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 size="4" face="黑體">一</font>


    暴雨。


    雨絕不會隻下一滴。


    你隻要看到有一滴雨落下,就應知道大雨立刻就要跟著來了。


    窗子是關著的,屋裏暗得很。


    雨點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上,就像是戰鼓雷鳴,萬馬奔騰。


    葉開斜坐著,伸長了兩條腿,看著他那雙破舊的靴子,長長歎了一口氣,喃喃著道:“好大的雨。”


    蕭別離小心翼翼地翻開了最後一張骨牌,凝視了很久,才迴過頭微笑道:“這地方平時很少下雨。”


    葉開沉思著,道:“也許就因為平時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別大。”


    蕭別離點點頭,傾聽著窗外的雨聲,忽也長長歎口氣,道:“這場雨下得實在不是時候。”


    葉開道:“為什麽?”


    蕭別離道:“今天本是她們每月一次到鎮上來采購針線花粉的日子。”


    葉開道:“她們?她們是誰?”


    蕭別離目中帶著笑意,道:“她們之中,總有一個是你很想見到的。”


    葉開明白了,卻還是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很想見到她?”


    蕭別離微笑道:“我看得出來。”


    葉開道:“怎麽看法?”


    蕭別離輕撫著桌上的骨牌,緩緩道:“也許你不相信,但我的確總是能從這上麵看出很多事。”


    葉開道:“你還看出了什麽?”


    蕭別離凝視著骨牌,臉色漸漸沉重,目中也露出了陰鬱之色,緩緩道:“我還看到了一片烏雲,籠罩在萬馬堂上,烏雲裏有把刀,正在滴著血......”


    他忽然抬頭,盯著葉開,沉聲道:“昨夜萬馬堂裏是不是發生了一些兇殺不祥的事?”


    葉開似已怔住,過了很久,才勉強笑道:“你應該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隻可惜我總是隻能看到別人的災禍,卻看不出別人的好運。”


    葉開道:“你......你有沒有替我看過?”


    蕭別離道:“你要聽實話?”


    葉開道:“當然。”


    蕭別離的目光忽然變得很空洞,仿佛在凝視著遠方,說道:“你頭上也有朵烏雲,顯見得你也有很多煩惱。”


    葉開笑了,道:“我像是個有煩惱的人?”


    蕭別離道:“這些煩惱也許不是你的,但你這人一生下來,就像是有很多別人的麻煩糾纏著你,你甩也甩不掉。”


    葉開笑得似已有些勉強,勉強笑道:“烏雲裏是不是也有把刀?”


    蕭別離道:“就算有刀也無妨。”


    葉開道:“為什麽?”


    蕭別離道:“因為你命裏有很多貴人,所以無論遇著什麽事,都能逢兇化吉。”


    葉開道:“貴人?”


    蕭別離道:“貴人的意思,就是喜歡你、而且能幫助你的人,譬如說......”


    葉開道:“譬如說你?”


    蕭別離笑了,搖著頭說道:“你命中的貴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說翠濃!”


    他看著葉開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著你,你為什麽不去找她?”


    葉開笑了,道:“床頭金盡,壯士無顏,既然遲早要被趕出來,又何必去?”


    蕭別離道:“你錯了。”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葉開道:“我倒寧願她們如此。”


    蕭別離道:“為什麽?”


    葉開道:“這樣子反而無牽無掛,也不會有煩惱。”


    蕭別離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有情的人就有煩惱?”


    葉開道:“對了。”


    蕭別離微笑道:“你卻又錯了,一個人若是完全沒有煩惱,活著也未必有趣。”


    葉開笑道:“我還是寧可坐在這裏,除非這裏白天不招待客人。”


    蕭別離道:“你是例外,隨便你什麽時候來,隨便你要坐到什麽時候都行,但是我......”


    他忽又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濟,到了要睡覺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要癱了下去。”


    葉開道:“你還沒有睡。”


    蕭別離笑得仿佛有些傷感,悠悠道:“老人總是舍不得多睡的,因為他自知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何況我又是個夜貓子。”


    他拿起椅旁的拐杖,挾在肋下,慢慢地站起來,忽又笑道:“中午時說不定雨就會停的,你說不定就會看到她了。”


    x x x


    蕭別離已上了小樓。


    他站起來,葉開才發現他長衫的下擺裏空蕩蕩的,兩條腿已都齊膝被砍斷。


    這雙腿是怎麽被砍斷的?為了什麽?


    無論誰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個很不平凡的人,又怎會到這邊荒小城中來,做這種並不光采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來隱藏自己的過去?是不是真有種神秘的力量,能預知別人的災禍?


    葉開沉思著,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過去,伸手摸了摸。忽又發覺這骨牌並不是骨頭,而是純鋼打成的。


    隻聽一陣陣幹澀的咳嗽聲,隱隱從樓上傳下來。


    葉開歎了口氣,隻覺得他實在是個很神秘的人,說出的每句話,仿佛都有某種很神秘的含意,做出的每件事,也仿佛都有某種很神秘的目的。


    就連他住的這小樓上,都很可能隱藏著一些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葉開看著那狹而斜的樓梯,忽又笑了。


    他覺得這地方實在很有趣。


    <font size="4" face="黑體">二</font>


    正午。


    雨果然停了,葉開穿過滿是泥濘的街道,走向斜對麵的雜貨鋪。


    雜貨鋪的老板,是個很樂觀的中年人,圓圓的臉,無論看到誰都是笑眯眯的。


    別人要少付幾文錢,多抓兩把豆子,他也總是笑眯眯他說:“好吧,馬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鄰居嘛。”


    他姓李,別人都叫李馬虎。


    葉開認得李馬虎,卻忘了看看這雜貨鋪是不是有針線花粉賣。


    x x x


    正午的時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飯的時候,所以這時候雜貨鋪裏總是少有人會來光顧。


    李馬虎又和平時一樣,伏在櫃台上打瞌睡。


    葉開不願驚動他,正在四下打量著,突聽一陣車轔馬嘶,一輛大馬車急馳過長街。


    車身漆墨如鏡,拉車的八匹馬也都是有素的良駒。


    葉開認得這輛車正是昨天來接他去萬馬堂的,現在這輛車上坐的是什麽人呢?


    他正想趕出去看看,身後己有人帶著笑道:“這想必是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來買貨了,卻不知今天她們要不要雞蛋。”


    葉開笑道:“她們又不是廚房裏的采買,要雞蛋幹什麽?”


    他轉過身,就發現李馬虎不知何時已醒了,正笑眯眯地看著他,道:“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雞蛋清洗臉,越洗越年輕的。”


    葉開笑道:“你媳婦是不是每天用雞蛋洗臉?”


    李馬虎撇著嘴,冷笑著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雞蛋洗臉,還是一臉的橘子皮──而且是風幹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眯起眼一笑,壓低聲音道:“但萬馬堂的那兩位,卻真是水仙花一樣的美人兒,大爺你若是有福氣能......”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門外大聲道:“李馬虎,你在亂嚼什麽舌頭?”


    李馬虎朝門外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賠笑道:“沒什麽,我正在想給小少爺你做個糖葫蘆。”


    一個孩子手叉著腰,站在門外,瞪著雙烏溜溜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蘆還紅。


    他年紀雖小,派頭卻不小,李馬虎一看見他,臉就嚇得發白。


    但他一看見葉開也在店裏,臉也嚇白了,轉過身就想溜。


    葉開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辮子,笑道:“莫說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個小狐狸,也一樣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點發急,大聲道:“我又不認得你,你找我幹什麽?”


    葉開道:“早上你不是還認得我的?現在怎麽忽然又不認得我了?”


    小虎子臉漲得通紅,又想叫。


    葉開道:“你乖乖的聽話一點,要多少糖葫蘆我都買給你,否則我就去告訴你爹爹和四叔,說你早上在說謊。”


    小虎子更急,紅著臉道:“我......說了什麽謊?”


    葉開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著了,根本就沒有出來,也沒有躲在你姐姐的馬肚子下麵,對不對?”


    小虎子眼珠子直轉,吃吃笑道:“那隻不過是我想幫你的忙。”


    葉開道:“是誰教你那麽說的?”


    小虎子道:“沒有人,是我自己......”


    葉開沉下了臉,道:“你不告訴我,我隻好把你押迴去,交給你爹爹了。”


    小虎子臉又嚇得發白,這孩子隻要一聽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實了,垂下頭道:“好,告訴你就告訴你,是我三姨教我說的。”


    葉開吃了一驚,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出去的那個人?”


    小虎子點點頭。


    葉開皺起眉,道:“她怎麽知道昨天夜裏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麽知道?你為什麽不問她去?”


    葉開隻好放開手,這孩子立刻一溜煙似的遠遠逃走了。逃到街對麵才迴過頭來,做了個鬼臉,笑嘻嘻道:“你可以去問她,但卻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樣抱著她,否則我爹爹要吃醋的。”


    話未說完,他的人已經溜進了街角的一家綢緞莊。


    葉開皺著眉,沉思著。


    這件事顯然又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誰?怎麽會知道他昨夜的行動?為什麽要替他解圍?


    他想不通,剛抬起頭,就看到這位三姨正從對麵的綢緞莊裏走出來。


    她打扮得還是很素淨,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沒有裝飾,但卻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令人不飲自醉。


    葉開看著她的時候,她一雙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葉開瞟了過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還仿佛向葉開嫣然一笑。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笑。


    葉開竟似也已癡了,過了半晌,才發現她身邊還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這雙眼睛本來是明朗的,但現在卻籠著一層霧,一層紗。


    是不是因為她昨夜沒睡好?還是因為她剛哭過?


    葉開的心又跳了起來,跳得很快。


    馬芳鈴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偷偷地向他使了個眼色。


    葉開立刻點點頭。


    馬芳鈴這才垂下脖子,偷偷地一笑,一朵紅雲已飛到臉上。


    x x x


    他們用不著說話。


    他的感情隻要一個眼色,她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隻要一個眼色,他就知道。


    他們又何必說話?


    <font size="4" face="黑體">三</font>


    小樓上靜寂無聲,桌上散亂的骨牌,卻已不知被誰收拾起來。


    窗子開著,屋裏還是很暗。


    葉開又坐到原來那張椅子上,靜靜地等著。


    他明白馬芳鈴的意思,卻實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這樣的男人,身側當然不會缺少女人。


    也隻有她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他這樣的男人。


    葉開已猜出她的身份,卻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葉開歎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點對不起馬芳鈴了,可是那一笑,卻又令人難以忘記。


    x x x


    她們現在在做什麽?是不是在那雜貨鋪裏買雞蛋?


    女人用雞蛋清洗臉,是不是會真的越洗越年輕?


    葉開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幹的事,但想來想去,還是離不開她們兩個人。


    幸好就在這時,門已輕輕地被推開了。


    來的當然是馬芳鈴。


    葉開正準備站起來,心就已沉了下去。


    來的不是馬芳鈴,是雲在天──葉開暗中歎了口氣,知道今天已很難再見到馬芳鈴了。


    雲在天看到他在這裏,顯然也覺得很意外,但既已進來了,又怎能再出去?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閣下是不是來找翠濃姑娘的?是不是想問她,為什麽要將這朵珠花送給別人呢?”


    雲在天幹咳了兩聲,一句話也沒說,找了張椅子坐下。


    葉開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經地義的事,閣下為什麽不進去?”


    雲在天神色已漸漸恢複鎮定,沉聲道:“我是來找人,卻不是來找她!”


    葉開道:“找誰?”


    雲在天道:“傅紅雪。”


    葉開道:“找他幹什麽?”


    雲在天沉著臉,拒絕迴答。


    葉開道:“他豈非還留在萬馬堂?”


    雲在天道:“不在了。”


    葉開道:“什麽時候走的?”


    雲在天道:“早上!”


    葉開皺了皺眉頭,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為什麽沒有看到他迴鎮上來?”


    雲在天皺了皺眉,道:“別的人呢?”


    葉開道:“別的人也沒有迴來,這裏根本沒有什麽地方可去,他們若迴來了,我一定會看見的。”


    雲在天臉色有些變了,抬起頭,朝那小樓上看了一眼。


    葉開目光閃動,道:“蕭老板在樓上,閣下是不是想去問問他?”


    雲在天遲疑著,霍然長身而起,推門走了出去。


    這時正有十來輛騾子拉的大板車,從鎮外慢慢地走上長街。


    板車上裝著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輛車上都裝著四口嶄新的棺材。


    一個臉色發白的駝子穿著套嶄新的青布衣裳,騎著頭黑驢,走在馬車旁,看他的臉色,好像他終年都是躺在棺材裏的,看不見陽光。


    無論誰看見這麽多棺材運到鎮上,都難免會吃一驚的。


    雲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問道:“這些棺材是送到哪裏去的?”


    駝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道:“看這位大爺的裝束打扮,莫非是萬馬堂裏的人?”


    雲在天道:“正是。”


    駝子道:“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雲在天變色道:“是誰叫你送來的?”


    駝子賠笑道:“當然是付過錢的人,他一共訂了三百口棺材,小店裏正在日夜加工......”


    雲在天不等他說完,已一個箭步竄過去,將他從馬背上拖下,厲聲道:“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駝子的臉嚇得更無絲毫血色,吃吃道:“是......是個女人。”


    雲在天怔了怔道:“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駝子道:“是個老太婆。”


    雲在天又怔了怔,道:“你們是從哪裏來的,這老太婆的人在哪裏?”


    駝子道:“她也跟著我們來了,就在......就在......就在第一輛車上的棺材裏躺著。”


    雲在天冷笑道:“在棺材裏躺著,莫非是個死人?”


    駝子道:“還沒有死,是剛才躺進去躲雨的,還留下條縫透氣。”


    雲在天冷笑著,放開了駝子,一步步走過去,突然閃電般出手,揭起了棺蓋......


    棺村裏果然有個人,但卻並不是女人,也不是個活人!


    棺材裏躺著的是個死人,死了的男人。


    x x x


    這人滿身黑衣勁裝,一臉青磣磣的須渣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結,臉已扭曲變形,除此之外,身上並沒有別的傷痕,顯然是被人以內力震傷內髒而死。


    葉開高高地站在石階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臉,忍不住失聲而唿:“飛天蜘蛛!”


    他當然不會看錯,這屍體赫然正是飛天蜘蛛。


    飛天蜘蛛已死在這裏,傅紅雪、樂樂山、慕容明珠呢?


    他們本是同時離開萬馬堂的,飛天蜘蛛的屍體又怎會在這棺材裏出現?


    雲在天慢慢地轉過身,盯著那駝子,一字字道:“這人不是老太婆!”


    駝子全身發抖,勉強地點了點頭,道:“不......不是。”


    雲在天道:“你說的老太婆呢?”


    駝子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第二輛車的車夫忽然嘶聲道:“我也不知道,我本來是走在前麵的。”


    雲在天道:“你怎會走在前麵?”


    車大道:“這輛車本來就是最後一輛,後來我們發現走錯了路,原地轉迴,最後一輛才變成最前麵一輛。”


    雲在天冷笑道:“無論怎麽變,老太婆也不會變成死男人的,你說這是怎麽迴事?”


    駝子拚命搖頭,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雲在天厲聲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他身形一閃,突然出手,五指如鉤,急抓駝子右肩的琵琶骨。


    駝子整個人本來瘦得就像是個掛在竹杆上的風球,雲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腳步一滑,已到了雲在天右肋後,反掌斜削雲在天肋骨。


    這一招不但變招快,而且出手的時間、部位,都拿得極準,掌風也極強勁而有力氣。


    隻看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這雙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多年的功夫火候。


    雲在天冷笑道:“果然有兩下子!”


    這六個字出口,他身法已變了兩次,雙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輕靈變化見長,此番身法乍一展動,雖然還沒有完全現出威力,但招式之奇變迅急,已令人難以抵擋。


    駝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兩下子!”


    笑聲結束,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轉,人已衝天飛起,竄上對麵的屋脊了。


    他一招剛攻出,說變招就變招,說走就走,身法竟是快得驚人。


    隻可惜,他的對手是以輕功名震天下的“雲天飛龍”!


    他身形掠起,雲在天的人已如輕煙般竄了上去,五指如鷹爪,一反手抓住了他背上的駝峰。


    “嘶”的一聲,他背上嶄新的藍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塊,赫然露出了一片奪目的金光。


    接著,又是“嗆”的一響,他這金光燦燦的駝峰裏,竟有三點寒星暴射而出,急打雲在天的胸腹。


    雲在天一聲清嘯,淩空翻身,“推窗望月飛雲式”,人已在另一邊的屋脊上。


    饒是他輕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點寒星,還是堪堪擦著他衣衫而過。


    再看那駝子,已在七八層屋脊外,駝背上的金峰再一閃,就已看不見了。


    雲在天一躍而下,竟不再追,鐵青的臉上已現了冷汗,目光看著他身形消失,突然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駝龍’丁求竟又在邊荒出現。”


    葉開也歎了口氣,搖著頭道:“我實在也未想到是他!”


    雲在天沉聲道:“你也知道這個人?”


    葉開淡淡的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幾個?”


    雲在天不再說話,臉色卻很凝重。


    葉開道:“這人隱跡已十餘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這麽多棺材來幹什麽,難道他也和你們的那些仇家有關係?”


    雲在天還是不說話。


    葉開又道:“飛天蜘蛛難道是被他殺了的?為的又是什麽?”


    雲在天瞧了他一眼,冷冷道:“這句話本是我想問你的。”


    葉開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長街盡頭處,喃喃道:“也許我應該問問他。”


    x x x


    長街盡頭處,慢慢地走過一個人來,腳步艱辛而沉重,竟是傅紅雪。


    他手裏當然還是緊緊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過來,好像無論遇著什麽事,他這種步伐都絕不會改變,更不會加快。


    隻有他一個人,樂樂山和慕容明珠還是不見蹤影。


    葉開穿過長街,迎上了他,微笑著道:“你迴來了?”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還沒有死。”


    葉開問道:“別的人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慢。”


    葉開道:“他們都走在你前麵?”


    傅紅雪道:“嗯。”


    葉開道:“走在你前麵的人,為何還沒有到?”


    傅紅雪道:“你怎知他們定要迴來這裏?”


    葉開點了點頭,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迴來的是誰?”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是個死人。”


    他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沒有到,不會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這世上有很多事的確都有趣得很。”


    傅紅雪道:“死人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傅紅雪微微皺了皺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來留在後麵陪著我的。”


    葉開道:“陪著你?幹什麽?”


    傅紅雪道:“問話。”


    葉開道:“問你的話?”


    傅紅雪道:“他問,我聽。”


    葉開道:“你隻聽,不說?”


    傅紅雪冷冷道:“聽已很費力。”


    葉開道:“後來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很慢。”


    葉開道:“他既然問不出你的話,所以就趕上前去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葉開笑了,隻不過笑得也有點不是味道。


    傅紅雪道:“你問,我說了,你可知道為什麽?”


    葉開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紅雪道:“那隻因我也有話要問你。”


    葉開道:“你問,我也說。”


    傅紅雪道:“現在還未到問的時候。”


    葉開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再問?”


    傅紅雪道:“我想問的時候。”


    葉開微笑道:“好,隨便你什麽時候想問,隨便你問什麽,我都會說的。”


    他閃開身,傅紅雪立刻走了過去,連看都沒有往棺材裏的屍體看一眼,他的目光仿佛十分珍貴,無論你是死是活,都絕不肯隨便看你一眼的。


    葉開苦笑著,歎了口氣,轉過頭,就看到雲在天已準備盤問那些車夫。


    他也懶得去聽了──你若想從這些車夫嘴裏問出話來,還不如去問死人也許反倒容易。


    死人有時也會告訴你一些秘密的,隻不過他說話的方式不同而已。


    x x x


    飛天蜘蛛的屍體已僵硬、冷透,一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握著,就像是緊緊握著某種看不見的珠寶一樣,死也不肯鬆手。


    葉開站在棺材旁,對著他凝視了很久,喃喃道:“細若遊絲,快如閃電......你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想要告訴我?......”


    <font size="4" face="黑體">四</font>


    正午後,陰暗的蒼穹裏,居然又有陽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濘卻仍未幹,尤其是因為剛才又有一連串載重的板車經過。


    現在這一列板車已入了萬馬堂。


    若不問個詳詳細細,水落石出,雲在天是絕不會放他們走的。


    那輛八匹馬拉著的華麗馬車,赫然還停留在鎮上,有四五個人正在洗刷車上的泥濘,拌著大豆草料準備喂馬。


    雜貨鋪隔壁,是個屠戶,門口掛著個油膩的招牌,寫著:“專賣牛羊豬三獸。”


    再過去就是個小飯館,招牌更油膩,裏麵的光線更陰暗。


    傅紅雪正坐在裏麵吃麵。


    他右手像是特別靈巧,別人要用兩隻手做的事,他用一隻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過去就是傅紅雪住的那條小巷,巷子裏住的人家雖不少,但進出的人卻不多,隻有那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正佝僂著身子,蹣跚地走出來,將手裏一張已抹上漿糊的紅紙,小心翼翼地貼在巷子的牆角,又佝僂著身子走了迴去。


    紅紙上寫著:“吉屋招租,雅房一間,床鋪新,供早膳。月租紋銀十二兩整,先付,限單身無孩。”


    這老太婆早上剛收了五十兩銀子的房租,好像已嚐出了甜頭,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間屋子,也租給別人了,而且每個月的租金還漲了二兩。


    雜貨鋪的老板又在打瞌睡。


    對麵的綢緞莊裏,正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婦,在買針線,一邊還嘀嘀咕咕的,又說又笑,隻可惜比那三姨和馬芳鈴醜多了。


    馬芳鈴她們的人呢?


    馬車雖然還留在鎮上,但她們的人卻已好像找不著了。


    葉開在街上來來迴迴走了兩遍,都沒有看見她們的人影。


    他本來想到那小飯館吃點東西的,但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卻走過去將巷口貼著的那張紅紙揭了下來,卷成一條,塞在靴子裏。


    他靴筒裏好像還有條硬榔梆的東西,也不是金條,也不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門,這裏的銷金窟。


    門雖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卻最大。


    窄門上既沒有招牌,也沒有標誌,隻懸著一盞粉紅色的燈。燈亮的時候,就表示這地方已開始營業,開始準備收你囊裏的錢了。


    燈熄著的時候,這門裏幾乎從未看到有人出來,當然也沒有人進去。


    這裏竟像是鎮上最安靜的地方。


    葉開打了個嗬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遲疑了半晌,終於又推門走了進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個人,居然不是蕭別離,是馬芳鈴。


    葉開到處找不著的人,原來早已在這裏等著他。


    女孩子的行動,豈非是令人難以捉摸的?


    葉開笑了,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馬芳鈴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來,扭頭就走。


    她本來一直坐在那裏發怔,看見葉開進來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忽然站起來,扭頭就走。


    葉開知道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氣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氣的時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氣消了再說。


    在這種時候你若還想攔住她,勸勸她,你一定是個笨蛋。


    葉開不是笨蛋。


    所以他什麽也沒說,隻歎了口氣,坐下來。


    馬芳鈴本來已快衝出了門,突又轉迴來,瞪著葉開道:“喂,你來幹什麽的?”


    葉開眨了眨眼,道:“來找你。”


    馬芳鈴笑道:“來找我?現在才來?你以為我一定會等你?”


    葉開笑道:“你現在不是在等我?”


    馬芳鈴道:“當然不是。”


    葉開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誰?”


    馬芳鈴道:“等三姨。”


    葉開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來?”


    馬芳鈴道:“你以為這地方隻有男人才能來?”


    葉開苦笑道:“我什麽也沒有以為,也不知道你已經來了,所以滿街在找你。”


    馬芳鈴瞪著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葉開道:“不找你找誰?”


    馬芳鈴忽然“噗哧”一笑,道:“呆子,你以為這裏隻有一個門可以進來?”


    原來她是從後門進來的,女孩子到這種地方來,當然要避旁人耳目。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實在沒有想到你也會走後門。”


    馬芳鈴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葉開又怔了怔,道:“她也來了?”


    馬芳鈴咬著嘴唇,笑道:“呆子,我剛才不是已告訴了你嗎?”


    葉開笑道:“她的人呢?”


    馬芳鈴向左麵的第三扇門呶了呶嘴,道:“在裏麵。”


    這扇門旁邊,正是翠濃的香閨。


    馬芳鈴道:“聊天。”


    葉開道:“跟翠濃聊天?”


    馬芳鈴道:“她們本來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鎮上來,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著葉開道:“你怎麽知道她叫翠濃?你也認得她?”


    葉開呐呐道:“好像見過一次。”


    馬芳鈴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見過?還是真的見過?”


    葉開苦笑道:“真的見過。”


    馬芳鈴歪起頭,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來的。”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裏?”


    葉開道:“好像......好像是......”


    馬芳鈴咬著嘴唇,突然一扭頭,頭也不迴地衝了出去。


    這位大小姐的脾氣,真有點像是五月裏的天氣,變得真快。


    葉開除了歎氣之外,他還能怎麽辦呢?


    男人在女人麵前說話,真應該小心些,尤其是喜歡你的女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忽然又被輕輕推開了,馬芳鈴又慢慢地走了迴來,走到葉開麵前,在對麵找了張椅子坐下。


    她臉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的看著葉開,忽然道:“你怎麽不說話?”


    葉開道:“我不敢說。”


    馬芳鈴道:“不敢?”


    葉開道:“我怕又說錯了話,讓你生氣。”


    馬芳鈴道:“你怕我生氣?”


    葉開道:“怕得厲害。”


    馬芳鈴眼波流動,突又噗哧一笑道:“呆子,不該說的時候嘴巴不停,該說的時候反而不說了。”


    她目光漸漸溫柔,凝視著葉開,道:“今天早上,別人問你昨天晚上在哪裏,你為什麽不說?”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柔聲道:“我知道,你是怕連累了我,怕別人說我的閑話,是不是?”


    葉開道:“不知道。”


    聰明的男人總是會選個很適當的時候來裝裝傻的。


    馬芳鈴的眼波更溫柔,道:“你難道不怕他們真的殺了你?”


    葉開道:“不怕,我隻怕你生氣。”


    馬芳鈴嫣然一笑,溫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凍的春風。


    葉開盯著她,似又有些癡了。


    馬芳鈴慢慢地垂下頭,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談過話?”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他說了些什麽?”


    葉開道:“他要我走,要我離開這地方。”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說什麽?”


    葉開道:“我不走!”


    馬芳鈴抬起頭,忽然站起來,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葉開點了點頭。


    馬芳鈴道:“別的地方沒有人等你?”


    葉開柔聲道:“隻有一個地方有人等我。”


    馬芳鈴立刻問道:“哪裏?”


    葉開道:“這裏。”


    馬芳鈴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朦朦朧朧,就像是在做夢似的,輕輕道:“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人跟我這樣子說過話,也從沒有人拉過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葉開道:“我相信。”


    馬芳鈴道:“就因為別人都覺得我很兇,所以我自己也越來越覺得自己兇了,其實......”


    葉開忍不住笑道:“其實你本來就很兇。”


    馬芳鈴嫣然一笑,道:“其實有時我跟你生氣,根本就是假的。”


    葉開道:“為什麽要假裝生氣?”


    馬芳鈴道:“因為......我總覺得若不時常發發脾氣,別人就會來欺負我。”


    葉開柔聲道:“以後絕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馬芳鈴眨著眼,道:“若有人欺負我,你去跟他拚命?”


    葉開道:“當然,隻不過......你以後可不許假裝生氣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後你若敢再住在這裏,我可真的生氣了。”


    葉開什麽話也不說,從靴筒裏拿出了那卷紅紙。


    馬芳鈴打開一看,臉上立刻又露出春風般溫柔的微笑。


    葉開看著她,從心裏覺得她真是個很可愛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時簡直就像是個孩子一樣。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輕輕地親了親。


    她的臉又紅了,紅得發燙。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嗽,那人正帶著微笑,看著他們。


    馬芳鈴的臉更紅,一雙手立刻藏到背後。


    三姨微笑道:“我們該迴去了!”


    馬芳鈴紅著臉垂下頭,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麵去等你。”


    她出去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又迴眸向葉開一笑。


    令人銷魂的一笑。


    馬芳鈴的笑是明朗的、可愛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陽光。


    她的笑卻如濃春,濃得令人化不開,濃得令人不飲自醉。


    在她麵前,馬芳鈴看來就更像個孩子。


    無論誰看到她走出去,都會覺得有些特別的滋味,就仿佛被她偷走了什麽東西。


    葉開當然不能將這種感覺表露出來,所以忽然問道:“你每次到鎮上,坐的都是那輛馬車?”


    馬芳鈴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句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葉開道:“像那樣的馬車,你們一共有幾輛?”


    馬芳鈴道:“隻有一輛。這裏的人都比較喜歡騎馬。”


    葉開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你們要坐這輛馬車,所以他們就隻能自己迴來了。”


    馬芳鈴道:“他們是誰?”


    葉開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


    馬芳鈴笑道:“他們又不是孩子了,自己迴來又有什麽關係?又何必歎氣?”


    葉開卻又歎了口氣,道:“因為他們十三個人來,現在已死了一個,不見了十一個。”


    馬芳鈴睜大眼睛,道:“死的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馬芳鈴道:“不見了的呢?”


    葉開道:“樂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個跟班的。”


    馬芳鈴道:“這麽大的人了,怎麽會不見呢?”


    葉開緩緩道:“這地方本來就隨時都會有怪事發生的。”


    馬芳鈴抿嘴一笑,道:“也許這隻不過是你疑心病,他們說不定很快就會迴來的。”


    葉開搖搖頭,忽又道:“我能不能順便搭你們的馬車到前麵去?”


    馬芳鈴道:“當然可以。隻不過......你到前麵去幹什麽呢?”


    葉開道:“去找那些不見的人。”


    馬芳鈴道:“你怎麽知道他們還在附近?也許他們從別的路迴去了呢?”


    葉開道:“不會的。”


    馬芳鈴道:“為什麽不會?”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怎麽知道的?”


    葉開道:“有人告訴我?”


    馬芳鈴道:“是什麽人告訴你的?”


    葉開垂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字字他說道:“是個死人......”


    馬芳鈴駭然道:“死人?”


    葉開點了點頭,緩緩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隻不過他們說話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馬芳鈴吃驚地看著他,呐呐道:“死人說的話你也相信?”


    葉開又點點頭,嘴角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隻有死人告訴你的事,才永遠不會是假的......因為他已根本不必騙你。”


    <font size="4" face="黑體">五</font>


    這死人緊握著的雙拳已鬆開了,手指彎曲而僵硬。


    死人縱然還能說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卻是絕不會自己鬆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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