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終於忘我,再也聽不到周遭的聲音,沉浸在那一個個神秘的文字之中。


    書架深處,老板和一個年輕男子盤膝而坐,在他們頭頂的房梁那裏,有一條紅木雕的蟠龍盤踞其上,張牙舞爪栩栩如生,可它的頭顱卻像是臣服般低垂而下,鋒利的牙齒間銜著一枚碩大的夜明珠,把這片區域照得如同白晝。


    那名男子大約有二十三四歲,身形瘦削,肩上披著一件纖塵不染的白袍,身周卻堆滿了破舊的古籍書卷。麵前的書案上著文房四寶,還有一頁謄寫到一半的稿紙,顯然正是這個書齋的主人。他正低頭看著手中的書卷,頭也不抬地笑問道:“終於找到了?”


    老板知道對方問的是什麽意思,微笑地點了點頭的同時,也側耳注意聽著書架那邊傳來的腳步聲。


    “嘖,從坎字書架那邊過來的,醫書、兵書、周易……你倒是了解他。”白衣男子也動了動耳朵,“不過也虧得你還記得這裏書籍的擺放位置。喏,果然是停下來了,在看的是《三墳》、《五典》、《八索》、還是《九丘》?”


    “應該是《九丘》。”老板揚了揚眉,其實換句時髦的形容,《九丘》就是一本最古老的奇幻小說,他家的大公子果然還是抵擋不住啊。


    “他這麽喜歡看,怎麽不默寫出來給他看?”白衣男子研究著手中書卷殘缺的字句,用毛筆在上麵做了一下批注,這才抬起頭來。


    這白衣男子比一般人瘦上許多,臉部的顴骨都瘦得微凸了出來,更顯得他五官分明。他的麵容清雋,史書上曾被人稱為“麵若好女”,但也架不住他的不修邊幅。他的長發因為懶得打理,隻是鬆鬆地係在腦後,臉頰邊還有未刮淨的胡茬,給人有種邋遢的感覺,可銳利的眼神又讓人不容忽視。


    “子房,你在套我的話嗎?”老板彈了彈身上沾著的灰塵,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隨意,笑容卻越發別有深意。


    “沒錯,我就是在套話。”張子房用書卷敲了敲書案,無賴地展顏而笑道,“誰讓你有洛書九星羅盤,還有一罐子的秦半兩可以經常出入天光墟呢?我可是還不敢出去呢,生怕再也找不到天光墟的入口了。”


    老板盯著張子房手中的書卷,斟酌了片刻道:“天光墟其實本來就不應該存在,即便我們出去了,關於這裏的一些超時空的記憶也會相應抹去。例如,子房你在這裏會記得一些事情,但絕對不會記得你手中曾經翻看過的書卷。因為在那時候,還沒有紙的問世。”


    張子房攥著書卷的手緊了緊,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言論了,但卻依舊感到恐慌。這好像是在否定他所做的一切,他所付出的心血都像是泡沫一樣虛幻。


    老板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與記憶中曾經相處過許久的那名好友慢慢重合,那張因為少時餓壞了肚子以後不管吃得再好也胖不起來的麵容,縱使過了兩千多年,也依舊讓他感到極其親近。老板笑著補充道:“雖然忘記了在哪裏看到過,或者在什麽書上看到的,但知識和文字是不會忘記的。有些失傳的古書也在曆史上曾經會有人默寫出來,隻是他們說不出天光墟,經常會被世人認為是他們的續作或者盜作,倒是一場場說不清道不明的官司。”


    “切,說了這麽多,你不是還記著書裏的內容,隻是懶得給寫出來而已。”張子房的手這迴徹底放鬆開來,把書卷放在了書案上,長長地唿出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又恢複輕鬆,竟是透著幾絲揶揄。“等價交換嘛,多謝畢之你告訴我這個情報,作為交換,我也告訴你一個情報好了。”


    “洗耳恭聽。”老板雖然依然笑著,但眼神已經凝重起來。


    “前些時候,那個指鹿為馬的人在天光墟裏出現了。”張子房用食指扣了扣桌沿,目光深邃,“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還活著,但身上的衣服和你現在很相似。”


    老板聞言整個人都怔住了,他當然知道張子房口中的人是誰,可是那個人……他的大師兄……為什麽還活著?


    “據說他在這裏交換了許多古物之後出去了,不過雖然他隱藏了麵目,但還是有人把他認出來了。”張子房摸了摸微有胡茬的下頜,笑眯眯地歎息道,“畢竟,他還是挺有名的嘛。嘖,真可惜,怎麽沒讓我看到他呢?定會讓他永遠再也無法離開天光墟。”


    盡管心情極差,但老板聞言還是勾了勾唇角。雖然麵前的友人此時還沒有日後青雲之士帝王之師的謀聖氣度和風範,但等閑之人還真不是他的對手。光看他現在悠閑地謄寫古書,可能沒人能相信他已經掌控了大半的天光墟。


    “算了,不說這些糟心事。今天你來我這裏,是想換什麽東西呢?”張子房雙目一亮,清雋的臉容竟掛上了市儈的笑容,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其實最好還是把那個洛書九星羅盤換給我!”


    “……做夢。”


    湯遠有點心情不爽,因為他剛剛看到自家二師兄進了那個什麽書齋,可是這姓郭的小子說什麽也不讓他跟著進去!


    “還生氣呐?”郭奉孝低下頭,看著手中牽著的小男孩鼓著腮幫子一臉的不樂意,不由得好笑道,“你是想真的永遠留在這裏了?誰知道重新編個同心結要多長時間?還妄想著去看書?你認識幾個字啊?”


    湯遠簡直不想跟這小子說話,歧視他年紀小啊?他看過的書肯定比他多多了!湯遠轉了轉他那雙滴溜溜的大眼睛,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向郭奉孝,“這麽討厭進那家書齋,你該不會是不喜歡讀書吧?”


    “怎麽可能?”郭奉孝的嘴角抽了抽,手中的折扇搖擺的頻率快了幾分,“那家書齋沒那麽簡單,千萬不要進去。尤其那齋主……哼!”


    有內情。


    湯遠努了努嘴,見郭奉孝閉緊了嘴不想再談的架勢,也就不再問了。


    反正他隻是過客,湯遠揪住了口袋裏不停扭動的小白蛇,確認這家夥不要亂跑就ok了。天光墟的集市很長,橫貫蜿蜒數裏,湯遠個頭矮,踮著腳尖前後張望,也看不到兩邊的盡頭。在這個人來人往的集市上,湯遠跟著郭奉孝開始各種尋人求幫助。在跟著郭奉孝問了第三個人之後,湯遠整個人臉上的表情就更加懷疑了。


    若說這編繩子的活計,找女孩子詢問很正常,但這姓郭的小子怎麽認識這麽多妹子?而且還個個那麽漂亮!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天光墟裏姑娘還是很多的,畢竟可以在這裏擁有著永遠的年輕容貌,姑娘們來了就不願意走啦!”郭奉孝揮別了一個美貌的少女,低頭朝湯遠擠了擠眼睛,搖著扇子一派瀟灑地評判道,“尤其是越漂亮的姑娘就越不願意離開。”


    “所以,有這麽多妹子也是你不願意離開天光墟的主要原因之一?”湯遠撇了撇嘴,用死魚眼的目光暼了他一眼。


    “當然不是!我豈會因為此等原因?”郭奉孝刷的一聲合起了扇子,用扇骨敲了敲湯遠的頭顱,肅容道,“東漢末年,民不聊生,在下願傾盡一切為了結束那個殘酷的亂世。隻是,還未到在下出去的時機。”


    湯遠摸了摸被敲過的地方,不疼,但他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之感。他已經留意過他們走過的店鋪,隻有之前路過的那一家是書齋。若是這郭奉孝果真想要濟世救人,那麽讀書是首選,或者就是練就絕世武功。但一個是萬人敵,一個是最多十人敵,傻子都知道怎麽選。


    有陰謀。


    湯遠捂了捂口袋,但又覺得對方要是搶他的信物,早就搶了,又何必大費周章?想來這郭奉孝想要的,可不是他能輕易猜得到的。


    想到這裏,湯遠便又安心地跟在郭奉孝身後。反正就算同心結這個信物沒法恢複,湯遠也不是那麽著急的。在天光墟裏玩耍個一段時間也沒啥,這裏的時間相對外麵來說是停滯的,有小白蛇在手,絕對是尋找天光墟信物的向導!不過,為什麽天光墟的信物上都附有怨氣。這……


    湯遠剛升起這個念頭,就發現郭奉孝帶著他走進了一家店鋪,看那牆上垂下來的一塊塊精美瑰麗的絹布,明顯是一處繡坊。


    郭奉孝明顯也是熟客,和那些繡坊中的漂亮妹子們打過招唿之後,就領著湯遠往繡坊深處走去。一路亭台樓閣什麽的也引不起湯遠的興趣,畢竟他曾經呆過的那個院子在寒冬之中繁花都能綻放,相比之下其他院子也不過是凡物而已。不過,當他們登上一處暖閣,見到了身處其中的美人時,湯遠卻依舊忍不住看直了眼。


    其實這個美人年紀看起來至少有三十餘歲,但卻像是一朵開放到極致的蓮花,正是嬌豔欲滴的時候。她的臉上隻掃了一層淡淡的脂粉,多一分則太重,少一分卻太淺,帶著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淒然之感。雖然隻是穿著一襲簡單樸素的淡紫色曲裾深衣,卻極好地勾勒出曼妙的身姿。那一顰眉一展顏的容顏,都讓人不自覺地屏住唿吸,生怕唐突佳人。她的麵前正放著繡架,上麵一幅江南山水圖才剛剛繡了一半,但已經能看得出來那泛舟湖上的肆意悠閑之意。


    “施夫人,奉孝有一事相求。”在這樣的佳人麵前,就算是再不正經的郭奉孝也收起了嬉笑的表情,放緩了聲音說道。


    施夫人放下手中的繡針,目光落在湯遠身上的時候,本來微帶愁容的五官立刻柔和了起來,整張臉忽然散發出一種奪人的光彩,讓湯遠一下子想到了曆史上的某人,差點驚叫出聲。


    此等容貌,如此年紀,這般稱唿!


    施夫人?!施夷光?!難道竟是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


    想起曆史上的傳聞,西施在做了成功的女間讓吳國覆滅,功成身退之後,若是沒有被沉江,而是跟範蠡一起退隱避世,那麽範蠡肯定也在天光墟之中!


    靠!範蠡可是傳說中的人生贏家啊!雖然出身貧賤,但人家玩政治,輔佐越王勾踐成為春秋一霸。玩軍事,讓臥薪嚐膽的越國發財鼎盛的吳國。位極人臣之後又攜天下第一美人退隱,得了善終不成,人家閑不住還去經商,竟然也給他經商成了天下第一巨富,而且是覺得自己賺的錢太多了就散掉家財,再白手起家重來!這樣反反複複三次!


    忠以為國,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後世人稱為“陶朱公”、“商聖”、“財神”!


    湯遠的嘴角抽搐了兩下,聯想著天光墟等價交換的原則,覺得他應該是猜到了天光墟的墟主究竟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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