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的忽悠蛋和世間其他十七八歲的花季男孩兒沒什麽區別,微微蜷縮著,偶爾咕噥一兩句夢話。等徹底睡熟了,姿勢千奇百怪,打都打不醒。


    蕭澤擰開了壁燈,光線不甚明亮,但足以端詳清楚旁邊的人。他把林予仔細打量了一遍,抓住了剛才那雙摸他的手。


    手上連一層薄繭都沒有,如果真是鄉下什麽小月姐的孫子,從小不用下地幹活兒?就算不下地,也不可能嬌生慣養。


    再往下,短褲外的膝蓋和小腿都光溜溜的,沒有多餘的肌肉,應該沒有勞碌奔波過。蕭澤把林予擺弄了一番,然後又下床打開了林予的背包。


    算準附近居民的近況,肯定提前做了功課,而且估計不是單獨作案。


    蕭澤把背包翻了個底朝天,裏麵隻有幾件換洗衣物和兩本書,一本是《笑話大全》,一本是《笑話大全新編》。


    真他媽,瞎子看什麽書。


    蕭澤沒搜集到什麽有用信息,他重新關燈躺下,也準備走一步看一步。本來以為這忽悠蛋隻是想騙錢,所以打算之後折磨折磨對方就得了,可是這家夥趁他睡著居然摸他的腳,這就不太正常了。


    別是個小變態。


    一切歸靜,那條薄被仍在中間堆著,兩個人各占據一邊,終於誰也沒再折騰誰。晨光熹微時,林予夢見了鵝毛大雪,他裹緊自己的棉襖,在雪地裏冷得栽了個跟頭。


    雪是軟的,可雪地上的大樹是硬的,撞得他好疼。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他卷住了被子,滾到了蕭澤旁邊,正對著蕭澤冷峻的麵孔。蕭澤盯著那雙杏子一樣的眼睛,操著剛睡醒時沙啞的嗓音:“看什麽?”


    林予反應很快:“我什麽也看不見。”


    蕭澤又問:“昨晚摸我腳幹什麽?”


    林予迴答:“其實我有一個夢想……我想攢錢開個盲人按摩店。”


    “是攢錢還是騙錢?”蕭澤嘲諷了一句,翻身下床進了浴室。林予舒了口氣,剛才可真是嚇死他了,差點就要露餡。


    陪著孟老太吃過早餐就告了辭,林予背著自己的書包跟蕭澤走了。他坐在吉普車的副駕上一動不動,總擔心對方半路停下把他踹出去。


    蕭澤單手握著方向盤,也不說話,看得出來不高興,但看不出來是一分不高興,還是十分不高興。


    林予雙目無神:“表哥,你的店在哪啊,附近有公園嗎?”


    蕭澤迴道:“有,還挨著市公安局,你作案小心點。”


    林予幹笑:“表哥你真幽默。”


    蕭澤沒騙人,那棟帶閣樓的二層小樓位置不錯,周邊好幾個大單位的宿舍,環境好,治安也好,警察見天牽著兩條大德牧巡邏。


    終於到了,林予小心翼翼地開門下車,握著導盲棍跟在後麵,走上台階後乖乖地站在盲道上,帶著初來乍到的無措。


    蕭澤已經掀開了卷閘門,一陣子沒來,門上被噴了塗鴉,他扭頭見林予傻乎乎地站著,說:“過來吧,直走。”


    “嗯!”林予的戲從早上睡醒就開機了,他按照蕭澤的指示直走,走了三步後便放緩了速度,因為玻璃門還關著。


    蕭澤說:“一直走,不用停。”


    周圍沒什麽人往來,層疊的大樹葉子遮天蔽日,二層樓洋氣又可愛,玻璃門幹淨得閃著光。林予帶著微笑咬著牙,直愣愣地往前走,麵不改色地對玻璃門來了場碰瓷。


    腦門兒磕得紅了一片,操他媽了真是。


    蕭澤揣著褲兜看戲:“不好意思,剛剛忘了開門。”


    “沒關係,我頭硬。”林予摸索著推開門,導盲棍在木地板上留了一連串的音符,他站好摘下書包,從裏麵的小兜中拿出了一卷紙幣。


    “表哥,我這兒都是散票,你數數,當我的房租。”


    蕭澤倒是沒想到:“你要給我交房租?”


    “嗯,我姥姥和你姥姥是故交,但說到底沒有親緣關係,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我不能白吃白住。”林予麵色誠懇,緊緊地攥著那一卷錢,“我看不見,也不知道收錢的時候有沒有被唬弄,暫時就這麽多。”


    滿室靜,隻有彼此淡淡的唿吸,蕭澤知道缺德玩意兒未必有張作惡的臉,但麵前這張懇切真誠的麵孔卻著實讓人硬不下心來。


    他接過錢又塞進林予的書包,嫌棄道:“塊兒八毛的,你以為做公交車呢。”


    林予盯著蕭澤的胸膛,眼睛一眨不眨:“那我打工,我雖然看不見,但是耳朵特別好使,可以看店。等樓上樓下熟悉了,我還能打掃衛生。”


    蕭澤心想,不等你熟悉就滾蛋了。


    一樓是書店,二樓是住人的房間,林予還以為自己以退為進的苦肉計挺成功呢,結果被領到三層的小閣樓後徹底傻了眼。


    冬冷夏熱的小小一間房,半邊還是傾斜的,跟被削了似的。他立刻悶出了一身汗,裝作好奇地問:“哥,這兒怎麽這麽熱啊?”


    蕭澤迴答:“晚上就涼快了,這兒安靜,方便你聯係天上各路神仙。”


    林予點點頭:“謝謝哥。”


    腳步聲遠了,蕭澤下樓去放行李。林予關上門氣得直蹦,然後把包甩到了牆邊的單人床上。他蹦上床仰躺著,盯著被削了一半的天花板開始絮叨。


    龍生九子,隻有他流落凡間被二百五欺負。


    腦門兒還疼呢,還住這桑拿房……


    千萬別讓他算出來姓蕭的是什麽命數,算命男孩兒路子野,絕不會輕易把對方原諒!


    可真熱啊。


    林予覺得屁股底下硌得慌,動了動掏出來他的殘疾證。證件是假的,因為同樣算得準的話,瞎子會更讓人覺得神,而且殘疾人屬於弱勢群體,城管趕人的時候不會太兇。


    所以他就先這麽裝著吧。


    關了許久的店要開始營業,蕭澤準備把一樓收拾布置一下,窗戶邊有單人沙發,他讓林予坐在那兒擦書皮,自己整理其他的。


    “哥,我摸著書皮都皺巴了。”林予拿著一小塊布,“都是舊書嗎?我有兩本《笑話大全》,也擱店裏賣了吧。”


    蕭澤重新擺了擺書架的位置,渾身汗水淋漓:“給我講個笑話。”


    林予隨便想了一個:“朋友向我抱怨,上班遲到被扣了獎金,車子還撞了護欄,錢包又丟了,至今還沒搞過對象,簡直一無是處。”


    蕭澤麵無表情。


    “我安慰他,”林予還有半句才講完,但是自己先樂了,“你怎麽會一無是處呢,你是處男啊!”


    林予抱著一摞書笑歪在沙發上,整個人被外麵灑進來的陽光籠罩著,像一幅暖色調的油畫。蕭澤抱臂靠著書架欣賞,半晌過後幽幽問道:“表弟,你還是處男麽?”


    笑聲戛然而止,林予麵上的陽光迅速變成了火光,他甚至還出了點汗。情急之下拿手裏的抹布擦了把臉,尷尬地迴答:“表哥,我今年才十七。”


    蕭澤故作憂愁:“眼睛又看不見,以後可怎麽找對象啊。”


    林予利落地迴答:“表哥,你現在可能不信,其實我不是普通人,所以這些七情六欲都妨不了我,姻緣什麽的無所謂。”


    “是麽,你不是普通人?”蕭澤突然覺得有這麽個弟弟解悶兒也不錯,“七仙女還為愛下凡呢,你比神仙還骨骼清奇?”


    林予開始裝逼:“天機不可泄露,不過我的骨骼真的還行,不管經曆什麽風吹雨打,都始終水靈靈的。”


    蕭澤不置可否,隻當又聽了個笑話。


    可能是悶頭幹活太無聊了,兩個人從互不理會變得偶爾交談兩句,林予演得很投入,蕭澤半字都不信,但好歹讓冷清的店裏熱鬧了些。


    上千本書擦得林予手腕子都要斷了,他觀察著這間書店,感覺從風水上講還差點什麽。於是先裝瞎,問:“哥,你能告訴我這層的布局嗎?”


    蕭澤大概說了說,林予聽完沉思片刻:“哥,這個門市的布置是講究風水的,畢竟要開門做生意,我建議把吧台換個位置。”


    “你還懂風水?”


    林予換了種自信的神態:“當然了,我的夢想就是給富豪看豪宅的風水,賺一筆就吃香喝辣了!”


    蕭澤反問:“你的夢想不是開盲人按摩店麽?”


    “……我廣撒網,遍撈魚。”林予不嘚瑟了,否則得意忘形容易露陷。他繼續說道:“吧台相當於小廚房,隻要燒水就見了火,所以不能擱在西北角。因為西北角最忌火,那叫火燒天門,是兇局。”


    蕭澤並不相信:“怎麽個兇法?”


    林予好似如數家珍:“事業不順,你看你要辭職了吧。財物不保,你看姥姥輸錢了吧。還有脾氣暴躁,你昨晚踹我那麽大勁兒,我現在屁股還疼呢。”


    他說完頓了頓,又補充道:“而且這個店需要點活物,不是指人,可以養幾條金魚,能招財化煞。”


    蕭澤這才接腔:“還真有活物,收拾完就去接迴來。”


    兩個人把一層書店歸置得煥然一新,期間還有顧客來詢問營業時間,都弄妥後,蕭澤帶著林予開上吉普車走了。


    半小時後,他們在一家貓舍接上了所謂的“活物”。


    林予都驚了,誰能想到一個大男人居然養了六隻貓!他這才反應過來,那棟小洋樓上貌似掛著個牌子,寫著“貓眼書店”。


    迴店裏的路上,後排臥著四隻,林予抱著一隻,腳下還趴著一隻。他輕輕捋著橘貓的後背,忍不住問:“哥,它為什麽叫陶淵明?”


    蕭澤說:“肥,懶。”


    “肥,懶,可是跟陶淵明有什麽關係?”


    蕭澤又說:“我煩陶淵明。”


    “行吧……”林予摸著橘貓的軟毛,默默記了一遍六隻貓的名字,“白貓叫老白,黑貓叫小黑,加菲貓叫加菲,橘貓叫陶淵明,最大的那隻叫蕭名遠,最漂亮的那隻叫孟小慧。”


    林予有感而發:“哥,那兩隻的名字好像人名啊。”


    “嗯。”蕭澤應了一聲。其實他爸叫蕭名遠,他媽叫孟小慧,但是他跟小忽悠蛋解釋不著。


    把六隻貓接迴了家,這下萬事俱備,隻等開門大吉。晚上吃過飯,林予在二樓的客廳磨蹭著不走,小閣樓又潮又熱,他才不想上去,於是賴在沙發上吹空調看電視,還有水果吃。


    蕭澤拿著t恤短褲準備洗澡,經過的時候問:“節目好看麽?”


    又詐我,林予啃著蘋果:“看不見!主持人的聲音挺好聽!”


    蕭澤洗澡去了,外麵有風聲,估計涼快了不少,正好插播廣告,林予幹脆關掉了電視。他起身迴閣樓上,邊走邊揉眼睛,裝瞎還挺累,直瞪瞪的,搞得他眼酸眼脹眼疲勞。


    經過一整天的暴曬,即使天黑了,閣樓裏也依然悶熱無比。林予把斜麵的窗戶推開,讓涼風往裏灌,他探出頭去,發現窗戶外麵就是小洋樓的最高處——一片屋頂。


    林予踩著飄窗矮榻就爬了出去,他緊貼著屋頂的牆麵移動,然後找好位置躺倒,兩手枕在腦袋下,吹著夏日夜風,看著滿天繁星。


    他有點美,清清嗓子:“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


    喵嗚一聲,把陶淵明招來了。


    “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風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


    老白和小黑也來了。


    “牛女二星河左右,參商兩曜鬥西東。河對漢,綠對紅,雨伯對雷公。”


    加菲也出現在了窗台上,估計蕭名遠和孟小慧緊隨其後。


    林予享受得閉上了雙眼,任微風撫摸他的臉頰,結果微風有變大風的趨勢,撫摸也變成了抽耳刮子。“過天星似箭,吐魂月如弓,驛旅客逢梅子雨……”這他媽不是梅子雨,是雷陣雨!


    天上哪還有星星,黑雲覆蓋著黑夜,道道閃電劈下,聲聲驚雷乍起,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天塌了個子高的先犧牲,雨砸下來屋頂先殉命。


    狂風大作,林予急忙往窗口移動,眼看移到窗邊了,他已經渾身濕透!電閃雷鳴間夾雜著雨聲,深灰的屋頂不斷有雨水滑落。


    “我靠!”


    “跐溜”一下!林予滑了一跤,在跌下屋頂的瞬間,他死死地扒住了窗沿!


    浴室裏的水聲停了,蕭澤抽了塊毛巾擦頭發,隱約聽見樓上有人在叫喚。他推開淋浴間的玻璃門,站在洗手台前刷牙,好像叫聲還在繼續。


    林予高聲唿救:“哥!救命啊!”


    “表哥!親哥!救命啊蕭大哥!”


    蕭澤漱完口還沒穿衣服,隻在腰間圍著條浴巾,他狐疑地打開浴室門,終於聽清了林予的叫喊。不止是叫喊,還有六隻貓狂躁的喵嗚聲,更裹挾著風雨雷電的怒吼。


    蕭澤快步奔上閣樓,隻見窗戶大開,六隻貓在飄窗和窗台上急得吱哇亂叫,大雨不斷打進來,林予的嗓子已經接近沙啞。


    他大步上前抓住林予的手腕,然後用盡全力拉拽對方。林予的皮膚濕滑冰涼,被他死死地扣著,手腕上迅速生了圈紅痕。


    好歹是救上來了。


    林予死裏逃生,腿腳發軟地跌坐在地上,他抱著蕭澤的大腿,分不清臉上全是雨水,還是夾雜了淚水。


    “哥哥……”他在浴巾上蹭蹭,“我叫你那麽多聲你才來,我怕死了……”


    蕭澤怒極:“你他媽爬房頂上幹什麽!”


    林予被吼得一愣,委委屈屈地說:“我看星星……”


    蕭澤接著罵:“你他媽一個瞎子看星星?!”


    “世界那麽大,我想瞎看看……”林予還沒說完就被踹到了一邊,不湊巧的是他剛才一直抓著浴巾,現在浴巾還在手裏攥著,但是蕭澤已經……一絲不掛了。


    我靠,還挺雄偉。


    蕭澤麵不改色,反正這東西是瞎子,什麽也看不到。


    林予已經莫名害了臊,他倒在地上,目光在蕭澤雄偉的那處盤旋,有感而發:“……鶴舞樓頭,玉笛弄殘仙子月,鳳翔台上,紫蕭吹斷美人風。”


    這人的根線,不會是在那玩意兒上吧。


    可真叫人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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