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趙三金書房裏有一套精裝版的四大名著,都被翻爛了,其中趙甲第喜歡《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武將猛人多如牛毛,喜歡給他們排排坐吃果果。童養媳姐姐鍾情《紅樓夢》。王半斤則唯獨看中《西遊記》。很小的時候王半斤就老氣橫秋語重心長對趙甲第說:“小八兩啊,你看這書裏的妖怪聰明得一塌糊塗啊,挨揍吃癟了就去哭爹喊娘找家長。”


    那會兒是趙甲第跟趙三金冷戰最僵的階段,學校打架玩的就是單打獨鬥,頂多拉上麻雀、老楊、手槍這批人。王半斤總是揪著趙甲第耳朵生氣道:“你咋聽不進話呢!”趙甲第依然我行我素,極少讓趙三金擦屁股。正因為有後台等於沒有後台,趙甲第必須拿出衙內紈絝們沒有的警惕和腦筋,每一次行動都有條不紊。抗擊打能力強的老楊做尖刀,手槍、虎子和麻雀作為輸出的主力兵團做輸出,豹子做暗哨,黃華是策應,胡璃和楊萍萍往往是出錢,偶爾胡璃會跟他們一起衝,攔都攔不住。


    趙甲第則是殿後的角色。別以為這是輕鬆的工作,其實風險最大,順風局麵還好,誰都不吃力,一旦逆風起來,趙甲第大概就是等於一個人單挑一群追兵的命了。交情這東西,大夥兒吃十頓山珍海味和一百頓是一樣的,可打十場架和一百場卻截然不同。到後來,連黃華這種貪生怕死的家夥都敢在劣勢場景下挺身而出了,連小資情調不可救藥的胡璃都能潑婦罵街了,甚至連裝得比好孩子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楊萍萍都忍不住朝別人腦袋上拍磚頭,他們這群家夥的交情可見一斑。都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唐山市不比上海闊氣深厚,可畢竟離京津近,趙甲第這夥人也不是沒有碰過紮手的硬點子,有一次如果不是老楊家出力楊萍萍家出錢,還真會吃不了兜著走。有了實打實的鬥爭經驗,趙甲第現在當然不怵鄭坤戚皓這批龜兒子,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似乎弊大於利,但因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所以他並不怕什麽。


    戚皓是單刀赴會,不是他膽識過人,主要是迫於無奈,昨天已經丟人現眼一次,今天就算拉上整個體訓隊和籃球隊來搖旗呐喊,大家一起輪了那頭來路不明的攔路虎,傳出去也隻是他戚公子的廢柴和對手的牛掰。一個人挑幾十號人,就算輸了也雖敗猶榮,戚皓贏了也臉麵無光,這也是他跟鄭坤最大的不同之處。至於去學校那邊告狀,他是想都沒想,西南位育是頂尖私立學校,校領導沒有公立學校那麽多體製內的顧忌,再者袁樹是公認受到學校重點栽培的對象,這一點從她初一入學就學費全免可以瞧出端倪,戚皓父輩們對於他打打鬧鬧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因為爭風吃醋鬧出風波,戚皓十有八九要吃不了兜著走,所以他單槍匹馬來到圖書室,多少有種慷慨赴死的覺悟。


    他到圖書室的次數加起來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司徒堅強把他領進去後就去門口望風。這孩子唯恐天下不亂,經過師傅一折騰,他在學校高中部威望水漲船高,尤其是經過知了巧舌如簧的渲染,趙甲第完全成了在上海集衙內和痞子於一身的跋扈角色。一晚上功夫,西南位育不讀書的幾個圈子就都知道了校花袁樹名花有主的消息,當然袁樹背後的家夥是被知了描繪成不可抗拒的反叛大人物,要不知了的臉皮沒地方擱啊。高中生的象牙塔幼稚歸幼稚,狹窄歸狹窄,但大規則還是一樣的,輸給低於自己的對手是可恥,輸給同等水平的敵人是遺憾,輸給超出自己幾個級數的存在那就是驕傲了。


    戚皓見到已經被他貼上深不可測標簽的趙甲第的時候,眼珠子差點瞪出來,這家夥正坐在位置上聚精會神瀏覽一本黃岡數學考題集錦,還不是裝模作樣那種,戚皓就看不懂琢磨不透了,不過他豪爽性子隨他外公,站在趙甲第幾米距離外直截了當道:“趙哥,不打不相識,小強跟我說過情況了,我退出,以後見到袁樹繞著走。”


    “我今天就一個人來。”趙甲第笑道。


    “我也是。”戚皓正色道。


    趙甲第愣了一下,說實話有點不適應。在他高中階段,意氣之爭都講究實打實出一口惡氣,講究的是不管在不在理打了再說,哪管對麵是天王老子還是跳梁小醜,都要拳拳到身刀刀到肉。趙甲第給老楊、手槍他們立過規矩,隻要問心無愧,那就不談判不退縮,背水一戰,輸了打落牙齒連血一起往肚裏咽,贏了不能裝逼一定要斬草除根,打得對手連爹媽都認不到,必須忌憚他們一輩子。正因為這種近乎蠻橫的尖銳風格,讓趙甲第一夥人死死捆綁在一起,讓黃華他們不會輕易與人挑起紛爭,畢竟鬧起來就是不死不休的境況。隻是到了這裏,對於戚皓的能屈能伸,趙甲第有種重重提起輕輕放下的感覺,本來他以為按照戚皓的衝動性格要再鬧一場,瞥了眼戚皓神情不像作偽,趙甲第疑惑道:“這口氣忍了?”


    “談不上忍不忍的,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不打,誰拳頭硬誰牛嘛,要是昨天趙哥你跟鄭坤一樣拉人來壓我一頭,我今天肯定拉更多人來,不過你既然是一個人就挑翻我們,我沒話說,服氣,心服口服。”戚皓笑道,掏出一根中華香煙,“抽煙不,趙哥?”


    趙甲第搖搖頭,不接陌生人香煙,是道上的規矩和常識,再說他沒必要跟一個十有八九連刀都沒提過的小屁孩客氣。


    “趙哥,你小心點鄭坤,這小子不地道,打架從不冒頭,吃了虧就他媽喜歡喊老師喊家長,幼兒園起就這德行。”戚皓譏笑道,自顧自點燃一根煙。


    “好的。”趙甲第點頭道。


    “趙哥,鄭坤他媽是一頭母老虎,護短得很,心眼小,你小心點。鄭坤身邊有我的人,聽說他媽這次很生氣,要大發雌威。”戚皓小心翼翼提醒道。


    “記下了。”趙甲第站起身,將書放迴原處,走向門口,戚皓跟在後頭。


    出了圖書室,趙甲第讓司徒堅強和戚皓先迴去上課。


    走出一段距離,戚皓重重深唿吸一口,拋給司徒堅強一根煙,還不忘幫忙點上,心有餘悸道:“小強,趙哥真是知了說的那樣,是道上混的?”


    “我師傅是良民,混不混的太低俗了,知了懂個屁。市三女中的青蟲姐知道吧,她見著我師傅,一樣不敢端著架子。”司徒堅強叼著煙心情舒暢。青蟲姐其實就是上次聚會的小青蟲,一聽到蔡姨就撤退的那位非主流美眉,是李朝新、王國這個圈子的核心人物,家庭背景不詳,隻知道據說是某軍區首長大院長大的天之驕女,上次被蔡姨掀翻的三人就是她一個電話從警備區喊來的。對學生來說,小青蟲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籠罩在雲霧裏,像小女王一般。


    “那是不是中午一起吃頓飯,給趙哥賠個罪?”戚皓猶豫道。越是大城市大富大貴家的娃,似乎就越懂得進退。


    “我幫你探探口氣,不成再說。”司徒堅強言語間留了餘地。


    “謝小強哥。”戚皓賠著笑臉道。


    司徒堅強臉上沒動靜,其實心裏早就心花怒放,心想這次借著師傅的東風玩了次狐假虎威,太解氣了。


    等司徒堅強和戚皓走遠,趙甲第猶豫了一下,打了一個電話給豹子,問道:“知不知道徐振宏的手機號碼,能打過去就接通的那個。”


    豹子沒問為什麽,說了句:“我短信給你。”


    收到短信,趙甲第將號碼保存,撥過去,幾乎是第一時間對麵就接通,嗓音醇厚,有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我是徐振宏,你是哪位?”


    “徐哥,我是八兩。”趙甲第笑道。聽聲音似乎很親近,隻是他並沒有什麽笑臉,不過徐振宏當然瞧不見趙甲第的奇怪表現。


    “八兩,終於想起徐哥了啊,好小子,到上海這麽久,也不給徐哥報個平安。”徐振宏豪爽笑道,有一絲讓人聽著很舒服的責怪,可見其中細微拿捏浸淫了多年功力,不愧是在趙三金身邊做了七年貼身司機的男人,在上海風生水起後又上一層樓了。


    “趙哥,中午有沒有時間,想帶倆小孩跟你蹭頓飯。”趙甲第微笑道,眯起眼睛,站在圖書室走廊的窗邊。


    “八兩這話見外了啊,你要蹭飯,你徐哥中午就是跟市委書記的飯局也得二話不說推了。”徐振宏笑道,當機立斷,極有魄力,“說,你在哪,我來接你,至於具體時間,你來定。”


    “十一點半,西南位育校門口。”趙甲第很不含糊地給出時間地點,在這個方麵他和徐振宏有共同點,都不是“隨便”的人,幹脆利落。


    掛掉電話,趙甲第旋轉老式諾基亞手機,計算牽一發動全身後整個局麵的利弊得失。


    要是以前,他百分百不會主動打這個電話。


    改變他的隻是一樣小東西,一本從楊青帝書房“偷”出來的私人日記,那裏麵有一句感悟讓原本頑固到偏執的趙甲第猛然自省:販夫走卒,市井小民,高官顯貴,皇親國戚,說到底都是一隻隻披著身份衣裳的阿貓阿狗,有些笨點,有些聰明點,每天喂養一下,總有物盡其用的一天。


    徐振宏,金海實業的草根少壯派領袖人物,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佘山國際高爾夫草坪上,身後跟著兩男一女,都是青年翹楚。兩個青年男性都魁梧英俊,皮囊極佳,氣質也無可挑剔。年輕女人則一身價格不菲的職業套裝,將曲線玲瓏的誘人身軀包裹起來,與兩名統領異性有著如出一轍的驕傲神情。他們都是上海人,是徐振宏的心腹成員,徐振宏不是那種事必躬親的領導者,他堅持每天的休閑鍛煉,打高爾夫,釣魚騎馬,攀岩射擊,不像是一名正統的商場精英。


    “徐總,這家夥是誰?”一個年輕人疑惑道,他可是知道頭頭中午雖不是跟市委書記進餐,卻真要跟上海一位實權大佬吃飯,因為正是他靠關係來牽線搭橋的,貌似就要黃了,他倒談不上可惜,隻是奇怪電話那頭人物的彪悍,心想能讓徐總這麽“熱情”的主,官場上怎麽也得要正廳了,至於道上廝混的,至少也要是葉海德那個級數的男人。


    “小湖,去準備一下,中午飯菜按徽菜口味走。”徐振宏沒有迴答這個問題,揮出一杆後吩咐身後漂亮秘書。


    “好的。”女人微笑道,拉開距離到僻靜處打電話。


    “小陽,中午跟我去接人。”徐振宏繼續前行,步伐堅定。


    “徐總,你真要親自去?”年輕男人震驚道。


    徐振宏瞥了眼一臉匪夷所思的下屬,嘴角扯了扯,沒理睬。這個總喜歡大驚小怪的孩子叫邵少華,典型上海富二代,徐振宏跟他父親關係不錯,對方就把孩子交給他曆練一下。徐振宏於公於私都不好拒絕,上海人都知道徐振宏帶出來的“兵”都有一種張揚的狼性,所以江浙滬一帶圈子裏功成名就卻頭疼於子女接班的有錢人都喜歡把孩子塞給徐振宏,因為徐振宏要麽不收,收下後就絕不心慈手軟,不少被徐振宏推到銷售第一線當藍領使喚的富二代挨罵算輕的,吃耳光都不在少數,偶爾有軟蛋去父母那裏哭訴,都被罵迴去,再見到徐振宏自然是像老鼠見到貓一般。邵少華跟身邊兩個年輕人屬於幸運的一類,他們有家底,有腦筋,很快在徐振宏的梯隊裏脫穎而出,挨罵次數不多。在徐振宏身邊待久了,邵少華就越佩服這位大哥的黑白通吃、左右逢源,仿佛就沒有他不精通的路數,邵少華甚至覺得這種男人天生就是為了成功而生的,所以一個電話就讓徐總放下架子親自去迎接,邵少華不好奇才怪。


    徐振宏感慨道:“這個電話,我等了很多年了。”


    笑容微微苦澀和怨氣。


    身後三人愈發提心吊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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