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 size="4" face="黑體">一</font>


    麵已經涼了。


    麵湯是混濁的,上麵飄著幾根韭菜。


    隻有韭菜,最粗的麵,最粗的菜,用一隻缺了口的粗碗裝著。


    翠濃低著頭,手裏拿著雙已不知被多少人用過的竹筷子,挑起了幾根麵,又放下去。


    她雖然已經很餓,但這碗麵卻實在引不起她的食欲來。


    平時她吃的麵通常是雞湯下的,裝麵的碗是景德鎮來的瓷器。


    看著麵前的這碗麵,她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放下筷子。


    傅紅雪碗裏的麵已吃光了,正在靜靜地看著她,忽然道:“你吃不下?”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我……不餓。”


    傅紅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吃不慣這種東西,你應該到天福樓去的。”


    翠濃垂著頭,輕輕地道:“你知道我是不會去的,我……”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怕別人不歡迎?”


    翠濃搖搖頭。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不去?”


    翠濃慢慢地抬起了頭,凝視著他,柔聲道:“因為你在這裏,所以我也在這裏,別的無論什麽地方我都不會去。”


    傅紅雪不說話。


    翠濃悄悄地伸出手,輕撫著他的手──那隻沒有握刀的手。


    她的手柔白纖美。


    她的撫摸也是溫柔的,溫柔中又帶著種說不出的挑逗之意。


    她懂得怎麽樣挑逗男人。


    傅紅雪忽然甩開了她的手,冷冷道:“你認得那個人?”


    翠濃又垂下頭,道:“隻不過……隻不過是個普通客人。”


    傅紅雪道:“什麽叫普通客人?”


    翠濃輕輕道:“你知道我以前……在那種地方,總免不了要認得些無聊的男人。”


    傅紅雪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翠濃道:“你應該原諒我,也應該知道我根本不想理他。”


    傅紅雪的手握緊,道:“我隻知道你一直都在死盯著他。”


    翠濃道:“我什麽時候死盯著他了,隻要看他一眼,我就惡心得要命。”


    傅紅雪道:“你惡心?”


    翠濃道:“我簡直恨不得你真的殺了他。”


    傅紅雪又冷笑,道:“你以為我說的是那個姓彭的?”


    翠濃道:“你不是說他?”


    傅紅雪冷笑道:“我說的是葉開。”


    翠濃怔住。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也認得他?他是不是個普通的客人?”


    翠濃臉上也露出痛苦之色,淒然道:“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你是在折磨我,還是在折磨你自己?”


    傅紅雪蒼白的臉已因激動而發紅,他勉強控製著自己,一字字道:“我隻不過想知道,你是不是認得他而已。”


    翠濃道:“就算我以前認得他,現在也已經不認得了。”


    傅紅雪道:“為什麽?”


    翠濃道:“因為現在我隻認得你一個人,隻是認得你。”


    她又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傅紅雪看著她的手,神色更痛苦,道:“隻可惜我不能讓你過你以前過慣的那種日子,你跟著我,隻能吃這種麵。”


    翠濃柔聲道:“這種麵也沒什麽不好。”


    傅紅雪道:“但你卻吃不下去。”


    翠濃道:“我吃。”


    她又拿起筷子,挑起了碗裏的麵,一根根地吃著,看她臉上勉強的笑容,就像是在吃毒藥似的。


    傅紅雪看著她,突然一把奪過她的筷子,大聲道:“你既然吃不下,又何必吃?……我又沒有勉強你。”


    他聲音已因激動而嘶啞,手也開始發抖。


    翠濃眼睛已紅了,眼淚在眼睛裏打著滾,終於忍不住道:“你何必這樣子對我?我……”


    傅紅雪道:“你怎麽樣?”


    翠濃咬了咬牙,道:“我隻不過覺得我們根本不必過這種日子的。”


    她歎息著,柔聲道:“你帶出來的錢雖然已快用完了,但是我還有。”


    傅紅雪胸膛起伏著,嘎聲道:“那是你的,跟我沒有關係。”


    翠濃道:“連我的人都已是你的,我們為什麽還要分得這麽清楚?”


    傅紅雪蒼白的臉已通紅,全身都已因激動而顫抖,一字字道:“但你為什麽不想想,你的錢有多髒?我隻要一想起你那些錢是怎麽來的,我就要吐。”


    翠濃的臉色也變了,身子也開始發抖,用力咬著嘴唇道:“也許不但我的錢髒,我的人也是髒的。”


    傅紅雪道:“不錯。”


    翠濃道:“你用不著叫我想,我已想過,我早已知道你看不起我。”


    她嘴唇已咬出血來,嘶聲接著道:“我隻希望你自己也想想。”


    傅紅雪道:“我想什麽?”


    翠濃道:“你為什麽不想想,我是怎麽會做那種事的?我為了誰?我……我這又是何苦?”


    她雖然盡力在控製著自己,還是已忍不住淚流滿麵,忽然站起來,流著淚道:“你既然看不起我,我又何必定要纏著你,我……”


    傅紅雪道:“不錯,你既然有一車車的銀子可賺,為什麽要跟著我,你早就該走了。”


    翠濃道:“你......你真的不要我?”


    傅紅雪道:“是的。”


    翠濃道:“好,好,好……你很好。”


    她突然用手掩著臉,痛哭著奔出去。


    傅紅雪沒有阻攔她,也沒有看她。


    她已衝出去,“砰”的,用力關上了門。


    傅紅雪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


    他身子也不再顫抖,但一雙手卻已有青筋凸出,額上已有冷汗流下。


    可是他突然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痙攣,嘴角吐出了白沫。


    然後他就開始在地上打著滾,像野獸般低嘶著,喘息著……


    就像是一隻在垂死掙紮著的野獸。


    x x x


    門又開了。


    翠濃又慢慢地走了進來。


    她麵上淚痕竟已幹了,幹得很快,眼睛裏竟似在發著光。


    但是她的手卻又在顫抖。


    那絕不是因為痛苦而顫抖,而是因為興奮!緊張!


    她眼睛盯著傅紅雪,一步步走過去……


    突然間,她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


    咀嚼的聲音!


    一個人不知何時已從窗外跳進來,正倚在窗口,咀嚼著花生。


    路小佳!


    翠濃臉色變了,失聲道:“你來幹什麽?”


    路小佳道:“我不能來?”


    翠濃道:“你想來殺他?”


    路小佳笑了笑,淡淡道:“是我想殺他?還是你想殺他?”


    翠濃臉色又變了變,冷笑道:“你瘋了,我為什麽想殺他?”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女人若要殺男人,總是能找出很多理由來的。”


    翠濃忽然擋在傅紅雪前麵,大聲道:“不管你怎麽說,我也不許你碰他。”


    路小佳冷冷道:“就算你請我碰他,我也沒興趣,我從來不碰男人的。”


    翠濃道:“你隻殺男人?”


    路小佳答道:“我也從來不殺一個已經倒下去的男人。”


    翠濃道:“你究竟是來幹什麽的?”


    路小佳道:“隻不過來問問你們,有沒有接到帖子而已?”


    翠濃道:“帖子?什麽帖子?”


    路小佳又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們的交遊實在不夠廣闊。”


    翠濃道:“我們用不著交遊廣闊。”


    路小佳道:“不交遊廣闊怎麽能找到人?”


    他突然拔劍,眨眼間就在牆上留下了八個字:


    “九月十五,白雲山莊。”


    翠濃道:“這是什麽意思?”


    路小佳笑了笑,道:“這意思就是,我希望你們能在九月十五那天,活著到白雲山莊去,死人那裏是不歡迎的。”


    x x x


    一陣風吹過,窗台上有樣東西被吹了下來,是個花生殼。


    路小佳的人卻似已被吹走了。


    風吹木葉,簌簌的響,傅紅雪的喘息卻已漸漸平靜下來。


    翠濃癡癡的站在那裏,怔了許久,終於俯下身,抱起了他。


    她的懷抱溫暖而甜蜜。


    她一向懂得應該怎麽樣去抱男人。


    <font size="4" face="黑體">二</font>


    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


    宜沐浴,忌出行。


    衝虎煞南,晴。


    x x x


    黃昏。


    官道旁有個茶亭。


    並不是每個茶亭都隻供應茶的,有些茶亭中也有酒供應。


    茶是免費的,酒卻要用錢買。


    這茶亭裏有四種酒,都是廉價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


    除了酒之外,當然還有廉價的食物,豆幹、鹵蛋、饅頭、花生。


    茶亭四麵的樹陰下擺著些長板凳,很多人就坐在板凳上,蹺著腳,喝著酒,剝著花生。


    傅紅雪卻在看別人剝著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


    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幹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幹配饅頭。


    花生和豆幹,本來就好像說相聲的一樣,一定要一搭一檔才有趣,分開來就淡而無味了。


    但他卻隻要豆幹,拒絕花生。好像花生隻能看,不能吃的。


    翠濃忍不住悄悄道:“你還在想那個人?”


    傅紅雪閉著嘴。


    翠濃道:“就因為他喜歡吃花生,所以你不吃?”


    傅紅雪還是閉著嘴。


    翠濃歎了口氣,道:“我知道……”


    傅紅雪突然道:“你知道什麽?”


    翠濃道:“你的病發作時,不願被人看見,但他卻偏偏看見了,所以你恨他。”


    傅紅雪又閉起了嘴,閉得很緊,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樣緊。


    除了他之外,這裏很少有人帶刀。


    也許就因為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開了他,坐得很遠。


    翠濃又歎了一口氣,道:“九月十五,白雲莊,他為什麽要在九月十五這天到白雲莊去呢?我真不明白……”


    傅紅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濃道:“但是我卻不能不想。”


    傅紅雪道:“想什麽?”


    翠濃道:“他要我們去,一定沒什麽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為什麽一定偏偏要去。”


    傅紅雪道:“沒有人要你去。”


    翠濃垂下頭,咬著嘴唇,不說話了。


    她已不能再說,也不敢再說。


    x x x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著幾輛大車,幾匹騾馬。


    到這裏來的,大多是出賣勞力的人,除了喝幾杯酒外,生命中並沒有太多樂趣。


    幾杯酒下肚後,這世界立刻就變得美麗多了。


    一個黝黑而健壯的小夥子,剛剛下了他的大車走進來,帶著笑跟幾個夥伴打過招唿,就招唿這裏的老板,叫道:“王聾子,給我打五斤酒,切十個鹵蛋,今天我要請客。”


    王聾子其實並不聾,隻不過有人要欠賬時,他就聾了。


    他斜著白眼,瞧著那小夥子,冷冷的道:“你小子瘋了?”


    小夥子瞪眼道:“誰說我瘋了?”


    王聾子道:“沒有瘋好好的請什麽客?”


    小夥子道:“今天我發了點小財,遇見了個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的笑了笑,又道:“提起這個人來,倒真是大大的有名。”


    於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搶著問:“這人是誰?”


    小夥子又笑了笑,搖著頭道:“我說出來,你們也未必聽說過。”


    “這是什麽話?”


    “既然大大地有名,我們為什麽沒聽說過?”


    “因為你們還不配。”


    “我們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個堂兄在鏢局裏做事,我也不會聽說的。”


    “你少賣關子好不好,那人倒底是姓什麽?叫什麽?”


    小夥子蹺起了泥腳,悠然道:“他姓路,叫做路小佳。”


    傅紅雪本已站起來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別的人都沒有注意他,都在問:“這路小佳是幹什麽的?”


    “是個刺客。”


    他故意壓低了語聲,但聲音又剛好能讓每個人都聽得見。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說,你隻要給他銀子,他就替你殺人,據說他殺一個人至少也要上萬兩的銀子。”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堂兄那家鏢局的總鏢頭,就是被他殺了的。”


    “你說的是上半年剛做過喪事的那位鄧大爺?”


    “不錯,他出喪的那天,你們都去了,每個人都得了五兩銀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氣派真不小。”


    “所以你們總該看得出,他活著時當然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見這位路大爺,連刀都沒拔出來,就被人家一劍刺穿了喉嚨。”


    “你怎麽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邊親眼看見的,就因為他一迴去就把這位路大爺的樣子告訴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認出了他──倒也不是認出了他的人,是認出了他的劍。”


    “他的劍有什麽特別?”


    “他的劍沒有鞘,看來就像是把破銅爛鐵,但我堂兄卻告訴我,他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麽可怕的劍了。”


    大家驚歎著,卻還是有點懷疑。


    “人家殺個人就能賺上萬兩的銀子,怎麽會坐上你的破車?”


    “他的馬蹄鐵磨穿了,我剛巧路過,從前麵的清河鎮到白雲莊這麽短一點路,他就給了我二十兩。”


    “看來你這小子的造化真不錯。”


    大家驚訝著,歎息著,又都有點羨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們若不吃他個三五兩銀子,這小子迴去怎麽睡得著?”


    突然一人道:“要請客也得請我。”


    x x x


    這人就躺在後麵的樹蔭下,躺在地上,用一頂連邊都破了的馬連坡大草帽蓋著臉。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髒又破,看來連酒都喝不起,所以隻有躺在那裏幹睡。


    有的人已皺起眉頭在嘀咕:“請你,憑什麽請你?”


    那小夥子卻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就請請你也沒什麽,朋友你既然要喝酒,就請起來吧。”


    這人冷冷道:“我雖然喝你的酒,卻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記著。”


    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推,懶洋洋的站了起來,赫然竟是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肩膀幾乎有平常人兩個寬,一雙蒲扇般的大手垂下來,幾乎已蓋過了膝蓋,臉上顴骨高聳,生著兩道掃帚般的濃眉,一張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又髒又破,但這一站起,可是威風凜凜,叫人看著害怕。


    本來已經有人要教訓他了,問他為什麽要喝人家的酒,卻不承認人家是朋友。


    現在哪裏還有人敢開口的。


    王聾子剛把五斤酒,十個鹵蛋搬出來,這人就走過去,道:“這一份歸我。”


    他說的話好像就是命令,既簡單,又幹脆。


    隻見他抓起兩個蛋,往嘴裏一塞,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


    吃兩個蛋,喝一口酒,眨眼間五斤酒十個蛋就全下了肚。


    大家在旁邊看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


    他喝完最後一口酒,才總算停下來歇口氣,懶洋洋的摸著肚子,道:“照這樣再來一份。”


    王聾子又嚇了一跳,失聲道:“再來一份?”


    大漢沉下了臉,厲聲道:“我說的話你聽不見?”


    這一聲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個霹靂,連聾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夥子正蹺著腳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竟被他嚇得跌了下去。


    大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拎小雞似的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忽然對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麽?怕請客?”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起來,一張嘴幾乎已咧到耳朵根子,看來就像是廟裏的金剛惡鬼。


    小夥子臉都嚇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漢道:“你不請,我請。”


    他隨手一掏,就掏出錠銀子來,竟是五十兩一錠的大元寶。小夥子的眼睛又發了直。


    大漢道:“這錠銀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這裏等著,載我去白雲莊,你若敢誤了我的事,你的腦袋就會變得像這錠銀子一樣。”


    他的手一用力,手裏的銀子竟被捏得像團爛泥。


    小夥子剛站起來,又嚇得一跤跌倒。


    大漢仰麵大笑,將銀子往這小夥子麵前一拋,頭也不迴地揚長而去。


    他走得雖不快,但一步邁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間就已消失在暮色裏,隻聽一陣悲壯蒼涼的歌聲自秋風中傳來:


    “九月十五月當頭,


    月當頭兮血可流,


    流不盡的英雄血,


    殺不盡的仇人頭……”


    歌聲也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


    傅紅雪癡癡的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長歎,道:“好一個殺不盡的仇人頭!”


    <font size="4" face="黑體">三</font>


    淩晨。


    東方剛現出魚肚白色,大地猶在沉睡。


    茶亭裏已沒有人了,王聾子晚上並不睡在這裏,現在這裏隻有那小夥子的大車還停在樹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車上睡著。


    他生怕自己來遲了,那兇神般的大漢會將他腦袋捏成爛泥。


    風很冷,大地蒼茫,遠處剛傳來一兩聲雞啼。


    一個人慢慢地從熹微的曉色中走過來,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過去。


    一個苗條美麗的女人,手裏提著個包袱,垂著頭跟在他身後。


    風吹著木葉,晨霧剛升起。


    霧也是冷的。


    x x x


    冷霧,曉風,殘月。


    傅紅雪在茶亭外停下來,迴頭看著翠濃。


    翠濃的臉也是蒼白的,雖然拉緊了衣襟,還是冷得不停發抖。


    在霧中看來,她顯得更美,但神色間卻已顯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紅雪靜靜地看著她,冷漠的目光已漸漸變得溫柔,忍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累了。”


    翠濃柔聲道:“累的應該是你,你本該多睡一會兒的。”


    傅紅雪道:“我睡不著,可是你……”


    翠濃垂下頭嫣然一笑,道:“你睡不著,我怎麽能睡得著?”


    傅紅雪忍不住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


    傅紅雪黯然道:“還沒有找到馬空群之前,我絕不能迴去,也沒有臉迴去。”


    翠濃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所以我隻有要你陪著我吃苦。”


    翠濃抬起頭,凝視著他,柔聲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怕吃苦,什麽苦我都吃過。”


    她拉起傅紅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道:“隻要你能對我好一點,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願意。”


    傅紅雪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實在對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翠濃道:“可是我怎麽會走?就算你用鞭子來趕我,我也不會走的。”


    傅紅雪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陽光,顯得分外燦爛,分外輝煌。


    翠濃看著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癡了,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麽?”


    傅紅雪搖搖頭。


    翠濃道:“我最喜歡看到你的笑,但你卻偏偏總是不肯笑。”


    傅紅雪柔聲道:“我會常常笑給你看的,隻不過,現在……”


    翠濃道:“現在還不到笑的時候?”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忽然改變話題,道:“那個人為什麽還不來?”


    他仿佛總不願將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寧願被人看成個冷酷的人。


    翠濃失望地歎了口氣,勉強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絕不會不來的。”


    傅紅雪沉吟著,道:“你看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翠濃道:“我看他一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雲莊,他怎麽會不去?”


    傅紅雪抬起頭,遙望著已將在冷霧中逐漸消失的曉月喃喃道:“今天已經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會發生些什麽事?……”


    有風吹過,突聽一陣歌聲隱隱隨風而來:


    “流不盡的英雄血,


    殺不盡的仇人頭,


    頭可斷,血可流,


    仇恨難罷休……”


    x x x


    歌聲在這愁煞人的秋晨中聽來,顯得更蒼涼,更悲壯。


    翠濃動容道:“果然來了。”


    傅紅雪道:“嗯。”


    翠濃道:“我們要不要先躲一躲?”


    傅紅雪冷冷道:“我從來不逃,也從來不躲。”


    隻聽遠處有人大笑,道:“好一個從來不逃,從來不躲,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


    翠濃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人的耳朵好尖。”


    這句話剛說完,那大漢已邁著大步,走到他們麵前,頭上還是戴著那頂破舊的大草帽,手裏卻多了個漆黑發亮的酒葫蘆,看著傅紅雪大笑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也會在這裏等的。”


    傅紅雪道:“你知道?”


    大漢道:“我不知道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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