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暢捂著腮幫子,有些悶悶不樂地抬起頭,天邊雲卷雲舒,廳前花開花落,這種隱士生涯,固然讓人覺得愜意,但經過長安城的激蕩之後,葉暢覺得,自己未必能安於現狀了。


    吳澤陂太小。


    但是他也知道,現在並不是離開的最好時機,他不可能永遠靠著賣嘴皮子與抄詩文來維持自己。


    “郎君,你在想什麽?”


    柔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響兒端著盤子過來,盤子裏盛著梨子、蘋果,還有大棗。


    “嗯,今日的課業做好了?”


    響兒聽到這句話,頓時嘟起了嘴。


    處置掉劉家之後,葉暢便搬到了山穀中來,當地人將他與當初的諸葛亮相比擬,因此稱之臥龍穀。搬來之後,穀中人手多了,響兒、淳明便從一些雜務中解脫出來,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輕鬆了――等待他們的是眾多的學習與練習。


    葉暢也很無奈,這個時代,文盲還是絕大多數,響兒與淳明一個半文盲,一個徹底的文盲,葉暢花了老大氣力,也隻是讓他們開始識字,而且兩人錯過了養成學習習慣的最佳時機,學習起來,多少顯得有些笨拙。


    都過去兩個月了,兩人加起來,也隻是識得三百多個漢字,外加能做兩位數以內的加減――至於乘除法這麽高深的東西,就都不用了。


    他們的進度,還沒有小賜奴快。


    “叔父,叔父!”


    正想著賜奴,便聽得他大聲叫喚,緊接著,小娘“豬豬、豬豬”的跟學聲也響了起來。葉暢坐正身軀,小娘既然來了,那麽嫂嫂必定也是到了的。


    果然,方氏抱著小娘,跟在賜奴身後,娉婷地走了過來。


    在葉曙的喪事辦完之後,方氏便有些躲著葉暢,葉暢也不大好意思見她。不過賜奴純稚可愛,葉暢又是個喜歡小孩的,因此還是讓淳明每天早上去接賜奴過來這邊識字算數。


    “十一郎。”方氏眉宇間帶著笑,嘴輕輕抿著,雖然還穿著孝服,卻難得顯示出高興。


    “嫂嫂今日怎麽有暇過來?”葉暢起身問候道。


    “卻是有喜事。”方氏又淺笑了起來。


    葉暢覺得似乎有些不妙,這個時候,天氣轉涼,喜從何來?


    “十一郎,這些時日裏,我一直托人打聽,得知縣城中家有位女兒,風姿綽約,正當妙齡,待字閨閣,尚未許人。”方氏笑眯眯地看著葉暢:“我想十一郎如今也已經十七,過完年便是十八,正好娶妻,故此有意托人說媒,十一郎,你覺得如何?”


    葉暢愣住了。


    這個……在常人看來,倒真正是美事、喜事,可在葉暢心中,卻完全沒有這個念頭!


    娶一個妻子?


    葉暢此世不是沒有做過春夢,也不是沒有起過好逑之心,但是,真正娶妻的念頭,卻從來沒有動過。在他某種意識當中,將賜奴、小娘與響兒都當成了自己的子女,而且生活也相當充實,因此娶妻之事,完全沒有上他的日程。


    “嫂嫂,你是玩笑吧?”


    “如何是玩笑,不孝有三,無後大,如今你兄長不在了,我必須替你操這份心。”


    葉暢猛然想到兄長守靈那一日的尷尬,他心思剔透,頓時明白,方氏是什麽要給他尋一門親事了。


    “我暫時並無此意。”


    “這可不得你呢,十八歲再不成親,便是官府也容不得,說不準官媒給你強行匹配一個。”方氏抿嘴一笑,隻道這是葉暢麵嫩:“你放心,那位家娘子,我是親眼見過的,雖不敢說傾城傾國,卻也是個美人,而且知書達禮,性子溫和,與十一郎當真是天作之合。”


    這個嫂嫂還有幾分當媒婆的天賦,說得天花亂墜,看模樣,她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做成這個媒。


    “這個……這個事情,嫂嫂隻怕也作不得主,因我如今是三房三支呢,上麵還有父親。”葉暢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拒絕,隻能推托了。


    方氏點點頭:“這倒也是,我這便寫信給三叔,想必他也會同意此事。”


    聽得方氏給自己名義上的父親寫信,葉暢點點頭,心中卻大不以然。自己名義上的父親去了汴州,據聞是給人管事,葉曙進長安前曾經給他寫信,將家中的情形說與他聽,請他迴來主持家務,結果卻音訊全無。


    方氏這封信,定然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嫂嫂先不急此事,另有一事,需要嫂嫂操持。”葉暢想著給方氏尋些事情,這樣就免得她始終去琢磨著他說親,而且他現在人手不足,方氏是少算既有能力又值得信賴的人。


    “何事?”


    “嫂嫂當知,我在上半年雇了工匠琢磨造紙之事,如今紙已經成了――淳明,淳明,拿幾張紙過來,每一樣都拿!”


    原帶著賜奴在亭子外小溪裏摸蝦的淳明哎了一聲,然後快步跑走,不一會兒,他背著個筐子又跑了迴來,筐子裏盛的,幾張紙。


    方氏原出身貴家,母親甚至貴公主,對於好紙並不陌生。因此,當淳明將紙呈到她麵前時,她頓時就愣住了。


    “這……這是竹紙?”


    此前以竹造紙,造出的紙糜爛不堪,根無法使用,葉暢用的是《天工開物》中記載的造紙法,不但紙張漂亮結實,而且出紙率高,雖然比不上上等宣麻,卻也是如今第一流的紙了。


    “對,竹紙,每百張的成,大約就是十五文,若是能大規模量產,更可以壓至十文,比如今市麵上的紙,可要便宜得多!”


    如今市麵上賣紙,根據離產地距離遠近,百張是四十到五十文錢不等,而且紙質比不得方氏手中的紙。這讓方氏甚激動,她輕撫著這紙,琢磨了一會兒:“你的作坊,如今能有多少紙?”


    “如今隻有兩個工匠,又隻是試製,故此今年產紙不多,也就是百萬張左右,我已經與覃家訂了合約,明年包銷他們的嫩竹,明年的產量,可以增至五倍。”


    “嘶!”方氏吸了口冷氣,眼睛猛然亮了,雙頰浮起紅暈,竟然不自覺中顯示出一絲媚態!


    不得她不如此,她身上流淌著李家的血脈,她實際上是武則天的曾孫女,雖然經過殘酷的宮廷內鬥之後,她已經沒有了權力**,但對權力的興趣,卻轉到了對錢上來。


    她自己尚不知,隻不過這一算來,每百張紙可以賺得二十文,今年的百萬張紙就可以賺二十萬錢,也就是兩百貫――明年則可以賺一千貫,若是將作坊辦到南方盛產毛竹的地方去,那麽甚至可以每年賺萬貫!


    葉暢在長安城中弄足球聯賽雖然可以收獲不少進益,可是誰都知道那進益不是哪一家一戶能獨占的。而這造紙則不然,隻要葉家能夠控製住造竹紙的秘方,那麽今年幾年幾十年,都將有穩定的巨額收入,一代人下來,甚至能夠富可敵國。


    “不過我不準備立刻將如此多的紙投入市場中去,嫂嫂可知這是何?”


    方氏唿吸略有些急促,她心中將造紙一年的收益算了又算,聽得葉暢問起,這才迴過神來:“這是……我知道,物多價賤,如今大唐讀書之人,最多不過數十萬之眾,一年用的紙,也不過是數千萬張,若是大量湧入,紙價必丟,所賺之利,反不及初。”


    葉暢頓時對自己這小嫂子刮目相看!


    果然,她心思靈動,目光深遠,這個時代的閨中女子之身,竟然就明白求與物價的關係。那麽,選擇她來主持造紙和衍生產業,再合適不過了。


    “嫂嫂說的是,不過,賣紙獲利終究有限,我還有一個想法,便是印書。”


    “印書?你是說雕版?”


    “不是雕版,直接上活字!”葉暢將什麽是活字解說與方氏聽,木活字自然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因此,最初他決定用陶活字――他姐夫劉錕如今便在一個陶器窯裏做事,葉暢早在去長安之前,便讓他研究陶活字。


    但是陶活字在燒鑄之時容易出現膨脹、變形,劉錕又隻能暗中做這件事,故此花費了四個多月的時間,他才燒製出堪用的活字,數量也隻有一千五百餘字,這明顯是不夠用的。


    “如今這一千五百枚陶活字,就在我的庫房之中,櫛叔這幾日都忙著替我趕製固定陶活字的木範,而姐夫那邊,我準備讓他自己開個窯,專門我燒製器具。”


    “啊?”方氏心中又飛快地計算起來,如今市麵上雕版印刷的書漸行其道,原先一卷書,手抄版的價值一貫,而印刷版的則是一百一十文左右(注:當時實價),以小楷印刷,一卷書所費大紙不過十張,陶活字的成是一次性投入的,這麽算下來,成在十文左右,可賣到一百一十文,也就是每能賺一百文的利潤!


    若是將今年產的百萬張紙全印成書,便是十萬卷書,利潤高達萬貫……


    一想到這個,方氏就覺心花怒放,幾乎情不自禁,就要抓著葉暢的手,追問是否真能如此。


    但旋即,她又擔憂地道:“十一郎,活字印出的書,與雕版相比何如?”


    “如今用陶活字,比起木雕版要好些,但尚不及手抄小楷,以後用鉛活字,絕對不遜於手抄小楷。”葉暢很肯定地道:“印刷所用墨汁,我也已經在調試,到時嫂嫂便可以看到。”


    “十一郎與我說起此事?”方氏有些猶豫,她很聰明,葉暢跟她及此事,必然有其用意。


    “我事務繁多,此事又必須有人主持,內須管住紙坊、印坊,外能清楚賬目往來,此事非嫂嫂無人可。”葉暢道:“而且,我受兄長所托,要照顧賜奴、小娘,我有意將印坊給賜奴,紙坊與小娘――嫂嫂覺得如何?”


    方氏大驚:“這如何使得,此乃十一郎才智心血,賜奴與小娘如何……”


    “嫂嫂,賜奴、小娘與我子女有何異?”葉暢打斷了她的話:“況且也不是說現在就留與他們,待他們十八歲時再與他們,這十餘年裏,還要勞煩嫂嫂替我經營。”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若是給了他們,你呢,你終要成親生子的!”方氏還在拒絕,隻是口氣多少有些薄弱。


    葉暢知道她已經心動了,便乘機又道:“嫂嫂隻管放心,我能辦紙坊、印坊,便能辦得起別的作坊。以我之能,嫂嫂還怕我賺不到錢?”


    想起葉暢說的在京城組織足球聯賽之事,方氏不禁沉默了,良久之後,她才歎道:“十一郎宰相之才,可惜,可惜……”


    若她還是公主之女、太子妃之妹,她原是可以向朝廷舉薦人才的,但她已經被宮廷內鬥弄破了膽子,隻盼著平安過日便好。


    翻了翻手中的紙,然後她又注意到底下還有紙,隻不過這紙卻卷成了一卷,隻有一掌左右寬。方氏摸上去,覺得它皺巴巴的,甚柔軟,不得有些好奇:“這紙……又是何用?”


    這種紙明顯是不適合寫字,方氏心中隱約有所感覺,問出之後,便覺不妥。


    “如廁所用。”葉暢卻是一正經地答道:“廁籌可以休矣。”


    大唐普通百姓如廁,用的都是竹木片製成的廁籌,也有用紙的,唐初高僧道宣在其文中,便禁止僧眾用“文字故紙”拭穢。因此,葉暢一說出來,方氏臉色微紅,狠狠瞪了他一眼。


    葉暢對此,裝作未曾看見。


    二人心知肚明,除了如廁所用,這紙還可以用於婦人月事,隻不過如廁說出來已經是尷尬,另一件也說出來的話,方氏隻怕要當場暴走了。


    “就你古怪精靈,花樣眾多!”


    方氏又白了葉暢一眼,正待再說他幾句,突然聽得遠處有人大喊:“葉十一郎何在,葉十一郎何在?”


    “有客來訪?”這聲音方氏絕對未曾聽過,她低聲問道。


    “不知是何人,待我出去見上一見。”葉暢隱約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隻是一時半會想不出來,便起身道。


    隱居於這臥龍穀中,誰會來擾他的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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