得不能靠近曲英。沙鐵山乘機作出聲東擊西的姿態,引南夏雷分神去照顧曲英,乘機大搶攻勢。


    南夏雷要分神照顧曲英,這是他不利之處。但沙鐵山也有不利之處,他是昨日才受了傷,傷還未愈,今日又經過了一場惡鬥的。兩人的功力本來大致相當,雙方武藝也各有所長,但由於沙鐵山已是強弩之末的關係,過了百招之後,沙鐵山已是漸漸感到氣力不加,大受南夏雷快刀的威脅了。


    沙鐵山再鬥一會,腦袋的傷口受了震蕩,疼痛欲裂,心裏暗叫“不好!”自忖:“久戰下去,隻怕要敗在這小子刀下。好漢不吃眼前虧,隻好把這到口的饅頭扔了。嗯,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計!”仗著超卓的輕功逃出廟門。


    曲英悠悠醒轉,星眸乍啟,隻見自己是倒在南夏雷的懷中。


    迴紇的習俗,男女是自由來往,所謂“男女授受不親”這一套,在迴紇是根本不存在的。但雖然如此,曲英畢竟是在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和男子這樣的親近,於是在她蒼白的臉上,不由得泛起了一片嬌紅。


    南夏雷是俠腸,救人要緊,此時自是心無雜念。他見曲英睜開了眼,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說道:“好了,你醒過來了。把這粒藥丸吞下去吧,歇一會我再替你料理外傷。”


    南夏雷身上帶有空空兒送他的一粒小還丹,這是空空兒從少林寺偷來的功能醫治內傷的絕妙靈丹。曲英吞下了小還丹,心神稍定,精神也漸漸恢複了幾分。


    南夏雷脫掉外衣,讓她作為枕頭。曲英道:“多謝俠士救命之恩,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南夏雷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問道:“姑娘,你貴姓,哪裏人氏?你可是義軍中的女豪傑麽?”


    曲英又是歡喜,又是羞慚,原來南夏雷因為是武學世家,他的父親南霽雲當年曾威震迴紇,而南夏雷本身在出道幾年之後,亦自聲名遠揚,曲英在迴紇也曾聽過他的名字。曲英心想:“原來他就是南夏雷!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果然不愧是英雄之後。可惜我卻不是他想像的義軍豪傑。”


    曲英當然不敢對他說出自己的身份,當下含糊答道:“我是本地人,姓曲名英,想到幽州投親的。恩公,你是在義軍的嗎?”


    南夏雷心道:“姓曲這個姓倒是很少。”但他當然也決想不到曲英會是迴紇元帥曲離的妹妹,於是說道:“我是要來投棄義軍的,如今尚未找著。義軍中有我的一位好朋友名叫段克邪,你可曾聽過他的名字?”


    曲英道:“聽過的。聽說他已經從師陀迴來了。”


    南夏雷道:“你可知道義軍的所在麽?”


    曲英道:“我不知道。”


    南夏雷道:“那你怎麽知道段克邪已經迴來了?”曲英道:“幽州城外帶有義軍的蹤跡,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所住,但也常聽得鄉人談論義軍的事跡。段大俠是義軍中有名的英雄,這裏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夏侯英和他的名字的。”南夏雷喜道:“原來如此。我正要找尋義軍,待你好了,咱們一道去吧,多向老百姓探問,總可以找到的。”南夏雷因為聽得曲英自稱是本地人,他想由曲英去探問更方便些。


    曲英卻誤會了南夏雷的意思,心裏想道:“唉,你雖然喜歡和我作伴,可惜我卻不能和你作伴、”


    原來她不但知道段克邪的名字,還知道段克邪是空空兒的師弟,而空空兒則是認識她的。曲英心想道:“若是我和你去見段克邪,我的身份馬上就要戳穿。那時隻怕你要把我當作仇人了。”


    南夏雷見她沉吟不語,也誤會了她的意思,說道:“姑娘,敢請你是不願意投入義軍麽!”


    曲英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待我先見了爹娘再說。”


    南夏雷道:“不錯,你既然上有父母,理該稟告等長。不過,以你一身武藝,若不投入義軍,那可就真可惜了。”曲英不由得又是滿麵通紅,輕輕說了一聲“是”宇。


    南夏雷道:“你的傷不算很重,但恐怕總得要三兩天才好。你鄉下還有親人嗎?我給你找來。”曲英道:“我的爹爹在幽州,鄉下並無親人。”南夏雷大感為難,搖頭不語。曲英歎了口氣,說道:“南恩公,你有緊要的事情,那就不必再顧我了。”


    南夏雷道:“這是那裏的話來?姑娘貴體未愈,我豈有拋開你不管之理!”曲英道:“南大俠為了我一個不相識的女子耽誤了正事,我實在過意不去。”


    南夏雷笑道:“江湖上講究的是患難相扶,何況咱們是一路上的人呢。”


    曲英麵上一紅,訥訥說道:“我,我怎麽配……”南夏雷道:“曲姑娘,你我都是要投奔義軍的,沙鐵山這賊子傷了你,這賊子也是我的仇人,咱們是敵愾同仇,還能說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麽?我遲兩天去幽州並不打緊,你安心養傷吧,我會照料你的。就隻怕我照料得不好。”曲英又是感激,又是慚愧,說道:“倘若他知道了我是誰,他不知該如何失望了。”


    南夏雷笑道:“別多說了,我是應該這樣做的。不過,現在卻要請姑娘恕我無禮了。”曲英怔了一怔,心頭一跳,說道:“什麽?”南夏雷道:“姑娘的外傷雖然不算很重,也得敷上金創藥才好。請你背轉身子,解開衣裳。你可以自己解開嗎?”原來曲英的肩背給沙鐵山抓傷,必須解開衣裳方能敷藥。


    曲英麵紅過耳,但卻放下了心,想道:“他是毫無邪念,倒是我想歪了。當下說道:“南大俠,我的傷是在左肩,肩胛骨下大約三寸之處,請你把那處的衣裳撕破就行了。”曲英吐血過後,仍是渾身無力,是必須請南夏雷代勞。撕破一片衣裳,勝於赤身露體。


    南夏雷道:“好,敷了創藥之後,你可以暫時穿我的外衣。事急從權,恕我不避嫌了。”輕輕的把曲美翻了個身,撕開她背上的衣裳。曲英忍不住發出了呻吟。


    南夏雷剛剛取出金創藥,正要替她敷上,忽聽得馬蹄之聲,來得有如暴風驟雨,南夏雷心想:“這人不知是誰,但盼是義軍就好了!”


    蹄聲戛然而止,南夏雷心念未已,那人已闖了進來,陡地大喝道:“氣死我也,曲某不殺你這淫賊,誓不為人。”原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曲英的哥哥曲離。他見此情形,隻道南夏雷是在調戲他的妹妹。


    南夏雷大吃一驚,叫道:“你、你誤會了!”話猶未了,曲離刀已出鞘,一刀就劈過去。南夏雷打了個滾,曲離第二刀跟蹤劈到,南夏雷無法,隻得拔刀招架。


    曲英見是哥哥,這霎那間也嚇得呆了。她最怕南夏雷知道她的身份,做夢也想不到哥哥竟會忽然在她的麵前出現。


    曲離氣怒當頭,恨不得一刀把南夏雷劈為兩段,那能容他分辯?曲離的本領在南夏雷之上,而且他是發了狠勁要殺南夏雷的。南夏雷隻求招架,那裏招架得住?雙方相交,“當”的一聲,火花四濺,南夏雷虎口疼痛,刀也險些脫手。南夏雷見不是路,隻好施展快刀絕技,希望可以把曲高迫退,緩過口氣,才能分辯。


    曲離越發大怒,心道:“這小子刀法倒是不差,怪不得妹妹受了他的欺侮。今日若不殺他,禍患非小!”喝道:“好小子,你碰上了我,你敢逞能?”一招“橫掃六合”,刀光四麵鋪開,把南夏雷的整個身形籠罩在刀光之下。


    南夏雷招架不住,眼看曲離手起刀落,這一刀是朝著他的天靈蓋劈下。曲英情急驚唿:“哥哥,住手,住手!”她眼見南夏雷即將性命不保,自是顧不得了那許多了。


    曲離怔了一怔,刀鋒停在南夏雷頂門三寸之上,說道:“為什麽?”曲英喘著氣道:“哥哥,你不能殺他,他,他……”曲離道:“他怎麽樣?”曲英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此言一出,曲離大感意外,他望了一望曲英,說道:“那麽你何以這個樣子,是、是誰欺侮了你的?”


    曲英披了南夏雷的外衣,掙紮著坐起身來,說道:“我並沒有受人欺侮,是沙鐵山打傷了我,他、他救了我的。他剛才正要替我救藥。哥哥,你別錯把好人當作了壞人,他、他實在是個正人君子!”


    曲離越發驚詫,心裏想道:“沙任山,這人不是曾經在拓拔赤軍中效力的一個漢人幫主嗎?他可是自己人啊,怎的卻會傷了我妹妹?一不過,他知道妹妹是不會騙他的,於是先把刀收迴,向南夏雷施了一禮,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錯怪了壯士了。請問壯士高姓大名。”


    南夏雷報了姓名,曲離不禁又是一驚,心想:“原來是前輩遊俠南霽雲之子,怪不得快刀刀法如此了得。但他的父親,當年可是曾經和我們迴紇打過好幾次仗的啊!”


    南夏雷聽說曲離是曲英的哥哥,一方麵是喜出望外,一方麵又不禁有點懷疑。曲英曾經說過,她除了在幽州的爹娘之外,別無外人,那麽這個哥哥是怎麽來的?還有一點,曲離穿的雖然是漢人衣裳,但說話的口音卻帶著濃重的迴紇上音,相貌也不似漢人。他不比他的妹妹曲英,曲英是因為這一個多月來都是在幽州城外打轉,與漢人往來多了,說話的口音也和漢人差不多了。迴紇的女子,尤其是長得清秀的女子,和漢族北方的女子分別是遠不如男子顯著的。


    南夏雷心有所疑,抱刀還了一禮,說道:“曲大哥武藝高強,小弟十分佩服,請怨冒昧,宏間曲大哥是哪條線上的朋友?”


    曲離哈哈一笑,說道:“我是章節度使請來幽州的客軍統領。”南夏雷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你,你就是迴紇的元帥曲離?”曲離笑道:“不敢。正是區區。”南夏雷虎目圓睜,重又拔刀出鞘,冷冷說道:“我打不過你,但也非得和你一拚不可!你殺了我吧。”


    曲離道:“南兄休要驚疑,請聽曲某一言。”南夏雷手按刀柄說道:“迴紇大唐乃是敵國,你我有何話好說?”


    曲離道:“南見此言差矣!我是應貴國藩鎮之請而來的,咱們兩國並沒交兵,怎能說是敵國?南兄救了舍妹,我感激還來不及,又豈有加害之意?”


    南夏雷怒道:“你花言巧語騙得了誰?章留仙引狼入室,將你們招引了來殘害我們的百姓,你們的手上沾滿了我們漢人的血腥,嘿嘿,你敢說不是我們的敵人,難道還是我們的朋友麽?”


    曲離變了麵色,勉強笑道:“迴紇鐵騎,縱橫天下。有些兵士,私犯軍法,騷擾百姓,那是有的。多謝南大俠見教,我迴去嚴加整飭就是。但我也有一言相勸,請南俠士三思。”南夏雷“哼”了一聲,心裏想道:“說來說去,無非文過飾非。不過他還肯承認有些兵士‘騷擾’百姓的事實,似乎比拓拔赤要好一些。”


    曲高既無廝殺之意,南夏雷也就暫且按刀不動。曲離緩緩說道:“令尊盡忠唐室,睢陽殉國,力挽狂瀾,也算得有大功於朝廷的了。但火急的朝廷卻未聞對功臣有甚撫恤,南俠士未蒙朝廷之恩,甚至反遇朝廷視為逆黨,以至流浪江湖。大唐對功臣之後涼薄如斯,能不令人寒心?大唐於南兄無思,南兄若又何苦為大唐效其愚忠?南兄救了舍妹,曲某無以所報,南兄肯作我臂助,我擔保可以讓南兄獨擋方麵,至少也做一個節度使。”


    南夏雷大怒喝道:“住嘴,你以為我是為大唐效其愚忠才反你們迴紇的麽?不,我是為了我們大唐的百姓,非把你們掃除不可!我路見不平,救了你的妹子,這是俠義道之所應為,你當作私恩,這是你的事。而你,則是我們漢人的公敵。私恩、公敵不必混為一談,我不要你領我的情!今日我與你唯決一死戰而已。嘿,你不必假惺惺了,你拔刀吧!”


    曲離苦笑道:“你不聽我勸,那也由你。但曲某乃是恩怨分明的男於漢,你救了舍妹,我豈能殺你?我不與你動手,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南夏雷道:“好吧,那麽咱們以後在沙場相見吧!”曲英深深歎了口氣,滿眶眼淚,看著南夏雷的背影在夜色蒼茫之中消失。


    曲離道:“你怎麽啦,傷得很重?”曲英道:“不是。我心裏難過。”曲離道:“你舍不得這個小子?”曲英麵上一紅,說道:“他救了我,我當然是感激他的。但我也不是為了他難過。”曲離道:“那又為了什麽?”曲英道:“我是為了咱們的自己人難過。”


    曲離道:“此話怎講?”


    曲英道:“咱們到了人家的地方,隻知奸淫擄掠,惹得百姓都憎恨咱們。可是和咱們對敵的人,卻都是光明磊落,行俠仗義的漢子。相形之下,我怎能不難過呢?哥哥,我實在惶惑,咱們打這一場仗究竟是應不應該?”


    曲離第一次給“自己人”問起這個問題,不覺一片茫然。夕陽已在落山,天邊一抹餘霞,但暮靄已是籠罩四野了。


    曲離想起本國連年來南征北討,雖然占了許多地方,但到處受人驅逐,尤其最近在師陀的一仗,更是敗得慘極,甚至迴紇在西域各國的根基也受到了動搖。迴紇帝國的景象隻怕就要像西落的夕陽,“好景”無多了。曲離沉默了一會,不覺也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


    南夏雷此際在荒野中獨自前行,心中也是一片茫然的。但他的“茫然”與曲離所感的“茫然”自是不同,曲離是為了前途的渺茫而有所傷感,他卻是為了自己適才所做的事情而自感惶惑,“我救了迴紇元帥的妹妹,這事做得對呢還是不對?”曲英含著眼淚目送他的情景如在目前,南夏雷也就不覺一片茫然了。南夏雷悵悵惘惘,想了一會,心道:“她是受了沙鐵山欺侮的,我救也理所應當。迴紇的鐵騎蹂躪各國,但迴紇的百姓不見得都是侵略成性的人,他們也有許多是善良的。即使在迴紇的軍官家屬中,我想大約也有許多是不願打仗的吧?但願曲離的妹妹就是這樣的人,聽她剛才的說話,倒像是有點同情咱們的義軍呢。但奇怪的是:她是迴紇元帥曲離的妹妹,何以沙鐵山竟然敢欺侮她?”


    晚風吹來,南夏雷吸了口清冷的空氣,煩亂的情緒似乎被這冷風吹散,漸漸的冷靜下來。想道:“我何苦為一個迴紇的女子多傷腦筋,現在最要緊的是去尋找義軍。”


    心念未已,忽聽得山的那邊似有大隊人馬行走的聲音。南夏雷心中一喜,心想:“一定是義軍了,我且過去看看。”


    南夏雷正要翻過這一座山,剛上山坡,忽見山中衝下了兩騎快馬,暮江蒼茫中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一個是司空猛,一個是北宮橫。


    北宮橫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南夏雷這小子,想不到在這裏就遇上。師弟,你去破廟搜那女子,我捉這個小子。”


    司空猛道:“好吧,但這小子的快刀很是不弱,你也不要太過輕敵才好。”


    北宮橫笑道:“這小子曾是我手下敗將,你放心,我決不能讓他逃走的。倒是那個女子,你可一定得把她找著了才好。沙鐵山說得她花容月貌,實似天仙,咱們捉著了她,獻給拓拔元帥,倒是一功。”說話之間,兩騎快馬已然來到,司空猛飛騎掠過,北宮橫則跳下馬背,手揮獨腳銅人,要來活捉南夏雷。


    原來司空猛乃是從幽州出來,接應北宮橫這支官軍進城的。


    沙鐵山受傷之後,顧不得體麵,隻好投奔北宮橫那兒,恰值司空猛來到,司空猛聽說那座破廟就在山的那邊,於是就和北宮橫過來搜索。北宮橫的那支官軍則交給他的另一個師兄西門旺率領,繼續行軍。


    南夏雷和沙鐵山惡鬥一場,疲勞還未恢複,但在麵臨強敵之下,仍是抖擻精神,拚死力戰。


    北宮橫掄起獨腳銅人,以泰山壓頂之勢向南夏雷壓下,南夏雷氣力不加,接了十九招,虎口疼痛。


    南夏雷喝道:“好。不是你死,使是我亡!”使出快刀絕技,與北宮橫繞身遊鬥,乘瑕抵隙,刀刀都是劈向敵方要害。


    北宮橫笑道:“你這小子要拚命,我且慢慢的消遣你!”他勝券在操,當然不想拚命。當下把銅人舞得唿唿風響,南夏雷一口氣斫了八八六十四刀,沒有一刀斫到他的身上。雙方近身搏鬥,南夏雷雖然極為避免與他硬碰,在十刀之中還有三兩刀給他的銅人磕著,南夏雷氣力越來越弱,胸中氣血翻湧,眼看就要支持不住,忽聽得馬鈴聲響,司空猛去而複迴,後麵還有一騎,這一匹馬上卻乘著兩個人,正是曲離兄妹。


    原來司空猛未曾到那破廟,在途中就遇上了曲離。曲離是趕著要把他的妹妹送迴幽州養傷的。


    司空猛碰見曲離,又驚又喜,叫道:“曲元帥,你怎麽也在這兒?這女子你已經捉獲,用不著我費力了。”曲離虎目圓睜,喝道:“你說什麽?”司空猛道:“我已經見了沙鐵山了,是他指點我們來捉人的。我還要報告元帥一個喜訊,打傷了沙鐵山的那個南夏雷就在前麵,已經給我的師兄截住了。”曲英猛的抬頭,冷冷說道:“你看看我是何人?”正是:


    狐假虎威欺弱女,誰知卻是對頭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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