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之上,被一個“龍陽之癖”鎮得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焦遂所指,向著葉暢與善直望來,饒是葉暢二世人,也忍受不住,幾乎要以袖掩麵。


    倒是善直,泰然自若,還一臉好奇寶寶模樣:他真不懂龍陽之癖是什麽意思。


    這讓眾人不得生出猜想,這二人當中,長得英俊秀氣的少年郎應當是雌伏的那一位,而那個醜陋粗笨蠢的和尚,當是雄起的那一位。


    也有人心中嘀咕,或者那少年郎才是雄起,而那和尚才穿著大紅衣裳扮娘兒們?


    一想到這裏,酒樓裏幾乎響起一片牙疼聲,隱約還有嘔吐之聲。


    “龍陽之癖?”看到是葉暢,覃勤壽麵色古怪。


    葉暢此時到來,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原是讓他甚歡喜的。但現在看來,這個嘴裏喜歡高談闊論的焦遂似乎認得葉暢與那和尚,而且還認他們二人有……那個龍陽之癖?


    一時之間,覃勤壽不知該不該和葉暢打招唿了。


    “此二人當真……不可言喻,不可言喻!”這邊焦遂又開始侃侃而談,將在半路上聽到二人對話之事說了出來,特別是那句“不離開,你便是趕我,我也不離開”,他學著和尚語氣說出來,酒樓裏吐聲與笑聲頓時混成了一片。


    葉暢聽得都禁不住苦笑,原來誤會竟然是出自這裏!


    “這個……實在是誤會……”


    他軟弱無力地想要自己分辯,但聽得周圍起哄的聲音,終於還是放棄了。隻能苦笑著向覃勤壽道:“覃兄,某在覃家鋪子等你。”


    說完之後,他便轉身要走,覃勤壽這時反應過來,葉暢怎麽可能是個分桃斷袖之輩!他跳過來,一把拉住葉暢:“休走,休走!”


    “唉!”葉暢原是很歡喜的,此時心情完全毀掉了,掙了掙:“今日誤會太深,不走不成……”


    “你可走不得!”覃勤壽大叫道:“正要找你,賀公、張公正要找你!”


    葉暢以袖遮麵:“實在是呆不得也,今日人所誤會,沒臉見人了。”


    “呃……這一位是?”那邊賀知與張旭此際也反應過來,上來問道。


    “便是修武縣葉家十一郎葉暢,字……字……”覃勤壽說到這突然想到,葉暢的字,自己還不知道。


    不過知不知道葉暢的字不重要了,一聽得這個翩翩少年郎就是葉暢,張旭已經竄了過來,一把揪住葉暢:“寫幾個字給我瞧瞧,快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這個,今日實在是沒有心情……”葉暢心說這老頭兒倒是瘋魔了,將張旭擋開:“某尚有事,先走一步,告辭了,告辭了!”


    張旭年老,哪裏有他的氣力,被他掙脫,見他就要走,這時張旭靈機一動,一把揪著焦遂:“焦遂,快道歉,快道歉!”


    焦遂原是愕然的,沒有想到自己以是龍陽之癖的那少年郎,竟然就是那個寫下《題風陵渡》葉暢。他也是極尷尬,自己口口聲聲誇讚,結果卻是當麵而不識,反倒被他說成“龍陽之癖”,特別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


    “咳……我何道歉,我並無一字虛言麽!”張旭拉著他道歉,他兀自強嘴,隻是目光有幾分閃爍。


    “許你三個月的酒,快道歉!”張旭明白這廝的要害,立刻道。


    “啊,三個月的酒……這個,這個葉郎君,確實是某錯了,某當時飲酒多了,醉後耳昏,聽錯二位對話也是有的。”


    這種情形下,焦遂也順著台階下了,葉暢卻連連擺手:“不敢當閣下致歉,不敢當……覃兄,某先走一步,幾位,告辭!”


    他當真快步就下樓,善直愣了一下,嘟囔了句“不是說好來嚐嚐此樓菜肴麽”,終究是跟了下去。賀知與張旭麵麵相覷,覃勤壽一臉尷尬,而焦遂則是滿麵委屈:“這不怪某,某可是道歉了,張顛,你那三個月的酒不許賴了。”


    “若得不到葉十一郎的字,這輩子你別想我再請你吃酒!”張旭氣唿唿地說,然後又轉向覃勤壽:“覃郎君,我欲去你店鋪,不知可否?”


    他這邊在說,那邊賀知笑道:“有何不可,那位葉十一郎倒是個趣人,走走,同去店鋪裏看他。”


    他們雖老,可一但決定,卻決不拖泥帶水,不一會兒,賀知、張旭還有另一人便都下了樓,反倒是將焦遂與覃勤壽扔在了樓上。覃勤壽還得付賬,焦遂則乘機將眾人沒有喝完的酒全都裝入自己的那個大酒壺中。他正做此事時,卻見跟在張旭身邊的那個男子又登登跑了迴來,將那些木板一抱:“這些木板送與我了。”


    葉暢與善直走得快,二人迴到覃家鋪子,善直問道:“何要走啊,便是有什麽誤會,也可以當麵說清吧?”


    “和尚,凡人的事情你不懂,你隻要會念經吃肉,必要時幫我揍人便是。”葉暢嘟囔道。


    他確實自有打算。


    若沒有遇到覃勤壽與焦姓男子正在讚揚他,那麽他倒是可以去與那兩位老者見禮,但現在既然有覃勤壽與焦姓男子他造勢,他不將這個機會充分利用起來,實在對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吳澤陂是小地方,修武縣也是小地方,但在那小地方的經曆,讓葉暢深刻明白,在這個時代,如果沒有實力,就很難保護自己的利益,甚至有可能連累到自己關心的人。故此,他必須要盡可能增加自己的實力,而人脈、名聲,這些都是實力的一部分。


    有了這相應的實力,他便可以想法子賺錢,然後錢又會變成實力。


    到了覃家鋪子,他請鋪子裏的夥計他燒好開水,自己便進入後院。因覃勤壽有交待,鋪子裏的夥計也不攔他,就讓他與和尚坐在後院的一棵老榆樹下。此時天色轉午,熱浪逼人,林蔭之下,還有些許微風,勉強解掉這暑意。


    他們才坐下沒一會兒,那邊夥計才將火點著,一陶罐子正燒水,兩老頭便帶著跟班一起走了進來。焦遂也一起來了,而最後的則是苦笑的覃勤壽。


    “葉十一郎,今日之事,確實是某的錯,某向你認錯。”焦遂追上張旭後被他好一頓埋怨,而且自家想想,葉暢也不象是那種好龍陽的人,因此進來後極是誠心地向葉暢道歉。


    “唉,隻是巧合,不怪閣下。”葉暢長歎了一聲:“隻是小子初來長安,這名聲……算是毀了。”


    “無妨,我二人必你正名,隻要你再給我寫幾十個字。”張旭快言快語。


    “正是,你隻管放心。”賀知也道。


    葉暢見時機成熟,該是請教他二人身份的時候,因此拱手行禮道:“幾位老者、郎君,還未曾請教諸位的高姓大名。”


    覃勤壽知道這個時候就是自己出聲之際了:“這位乃是時任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的賀公,諱知,字季真。”


    葉暢嘴巴頓時合不攏了。


    賀知在後世可要比大曆十才子的錢起有名得多,哪個讀過書的,不知道賀知的《詠柳》與《迴鄉偶書》?葉暢知道此時賀知已經年過八旬,甚至知道他的壽命不久矣,因此並不知道自己才進長安城,就會遇到他!


    覃勤壽沒有給他太多發呆的時間,緊接著又介紹另一位:“此乃金吾長史張公諱旭,字伯高。”


    葉暢的嘴巴頓時張得更大,開始可以放進一枚雞蛋,現在就能放進一個拳頭了。


    張旭在華夏史上的地位,怕是比賀知還高,他不僅是極出色的詩人,著有《山行留客》這般詩句,更重要的是他的書法。草聖張旭,詩仙李白,再加上善舞劍器的將軍裴旻並稱三絕。見到賀知,已經讓葉暢驚喜,一起見到張旭,則更是喜上添喜了。


    他心中一動,想到在風陵渡時聽說李白也已經入長安,便轉向跟在張旭身邊之人。不待他問,覃勤壽又介紹道:“此乃顏公諱真卿,字清臣,年製舉博學文詞秀逸科及第,如今正隨著張公習書藝。”


    又是一位華夏文化史上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過到這個時候,葉暢都有些麻木了:這原就是一個群星璀燦的時代,長安又是帝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在此遇上他們,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雖然有遇到曆史名人的心理準備,可是葉暢此時此際,也隻能用再普通不過的方法來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敬意。


    “這一位……”覃勤壽再介紹到那個誤認葉暢龍陽之癖者時,頓了一頓,他也是初臨長安,雖然呆的時間比葉暢久,卻不認識此人。


    “某姓焦,單名遂,布衣酒狂耳。”焦遂不待他介紹,自己先說道。


    “啊……”


    這一位名聲雖不象前三位那般響亮,但也不是全然無名,至少葉暢就記得,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最後一位,就是他。葉暢心中一動,正想著要不要將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抄出來,想到此時杜甫早已出生,沒準也呆在長安城中,便改了主意。


    抄沒有關係,可若是被正主兒抓著,那就丟人現眼了。


    “給我寫幾個字,就寫幾個字,小友,十一郎,求你了!”張旭此時抓耳撓腮,開口便道。


    葉暢抿了一下嘴:“如何敢在魯班門前弄大斧?”


    “你之字,一般。但那字形字體,卻是前所未見,別出心裁——聽覃郎君說你曾有遇仙之事,想必這字體乃是仙家字體?”


    “這個……”對於遇仙之事,葉暢自己是絕對不承認的,他來之前,葉淡也曾反複叮囑,遇仙之事,操持不好,便是禍端。但他也無法否認,否則他的許多領就沒有辦法解釋,因此他便胡亂說道:“某曾於山中一夢,夢中得見其詩其字,某隻得其形,未得其真。”


    “已經很好了,再寫幾個給我瞅吧。”


    覃勤壽示意小二拿來紙筆,葉暢筆待寫,看到旁邊的顏真卿,心中忽然一動,捉狹之心起,便按著顏體,寫了“班門弄斧”四個字出來。


    “咦?清臣,你看,倒有幾分象你之字!”張旭見後道。


    此時顏真卿尚在向他學字,顏體也尚未大成,因此顏真卿看了這四字之後,也頓時抓耳撓腮起來:雖然葉暢所書帶著很重的匠氣,遠不能算是書法大家,但這四字的形體,卻對顏真卿能有極大的啟發之功!


    寫完這四字,葉暢便擱下筆,拱手道:“小子駑鈍,夢中之事已經記不真切,諸公還是放過小子吧。”


    見他這模樣,張旭與顏真卿去琢磨那四個字去了,賀知則有些失望:“莫非那兩首詩,亦是夢中聽人所做?”


    葉暢微微笑道:“正是。”


    “可還有它詩否?”


    這個問題,葉暢沒有急著迴應,此時院子裏夥計燒的水已經開了,葉暢讓覃勤壽拿來幹淨杯子,然後從隨身攜帶的包裏取出些茶葉,將之一一放入杯中。那茶葉一取出來,便有一股幽香撲鼻而來,賀知嗅到後“咦”了一聲:“可是茶餅?”


    此時飲茶,尚是用煎茶之法,過程繁瑣,而且講究頗多,茶中添加薑、蔥、鹽等,更是讓茶味百雜。葉暢吃過兩次,雖然承認這別有風味,卻終究是不慣。而且此時的茶餅,多是用蒸汽殺青,壓製成餅,飲用時再碾成碎末,遠不如炒茶殺青能保留茶味。


    更別粉末狀的茶也失去了饒茶中觀看茶葉被沸水浸泡後舒展沉浮的趣味了。


    “不是茶餅,某采於覆釜山藥王觀,自製而成,隻能說別有風味。”葉暢眾人衝好水,賀知見隨著沸水倒入,茶香四溢,茶葉舒展,“咦”了一聲:“倒真是別有趣味……好茶!”


    “請。”葉暢伸手道。


    若是正經茶會,那麽還有一套繁瑣勸茶儀式,但葉暢不通茶道,隻知道好茶已泡,大夥同飲。賀知卻覺得,他這一簡單的一個“請”字,更合乎道家“無”與“自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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