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95年


    龍驤將軍王愷的那場宴會,對石熙的震撼很大。那次歸家之後,他就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場。石崇自責不已,就再也不提帶他出門的事了,倒是經常在迴家之後跟他講講白日的見聞。


    王愷家裏是經常辦宴會的,後來有一次比起前次還要驚心動魄。那王愷又開發了新的玩法,命舞姬勸酒,若是所勸的客人不喝酒,就是勸酒的舞姬不盡職。他王府不需要不盡職的舞姬,必斬之。被勸酒的賓客就算不看在美人的麵子上,也要看在龍驤將軍的麵子上喝酒。隻是輪到王敦的時候,他卻說什麽都不喝。勸酒的美人驚懼得麵無人色,涕淚橫流,甚至一連好幾個舞姬都直接被斬殺在席間,王敦也沒有半點動容。


    而王敦也終於用幾條人命,徹底讓全洛陽都知道了他的名字。


    這是石崇迴來向石熙轉述的時候,語氣不屑的評價。


    石熙年紀還小,無法體會父親說話時所暗藏的豔羨。


    那名被王府驅逐的樂者,在石家住了下來,平日裏吹奏的笛音,悠揚清遠。石熙本不喜好笛音,但每日這樣聽下來,倒也成為了習慣。


    他的祖父是晉朝開國元勳石苞,在祖父過世之時,把財物分給了子孫,可偏偏他父親石崇一分一毫都沒有得到。


    石熙已經覺得家裏很有錢了,但自從去過那龍驤將軍王愷的府中,才知道什麽叫雲泥之別。


    不過很快,他父親開始升官了。


    出任南中郎將、荊州刺史,兼領南蠻校尉,加職鷹揚將軍。


    石熙並不明白這麽一大長串的官職所要承擔的政務有多少,但父親歸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或者即使迴家,也會去其他姬妾那裏,不再來他的院子了,他一個月都幾乎難見父親一兩次。


    相對應的,石家開始變得富裕起來,府邸開始擴建翻新,在其他地方也起了別院,府中多了些旁人送的裝飾擺設、價值連城,飯桌上的珍饈佳肴也多了起來。


    但是沒有了父親的陪伴,石熙卻覺得這些佳肴沒有以前的四菜一湯好吃。


    “少爺,一為何不開心?”動聽的笛音停了下來,一個悅耳的男聲從廊下傳來。


    石熙放下筷子,用絲帕抹了抹嘴角,看著空蕩蕩的廳堂,竟小大人似的幽幽地歎了口氣。因為笛音停歇、廳堂靜謐下來,竟能聽到其他院落斷斷續續傳來的笙簫聲,更顯得此處寂寥肅穆。


    石熙扭過頭,看向笙簫聲傳來的方向,小臉陰鬱。他知道那處院落是一個叫綠珠的舞姬,擅長舞一曲明君舞,技冠洛陽,極受父親寵愛。


    “樂師,那綠珠,是你推薦來的嗎?”石熙繃著一張小臉,一字一頓地問道。也許旁人還不會留意到,他可是記得那枚被獻上來的綠珠子,他壓根兒就沒拿到手過。而之後不久,石家便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個叫綠珠的舞姬。


    “迴稟少爺,這是我和老爺之間的交易。”樂師的聲音依舊不徐不疾,全然沒有半點被拆穿的惱怒,“他想要無與倫比的財富,我便奉上綠珠。”


    “……那你換了什麽?”石熙半點都不信,這樂師八成是把他當小孩子糊弄呢。雖然他確實是小孩子,但也沒單純到這個份兒上。這樂師要是有這天大的能耐又何必當一個被人掌控生死的樂者呢?


    當然是換了這一世的陪伴。


    樂師沒再做聲,想必知道無論他說什麽,這石家的小少爺都不會當真。


    石熙並沒有因此而生氣,他本來性格就很隨和,把這段話當成了隨口的玩笑之語。他惆悵地看著已經綴滿繁星的夜空,不解地問道:“樂師,那名利二字,就那麽令世人癡迷嗎?”他想不通,也想不透。不過他這個問題也並不是想要對方的答案,旋即便自嘲地一笑道:“也許等我長大了,就會懂了。”


    迴答他的,是廊下一聲情緒複雜至極的歎息聲。


    又夢到了那個朝代。


    醫生躺在床上迴憶了一下,今晚的夢境中,可愛的正太好像心情不太好。


    他一連幾天,都夢到了同樣的朝代,同樣的主人公。


    若是換了其他人,每天在夢中夢到的都是另外一個人的生活,肯定早就精神崩潰或者懷疑世界了。但醫生不知道為什麽卻適應得很好,還期待夢中會夢到些什麽,每晚的睡覺時間都提前了兩個多小時,作息時間特別健康。而且他發現,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他若是在醫院的值班室睡覺,就完全夢不到,隻有在家睡覺的時候才可以。


    這樣其實也不錯,每天晚上免費看古代連續劇。


    醫生最近心情也很不錯,省去了一大筆房租費用,還平白無故得了一套房子,然後因為手術連續成功達標,拿了醫院一筆獎金,基礎工資也大幅上揚。


    他骨子裏就是小市民氣質,有錢就能買更多的好吃的!


    醫生覺得最近他的運氣簡直好得爆棚!這天上路的時候,路過彩票店,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買了張彩票。


    不過買完他就後悔了,把希望寄托於這麽渺小的概率,簡直不像是睿智的他能做出來的事情!


    他隨便把彩票往錢包裏一放,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就當是為福利事業做貢獻了。


    公元298年


    石熙麵無表情地走在金穀園的水榭之上。


    金穀園是他父親這幾年建成的別墅。說是別墅,實際上是依靠著邙山的山勢,圈了一個山穀所建的大型私家園林。其中借了天然的河溪,新挖了河渠,繞著各色的亭台樓閣,從山間蜿蜒而下。而樓閣之中都住滿了各色美人,每到開飯的時候,都直接在山頂把一個個漆盒放在溪水中,任憑美人們隨意撈取。若是沒有被選到的漆盒直接漂到下遊,都是石家的仆役所居,可供他們食用。


    若說當年王愷家中隻有開宴時才會去中央亭台玩一次曲水流觴,那麽石家就是天天在玩。


    石崇經常請文人雅士來金穀園吟詩作對,晝夜遊宴,立刻蓋過了王家的宴會,被稱之為赫赫有名的金穀集會。據說還因此出過一本《金穀詩集》,石崇專門為之作序。而金穀園也被封為洛陽十景之一,被人口口傳頌。


    石熙的生活更加奢侈了,但卻也更加不快樂了。他今年十歲,早已在一次次對父親的期冀中失望透頂。父親曾驕傲自豪地說,以前還需要帶他出去見世麵,現在直接留在金穀園之中,就能見到所有想見的人。


    可他卻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生活。


    他長大又能做什麽?繼承了巨額財產之後,像父親一樣紙醉金迷?


    父親最近又在和王愷鬥富,比誰家更有錢。


    王家用糖水洗鍋,石家就用白蠟當柴薪燒飯。


    王家用紫絲布做四十裏的步障,石家便用更貴的錦繡做五十裏的步障。


    王愷用赤石蠟塗牆,石家就用花椒泥塗牆。


    ……


    如此打擂台般的一擲千金,簡直讓人瞠目結舌,當真就是有錢!任性!


    可對於石熙來說,他無比厭惡這種鬥富的舉動,偏偏他父親還了此不疲,整個石家上下都眾誌成城,誓要勝過王家。今日王愷親自來了金穀園,聽說是直接從宮中帶隊過來的。


    “少爺,那後將軍還去求助於皇帝,真是輸不起。”給石熙帶路的小廝消息靈通,已經嘮叨了有一會兒了。後將軍是王愷現今的官職。


    竟然連皇帝都驚動了,石熙稚氣未脫的臉上變得凝重起來。


    小廝還以為自家少爺是擔心老爺的勝算,趕緊續道:“少爺別擔心,就算是皇帝摻一腳,也是沒什麽用的!”


    聽了這信誓旦旦的話,石熙的表情反而越發陰沉。


    這是何等的自信?竟然連一國之君都不放在眼中,那麽囂張?


    又或者,是該痛惜這個國家已經衰敗到如此地步,鬥富這樣勞民傷財的事情,皇帝不製止也就算了,居然還明目張膽地支持!


    金穀園之中,有一座足有百丈高的崇綺樓,是專門修給綠珠所居。這座崇綺樓極盡奢華,隻要是能想到的珠寶。在樓內都能隨處看到,由此可見綠珠的受寵程度。每當有賓客臨門之時,一般都會在崇綺樓下的亭台設宴,這次也不例外。


    石熙來到這裏的時候,正好看到王愷在向來訪的賓客們炫耀一株兩尺高的珊瑚樹。


    珊瑚樹這種寶物,一般人還真是連見都沒見過。據說隻在南海的深海之中才出產。是佛家的七寶之一,代表著祥瑞富貴,是不可多得的瑞寶。而且王愷拿來的這株珊瑚樹,枝幹茂盛,顏色深紅如血,高達兩尺,已是世間少見的珍稀了。


    也無怪乎王愷一臉得色,招來了全洛陽的文人雅士來金穀園觀賞,務必要在眾人麵前顯擺一番。


    石熙一見這場麵,就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就想要站在父親身邊。可是今天王愷叫來的客人實在是太多了,人人都想要湊熱鬧,石熙人小體弱,根本擠不進去,甚至因為身高不夠,連裏麵發生了什麽都看不清。


    正當他愁眉不展的時候,手腕被人攥住,拉著他往外圍走去。石熙隻是微微掙紮了一下,待看清楚來人是誰後,便順從地跟著對方走到了亭台外圍的假山之上。站在此處,倒是可以把亭台一覽無餘。可石熙還是抿了抿唇,抗議道:“我要去父親那裏,趁事態還未太難收場……”


    “已經來不及了……”樂師低低地歎道。


    石熙一驚,立刻往亭台中央看去,正好看到自家父親隨意地一抬手,用手中的如意把那件珍貴無比的珊瑚樹敲碎了。


    場中一片嘩然。


    石熙眩暈地晃了晃,差點直接從假山上摔下去,幸虧身邊的樂師早有準備,一把撈住了他的小身子。


    王愷暴跳如雷,指著石崇就是一頓含沙射影的指責,暗示他輸不起就要毀掉雲雲的。


    石崇卻不甚在意地把手中的如意交給下人,淡淡道:“不值當如此,這就還你一株。”


    他的話音剛落,就有數個下人從崇綺樓裏魚貫而出,抬了數株珊瑚樹出來。每一株都比王愷拿來的高大茂盛,其中三四尺之高的珊瑚樹就足足有七株,一盆盆珊瑚樹在亭台之上一圈圈地擺放著,在陽光的照射下瑞氣萬千,光芒四射,晃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相比之下,那株被打碎的珊瑚樹碎片,就那樣隨意地散落在地,任憑他人踐踏。


    王愷啞口無言,竟無臉索賠,訕訕而歸。


    石崇得意地一笑,招待來賓留下參加宴會。隻是因為來看熱鬧的賓客實在是太多,石崇便在他處設宴,並且安排下人們把這些珊瑚樹都搬過去,擺個前所未有的珊瑚宴。想必今日過後,又會有許多吟唱珊瑚的詩詞出爐。


    石崇帶頭離開之後,賓客們也趕緊跟上,唿啦啦地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亭台之上,獨留一堆珊瑚樹的碎片,攤在塵土之中。


    石熙並未跟去,他扶著山石才勉強站穩,腦中卻想去多年之前,父親帶他去王愷家赴宴時的情景。


    今天這出戲,與當日又有何區別?


    不同的是,成就王敦之名的,是視人命如草芥。


    而這次,他父親石崇也會立刻名滿洛陽,因為他視金錢如糞土。


    嗬嗬,說不定還會因此,在史書上留下濃重的一筆。


    “名乃是名聲名氣之名,利乃利祿利益之利……”石熙喃喃自語,“難道,名利二字,就那麽令世人癡迷嗎?”


    這個問題,多年前樂師無法解答,現今也沒辦法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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