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葉暢來說,與瞿曇巽在今日的相遇,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瞿曇巽在他心目中,也是一個不值得尊重的小人物。


    必須承認,葉暢現在的心態,與他剛來這個時代的心態比,有了很大變化。他雖然還對一般的勞動者並無偏見歧視,可對於瞿曇巽這種拙劣的投機者,他實在不起什麽尊敬的興趣,也沒有和他羅嗦的耐心。


    一個耳光解決了問題,他便帶著自己的隨從們離開了東門。這記耳光很快傳入剛剛迴到長安的李隆基那兒,李隆基聽了隻是笑。


    “葉暢雖是跋扈,下手總算還有輕重,沒砍了那廝的腦袋。”笑畢之後,他道:“那廝著實惹人生厭,不知進退……不過明日還要勞他朕解悶,高將軍,你派個人去撫慰一下,讓他好生養息,明日要鬥出全力來”


    “是。”高力士規規矩矩地應道。


    他自己當然不能去,否則就是在展示對瞿曇巽的支持了。派了個小太監過去,折騰了好一會兒才迴來,高力士等得不耐煩,當下問是怎麽迴事,那小太監憋著笑道:“將軍有所不知,京師裏的太學生去尋那些洛陽太學生的麻煩,雙方起了口角,洛陽太學生給人打了一頓,如今正被堵在館驛之中呢。若不是小人去的及時,沒準還要給闖進去再打一頓”


    高力士哈的一笑,將消息稟報給李隆基,見李隆基除了聽得津津有味之外,並沒有半點覺得奇怪。高力士心念一轉,想到方才李隆基催促自己派人去撫慰瞿曇巽,頓時明白,李隆基早就料到了這般情形。


    這讓高力士心裏暗暗驚覺,雖然這位天子近兩年被楊釗等蠱惑,行事越發糊塗,但可不是真糊塗,而隻是不願意耗心耗力罷了。


    “葉暢當真會借勢,他如今啊,也不講究了。”李隆基又評價道。


    “聖人此言何意,奴婢愚鈍,卻不知曉。”


    “今日這樣下來,明天洛陽太學生有十分領,也隻施展得出七分了。”


    李隆基這一下猜錯了,葉暢還真不屑對瞿曇巽等人施展這種手段。他對於自己的學生們有十分的信心,畢竟他也了解過一些此時數學的水準,做到一元三次方程就已經是出書論著的大數學家了,而他的這學生,則已經學會用正負開方法解高次方程――原這方法就是南宋大數學家秦九韶根據《九算術》中的開方法演進而出的。


    而且與因循守舊的國子監算學館不同,葉暢在遼東幾乎可以說是建立了一座數學院,無論是規模還是學識,都遠遠超過國子監了。


    大唐天寶十一載十二月十二日,就在各方人士或急切或平靜的心情中來臨了。洛陽太學生挑戰葉暢的消息傳得甚廣,不少人都趕來看熱鬧,甚至有遠自洛陽來者。所以一大早,春明門外便擠了不少人,雖然他們對於這場“挑戰”根一無所知。


    “賣報賣報,今日增刊,算學淺談,助你知曉今日比試……”


    陳小二又勤快地出現在人群當中,一大早便挑了個好位置,在這裏兜售他的報紙。他也不懂算學,隻是會做最簡單加減,故此對於比賽的項目也是一頭霧水。


    “嗬,這《民報》倒是狡猾,知道利用時機。不過,算學乃數術之道,豈是那麽容易知曉的。”有人一邊笑著一邊買來一份報紙。展開報紙一看,然後驚咦了一聲:“竟然真有算學淺談?”


    “原來所謂算學,隻是咱們日常生計裏所用,原來加減乘除,全是算學


    “根不是什麽神秘之物,算學不過是用來計量田畝、稱取米糧的手段罷了,以往我還覺得算學甚神奇,現在看來,原來就是這個”


    “是啊,不過如此,看來商賈販夫,都是算學大師,哈哈……”


    “你們啊,就知道看這一點,卻不看後麵,後麵說了,算學乃百工之基,河工、木工、泥瓦匠,都須學算學,若不如此,所修堤壩必潰,所建房屋必倒,城池也必有缺限……嘖嘖,這麽說來,算學原應當是一門顯學才是。”


    “國子將裏算學博士才是九品官,如今洛陽算學館連三十名學生都招不滿,還顯學”


    眾人對著報紙,一邊看一邊議論,陳小二聽得歡喜:議論的人越多,那麽他的報紙賣得也就越多。而且,從這些人的討論中,他也對算學有了些認知:原來這並不是那些術士們用來計算命運的神秘之學,而是生活中所用的計量之學。


    底下叫賣的聲音,甚至傳到了城頭上的禦座,李隆基令人取了報紙增刊來看,他年紀已經有些大,眼睛老花得厲害,報紙上的字便有些看不清。


    “壽安,給朕念一念。”他召唿身邊的二十九娘道。


    上迴打了楊釗兒子,壽安公主不是沒有受罰,被關了十餘日,不過今天熱鬧,又有玉真長公主她求情,李隆基把她帶來。


    “阿耶,女兒這裏有件好東西。”壽安卻不念報,而是拿出個錦盒,打開之後,將錦盒裏的一麵小圓透鏡交給了李隆基。


    “這是什麽……嗯?”


    李隆基接過那小圓鏡,最初是驚訝的,但後來一照便明白:“可以將字放大?


    “阿耶還記得當初的那枚水晶球麽,水晶球之麵是圓的,光過鏡麵之後,便會折曲,故此字跡變大。”壽安笑嘻嘻地道:“阿耶看書看報不方便,便可以用此物。”


    李隆基想到當初了水晶球引火之事,曾經痛責過壽安,心中便覺得一種溫暖。看著壽安的眼神,變得慈愛起來,不過旋即他佯怒:“這必定又是葉暢的把戲吧,這廝幾乎對朕飽以老拳,朕可不理他”


    “這是女兒的孝心,與他何於”壽安一撇嘴:“他敢對著阿耶揮拳,阿耶把他關在長安城裏,多關些時日,不讓他滿天下亂跑就是”


    李隆基目光再度慈和下來,他哪裏不知道壽安的一點點小心思,不過這點小心思對他的皇權沒有什麽壞處,他自然不放在心上。


    而且他對壽安,多少是有些歉疚,若不是了自己的權術,壽安嫁與葉暢,那當真是天作之和。


    “好,朕就來用一用……葉暢這廝,心思倒是奇巧,他若是肯用一半心思在正途上,朕這宰相之位遲早是他的。”


    “如今他不用心在正途上,已經有人沒日沒夜在聖人麵前進他的讒言,還有人從洛陽城來找他的麻煩,若是他真全心用在正途上,隻怕用不了幾天,阿耶就把他腦袋砍了。”壽安撇著嘴道。


    “哦?”李隆基放下放大鏡,目光突然變得很敏銳:“此話何意?”


    壽安向著一邊呶了一下嘴,李隆基別過頭去,隻看楊釗頗尷尬地站在那裏。


    壽安明顯就是在給楊釗上眼藥,李隆基笑著搖了搖頭,伸手輕輕拍了一下壽安的胳膊:“你啊,女生外向,果然如此”


    他將報上關於算學的內容看了一遍,沉吟了會兒,笑著道:“不過,二十九娘,你說得不錯,若他把這份心思用在政途上,不知多少人睡不著覺――沒想到,他把朕也算計進來了。”


    “阿耶這是怎麽說?”壽安心裏一驚。


    “他就是知道朕好看熱鬧,所以才有這麽一出戲,我道他怎麽會迴應洛陽那個助教,原來的是這個”


    “啊?”


    “朕記得,葉暢曾上過奏,《周禮》中記載,教國子以六藝,其中便有數。如今數學不振,科舉隻考文詩賦,所得者乃翰林清貴之士,而非親政撫民之才。故此建議朕所有科舉科目,都當加試數學――也就是算學,朕懶得理他,留中不發。他這廝卻做出今日這勾當來,大肆宣揚,分明是用朕替他打廣告”


    李隆基口裏吐出了“廣告”這個近年來風行天下的詞,不過他雖是責罵葉暢,卻沒有多少怒意。


    “女兒是不懂這個的……總之那廝就是個瞎操心的家夥”壽安道。


    李隆基點了點頭,覺得自己又看破了葉暢的一層用心,心情大暢,正在這時,看到那邊洛陽國子監算學館的太學生們施然而入,他笑著道:“難怪昨日葉暢發怒,他真是一片好心,原是要抬舉算學,偏偏算學館的這些博士、學子不識好歹”


    “那個瞿曇巽,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壽安在旁插嘴道。


    這點小小的眼藥,除了讓李隆基大笑外,沒有別的作用。旁邊的楊釗輕輕瞄了壽安一眼,然後又垂下頭去。


    他心中對壽安自然是極恨的,但是他也明白,哪怕是楊家姐妹,一般都很少招惹壽安,畢竟論及聖寵,壽安有葉暢的支持,比起楊家姐妹也弱不到哪兒去。


    比如說這放大鏡,李隆基便明顯很歡喜,拿著東照西照,時不時哈哈大笑起來。


    “先忍忍,且看那些洛陽算學館的人有幾分領,若他們能讓葉暢吃個憋,葉暢聲名必然大大受損……”楊釗看著底下的試棚,臉上浮起一絲陰笑。


    他比葉暢強的地方,在於他可以調動朝廷中樞的力量去幫助瞿曇巽一夥。比如說象今天,看起來隻是洛陽算學館的那麽幾十號人,實際上,楊釗幾乎將朝中能找到的算學高手,都聚在了一塊。


    他們出了十道題,這十道題都是這些算學高手們耗費時日也難以解答的,在楊釗看來,葉暢帶來的那幾個私學的弟子,根不可能在今天解出這些題目


    這種情形之下,對葉暢來說,最好的結局也是兩敗俱傷打個平手。


    他往下望的時候,卻沒有意識到,在城下一個角落裏,有人在往上看,看的正是他。


    王焊站在刑滓身邊,向著楊釗抬了一下下巴:“這廝不可留他活著,他比葉暢還要可惡”


    “放心,得手之後,楊釗必死。”刑滓笑道。


    “好生去做,我去兄長那邊,若是有什麽消息,我會傳給你。”王焊走了兩步,又迴來,正色對刑滓道:“事情得成,咱們都是大富大貴,若是不成,死無葬身之地,你須慎之”


    “王公隻管放心,你有王者之相,自有天命佑護,此事必能成”刑滓壓低聲音,看王焊依然一臉肅然,便又道:“西馬場之事,我算是看明白了,朝廷這些年太平日子過久了,長安城的戒備甚鬆懈。除了龍武萬騎軍因須得調派兵士出外作戰,還算有幾分戰力,其餘兵將差役,都是酒囊飽袋。隻要控製住龍武萬騎,大事便定矣”


    得了他這番話,王焊總算放下心,他大步向前,他兄長身京兆尹、禦史大夫、京畿采訪使,自然是在城頭之上隨伴李隆基,他隻是戶部的一個郎中,根沒有資格上城頭,隻不過士兵們都認得他,隻要他不去接近李隆基,也沒有人攔他。


    他遠遠地看著李隆基所處的位置,心裏暗暗激動:再過一日,那個位置,或許就要換一個人坐坐了。


    在城下的另一個角落,一身道袍的李泌坐在一輛馬車上,遠遠向著試棚這邊眺望。他也通曉算學,對於今天的比試非常感興趣,因此特意趕來看這個熱鬧。


    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試棚上,但偶爾也向城頭望一眼,因城頭之上,李隆基身側,太子李亨象個影子一般,寂靜無聲地坐著。


    身大唐儲君,這位太子極沒有存在感。在韋堅、李適之等都先後完蛋之後,他大概是怕了,把自己隱藏得更深,除了被他信任的兩個太監,還有妃子張氏,幾乎就沒有人能夠接觸得到他。


    甚至李泌,也隻是秘密地見過他一次,然後就一直是通過其餘渠道與李亨保持聯絡。


    “太子太苦了……”李泌心中暗想,視線轉到了李隆基身上:“聖人既已倦政,寧可將大權交與李林甫、楊釗這等人物,何就不願意將大權交與太子朝不保夕,令太子心裏壓得太緊,隻怕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大事”


    正想著太子的時候,他聽得身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咦”聲,他立刻驚覺,向那發出聲音的人望去。


    那人笑著向他行禮:“竟然是李公”


    “劉公。”李泌在記憶裏搜尋了會兒,然後便找到了這個人的身份:劉駱


    安祿山安排在長安城中的大總管,幫助安祿山與各方交涉,是個長袖善舞的角色。李泌對安祿山沒有什麽好感,在他看來,葉暢雖然跋扈,好歹還於國有益,安祿山則屬於那百無益處的東西。


    然後他看到李泌身邊的人,那人神情冷漠,目光陰寒,隻是掃了他一眼,便讓他不寒而栗。


    吉溫?


    這廝怎麽會和劉駱穀湊在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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