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鼠決定要用一頓午宴來紀念蛤蟆的康複。他說:“人們太容易讓重要的事件就這麽過去,忘記關注或為它們慶祝,也許是因為我們通常都隻在事後才明白它們有多重要。”


    為什麽選在紅獅酒店慶祝,河鼠自有他的道理。紅獅是一家老客棧,中間有個庭院,還有木質牆麵的餐廳,侍者看著和這客棧歲數一樣大,銀須低垂,身著長長的白圍裙,都快碰到開裂的黑皮鞋上了。


    河鼠進酒店前就知道菜單是怎樣的:布朗溫莎湯、諾福克烤火雞搭配小香腸、雪莉酒鬆糕,還有切達幹酪和咖啡。他第一個到酒店,査看事先預訂的私人包廂是否布置妥當。他驚喜地發現包廂看上去棒極了:桌子鋪著上過漿的桌布,白得耀眼,還擺放了餐巾、閃亮的玻璃杯和沉甸甸的老式餐具。河鼠仔細看著酒水單,不出意料,果然有幾款上好的葡萄酒,價格也公道。他點了幾瓶波爾多紅酒,接著便去吧台那兒等朋友們來。他給自己要了一杯最愛的啤酒,名字叫“喔樂來(即obj,英國啤酒品牌)”,是“喔!歡樂起來! (原文為 “oh be joyful ! ” ) ”的縮寫,意思正合適。河鼠倚著吧台,暢飲啤酒,感到無比滿足。


    蛤蟆第二個到,他感覺輕鬆自在,期盼著見到朋友們,告訴他們最近發生的一切。然而當他漫不經心地穿過庭院,把自行車停靠在酒店欄杆,擺弄完板球俱樂部的領結後,他忽然感覺雙腿癱軟。因為他瞬間明白身處何地,與之相關的往事記憶也如洪水般將他吞沒。原來就是那家紅獅酒店啊,當年他從規勸他的朋友那兒逃出來,路過這家客棧就進去胡吃海喝了一通,接著(真可怕!幾乎沒法兒往下想)他偷走了一輛漂亮的汽車,然後餵鐺入獄。


    所幸這時河鼠出現在酒店門口,他體恤地說:“你好啊,蛤蟆,怎麽你臉色像撞鬼了一樣。你到得最早,快進來吧,我請你喝一杯。”蛤蟆重新鎮定下來,跟著河鼠去了吧台。最年長的侍者盯著蛤蟆看,向他投去探詢的目光。但蛤蟆也能直視他了,還讓他掛好外套。


    “來點兒什麽? ”河鼠問,“一杯苦啤? ”


    “可別,”蛤蟆迴答,“你知道的,我一向喝白蘭地加蘇打水。”


    “瞎說什麽呢,蛤蟆,”河鼠帶著幾分銳氣說,“我可記得你喝過好幾迴啤酒。”


    “哪一迴,說來聽聽? ”蛤蟆也在練習他剛剛獲得的自信。


    所幸他倆的討論還沒變得過於激烈就中斷了,因為另外兩位朋友——鼴鼠與老獾一一豆到了,他倆是一同打車來的,老獾像往常一樣又讓鼴鼠掏了車錢。


    “你好,獾。你好,鼴鼠。”很快他們便聚攏在吧台前,歡快地聊起天來。


    “河鼠,一起午餐的主意真好,”老獾和善地說,“做得好。”河鼠都以為獾大概要拍拍他腦袋了。蛤蟆則在和鼴鼠高談闊論他那些誇張的經曆,鼴鼠應和著:“真的? ”“然後呢? ”其實鼴鼠早就聽過,他心裏想的是待會兒的午餐。


    這時,年老的侍者過來對河鼠說:“午餐準備好了,先生,還請各位入座。”於是他們一一就座,很快就喝起湯、叉起火雞肉,大方地往杯子裏倒河鼠選的紅酒佳釀。接著上了雪莉酒鬆糕,裏麵還真有些雪莉酒。 “真難得,”老獾說,“平時廚師最多用紅酒木塞蹭點兒味道就得了。” 蛤蟆和鼴鼠又再要了一份,隨後奶酪和咖啡也端了上來,大家都已喝到微醺,心滿意足。蛤蟆正想從雪茄盒裏抽出一支大雪茄來,卻瞥見老獾嚴厲的眼神,隻好把惹人厭的煙放迴去,還拍拍口袋假裝隻是在找手帕。 “好了,”老獾朝大家和藹地微笑,“你們目前都在做哪些計劃呀? ”


    房間裏鴉雀無聲。小動物通常不會提前做計劃,對他們來說,在四季更迭中按部就班,才能過得舒服,把憂慮都拋在腦後。改變會帶來風險,風險會導致危險處境 ,,危險意味著死亡的威脅。


    不過,在經曆過種種事情後,他們都從中了解了自己。改變早已發生,他們明白無論風險如何,都必須繼續前行。他們都成長了,學會放下小孩子心性。所以每個人都做了計劃,隻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來得及彼此分享。


    “要不我先說? ”一向愛打圓場的鼴鼠說道。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好,於是鼴鼠接著說:“我要迴老家了,我打算把鼴鼠幽居改造成一家餐廳。”


    河鼠完全不知情,脫口而出:“可你根本不會做飯啊,你連雞蛋都不會煮!”


    “煮你個大頭鬼,”鼴鼠嘟囔了一句,然後提高了音量說,“我又不去掌勺,我找了個很好的大廚。你還記得水獺的兒子小胖(見《柳林風聲》中的情節:河鼠和靈鼠一起找迴了水獺夫婦的兒子小胖)嗎?當年迷路被我們給找迴來的小胖?人家現在成年了,他燒得一手好魚,有如神助,甜點也做得可口,最拿手的是麵包和黃油布丁。我們的餐廳即將開張,名字就叫''加裏波第(朱佩塞加裏波第是意大利曆史上著名的愛國將領)"


    “我現在想起來了,”河鼠說,“我隻去過你家一迴,但我記得那是個溫暖舒適的蝸居,你在花園裏放了加裏波第的半身像。”


    鼴鼠露出愉快的笑容:“鼠兒,我真高興你還記得。那你還記得花園裏別的東西嗎?用扇貝殼鑲邊的金魚池塘,還 有把東西都照變形的鍍銀玻璃球,還有印象嗎?餐廳就設在那兒。水獺準備投錢,做我的合夥人,我是餐廳經理,小胖是主廚。”


    “幹得好,,鼴鼠。”老獾說,“我會經常照顧你生意的。我是個吃貨,真的。”獾有時候說起話來也俗氣得很。


    “我也會去,”蛤蟆說,“真是絕妙的想法。啥時候開張? ”


    “多半會是秋天,”鼴鼠答道,“你知道,等大多數動物放慢節奏、安靜下來時,才能欣賞到靈鼠幽居特別的氛圍。”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老獾很喜歡盛鼠造在地底下的屋子。


    鼴鼠接著說:“到了春天,我們會做野餐提籃。你們懂的,冷牛舌冷火腿冷牛肉、醃黃瓜沙拉法式小麵包水芹三明治、罐頭肉生薑啤酒檸檬蘇打水,那幾樣。”


    “真不知道他的想法是從哪兒來的? ”河鼠思忖著。他想起和鼴鼠在河邊的第一次野餐,但他沒出聲。


    鼴鼠停了下來,他意識到也就是最近,自己變得不再那麽害羞、那麽沉默寡言了。剛才他成了大家關注的中心,清晰地描繪著他的計劃,讓人聽得興趣盎然。相比過去好些年,現在的鼴鼠更強大,也更快樂了。


    他倚向河鼠,輕聲說:“你也會來的,對不對,鼠兒? ”


    “當然了,鼴兒。我會是最常光顧你的客人。”河鼠柔和地微笑著。他們都明白雖然鼴鼠要迴老家,但彼此的友情依然堅固。


    “好了,那麽你呢,河鼠?到時你可就一個人了,你有什麽打算?”蛤蟆問道。


    河鼠重重地咽了咽口水。他早就知道這會是個窘境,但還是得麵對。河鼠看著半空,避開朋友們的眼神,說道: “我要離開河岸了。”


    “你說什麽? ”老獾的聲音嚴肅至極。


    “我要離開河岸。確切地說,我要搬到南部的灰色海邊小鎮去。那是個靠著海港的可愛小鎮,海港的一邊很陡峭,矗立著高高的石頭房子,還有一路延伸到岩石邊上的花園。”河鼠的腦海裏浮現出描繪的畫麵,他的聲音更有力了,眼睛閃閃發亮。“石梯的台階垂滿一簇簇粉色的繳草,你若從那兒往下看,就能看到一片片波光粼粼的藍色海麵。海港泊滿了小船,拴在老海堤的圓環和標柱上。海港一直都有嘎嘎作響的渡輪,迎來送往,載著人們上班和迴家。


    “小鎮外就是美麗的海灘,在那兒可以捉蝦,還有人會用托盤端來奶油茶點,你可以坐在岩石上享用。到了春天,所有通向懸崖頂端的樹林和小徑都鋪滿迎春花和紫羅蘭,爬上去就能眺望從世界各地駛來的船隻,它們在海港出入,鼓起的白帆宛若天上的白雲。”說到這裏,河鼠停了下來。朋友們知道他愛寫詩,可聽他這麽詩意地說話還是頭一次,大家都聽入迷了。


    “可是,沒有我們在身邊,你不孤單嗎? ”蛤蟆柔聲問道。


    “一點兒都不會,”河鼠迴答,“我會和一個老朋友再續前緣。他是一隻從伊斯坦布爾來的海鼠,我有好多年沒見他了,最近他從南部的海邊小鎮寫信給我,要給我一份工作。他有一家小書店名叫''旅人大全 ’,專門出售旅行相關的書,他想讓我管理書店。書店很好找,就在教區教堂對麵,離小鎮碼頭隻需步行一分鍾。我會住在書店上麵,雖然和我鍾愛的河岸生活很不一樣,我還是打定主意要去那兒。”


    “好吧,鼠兒,”鼴鼠說,“你真讓我猜不到,真的。但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很久以前你就對''南下''那麽癡迷,你總說要''南下'',當年我差點兒和你吵起來才讓你恢複理智。你確定這迴不是


    ’南部狂熱’再次發作? ”


    河鼠微微一笑。“不是了,鼴鼠,這迴不同了。確實,那些迴憶常常縈繞在我心頭,其實是從我第一次遇見這位航海家朋友亞曆山大開始的。但從那以後,我仔細琢磨我想要什麽,也想過這次移居會給我的人生帶來怎樣的不同。你永遠都是我親密的朋友,鼴鼠,但我必須朝前走。另外,”河鼠輕聲說,“我打算寫一本書。”


    “關於什麽? ”蛤蟆問。


    “也許關於你,蛤蟆。關於你,老獾。還有你,鼴兒,關於我們一起經曆的種種。不論發生什麽,那些迴憶鮮活得就像在我眼前放電影一樣。”


    “書名叫什麽? ”蛤蟆問。


    “我現在還不確定。也許叫《灌木叢中的微風》? ”


    “不是什麽好書名,”獾不屑地說,“得想個更抓眼球的標題,吸引公眾注意。叫''船和獾''怎麽樣?聽起來可帶勁多了。”


    “到時看吧,”河鼠說,“我還沒決定,不過真要寫書的話,我知道我一定能想出好名字。”他之前覺得,要把離鄉的爆炸消息告訴朋友們會很困難,剛開口時也非常焦慮。可一旦說開了,他就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也自覺講得很好。其實他已經在臥室的鏡子前練習了好幾遍,直到能流利自如,他甚至還設計了何時語氣柔和、何時停頓一下以製造戲劇效果。他的講話確實很有說服力。“但不用太有說服力,”河鼠心想,“我可不希望每逢節假日他們就跑來看我。”


    侍者又端來些咖啡和花色小蛋糕,大家自己動手吃喝起來。蛤蟆和鼴鼠盤問起河鼠的具體計劃,這讓老獾坐得不耐煩,故意看起了懷表。“我料定你們都想知道我打算做什麽吧? ”獾問。


    “是的,當然了,”蛤蟆熱情地迴應,“你知道我們都很好奇,隻不過鼴鼠同河鼠的計劃太讓人出乎意料,太讓人興奮了。”


    “所以你們覺得我的計劃不讓人驚喜,是不是? ”獾咄咄逼人地問。


    “不,當然不是了,”河鼠說,“跟我們說說你的計劃吧。”


    “別像個孩子一樣了。”鼴鼠一邊想著,一邊禮貌地向獾投去感興趣的目光。


    “好吧,行。”獾緩和了一些,說道,“不過你們可都得注意聽,像鼴鼠那樣,因為我有重要消息要宣布。”在場的動物感覺像是剛被校長訓過話,都收斂起來。


    “眾所周知,這些年來我耗費了大量時間致力於本地公共事務,能成為野樹林眾多樸實民眾的代表,我也十分自豪。目前有許多重要的議題需要解決,比如阻止地產開發商在野樹林邊緣造房,因為那些討人厭的平房會進一步侵蝕我們的領地。再比如阻止那幫人建造橫穿野樹林的公路,那公路可是給你那嘀嘀叭叭讓人頭疼的汽車用的,蛤蟆。”


    蛤蟆正想抗議說那是老早之前的事兒了,如今他到哪兒都騎自行車,可老獾嚴肅的麵色和大嗓門讓他把話咽了下去,還擺出恰如其分的歉意表情。不過蛤蟆知道老獾說的確實也是這麽迴事。獾是元老,野樹林裏不少小型動物都仰仗他來領導本地事務,在他的保護下很安心,這也不奇怪。


    老獾當選了教區議員和野樹林鄉區議員,為保護家園和本地居民付出了很多心血。換個年代,他就是''環保鬥士’,但對獾來說,保護大家賴以生存的棲息地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半月形眼鏡架在老獾鼻尖,讓他顯得既睿智又威嚴,他接著說:“我的理念向來是所有人共同生活在一個國家、一片野樹林。我們要讓人民融為一體,而不是讓他們分裂成幾派。作為擁有世界資源的幸運兒,我們有責任幫助那些可憐的貧民,設立本地野林醫院是我貢獻的一己之力,我也很榮幸成為醫院董事長。”獾說到這兒停下來,等著鼓掌喝彩,可是沒人有反應。


    “好吧,真是受不了,”鼴鼠心想,“他是個古板的保守黨,他以為他在發表選舉宣言嗎?我才不吃這一套,難道他認為我是他所謂的可憐貧民?我得讓他知道,我可不買賬! ”但老獾沒等任何人插話,又繼續說下去。


    “追求個人自由,適當關心弱勢群體,這些事情都不能逾越法律的準繩。凡是觸犯法律的人都必須受罰,隻要犯罪證據確鑿,就該從嚴懲治。”蛤蟆一聽這話,臉色瞬間發白,撥弄著領結,好像喘不過氣來。他還記得在法官麵前被判刑入獄的情形,想想就膽戰心驚。


    “行了老獾,別太過頭了!別忘了誰在這兒。”河鼠說。獾立馬打住了,雖說他時常自大專橫,卻也有溫情體貼的時候。“那啥,蛤蟆,我不是在說你。我考慮不周全,是我大意了。請你原諒。”


    “沒關係,”蛤蟆說,“隻是這對我來說還是個敏感話題。”


    “那是自然,”獾說,“我一直認為,如果一個人做到了改過自新,就像你這樣,那麽之後他就該完全恢複正常生活,重新融入社會。”這番善意寬容的話讓蛤蟆感覺好多了,他又給自己倒了杯咖啡。


    獾接著說:“所以當我被任命為本地議員主席時,我感覺我的一生都在參與各類不同的事務,可以說,我這一生都在為民眾奉獻。”


    鼴鼠知道老獾對自己的成就非常自豪,談起他的社會活動和職位頭銜也毫不低調。鼴鼠還清楚地記得當年最可怕的那次曆險,也是他第一次見到繼的時候,他看見老獾家墨綠大門上掛著一串拉鈴索,上麵還有一塊銅製招牌 ——最近已經換上新的了,上麵精致地刻著四四方方的大寫字體:“太平紳士獾先生。”


    “好吧,”蛤蟆這時有些不耐煩了,“所以你是說,你打算一如既往地做現在做的事情咯。”老獾嚴厲的眼神讓蛤蟆趕緊補上一句:“這沒啥不對的。為服務社會奉獻一生什麽的,相當重要。”


    鼴鼠開始咯咯傻笑起來,被河鼠狠狠踢了一腳,正好踢到小腿舊傷口上,這才讓他停下來。


    “蛤蟆,你要是仔細聽,就能聽出我要告知各位的重大消息。”


    所有人都期待著下文,獾十分鄭重地說道:“我被推選為下一屆選舉的議會候選人了!”一瞬間,大家鴉雀無聲。接下來是一片歡唿聲,大家走過去握著獐的手、拍著他的背,向他道賀,讓獾非常受用。


    “我能想象你當選我們議員的樣子,”河鼠說,“你很會演說,為人正直,還真正把河岸和野樹林的每個居民都放在心上。”


    雖說鼴鼠和獾政見不同,但鼴鼠也清楚老獾是個好人,他不由自主地喊道:“三聲歡唿給老獾,喔喔,好耶!喔喔,好耶!喔喔,好耶!”


    老獾被這突如其來的深情和敬重深深打動了,掏出一直帶在身上的紅手帕擦拭眼淚。一時間大家都在說獾一定能當個好議員,這好消息對獾來說是實至名歸,而獾則說歡迎大家來幫忙寫信封之類的話。等包廂漸漸安靜下來,蛤蟆發現他的三位朋友都向他投來了期待的目光。


    “好啦,蛤蟆,”鼴鼠說,“我們都等著聽你的計劃,你的計劃一定非常棒。”


    可憐的蛤蟆!他其實很怕這一刻,因為他想起之前有一次,他本可以用聰明才智和演唱天賦讓朋友們為之叫好,但最終他決定放棄。那是幾年前,他為奪迴蛤蟆莊園而設宴慶祝的那迴。此刻的他和那時候一樣,他多想把這機會當成舞台,發表精彩的演說,或是來一段振奮人心的演唱,亮一亮他悅耳的男高音歌喉,讓朋友們樂一樂。


    可現在他知道,那樣做並不合適,也不能真正表達他想說的話。傑出藝人、偽裝大師、馬路殺手,那樣的蛤蟆是虛幻的,也是危險的。不論何時,隻要那些角色上身,最後都以他痛哭流涕收場,甚至更糟。設宴那迴,他表現得謙遜無私,不過是因為他懼怕老獾的怒氣和不滿,那時獾在他眼裏就是個嚴苛挑剔的家長。


    而現在他有意地選擇不再扮演滑稽醜角的戲份了,他想起在主日學校聽到的波利卡普的故事。很少有人記得波利卡普這位可敬的聖人,在他即將殉道之際,一個聲音對他說: “堅強點兒,波利卡普,你是個男子漢!”於是蛤蟆也告訴自己:“堅強點兒,你是蛤蟆!”


    “好吧,老兄們,”他柔聲卻堅定地說道,“我當然也做了些對我人生影響重大的規劃,雖然你們可能會覺得有些無趣。各位,我找了份工作。”


    “什麽? ”獾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幹一份有工資有報酬的活兒? ”


    “是的,”蛤蟆毫不畏縮地直視著獾,“其實我已經幹起來了。”河鼠快坐不住了,心想:“蛤蟆老兄果然每次都會帶來驚喜。”


    “那是什麽樣的工作呢?你到底打算做什麽? ”河鼠問。 “我準備經營房地產。你們都清楚,我花了很多時間打理莊園。要知道,我也不是整天都坐著大篷車到處亂轉,或是開著快車玩生死時速。”此時蛤蟆看著鼴鼠,努力保持嚴肅,可還是憋不住咧嘴笑了。鼴鼠也笑了,所有人都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真好,”蛤蟆心想,“這是頭一迴大家和我一起笑,而不是嘲笑我。”


    “說正經的,老兄們,打理莊園要幹的活兒很多,我得監管莊園農場是否經營妥善,還得幹砍樹、種樹之類的活兒。所以我找了幾個人一起幹,我們打算用我父親留下來的錢成立自己的房地產公司。鑒於我特有的管理經驗,我會負責更優質的樓盤,比如''河濱豪宅''和''鄉村莊園''。”


    鼴鼠心想:“不就是勢利鬼的樓盤嘛。”


    “我必須告訴你,蛤蟆,”獾開口說,“我很高興,也很滿意你的計劃。我知道你父親也一定會覺得欣慰和驚喜的。幹得很好,蛤蟆。”這番話在蛤蟆聽來如同天籟。


    “你會給公司取個什麽名字? ”務實的河鼠問。


    “我們會叫它叫''騎士、蛤蟆與弗蘭克”,公司將會設在倫敦。目前我們正在和倫敦河岸街的四家辦公樓商談。”


    “你剛才說倫敦? ”鼴鼠焦慮地問,“那不是在''大世界''嗎?我以為咱們永遠都不會上那兒去,甚至不會提起那地方。”


    “胡說,”蛤蟆精神抖擻地說,“對’大世界 ’的誤傳太多了。當然,如果你體格小,又隻住過彈丸之地,自然就覺得''大世界''又大又可怕。但過一陣你就能在那裏找到容身之處,能力也比之前大得多。我覺得在那兒我有更多的自主權,當然也就有更多的機遇。”


    “好吧,他也許說得對,”盛鼠思忖著,“不過我很高興我不用搬家。我熟悉河岸,河岸也熟悉我。就算它是個彈丸之地,我也會全心全意留守。”


    “那麽你還會待在蛤蟆莊園嗎? ”河鼠問。


    “不了,我把它賣了。”


    大家都驚呆了,一時無語。獾驚恐萬分地說:“你幹了什麽?你賣了蛤蟆莊園?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會怎麽折騰它?老天爺啊,他們會把它變成一家酒店,或是開個野生動物園,把外來動物也帶過來,他們可無權待在這兒。”


    “老獾,淡定。”蛤蟆這迴穩穩地控製住了局麵,“我把莊園賣給了幾位企業家,他們打算把它打造成一所管理學院。我們已經達成協議,不能對莊園主樓做任何改造。”


    “必須的,”獾插話說道,“它可是法定的曆史保護建築呢。”


    “不過,他們肯定需要建一棟宿舍樓和其他設施。”蛤蟆繼續鎮定自若地說,“跟你們說心裏話,賣了它是為了減輕我的負擔。蛤蟆莊園的整修費用越來越高,西樓需要修葺屋頂,廚房也得徹底翻新。”


    “那你會住在哪裏呢? ”鼴鼠問。


    “我在村子裏買了一棟房子,叫''老教區’,你們肯定聽說過。房子不錯,是維多利亞後期造的,花園方便管理,還能看到河穀的美景。這樣我就能步行到車站,坐火車去市裏上班。”


    “估計這迴坐的是頭等座,不會再是火車踏板了吧? ” 河鼠有些尖刻地說。這話差點兒就惹惱了蛤蟆,但他隻是笑著迴答:“是的,鼠兒,我會正當合法地乘火車,不會再偽裝成洗衣婦了((見《柳林風聲》中的情節:蛤蟆在越獄後曾偽裝成洗衣婦搭火車,並得到火車司機的幫助)。


    “蛤蟆,”鼴鼠說,“你總是讓我驚喜!自打多年前我第一次見你,我就發現你是那麽讓人激動,那麽不同凡響。我知道你經曆了種種磨難,但至少你的生活很刺激。和我相比,我覺得你把人生體驗到了極致。所以你會不會覺得新生活太乏味,隻不過是''城裏的某個人物''而已? ”


    “鼴鼠,你真的太善解人意了!你說出的想法正是我曾經一度不敢清醒承認的。的確,我做了許多刺激的事兒:偷車、越獄、變成偽裝大師、跟警察’鬥智鬥勇’。噢,是的,我確實興奮了一陣,那是肯定的。”蛤蟆的聲音越來越響,開始膨脹起來。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恢複了鎮定。他咳嗽了幾聲,接著說:“我已經決定加入本地業餘戲劇社,那樣我就能從舞台上過足戲癮,而不會把虛幻和現實攪和起來。經過好幾輪試鏡,不自誇地說,他們下一部戲將由我來領銜主演。”


    “太棒了,蛤蟆老兄,”朋友們異口同聲地稱讚他,真心為他歡喜,“要演什麽角色? ”


    “演海盜版的蛤蟆,頭頂骷髏帽,身著條紋衫,斜戴一塊黑眼罩。”


    “給咱們唱一段吧,求你了。”鼴鼠懇求道。


    “是啊,快來一段吧,蛤蟆,這可是我最喜歡的輕歌劇了 ”獾說。


    “好啊,”蛤蟆迴答,“不過你們可得跟我一起唱。”等全場安靜後,蛤蟆開始了他的表演。他的嗓音清亮悅耳,把英雄戲仿體的詼諧韻味表現得恰到好處。他唱了幾句後,朋友們也加入了合唱,歌詞如下:


    蛤蟆:“我是蛤蝶,海上大盜!”


    朋友們:“海盜蛤蟆,喔喔好耶!”


    大合唱:“是啊,是啊,當個海盜多美妙!”


    大家又唱又笑,蛤蟆歌興大發,差點兒想唱完整個第一幕,這時敲門聲響了。老侍者走進包廂歉意地說:“打擾了,先生們,你們用完餐了嗎?我們得收拾一下房間,為晚上的活動做準備了。”河鼠一看表,原來都快晚上六點了。於是大家都拿上外套,相互道別,一齊走入了夜色。室外的夜晚,月朗風清。


    已在庭院裏等候多時的出租車開到正門,接上了鼴鼠和老獾司機正要發牢騷,一看是老獾,便立馬改變主意,問候他晚上好。車開了,鼴鼠向窗外揮手告別。河鼠則信步走在路上,揮舞著手杖,想著海邊的夏天,考慮著南下後他要買條什麽樣的船從海港出海。


    蛤蟆用別針別好褲腿,從外套口袋裏取出鴨舌帽,在頭上調整好角度,騎上車一路朝莊園飛馳而去。他一心想著要做的事情,心情非常愉悅。他迴想著朋友們聽到他要開公司的反應,特別是獾對他說的一番話。“他也並非是個老頑固,”蛤蟆心想,“我想我處理得非常得當。”


    接著,他發現自己哼起了在心底塵封多年的一個調調。他很快想起了歌詞,便開始輕聲哼了起來,並深深陶醉其中。


    世上英雄輩出,


    史書皆有出處。


    若論大名萬世矚目,


    還得數我蛤蟆!


    唱完他便開懷大笑起來。“好啦,隻是逗個樂,再說這詩寫得還蠻有水平嘛。”於是他決定把整首歌都唱完。這一次沒有旁人在場,他便放聲高歌,等上了蛤蟆莊園坡道才唱完,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卻歡樂得很。


    牛津智者眾多,


    堪稱知識淵博。


    若要比試聰明才華,


    不抵蛤蟆一半之多!


    困在方舟的動物,


    號叫著流涕痛哭。


    是誰說“前方就是大陸 ” ?


    又是蛤蟆先生的鼓舞。


    行軍隊伍前進,


    統統向他致敬。


    他是國王?還是將軍?


    不,他是蛤蟆先生!


    女王連同一眾女仆,


    坐在窗前縫縫補補。


    她喊:“看哪!是誰如此玉樹臨風?


    她們答:“他是蛤蟆先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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