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第二天的諮詢,蛤蟆都快等不及了,他氣得差點兒上躥下跳。(他覺著“上躥下跳”得用來形容一隻歡快的蛤蟆才對啊。)


    “等我告訴蒼鷺去,”他自言自語道,“他絕對不會相信!耀就這麽不請自來,還想讓我放棄校董的職位。老獾這會兒千萬別在我麵前出現,不然他就慘了!我會讓他知道我的厲害!”


    可要知道,蛤蟆再生氣,憤怒和狂躁也隻在他心裏翻江倒海,沒有一點兒外露,所以旁人根本看不出他的感受有多強烈。


    到了晚上,憤怒平息了,他又和往常一樣心境不佳,感覺悲慘。“老獾終究還是對的,”他想,“他當校董比我好得多,他有動力,也有決心。或許他們讓我當校董,不過是想在我的莊園舉辦夏季活動罷了。”那晚,蛤蟆睡不踏實,很早就醒了。


    第二天,蛤蟆在去諮詢室的一路都垂頭喪氣,提不起精神。蒼鷺領他進了房間,便問道:“早上好,蛤蟆,你感覺怎麽樣? ”


    “真他媽糟透了!”蛤蟆平時不說粗話,可這迴就像被颶風的尾巴掃到一樣,僅剩的一點兒怒火還是濺出了火星子。


    “說給我聽聽? ”蒼鷺說。


    於是蛤蟆就把獾來訪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蒼鷺,還說了獾怎麽勸他退出董事會。


    “這件事情給你帶來什麽感覺? ”蒼鷺問。 “


    很糟糕,似乎我對自己對別人都沒什麽價值。我剛下決心準備把辭職信寄給校區牧師,這樣對大家都好。”


    蒼鷺沉默了良久,不是因為他不明白蛤蟆的處境,正相反,他太明白了。他隻是不確定該帶蛤蟆走哪條學習之路。最終,他開口了。


    “蛤蟆,我得祝賀你。你的遊戲玩得很棒。”蛤蟆抬起頭,一臉茫然:“ 遊戲?什麽遊戲?我哪有玩遊戲啊?"“我認為你在玩遊戲,”蒼鷺答道,“你很會玩一個叫


    ''plom''的遊戲。”(原文為“poor little old me")


    “plom ? 這到底是什麽呀 ? ”蛤蟆問。


    “plom代表了四個英文單詞,意思就是''可憐弱小的我呀這個遊戲你每局都贏了,也可以說是輸了,這取決於你自己的看法。”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麽。”蛤蟆惱怒地說,“我沒有玩遊戲。我誠實地告訴你這麽件糟心事兒,你倒說我在跟你玩遊戲?”蛤蟆一臉責怪地看著蒼鷺。


    “ 誠實是個很有意思的詞。”


    “你的意思是我不誠實? ”蛤蟆真要發火了,好歹他的家族座右銘可是“捍衛名譽”。


    “是的,就是這個意思。”蒼鷺的迴答讓人驚訝,“不過,我說的’不誠實''和平時的意思有些不同,我是說,你可能對自己不誠實。為什麽你總是遇到類似的事情?這些事情最後都讓你顯得很蠢,讓對方占了上風,讓你感覺又變迴小時候那個可憐弱小的自己,到底是純屬倒黴,還是因為你用某種方式和對方共謀了這件倒黴事兒? ”


    “共謀是什麽意思? ”蛤蟆問。


    “意思是達成一種秘密協議。我用''共謀’是想說,你偷偷地或無意識地配合對方,來給自己製造不快,這就是在玩心理遊戲,而且在遊戲裏輸的人才算是贏家。”蒼鷺的話聽著有些高深莫測。


    “聽著,蒼鷺,”蛤蟆的口氣很強硬,想要抗拒這些說法,“我沒有參與你所謂的''共謀’。我根本不知道老獐要來,也不知道他要我辭職,而且我很想保留校董一職。整件事兒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所以我怎麽可能偷偷地或用別的什麽方式去配合躍? ”看得出來,蛤蟆很生氣。


    蒼鷺接下來的話在蛤蟆聽來非常像是在道歉,也是他頭一次聽到蒼鷺用這樣的口吻說話。


    “我很抱歉,蛤蟆。很顯然是我的觀點解釋得還不夠充分,不然你也不會沒準備好探討這個話題。你覺得我是在指責你,但這完全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們是否可以先放一放這個話題,之後再來討論? ”


    “那好吧,不過我倒想再聽你說說這些所謂的遊戲。我猜,你認為我玩的遊戲還不止一個吧? ”蛤蟆氣唿唿地說。


    “是的,我認為可能還有別的。但如果你對這個理念還那麽抵觸,那暫時就沒辦法去分析。我想我們該繼續後麵的討論。”


    在片刻的沉默中,蛤蟆意識到自己對蒼鷺的那番話反應特別強烈,卻又不清楚是什麽原因。


    “好吧,也許你是對的。在你說到''共謀’,說到我想讓自己不快樂的時候,我的胸口直發燙。我在努力讓自己活得悲慘,這聽著也太蠢了。”


    “蛤蟆,諮詢過程中產生的一些概念,乍一聽會顯得愚蠢、不合邏輯,甚至讓人害怕。但是越是能幫助你深入自我的概念,也越容易引發激烈的阻抗。”


    “為什麽呢? ”


    “因為這些概念最容易打破我們的心理平衡,它們最有可能帶你走向深層的蛻變,而這個過程往往是痛苦的,我想你現在也感受到了。我們看到的自己,並不一定總是我們喜歡的樣子。從當下的你,變成你想成為的自己,必定要經曆行為和態度的轉變,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需要勇氣和決心。所以蛤蟆,你現在應該懂了,為什麽你會拒絕打開這扇學習之門,因為它通向一條艱苦之路。”


    “但這扇門也可能通向深刻的領悟。”蛤蟆平靜地說。


    “當然,這就是為什麽我們正一起努力,在同一條路上前行。”


    許久,他們默默坐著,彼此相伴,一切盡在無言中。


    蒼鷺最終打破了沉默:“我們現在繼續吧?你之前一直在跟我說獐的來訪,還有他帶給你的感受。那麽我來問你這個問題:你認為他來訪時處於哪一種狀態? ”


    “他一定不是處在兒童自我狀態裏,這是肯定的。”蛤蟆說,“很難相信他也曾是個孩子。他總讓我想起我父親。” “答得很好,蛤蟆。我認為你說得完全正確。實際上,獾處在 父母自我狀態(原文為“parent ego state")''中。” “那到底是什麽? ”蛤蟆問。


    “處於’父母自我狀態 ’時,我們表現得正如自己的父母。記住,他們是我們最早接觸的人,因此對我們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父母狀態''包含了自出生起,我們從父母那裏學到的所有價值觀和道德觀,還包含了對生活的評判標準,讓我們借此判斷是非對錯。這些價值觀來自父母,所以父母是最能左右我們行為的人。他們的言行塑造了我們童年的生活,也不可避免地對我們之後的人生產生影響。”


    “所以你覺得獾的父母可能是嚴厲的道德主義者,因此獾才會如此行事? ”蛤蟆問。


    “很有可能是這樣,不過你得記住,蛤蟆,我們絕不是父母的翻版。雖然父母對我們影響極大,但每個人自身的獨特性確保了我們不是父親或母親的複製品,而是獨立的個體。”


    “那麽,”蒼鷺接著問,“你覺得在一個處在''父母狀態''的人身上,還會有其他的行為表現嗎? ”


    “你是說他們的神情嗎?我想到了父親,他看上去很嚴厲,常常很不高興的樣子。”


    “對,他說話的語氣是怎麽樣的? ”


    “帶著怒氣。他有時候沉默冰冷,有時候大聲怒吼,很嚇人。我不知道哪個更讓我害怕。” “你還遇到過其他處於''父母狀態''的人嗎? ”


    蛤蟆想了一會兒說:“有,我還碰到過幾個類似的人。我學校有幾個老師肯定是了。


    他停了一下,又說:“這麽一想,我才發現自己一直碰到那樣的人。有一次,我去板球場看看周六比賽的準備工作做得如何。某個臭脾氣的球場管理員正在用白顏料畫擊球線,我走過去和他聊天,問他幹得怎麽樣。


    他瞪著我說''你過來前我幹得好好的!’這話讓我很不舒服。”


    蒼鷺笑了:“聽著是個很好的例子。還有嗎? ”


    “我又想到一個,想起這事兒還覺得生氣。那天我拿著幾個要洗的領結去幹洗店,領結弄髒了,有點兒湯的汙漬之類的。櫃台的女士看了一眼說''你需要的不是幹洗,是圍兜!’她可真有臉說這種話!”


    蒼鷺又笑了,他說:“我認為你再次觸及了重要的東西。我們把它寫下來。”他在掛紙板上寫了標題 “父母自我狀態”,在下方畫了一個圈,用豎線把它一分為二,在右半邊寫了 “挑剔型父母”。


    蒼鷺問:“蛤蟆,你會用什麽詞來描述處在 ’挑剔型父母狀態''的人? ”


    “我想我們說到過。”蛤蟆拿起蠟筆寫下了 “愛批評人”


    “憤怒”,還有“嚴厲”這幾個詞。“我猜還有很多別的詞吧? ”他問。 “肯定有,不過這幾個詞很能概括 ’挑剔型父母 ’的特點了。”蒼鷺迴答。


    蛤蟆坐下來,看著自己寫的字。半晌後他說:“蒼鷺,有一件事兒我不太明白。”


    “你能用問句來表達嗎?這樣有助於學習。”


    “先前,我不確定自己可以。但你剛才告訴我的''父母自我狀態’真的幫我打開了思路,比如能幫我很好地解釋獾的行為。他來我家時說的話幾乎都在對我挑剔、對我評頭論足。難怪他總讓我想到父親!明白了這一點,我差不多就能預測下次見麵時獵會怎麽說、怎麽做了。”


    “非常棒,很明顯你的情商提高了。”


    “是嗎? ”蛤蟆驚訝地問。 “當然了。”蒼鷺說,“聰明不僅僅是智商的事兒,我們也需要情商。”


    “好吧,接下來的問題聽著就不那麽聰明了。這個問題就是:我的’挑剔型父母’去哪兒了?你說過,每個人都有''父母狀態 ’,這來自年幼時父母的言行和對待我們的方式。這很好地幫我解釋了老獾和其他人的做法。那麽我呢?我的’父母狀態''在哪兒?說實話我覺得我壓根兒沒有。我幾乎從不發火,是真的,蒼鷺。我不跟人生氣,我不責備別人,也不訓斥別人或是挑人毛病。實際上,情況通常正相反,我看到的都是別人的優點,還鼓勵他們。這麽說顯得我弱了點兒,我知道,可這就是我。”


    停頓了好一會兒,蒼鷺開口了: “蛤蟆,你準備好要做更多的自我探索了嗎?也就是更深入的學習? ”


    蛤蟆堅定地看著蒼鷺說:“我準備好了,不過你知道,有時候我會受傷。我有了很多新的領悟,但不是所有的領悟我都能欣然接受。”


    “我懂,我懂,”蒼鷺體恤地說道,“不過還記得老話怎麽說的嗎?’沒有痛苦,就沒有收獲。''”


    “我覺得這種老話特別煩人。”蛤蟆的迴答多了幾分氣勢,“你經常能在印著海鷗和彩雲照片的台曆上看到這種廢話,都是陳詞濫調!”


    “縱然如此,”蒼鷺說道,(他的語氣在蛤蟆聽來有些自以為是),“我們試著就你剛才的問題來找答案。也許落在紙上能幫我們澄清這個問題。”他在掛紙板上翻到新的一頁,寫了一句話:


    蛤蟆有“父母自我狀態”嗎?


    接著,蒼鷺說:“現在,我們來界定一下這個問題。”


    他寫道:


    1.每個人都有“父母自我狀態”。


    2.似乎沒有證據顯示蛤蟆有“父母自我狀態”。


    蒼鷺轉向蛤蟆並問:“所以我們下一個問題該是什麽? ”


    “顯然,下一個問題肯定是''為什麽我沒有?'' ”


    “我認為還有個更合邏輯的問題。”蒼鷺說。


    “是什麽? ”


    “我們可以問''它是怎麽運作的?'' ”


    蛤蟆想了一會兒,終於說道:“我不明白。我以為你也覺得我沒有''父母自我狀態''。既然如此,又怎麽談得上如何運作呢? ”


    “我並不認為你沒有。實際上,我認為你有一個非常強大的''父母狀態''。問題是’它是怎麽運作的?’很顯然,你的’父母狀態’運作起來和貓的方式非常不同。”


    “你真把我弄糊塗了,我都摸不著頭腦了。”


    “在我看來,困惑是學習過程的第一階段,這說明固有知識的局限開始被打破了。你要直麵新的信息,這些新的信息會挑戰你現有的觀念和行為模式。由此產生的焦慮是讓你改變的動力,很可能也會開啟你的創造力。”


    蛤蟆看上去並不相信蒼鷺的解釋:“我覺不得是那樣。”他氣唿唿的,說話都語無倫次了。


    “那麽,我們換一種方式來思考這個問題。我們把這個''父母狀態’想象成一個法官,這個法官一直在控訴別人,給他們定罪,然後就能順理成章地懲罰他們。這麽說你能理解嗎,蛤蟆? ”


    “當然能。”


    “你覺得獾昨天的行為像不像一個法官? ”


    “噢,絕對像。他就是那副樣子,搞得我覺得自己像個囚犯。這都是我的經驗之談,你懂的。被人定罪已經很糟糕了,可更糟糕的是連自己都覺得有罪!”


    “所以你在審判誰,蛤蟆? ”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啊,”蛤蟆惱怒地說,“我不審判誰。我就不是那種人。”


    “蛤蟆,請你再想一想好嗎?問問你自己,''你在審判誰?


    在良久的沉默後,蛤蟆低聲說:“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在審判我自己? ”


    蒼鷺靜靜坐著,不言不語。又過了一會兒,蛤蟆說: “我猜,我判定了自己有罪,然後譴責自己。是這樣嗎? ”


    “沒有一種批判比自我批判更強烈,也沒有一個法官比我們自己更嚴苛。”蒼鷺答道。


    “天哪,你是說我們會懲罰自己? ”


    “會嚴厲地懲罰,包括折磨自己,在極端案例裏,甚至會施以極刑。但問題是,即便對自己輕判,這種譴責和懲罰也可能伴隨一生,變成無期徒刑。”


    “那我能做什麽? ”蛤蟆問,“我的日子還很長,如果真有自我懲罰,我不要一直那樣下去,我想過得快樂一點兒。蒼鷺,我該怎麽做,你能幫我嗎? ”


    “這麽說也許有些殘酷,蛤蟆,能幫你的人是你自己,也隻有你自己。有許多問題需要你向自己發問。比如你能停止自我批判嗎?你能對自己好一些嗎?也許最重要的問題是,你能開始愛自己嗎? ”


    蛤蟆紋絲不動地呆坐著。半晌後,蒼鷺問:“你還好嗎,蛤蟆?時間到了。”


    “還好,”蛤蟆迴答,“我沒事,隻是你給了我那麽多東西思考,我的腦子嗡嗡直叫,頭暈乎乎的。”


    “那麽迴家路上小心些,”蒼鷺說,“我們下周再見。”隨後又加了一句:“蛤蟆,要照顧好自己。”蛤蟆緩緩地穿過走廊,走出了大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羅伯特·戴博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羅伯特·戴博德並收藏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