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經倒下去,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


    他們甚至倒下過十次,可是,他們十次都站了起來。


    他們不怕被人擊倒!


    因為他們知道,隻要你還有力氣,還有勇氣站起來,倒下去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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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紅雪慢慢地站了起來。


    刀,還在他胸膛上。


    血還在流著,可是那惡毒的病魔,竟似也隨著鮮血流出來。


    劇烈的痛苦,竟使得他突然清醒。


    但這清醒卻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覺到疲倦、衰弱、饑餓!


    尤其是饑餓,他從未想到饑餓竟是種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竄上荒山,不見了。


    傅紅雪並沒追,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體力,追也沒有用的。


    他已將所有的潛力全都用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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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坡下的草叢下有金光閃動,是柄純金的金如意。


    那是黑衣人逃竄上山,反手拔刀時,從他懷裏掉下來的。


    傅紅雪凝視著閃動的金光,慢慢地走過去,很快地拾起。


    若是在三個月前,他也許寧可餓死,也絕不會去撿別人跌落的東西,甚至連看都不會去看一眼的。


    可是這三個月來,他已學會了很多,也已改變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需付出代價的。


    最重要的還是,他必須活下去。


    現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這樣默默地死。


    就算死,也必需要讓那些傷害他的人付出代價來!


    隻要能讓他有力量站起來,有力量活下去,現在他甚至會去偷,去搶!


    奔過荒林,林外的山腳下,有個陰暗破舊的客棧,他剛才也曾經過。


    現在他已不再猶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過去,甚至連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來,他不能再流血,流血會使得他更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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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棧裏居然還有燈光。


    有燈,卻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大門還開著。


    也不知是因為這小店的主人,已沒有關門的力氣?還是因為這地方根本就沒有值得他關門的理由?櫃台後也沒有人,小院裏的落葉在秋風中打著滾,燈光卻在後麵的小屋裏。


    看見小屋上的煙囪,就該知道那是廚房。


    廚房,豈非正象征著溫暖的火光,滾熱的食物──這些豈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紅雪很快地走過去,但卻並沒有在這廚房裏找到食物和力量。


    他找到的又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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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爐膛已冷,燈也快滅了。


    一個滿頭白發,身形佝僂的老人,仰麵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塊瘀血,手裏還緊緊地握著雙筷子,人卻已冰冷僵硬。


    距離他屍身不遠處,就有已被撕裂的破舊銀袋,卻是空的。


    這老人顯然是在吃麵時,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斃命。


    他手裏既然還握著筷子,顯然還沒有吃完那碗麵。


    碗裏的麵是誰吃光的呢?


    銀袋裏的一點碎銀子,想必是被那殺人的兇手拿走了。


    可是他殺了人後,難道還會將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麵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臉上,也帶著一種恐懼和不信的表情。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會有人為了半碗被他吐過口水的麵,幾枚破舊的銅錢,就忍心下毒手殺了他這個已半聾半瞎的可憐老頭子。


    他實在死不瞑目。


    傅紅雪心裏也充滿了憤怒和痛苦,因為他正在問自己:這世上幾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饑餓和貧窮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為了半碗吃剩下的麵,一點散碎銀子而殺人!


    一個人若還沒有走上絕路時,是絕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殺人的兇手是誰?


    難道他真的已走上絕路?


    傅紅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說的話,忽然想到了馬空群。


    不錯,一定是馬空群。


    他一定已看見了傅紅雪,所以他一定要逃。


    可是他實在太餓,他必須吃點東西,哪怕隻不過是半碗麵也好。


    但他在殺過人後,吃這半碗麵時,心裏是什麽滋味?想到他過去那些輝煌的往事,這半碗麵吃在他嘴裏時,又是什麽滋味?


    傅紅雪緊握雙拳,突然覺得要嘔吐。


    他恨,他憤怒,可是他同樣也能感覺到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和悲哀。


    縱橫一世,威鎮關東,聲名顯赫,一時無兩的萬馬堂主人,竟會為了半碗麵而殺人!


    他自己吃下這半碗麵後,是不是也會覺得要嘔吐?


    (二)


    馬空群的確要嘔吐。


    可是他用盡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絕不能吐出來。


    泥水般的湯麵,湯麵裏的口水,老人嘴裏殘缺的黃牙,眼睛裏的輕蔑和譏誚……每件事都令他要嘔吐。


    但無論什麽樣的食物,都同樣能給人力量。


    他若將食物吐出來,就無異將力量吐出來,他現在迫切需要力量!


    每一分力量他都要!


    因為他現在一定要將每一分力量都用出來,就像是那次在長白山裏逃竄的時候一樣。


    那次他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但這次的情況卻比那次更危險,因為這次他的敵人也遠比上次更危險,更可怕!


    他親眼看見傅紅雪那淩厲風發,銳不可當的刀光!


    他仿佛又看見了昔日那個永遠都令他抬不起頭來的人!仿佛又看見了那個人手裏的──刀光飛起時;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還鮮豔。


    他真正畏懼的也許並不是傅紅雪,而是這個人!


    他仿佛又在傅紅雪的刀上,看見了這個人那種可怕的精神和力量!


    他無論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麵對這個人,再也不敢麵對這個人的刀!


    就因為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會在地獄等著他的,所以他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他還能活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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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風中的寒意,已越來越重。


    用不了再過多久,樹葉就會落盡,黃昏時就會刮起北風,然後在一個寒冷的早上,你推開窗子一看,就會發現大地已結滿冰雪。


    一個衣衫單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裏,是很難活下去的。


    馬空群握起了手,緊緊地捏著十幾枚銅錢,這正是他從那老頭子錢袋中找到的,也許還可以勉強去換兩頓粗麵吃。


    以後又怎麽辦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費力地去盜幾家大戶,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獨力劫下一隊鏢車。


    這種事他以前並不是沒有做過,但現在卻絕不能再做。


    那並不是因為他已厭惡這種生活,隻不過現在他絕不能留下一點線索,讓傅紅雪找到。


    他抬起頭,望著枯枝上已將落盡的秋風,現在他已隻剩下一個地方去,隻剩下一條路可走。


    這條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了!


    (三)


    櫃台後的床底下,還有小半袋白麵,和一口已生了鏽的鐵箱子。


    箱子裏有條繡花的手帕,裏麵包著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票麵卻隻有十兩,有柄鋼質很好的匕首,還有個製作精巧的火折子。


    除了這三樣東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東西,顯然都是在這裏留宿的旅客遺落下來的,那老人居然還好好地保存著,等著別人迴來拿。


    他一向是個很誠實的人,雖然他也明知道這些東西的物主是絕不會再迴來的了。


    那包著銀票的繡花手帕,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留下來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輛破車來,和一個已經在這裏等了她三天的年輕人會麵,半夜時又悄悄地溜走了。


    年輕人醒來時,並沒有看見她留下的東西,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癡癡地流了半天淚,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婦是不是已被迫嫁給了個有錢的人家,卻偷偷溜到這裏來和昔日的舊情人見最後一麵的?


    那年輕人以後是不是會振作起來,忘記這段辛酸的往事?


    老頭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隻希望這年輕人不要像他一樣,從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個穿著夜行人勁裝的大漢留下來的,他半夜來投宿時,身上已帶著傷。


    淩晨時,他屋子裏就忽然響起一陣喊罵叱喝聲,刀劍拍擊聲,從屋子裏直打到院子裏。


    老頭子卻隻管蒙頭大睡,等外麵沒有了人聲,才披著衣裳起來。


    外麵的院子裏有幾攤血,屋子裏枕頭底下還留著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傷的黑衣夜行人卻已不見了。


    這些人一去之後,當然是永遠不會迴頭的,老人留下他們的東西,也隻不過是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點迴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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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紅雪留下了銀票和火折子。用那小半袋麵,煮了一大鍋像糨糊一樣的麵糊,拌著鹽和一點油渣子吃了。


    然後他就在馬空群待過的那間房裏,用冷水洗了個臉,準備睡一覺。


    屋子裏陰暗而潮濕,還帶著黴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對傅紅雪說來,這已足夠舒服。


    人生中就沒什麽事是“絕對”的,隻看你怎麽去想而已。


    他靜靜地躺在黑暗裏,他想睡,卻還是睡不著。


    他想的太多。


    馬空群嚴肅陰沉的臉,黑衣人流著血的臉,葉開永遠都帶著微笑的臉……


    一張張臉仿佛在黑暗中飄動著,最後卻忽然變成了一個人,美麗的臉,美麗的眼睛,正在用一種悲苦中帶著欣慰的表情看著他。


    ──無論她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無論她是不是馬空群的女兒,她總是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為心裏真的有真摯而強烈的感情,又有誰肯為別人犧牲?


    傅紅雪心裏刺痛著,他知道在自己這一生中,絕不會再找到一個能相愛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運中,已注定了要孤獨寂寞一生。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個人的聲音,比緞子還溫柔的聲音。


    “你幾時來的?”


    一個人悄悄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就像是黑夜中的幽靈。


    傅紅雪雖然看不見這個人,卻聽得出她的聲音。


    他永遠也忘不了這聲音……


    那寂寞的邊城,陰暗的窄巷,那黑暗卻是溫暖的鬥室。


    她在那裏等著他,第一天晚上,他記得她第一句說的仿佛也是這句話:“你幾時來的?”


    “我要讓你變成個真正的男人……”


    他記著,她的手導引著他,讓他變了個真正的男人。


    “……因為很多事都隻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緞子般光滑柔軟的軀體,也忘不了奇異銷魂的一刻。


    翠濃!難道是翠濃?難道是他的翠濃?


    傅紅雪突然跳起來,黑暗中的人影已輕輕地將他擁抱。


    她的軀體還是那麽柔軟溫暖,她的唿吸中還是帶著那種令人永難忘懷的甜香。


    她在他耳邊輕語:“你是不是沒有想到我會來?”


    傅紅雪連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連唿吸都無法唿吸。


    “我知道你近來日子過得很苦,可是你千萬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們大家都會覺得很失望。”


    傅紅雪的手在顫抖,慢慢地伸入懷裏。


    突然間,火光一閃。


    黑暗的屋子裏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


    他立刻看見了這個人,這個第一次讓他享受到的女人。


    這個改變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難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濃。


    是沈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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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閃動,傅紅雪的臉更蒼白,竟忍不住失聲而唿:“是你!”


    沈三娘的臉也是蒼白的,蒼白得可怕,卻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因為她想不到這裏會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轉,仿佛想用衣袖掩起臉,卻又迴過頭來向傅紅雪一笑,嫣然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紅雪吃驚地看著她,過了很久,才點了點頭。


    沈三娘道:“你以為是翠濃?”


    傅紅雪沒有迴答他,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迴答,甚至連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雙美麗的眼睛卻盯在他臉上緩緩道:“我知道她已經死了,也知道這打擊對你很大,我到這裏來,隻因為我希望你不要為她的死太悲傷。”


    她咬著嘴唇,遲疑著,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了兩句話:“因為你本該愛的是我,不是她!”


    傅紅雪筆直地站著,蒼白的臉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還有我這麽樣一個人,所以你……”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你錯了。”


    沈三娘道:“我錯了?”


    傅紅雪抬起頭,看著她,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人,卻早已知道她並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這次吃驚的是她,甚至比傅紅雪剛才看見她時還吃驚。


    過了很久,她才能發得出聲音:“你知道麽?你怎會知道的?難道她自己告訴了你?”


    傅紅雪道:“她並沒有告訴我,我也沒有問,但是我卻能感覺到……”


    他並沒有再解釋下去,因為這已不必解釋。


    相愛的男女們在“相愛”時,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覺,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領會的。


    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這種道理她當然能明了。


    她忽然心裏起了種很微妙的感覺,也不知為了什麽,這種感覺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過了很久,才勉強點了點頭,輕輕道:“原來你並沒有愛錯人。”


    傅紅雪道:“我沒有。”


    他的態度忽然變得很堅定,很沉靜,慢慢地接著道:“我愛她,隻因為她就是她,我愛的就是她這麽樣一個人,絕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沈三娘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明白。”


    現在她的確已明白,他縱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個女人,可是他愛的還是翠濃。


    愛情本就是沒有條件,永無後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馬空群,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愛他?是不是愛錯了人。


    傅紅雪忽然道:“葉開呢?”


    沈三娘道:“他……他沒有來。”


    傅紅雪道:“你來告訴我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來告訴你,隻因為我覺得你有權知道這件事。”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但我卻希望能將這件事永遠忘記。”


    沈三娘勉強笑了笑道:“我,現在已經忘了。”


    傅紅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們互相凝視著,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樣。


    當他們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發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別人的事一樣。


    因為那時他們的肉體雖已結合,卻完全沒有感情──這種結合本就永遠不會在人們心裏留下任何痕跡的。


    就在這時,傅紅雪手裏的火折子忽然熄滅。


    小室中又變成一片黑暗。


    雖然是同樣的黑暗,雖然是同樣的兩個人,但他們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時,傅紅雪隻要一想起她發燙的胴體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燒。


    現在,她雖然就站在他麵前,但他卻已連碰一碰她的欲望都沒有。他們都不再說話,因為他們都已無話可說。


    然後沈三娘就聽見傅紅雪那奇特的腳步聲,慢慢地走了出去。


    (四)


    “我並沒有愛錯人──我愛的就是她,絕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葉開靜靜地聽沈三娘說完了,心裏卻還在咀嚼著這幾句話。


    他自己心裏仿佛也有很多感觸,卻又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靈琳看著他,忽然笑道:“他說的這幾句話,我早就說過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輕輕道:“我說過我愛的就是你,不管你是個怎麽樣的人,我都一樣愛你。”


    葉開眼睛裏卻仿佛又出現了一抹令人無法了解的痛苦和憂慮,抬起頭,凝視著東方已漸漸發白的穹蒼,忽然問道:“你不會後悔?”


    丁靈琳道:“絕不會。”


    葉開笑了笑,笑得卻似有些勉強,道:“假如以後我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你也不會後悔?”


    丁靈琳的表情也變得很堅決,就像是傅紅雪剛才的表情一樣。


    她微笑著道:“我為什麽要後悔?我愛你本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既沒有別的原因,也沒有別人逼我。”


    她笑得就像是這已隨著曙色來臨的光明一樣,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希望。


    沈三娘看著她,想到了傅紅雪,忽然覺得他們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因為他們敢去愛,而且能愛得真誠。


    她忍不住輕輕歎息,道:“也許我這次根本就不該再見他的。”


    葉開道:“可是你見了也不錯。”


    沈三娘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們這次相見,讓我們都明白了一件事。”


    沈三娘忍不住問道:“什麽事?”


    葉開道:“他愛翠濃,並沒有錯,因為他是真心愛她的。”


    他微笑著,接著道:“這件事讓我們明白了,真心的愛,永遠不會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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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是永遠不會錯的。


    所以你隻要真的愛上一個人,就盡量去愛,絕不要為了任何事而後悔退縮。


    隻要你是真的愛,你就沒有愛錯人。


    但恨呢?


    “恨”是不是也永遠不會錯?


    (五)


    傅紅雪麵對著門,看著從街上走到這小飯鋪的人,看著這小飯鋪裏的人走出去。


    他忽然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種從不知目的地在哪裏的流浪尋找,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這種生活令他總覺得很疲倦,一種接近於絕望的疲倦。


    包在繡花手帕裏那張十兩的銀票,已被他花光了,他既不知道這是屬於誰的,也不想知道。


    但他卻很實在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誰,隻可惜這金如意打造得雖精巧,上麵卻沒有一點標誌,他現在又必需用它去換銀子,用換來的銀子再去尋找它的主人。


    若是沒有這柄金如意,現在他甚至已不知該怎麽才能生活下去。


    但是他卻決心要殺死它的主人,這實在是種諷刺,世上卻偏偏會有這種事發生──這就是人生。


    有時人生就是個最大的諷刺。


    傅紅雪忽然又想喝酒了,他正在勉強控製著自己,忽然看見一個很觸目的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這人衣著很華麗,神情間充滿了自信,對他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已很滿足,對自己的未來也很有把握。


    他也的確是個很漂亮,很神氣的年輕人,和現在的傅紅雪,仿佛是種很強烈的對比。


    也許正因為這原因,所以傅紅雪忽然對這人有種說不出的厭惡。


    也許他真正厭惡的並不是這個年輕人,而是他自己。


    這年輕人發亮的眼睛四下一轉,竟忽然向他走了過來,居然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麵上雖然帶著微笑,卻顯得很虛假,很傲慢。


    他忽然道:“在下南宮青。”


    傅紅雪不準備理他,所以就隻當沒有看見這個人,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南宮青”這名字,對他就全無意義,縱然他知道南宮青就是南宮世家的大公子也一樣。


    “南宮世家”雖然顯赫,但對他已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這種態度顯然令南宮青覺得有點意外,他凝視著傅紅雪蒼白的臉,忽然將那柄金如意從懷裏掏了出來,道:“這是不是閣下剛才叫夥計拿去兌換銀子的?”


    傅紅雪終於點了點頭。


    南宮青忽然冷笑,道:“這就是件怪事了。”


    傅紅雪忍不住道:“怪事?”


    南宮青冷冷道:“因為我知道這柄金如意的主人並不是閣下。”


    傅紅雪霍然抬頭瞪著他,道:“你知道?你怎會知道?”


    南宮青沉著臉,道:“這本是我送給一位朋友的,我到這裏來,就是要問問你,它怎麽會到了你的手裏?”


    傅紅雪的心跳忽然已加快,勉強控製著自己,道:“你說這柄金如意本是你的,你是不是能確定?”


    南宮青冷笑道:“這本是‘九霞號’銀樓裏的名匠老董親手打造的,剛才這店裏的夥計不巧竟偏偏把它拿到‘九霞號’去換銀子,更不巧的是,我又正好在那裏。”


    “九霞號”本就是南宮世家的產業,他到那裏去,也正是去提銀子。


    這實在是件很湊巧的事,但世上卻偏偏時常都會有這種事發生,所以人生中才會有很多令人意料不到的悲劇和喜劇。


    傅紅雪沉默著,突也冷笑,道:“這柄金如意本來就算是你的,你現在也不該來問我。”


    南宮青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因為你已將它送給了別人。”


    南宮青道:“但他卻絕不會送給你,更不會賣給你,所以我才奇怪。”


    傅紅雪道:“你難道認為我是偷來搶來的?”


    南宮青冷笑道:“無論誰想要偷他搶他的東西,隻怕都不太容易。”


    傅紅雪道:“你又怎知他不會送給我?”


    南宮青沉著臉,遲疑著,終於緩緩道:“因為這本是我替舍妹訂親的信物。”


    傅紅雪道:“真的?”


    南宮青怒道:“這種事怎麽會假?何況這事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傅紅雪道:“你有幾個妹妹?”


    南宮青道:“隻有一個。”


    他已發覺這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問的話越來越奇怪了。他迴答這些話,也正是因為好奇,想看看傅紅雪是什麽用意。


    但傅紅雪卻忽然不再問了,他已不必再問。


    江湖中既然有很多人都已知道這件親事,這條線索已足夠讓他查出那個神秘的黑衣人來。


    南宮青道:“你的話已問完了?”


    傅紅雪看著他,看著他英俊傲慢的臉,奢侈華麗的衣服,看著他從袖口露出的一雙纖秀而幹淨的手,手指上戴著的一枚巨大的漢玉扳指……


    這一切,忽然又使得傅紅雪對他生出說不出的厭惡。


    南宮青也在看著他,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無話可說?”


    傅紅雪忽然道:“還有一句。”


    南宮青道:“你說。”


    傅紅雪道:“我勸你最好趕快去替你妹妹改訂一門親事。”


    南宮青變色道:“為什麽?”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現在跟你妹妹訂親的這個人,已活不長了!”


    他慢慢地抬手,放在桌上,手裏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南宮青的瞳孔突然收縮,失聲道:“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南宮青道:“我聽說過你,這幾個月來,我時常聽人說起你。”


    傅紅雪道:“哦?”


    南宮青道:“聽說你就像瘟疫一樣,無論你走到什麽地方,那地方就有災禍。”


    傅紅雪道:“還有呢?”


    南宮青道:“聽說你不但毀了萬馬堂,還毀了不少很有聲名地位的武林高手,你的武功想必不錯。”


    傅紅雪道:“你不服?”


    南宮青突然笑了,冷笑著道;“你要我服你?你為什麽還不去死?”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等他笑完了,才慢慢地說出了四個字!


    “拔你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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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尺七寸長的劍,用金鉤掛在他腰邊的絲絛上,製作得極考究的鯊魚皮劍鞘,鑲著七顆發亮的寶石。


    南宮青的手已握上劍鞘,他的手也已變成了蒼白色的。


    他冷笑著道:“聽說你這柄刀是別人隻有在臨死前才能看得到的,我這柄劍卻並不一樣,不妨先給你看看。”


    突然間,他的人已平空掠起,劍也出鞘。


    閃亮的劍光,帶著種清越的龍吟聲,從半空中飛下來。


    隻聽“叮”的一響,傅紅雪麵前的一隻麵碗已被劍光削成兩半,接著又是“哢嚓”一聲,一張很結實的木桌也被削成了兩半。


    傅紅雪看著這張桌子慢慢地分開,從兩邊倒下去,連動都沒有動。


    旁邊卻已有人在大聲喝彩!


    “好劍!好劍法!”


    南宮青輕撫著手上的劍鋒,眼角掃著傅紅雪,傲笑道:“怎麽樣?”


    傅紅雪淡淡道:“這種劈柴的劍法,我以前倒也聽人說起過。”


    南宮青臉色又變了,厲聲道:“隻不過我這柄劍不但能劈柴,還能殺人。”


    他的手一抖,一柄百煉精鋼的長劍,竟被他抖出了數十點劍光。


    突然間,漫天劍光又化作了一道飛虹,急削傅紅雪握刀的手臂。


    傅紅雪沒有拔刀。


    他甚至還是連動都沒有動,隻是瞬也不瞬地盯著這閃電般的劍光。


    直到劍鋒已幾乎劃破他的衣袖時,他的臂突然沉下,突然一翻手,漆黑的刀鞘就已打在南宮青握劍的手腕上。


    這一著好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隻不過時間算得很準而已──算準了對方的招式已老時,才突然地出手。


    但一個人若不是有鋼鐵般的神經,又怎麽能等到此時才出手,又怎麽敢!


    南宮青隻覺得手腕上一陣麻木,然後就突然發現手裏的劍已脫手飛出,釘在對麵的牆上。


    傅紅雪還是坐在那裏,非但刀未出鞘,連人都沒有動。


    南宮青咬了咬牙,突然跺腳,人已掠起,從傅紅雪頭上掠過去,伸手抄住了釘在牆上的劍,右腿在牆上一蹬。


    他的人也已借著這一蹬之力,倒翻而出,淩空一個“細胸巧翻雲”,劍光如匹練般擊下,直刺傅紅雪的咽喉。


    旁邊又已有人在大聲喝彩。


    這少年剛才雖然失了手,那一定隻不過是因為他太輕敵,太大意。


    他的出手實在幹淨利落,不但身法瀟灑好看,劍法的輕巧變化,更如神龍在天令人歎為觀止。


    他們根本沒有看見傅紅雪出手。


    他們根本看不見。


    隻聽“哢嚓”一聲,劍已刺在椅子上,椅上坐的傅紅雪,卻已不見了。


    他又在間不容發的一瞬間,才閃身避開這一劍。


    南宮青明明看到這一劍已刺中傅紅雪,突然間,對方的人已不見。


    他竟連改變劍招的餘地都沒有。隻有眼看自己這一劍刺在椅子上。


    然後他才覺得痛。


    一陣強烈的疼痛,就好像有兩把巨大的鐵錘重重地敲在他肋骨間。


    他的人還未落下,又已被打得飛了出去,撞在牆上,勉強提起一口氣,才總算沿著壁慢慢滑下來,卻已連站都站不穩了。


    傅紅雪正在冷冷地看著他,道:“你服不服?”


    南宮青喘息著,突然大喝:“你去死吧!”


    喝聲中,他又撲過來,隻聽劍風“哧哧”,聲如破竹,他已正手刺出了四劍,反手刺出三劍。


    這連環七劍,雖沒有剛才那一劍聲勢之壯,其實卻更犀利毒辣,每一劍都是致命的殺手!


    傅紅雪身子閃動,忽然間已避開了這七劍。


    他雖然是個跛子,但腳步移動間,卻仿佛行雲流水般清妙自然。


    沒有看見過他平時走路的人,絕不會知道這少年竟是個跛子。


    可是他自己知道。


    就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不如人的殘廢,所以才能比大多數不跛的人都快三倍。


    他下過的苦功也比別人多三倍──至少多三倍。


    為了這條殘廢的腿,他流過多少血汗和眼淚?別人非但絕不會知道,甚至連想象都無法想象。


    南宮青七劍攻出,正想變招,還沒有變招,突然發現一柄刀已在麵前。


    刀尚未出鞘,刀鞘漆黑。


    南宮青看見這柄漆黑的刀時,刀鞘已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


    他忽然什麽也看不見了。


    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時,才發現自己竟已坐在地上,胸膛間仿佛在被火焰灼燒,連唿吸都不能唿吸。


    傅紅雪就站在他麵前,冷冷地看著他,道:“現在你服不服?”


    南宮青沒有說話,他說不出話。


    但這種家世顯赫的名門子弟,卻仿佛天生還有種絕不服人的傲氣。


    他竟掙紮著,又站起來,挺起了胸,怒目瞪著傅紅雪。


    鮮血已不停地從他嘴角流出來,他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喝:“你去死吧!”


    傅紅雪冷冷道:“我還沒有死,你手裏也有劍,你可以來殺我。”


    南宮青咬著牙,用力揮劍。


    可是他的手一抬,胸膛間立刻感覺到一陣撕裂般的痛苦。


    這一劍刺過去,哪裏還有殺人的力量。


    傅紅雪已根本不必閃避招架,劍刺到他麵前就已垂了下去。


    剛才的喝彩,現在已變為同情的歎息。


    對一個驕傲的年輕人說來,這種同情簡直比譏誚還難以忍受。


    南宮青的身子突然開始顫抖,突然大聲道:“你既然恨我,為什麽不索性殺了我?”


    傅紅雪道:“我恨你?”


    南宮青道:“我跟你雖然無怨無仇,但我卻知道你恨我,因為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永遠比不上我的。”


    他眼睛裏忽然閃動出一種惡毒殘酷的笑意。


    他的劍鋒雖然已無法傷害傅紅雪,但他卻知道惡毒的話有時遠比劍鋒更傷人。


    他大聲接著道:“你恨我,隻因為我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卻隻不過是個可憐的殘廢,是個見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著,絕不會認你這個兒子,你根本連替他報仇的資格都沒有。”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又變得赤紅,身子也已又開始發抖。


    南宮青麵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著道:“所以你無論怎麽樣羞侮我也沒有用的,因為我永遠比你強,永遠也不會服你。”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緩緩道:“你永遠也不服我?”


    南宮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傅紅雪道:“真的?”


    南宮青道:“當然是真的。”


    傅紅雪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實在不該說這種話的……”


    他的歎息聲竟比南宮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這種奇特的歎息聲中,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閃!


    南宮青隻覺得左頰旁有寒風掠過,一樣東西從他肩頭上掉下來。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發現自己肩頭和掌心已全都鮮血淋漓。


    他攤開手掌,才發現這樣冷冰冰的東西,竟赫然是隻耳朵。


    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這一瞬間,他才感覺到耳朵上一陣比火焰灼熱還劇烈的痛苦。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兩條腿卻突然軟了,竟又“撲”地坐了下去。


    他拿著自己耳朵的那隻手臂上,就好像有無數條毒蛇在爬動,冷汗已雨點般從他額角上冒出來,他那張英俊傲慢的臉,現在看來已像是個死人。


    傅紅雪冷冷道:“我還沒有死,我手裏也還有刀,你呢?”


    南宮青看看自己手上的耳朵,牙齒“格格”地響,似已連話都說不出來。


    傅紅雪道:“你還是死都不服我?”


    南宮青—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裏,突然流下了淚來,顫聲道:“我……我……”傅紅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宮青突然用全身力氣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時候,眼淚也隨著流下。


    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死也不會屈服的人,但現在忽然發現恐懼就像暴風洪水般不可抵禦,忽然間已將他的勇氣和自信全部摧毀。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製自己。


    傅紅雪臉色又變得蒼白如透明,竟連看都沒有再看他—眼,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奇特而笨拙,但現在卻已沒有人還會將他看成個可笑的跛子。


    絕對沒有任何人!


    x x x


    秋,秋風肅殺。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長街,風吹在他胸膛上,他胸中忽然覺得有種殘酷的快意。


    他並不是個殘酷的人,從不願傷害別人,也同樣不願別人傷害他。


    但這世上卻偏偏有種人總認為自己天生就是強者,天生就有傷害別人的權力,而別人卻不能傷害到他們一點。


    他們也許並不是真正兇惡的人,但這種要命的優越感,不但可惡,而且可恨。


    對付這種人唯一的法子,也許就是割下他的耳朵來,讓他明白,你傷害了別人時,別人也同樣能傷害你。


    傅紅雪已發現這法子不但正確,而且有效。


    (六)


    九霞號銀樓的陳掌櫃剛坐下來端起碗茶,茶就濺得他一身都是。


    他的手還在抖,心還是跳得很厲害,他從未想到他們的大公子也會痛哭流淚,現在隻希望能裝作完全不知道這迴事。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剛才那臉色蒼白的少年忽然從對街走了過來,他手裏拿著的茶碗立刻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傅紅雪已走進了這招牌雖老,粉刷卻很新的店鋪,冷冷地看著他,道:“你就是這裏的掌櫃麽?”


    陳掌櫃隻有點頭。


    傅紅雪道:“那柄金如意是我送來兌銀子的,銀子呢?”


    陳掌櫃賠著笑,道:“銀子有,有……全都在這裏,公子隻管隨便拿。”


    他竟將店裏的銀子都捧了出來,就好像將傅紅雪當做了個打劫的強盜。


    傅紅雪心裏忽然覺得很好笑。


    他當然沒有笑,板著臉又道:“南宮青隻有一個妹妹?”


    陳掌櫃道:“隻有一位。”


    傅紅雪道:“跟她訂親的人是誰?”


    陳掌櫃道:“是……是丁家的三少爺,叫……叫丁靈中!”


    傅紅雪的臉色變了。


    陳掌櫃卻更吃驚,他從未想到傅紅雪聽到這名字後,臉色竟會變得如此可怕!


    斜陽從門外照進來,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的臉似已透明如水晶。


    好漢莊的毒酒,易大經的消息,王大洪的毒劍,連傷兩命的飛刀……還有梅花庵外那個“人”──都到齊了麽?


    忽然間,所有的事又全都隨著這名字出現在他心裏了。


    他的心似也變得透明如水晶。


    世上本沒有能永遠隱瞞的秘密,所有的秘密,現在好像忽然都已到了揭穿的時候。


    傅紅雪忽然大笑,大笑著走出去,隻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陳掌櫃吃驚地坐在那裏。


    他也從未想到一個人的笑聲竟會如此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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