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十一被天子賜金還鄉?”


    葉十一郎的名字,隨著足球戲的推廣,在市井無賴中聲名鵲起。長安城內的遊俠無賴兒,誰都知道那蕭白朗蕭五哥,原鬥雞走狗與自己一般,守著百十貫的家當靠賭騙生,隻因結識了葉十一郎,受其點撥而有了足球戲,乃至組織了將要開賽的長安足球大聯賽,據聞幾位貴主、京兆尹等都有股於其中。於是蕭五的名頭越發響亮,直追當年賈家小兒。


    人人都羨慕蕭五,隻不過,這是人家氣運,羨慕不得的。


    但是讓蕭五前途一片光明的葉十一郎,雖然韓京兆向天子全力舉薦,卻還隻是被賜金還鄉,這讓人不免唏噓:這位葉十一,倒是將蕭五的氣運燒旺了,可自己卻走了衰運。


    長安城外,灞橋之畔,正是長安城送別之所。灞水兩岸,種植了成排的柳樹,楊柳低垂,碧絲拂堤,好一派依依之景。


    葉暢仍然牽著他的駑馬,仍然一裔白衣,不同的是,在他身後,除了和尚之外,還跟著兩輛油壁車,一輛車中放著他兄長的靈柩,另一輛車中則是幾個目光中帶著憧憬、敬畏還有憂慮的孩子。


    跟著油壁車的,尚有六個成年漢子,年紀從三十到四十不等。他們的目光則是滿懷希望,雖然跟在車子後邊步行,卻沒有誰流露出不滿。


    “當真就這樣帶著他們走?”


    “自然是真的,我在覆釜山側新辟了一座山穀,耕作可以尋找附近同鄉,但是一些工匠,卻是難尋。這次來長安,難得能找到好工匠,自然要帶迴去。”


    “那還帶著幾個娃娃,他們可是累贅,隻能吃飯,不會做事。”


    “十年之後,他們便會做事了。”葉暢笑道:“和尚,凡事不能聽看鼻尖那一塊,便是和尚你,會做事麽,我還不是照樣得收留?”


    “這倒也是,不過得先說好來,你迴去之日,可不能嫌貧僧肚皮大。”


    葉暢哈哈大笑,絲毫沒有因無人送行而覺得尷尬。


    看著跟在車後的六人,葉暢是帶著極欣喜的神情。這六人中,真正是唐人賣身奴的隻有兩個,另有兩個奚奴、一個新羅奴和一個昆侖奴。兩個唐人原是官宦人家的家生子,一個精擅裁剪,另一個是個木匠,隻因主家出了事,載在了李林甫手中,故此被發賣。他們也被葉暢委頭目,負責管理奚奴等人。


    兩個奚奴,則是因精於造車,被葉暢買了來。大唐不缺車匠,但好的車匠,幾乎都是奚人。在坐過長安城的油壁車之後,葉暢覺得,現在的車輛完全可能通過改進而獲得更好的性能。至於新羅奴,則是會造船,船匠在內陸地區可是不易找到,尋著這樣一個新羅奴,可不容易。至於昆化奴,除了身材高大體壯如牛之外,一無所長,葉暢買他,完全是了給自己再尋一個保鏢。


    買這些奴婢,將李隆基賜與的絹帛花費了大半――葉暢想到這的時候,心中不暗暗腹誹李隆基小氣,僅僅是幫他規劃西市挖潭拆遷重建,葉暢估計就要給京兆府增加幾千貫的收入,李隆基卻隻拿些不值錢的絹帛打發他。


    “走,走,迴家了!”葉暢又喚了一聲。


    在灞橋西端,有一座亭子,不少送別之人,便要在此燙酒惜別,在此也留下了許多送別之詩。葉暢他們走得早,但亭子裏已經有人,當他們經過時,葉暢突然聽得有人喊:“葉十一,葉十一!”


    喊聲是亭子裏傳來的,葉暢舉目望去,看到的卻是盧杞那張讓人生厭的藍臉。


    雖然在長安城中,盧杞給他找了不少麻煩,葉暢卻沒有多少記恨,這廝就是這副心性,陰險詭譎。見他出現,葉暢心中明白,他必然是來嘲笑自己的。


    “原來是盧郎君,莫非盧郎君也要離開長安,這麽早就在灞橋邊等著?”葉暢笑著招唿。


    “等你呢,葉十一,今日可比較冷清啊,也沒有一個來送你的?”


    葉暢笑道:“原來如此,你盧郎君不就是來送我的麽?”


    盧杞一愣,他此來可不是送葉暢,而是來嘲笑葉暢的。青龍寺球賽之後,他在長安城中的名聲便也直降,他現在還年少,因此還不夠深沉,躲在住處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出來。現在聽得葉暢被賜絹放還,他覺得這是最後嘲笑葉暢的機會了。


    可是葉暢卻說他是來相送的!


    “葉十一,我確實是來送你的。”盧杞在愣過之後也笑了:“說實話,你入京之後,見你種種手段層出不窮,我心中著實有幾分佩服。今日來,隻是想見見,失意而迴的你,是否還會手段層出不窮。”


    “失意而迴?”


    “被天子遣迴鄉中,難道不是失意而迴?”


    “我若說不是,你定然要說我嘴硬,我也懶得和你爭了。”葉暢笑著揮手:“自入長安以來,一直都占著你的上風,現在讓你占一迴吧。”


    說完之後,他牽馬繼續前行,讓盧杞在他身後咬牙切齒。


    盧杞實在不能理解,葉暢分明是被天子驅出長安城,何還能如此淡定,仿佛離開長安是他自己的選擇。


    若不是此前有過教訓,他幾乎恨不得立刻衝上去嘲笑葉暢了:他最討厭便是這副裝腔作勢裝模作樣!


    葉暢一行踏上了灞橋,已經漸遠,盧杞站在送別亭中,望著他漸離去,終究不願意舍棄這個機會,因此揚聲大喊:“你不僅被天子逐出長安,你瞧瞧,這些時日你結交的人,有誰來相送?葉十一,你不過就是一個名不符實的小人罷了!”


    “十一郎,他罵你啊。”聽得這一句,和尚道:“讓你的昆侖奴去揍他。”


    當初看到葉暢買到這個骨骼粗大的昆侖奴,和尚便很好奇,得知葉暢是要買個打手,他對此是不屑一顧:昆侖奴性子憨厚,比還有些小狡猾的和尚還要老實,指望他當打手,根不可能的事情。


    “一般這種情形,我是開門放和尚。”葉暢哈哈大笑。


    他旁若無人,邁步便走,仿佛生怕走慢了,李隆基會改變心意將他留在長安。他一行背影很快穿過灞橋這一段,已經到了那端,然後化成小小的黑點,盧杞站在亭中,遠遠相望,突然間覺得無聊至極。


    這可比葉暢打他臉,讓他更覺得無趣。


    “這廝絕對不是這種人,雲淡風輕……雲淡風輕絕對是裝出來的!”盧杞憤然想:“這廝胸襟狹隘,可謂我所僅見,他如何會對離開長安城如此泰然,一定是在裝!”


    “他這麽早就離開,莫非就是知道今日不會有人來相送,故此早離,避免尷?若真是如此,方才就不該放過他,應該好生羞辱他一番才是!”


    盧杞在說葉暢心胸狹隘的同時,卻忘了自己其實也是心胸狹隘的人。他在心中正念叨著,突然間一騎快馬從長安城中飛奔而出,快馬之上,有人大叫:“葉郎君,葉十一郎!做足球戲的葉郎君何在?”


    盧杞忍不住道:“他已經走了,汝是何人?”


    “吾乃隴右、河西節度使王公麾下,聽聞葉郎君大名,特來邀葉郎君前往一晤!”


    盧杞情不自禁喃喃罵了一聲。


    這位王公不是普通人,而是王忠嗣!


    他的父親在與吐蕃人的戰爭中陣亡,當時他才年方九歲,被李隆基接入宮中撫養,幾乎是視假子,精擅兵法,又得李隆基信任,如今手握隴右、河西二鎮精銳,正是大唐兵權最盛的人物。與他相比,今年新被任命節帥的安祿山,還差得老遠!


    而且此人甚得李隆基信重,推薦部下將官,李隆基幾乎都完全如其意。葉暢的名聲,竟然傳到了這王忠嗣耳中,他還派出人來相請,要邀葉暢去他的幕中!


    盧杞心中頓時羨慕嫉妒恨,同時又極度快意。


    葉暢走得早,好,實在太好了,錯過了王忠嗣的相邀,也就意味著在被天子逐放之後,他的又一條進身之路斷了。


    當然,前題是這個自稱王忠嗣麾下的家夥不要去追。


    想到這裏,盧杞眼珠一轉:“這位,你已經來晚了,葉郎君一個多時辰前就已經離開,而且他說了,他接下來要棄陸乘舟,順渭水南下,你已經追不上了。”


    “啊呀,這該如何是好,王公聽聞葉郎君足球之戲能訓練步卒,便欲邀葉郎君往授……”


    “葉郎君方才說了,他不願意出仕,既天子放還,自此隱居山林求仙訪道。”盧杞煞有介事地道:“若隻是請人授足球戲,長安城中遊俠兒蕭白朗,隨葉暢身邊時久,亦可授之!”


    “蕭白朗,蕭白朗!”那人聽到這個名字,喃喃念了兩聲。現在既然追不上葉暢,也確實隻有退而求其次了。


    見此人驅馬轉身迴長安,盧杞得意洋洋,自覺又壞了葉暢一次機遇,當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要唱兩句小曲兒。他身邊數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盧杞不但不以恥,反而感覺到一種痛快。


    被別人畏懼而產生的痛快。


    他還在迴味這種痛快時,突然又見一人一騎揚塵而來,馬上之人,相貌清逸,儀表飄然,隱隱有仙人之姿。他馬到了送別亭前,目光在眾人麵前一一掃過:“不知諸位可曾看到‘夕陽無限好’的葉郎君,修武縣葉十一郎?”


    亭中送別的幾人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一番熱鬧,眾人的目光頓時都轉到盧杞臉上。盧杞藍靛臉上,倒看不出喜怒:“你是何人,尋葉暢何事?”


    “仆李白,字太白。”那人昂然握劍道:“你又何人,可是來送葉郎君的?”


    盧杞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


    這位李太白,或許在政壇上沒有王忠嗣那般的影響力,可是盧杞卻知道此人詩名極盛,文采絕湛,交遊又廣,亦是長安城中第一流的風雲人物!


    他盧杞,還有那個元載,以及散布在長安城中各各坊裏的文人仕子,在長安城中牽延不去,目的便是象李白這樣,闖出若大聲名,遊走於權貴府邸,有一日能人賞識,被舉薦於天子麵前!


    “原來你就是李太白。”盧杞有些幹巴巴地道:“某盧杞……”


    “盧杞?似乎曾經聽說過。”李白微微一揚下巴:“便是青龍寺前無顏而退的盧子良麽!”


    李白時稱粲花之論,不僅是說他文采絕佳,與人交談之時信口而開皆句斷文,亦是指他善於投人所好。他稱讚韓朝宗“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可謂千古馬屁名句。但他這個人又是真性情的人,欠缺城府,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因此對盧杞既是心懷不滿,便甚失禮地打斷了他的話。


    聽得李白此語,盧杞頓時妒恨交加,盯著李白的目光,幾欲殺人。


    “可惜,可惜,今日拜訪賀賓客,方才葉郎君要迴山尋道……不過也罷,如葉郎君所言,愛食雞子,卻不必見生雞子的那隻母雞。”李白在亭中掃視一圈,覺得這些人當中不可能有葉暢,喃喃自語,然後調轉馬頭,便又揚長而去。


    他來得如風,去時如雲,當真是毫不拖延,盧杞在身後看著他,臉色難看至極。


    葉暢雖然沒有打他臉,可是李白卻打了他臉,而且還是使足了勁狠狠抽……


    一瞬間,盧杞將自己對葉暢的痛恨,幾乎全都轉移到了李白身上,心中開始琢磨著,如何將這個李白趕出長安了。


    李白前腳才走,後腳便又是一縷揚塵滾滾而來,那騎士見到亭中有人,遠遠便大叫:“葉郎君可在,修武葉暢可在?”


    “倒是熱鬧,這麽多人來葉暢送行?”


    “不是得罪了天子,天子大度,賜帛放還,怎麽還有人趕上來送行,就不怕觸怒天子?”


    竊竊私語聲裏,盧杞悶哼,他現在已經懶得再去說什麽,轉身便要走,可那一騎卻便便指著他:“這位郎君,可曾見到修武葉暢?”


    “早走了。”盧杞悶悶不樂地道:“怕你們相送。”


    “糟糕,糟糕,須得攔住他,貴主交待的事情,某可不敢耽擱。這封書信,無論如何都得送到,若追不上,隻有送到修武縣去!”那騎士聞言驚道,


    他隻是向盧杞拋了一個“謝”字,便又快馬加鞭,向前趕了過去。


    盧杞吃了一嘴塵土,用力“呸”了兩聲,怏怏而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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