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直接負責的戶科官員痛哭流涕,其他南京六部各官也大多聞訊趕到,看到這潑天火勢,個個愁眉苦臉。


    顧夢麟、楊廷樞、吳應箕等人也被這氣氛感染,臉現悲色。


    錢謙益倒還冷靜,隻是看著湖中這火,眉頭微擰,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時有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響了起來,卻正是吳昌時發出的:


    “這定是閹黨餘孽故意縱火,這絕非不慎失火所致!”


    汪汝淳從一看見這吳昌時開始,就對他沒有太好的印象。


    但現在卻不得不同意他這個判斷。


    很顯然這麽大的火勢,這麽均勻得幾無遺漏的著火麵積,確實不可能是某一處庫房偶然失火造成的,隻能是人為縱火的結果。


    而且縱火者相當惡毒,很耐心的把九百間庫房每一處都布置了著火點。


    隻是若說是人為縱火。


    他也想不透誰會這麽幹?


    誰又有本事這麽幹?


    要把九百多間庫房一一點火,那絕非是一兩個毛賊能做到的。


    “不消說了,定然是阮大铖這惡賊。”這卻是黃宗羲在說話。


    他兩眼噴火,又補充道:


    “阮大铖這賊不安於被貶黜,成日裏招攬才俊,妄圖再起。


    “五日前下帖子請辟疆和定生去他家戲班喝酒看戲。辟疆和定生原不想去,子一卻說去看看也不妨,探探這阮賊如今做什麽勾當。


    “辟疆和定生去後,虛與委蛇,隻聽阮賊高談闊論。這阮賊喝得有幾分酒意,說起今上要核查人口一事,便說這後湖所儲兩百多年黃冊,一把火燒了最好,燒了,便是為當今天子立一大功。”


    黃宗羲這裏說的辟疆是冒襄,字辟疆。說的定生則是陳貞慧,字定生。


    他們和方以智都是出生官宦,又儀表英俊,才華橫溢,風流瀟灑,現在已隱隱然有江南三公子的稱唿。


    辟疆、陳貞慧、方以智三人之名,在江南士林中還是廣為人知,都是人中龍鳳之屬。


    同道中人戲言,若要和戰國四公子對應,卻還少一人。等今年複社成立。再加一人就可湊滿複社四公子,方成佳話。


    原本按年齡,按才學可以把黃宗羲湊數加上去。


    但黃宗羲尖嘴縮腮,凸額凹眼,長得不甚體麵,況又性情躁烈,一觸就跳,同個烏眼雞一般,雖有些才學,但和辟疆、方以智、陳貞慧等倜儻才子並稱,終屬不倫。


    便是魏學濂比那三位人才儀表也還是差了些。


    所以至今這四公子還缺一個湊數的。


    原本正看著湖中大火唉聲歎氣的南京戶部尚書兼管吏部事鄭三俊在那邊聽得此言,也急轉過身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黃宗羲跟前,嘶聲問道:


    “此話果真?”


    黃宗羲憤然道:


    “如何不真?元嶽公若是不信,便可找辟疆、定生和阮大铖對峙!”


    鄭三俊氣得瘦臉上的筋肉一扯一扯地抽動起來,唿唿直喘粗氣,亂柴草似的胡須也一聳一聳地往上翹起。


    他雙手捏緊拳頭,怒道:


    “阮大铖這賊,如此可惡,伯達,可速將此賊抓入南京刑部大牢,嚴加拷詢,莫要讓其走脫。”


    他說的伯達乃是南京刑部左侍郎陸彥章,此時也帶著刑部卒隸在湖邊,心急如焚看著火勢。


    陸彥章和鄭三俊並不是上下級隸屬關係,按理鄭三俊自然是不能給陸彥章下命令。


    不過南京本大多是閑職,這些高位官員,彼此之間也並沒有那麽多的森嚴講究。


    陸彥章和鄭三俊之間又素來關係親近。


    鄭三俊說的話也就當是給陸彥章提了個建議,聽不聽當然看陸彥章本人。


    陸彥章卻自然是聽從建議的,當即讓身邊兩個隨從去南京刑部衙門調人,然後去阮大铖寓所抓人。


    陸彥章特地囑咐,人手不夠,可以調南京京營的巡捕營協助。


    他知道阮大铖雖然無官閑居,但收羅的遊俠門客之類不少,要是真的拒捕,帶的人少了,還真未必拿得住。


    汪汝淳見此情形,忍不住皺眉道:


    “這阮大铖縱然說過要燒後湖黃冊,那也不過是酒後醉言,如何能當真?他若是有意縱火,又豈會在縱火前對並非親信之人把圖謀說了出來?”


    黃宗羲見汪汝淳對他的說法提出異議,心中不快。


    他見汪汝淳也有五十歲年紀,一直站在錢謙益身邊,看情形是屬於幕僚身份。


    也自納悶牧齋公怎麽招了這麽一個籍籍無名、貌不驚人的胖老頭做幕僚。


    如牧齋公這等名公,即便要找幕僚,也應在江南名士中物色人選。


    便如當年胡忠憲找的幕僚,那也是赫赫有名的徐渭徐文長。這才配得上。


    黃宗羲眉毛豎起,對汪汝淳說道:


    “老先生,你說是酒後醉言,我看是阮賊酒後吐真意。如阮賊這等卑劣小人,一心往上爬,什麽事做不出來。對這等無恥之徒,寧枉勿縱。便是打殺了他,又有什麽可惜。”


    黃宗羲對所謂閹黨的仇恨是浸透到骨子裏的,真可謂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


    如果在閹黨和建虜裏選一個最可恨的,他多半會選閹黨。


    他寧可殺閹黨而投建虜,也不願意投閹黨而殺建虜。


    其實真要算起來,阮大铖也不是閹黨。


    阮大铖原本是東林門人,他座師為高攀龍,同鄉為左光鬥,在東林點將錄中和黃宗羲的父親黃尊素同為馬軍八驃騎之一。


    黃尊素是天空星急先鋒,


    而阮大铖則是天究星沒遮攔。


    但阮大铖倒黴就倒黴在和東林黨同夥在職位安排上發生了一些矛盾,有些嫌隙。


    這本來也很容易揭過。


    他在閹黨掌權時期,也很快辭官迴鄉。


    怎麽算也算不進閹黨中去。


    偏偏他在崇禎元年二月又上了一道奏疏。


    說東林黨和閹黨都不是好東西,東林黨有汪文言勾結太監王安,內外串聯操控朝政。


    閹黨則是崔呈秀和魏忠賢勾結。


    提議把崔呈秀和汪文言一起戮屍,把王安祠堂也拆毀。


    然後把東林和閹黨的奸惡罪狀一起宣付史館,布告天下。


    這道奏疏一上,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本來按照派係和東林關係更近的阮大铖,一下子就成了東林黨的公敵。


    群情激奮,彈劾紛飛。


    阮大铖被眾多東林言官攻擊的狗血噴頭,轉瞬之間就成為不齒於人類的敗類人渣了。


    在崇禎元年五月就被革職迴鄉了。


    他也就此被扣上了一頂閹黨的帽子,萬夫所指之下,不是閹黨也成了閹黨。


    東林係官員乃至東林子弟都把阮大铖視為東林黨的叛徒。


    派係成員對叛徒的痛恨仇視,往往還在對正經敵人之上,這也是人之常情。


    黃宗羲向來以嫉惡如仇自命。


    對他來說,阮大铖既然是東林叛徒,閹黨敗類,自然就是人人得而誅之。


    莫說阮大铖說過要燒盡後湖黃冊的話,讓他認定阮大铖是謀劃這場驚天大火的元兇。


    就算不是又如何?


    找個理由把阮大铖這等禍害惡賊除掉,也是出一口惡氣。


    冤不冤枉根本無所謂。


    黃宗羲本以為這種道理人人易明,人人皆曉。


    而現在錢牧齋身邊這個幕僚胖老者,居然如此糊塗,對這等道理都不明白。


    他覺得有必要找個時機對錢牧齋說一下,趕緊把這種糊塗幕僚換掉才是。


    這時吳昌時聽到黃宗羲的話,也連連點頭:


    “太衝說得極是,以阮圓海驕狂自大的性子,隻怕他縱火之前,有意透露,也是他故意所為。”


    汪汝淳皺眉道:


    “這鄙人就不解了。”


    吳昌時嘿然道:


    “這有何不解?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料定大多數人都是和老先生這般淳樸,以為既然他事前能對外人說這縱火的話,多半就不是他做的。”


    汪汝淳哦了一聲。


    這從情理上講,倒也不是講不通。


    但前提是縱火時手腳要做的非常幹淨,不留下一點證據。


    否則無論虛實,這總會把別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讓自己處於嫌疑之地,再和被發現的蛛絲馬跡一驗證,那反而引火燒身。


    汪汝淳耐住性子,沒反駁,等著吳昌時繼續說下去。


    吳昌時接著道:


    “二來,太衝也說了,這阮圓海揚言把這後湖黃冊一把火燒幹淨,乃是為當今天子立功。可見我等以為這黃冊是滔天大罪,在這阮圓海看來卻並非如此。他多半真就以為這是大功。既然是大功,那當然是做之前就揚言,也好為以後攬功做鋪墊。”


    汪汝淳眼中光芒閃爍,道:


    “那為何阮大铖會把燒掉黃冊,當成是為天子立功?”


    吳昌時嘿然道:


    “奸人邪思,吾等如何能知,老先生何不自己去問這阮圓海?等這廝被關入刑部大牢,牧齋公作為巡撫,也可過問此案。那時老先生自然有機會當麵審問圓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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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汝淳微微頷首,嘴角現出一絲譏諷,道:


    “聽諸位先生的意思,倒似已經認定這阮大铖便是指使這後湖大火的主謀了。”


    吳昌時嗬嗬道:


    “說實話,這南畿之內,除了阮圓海,吾還真想不出有其他人又這份心思,有這等能耐對後湖百萬黃冊下手!”


    錢謙益在他們討論過程中,隻是聽著,卻不置一詞。


    阮大铖他也熟悉,真是有才之人。


    本來按他的意見,東林也沒必要和阮大铖關係鬧成這麽對立。


    說句實話,他其實也覺得東林樹敵太多。


    有些敵人甚至是東林自己硬給逼出來的。


    不過這些意見,他自然輕易也不敢說,否則他的下場未必比阮大铖好多少。


    至於說阮大铖主謀來燒毀這後湖黃冊,他還是不太相信。


    不過先把阮大铖扣押起來,審訊一下,他自然也不反對。


    如果最後追查線索,和這阮大铖無關,他當然不會和黃宗羲說的那樣,采取什麽寧枉勿縱的態度。


    眾人在湖邊對著大火濃煙指點議論,或哭或憤時。


    前麵被派去島上救火的七八百名士兵又乘坐大小船隻,一個個黑頭炭臉,煙燒火燎地迴來。


    有官員上前責問:“為什麽不繼續救火?”


    領兵將官滿臉烏黑地跪倒在地上,哭道:


    “一到島上,火勢鋪天蓋地,連靠近岸邊的樹木都已著火,三百多名衝在最前麵的兄弟,提著水桶,未等靠近大火焚燒的庫房,便已被濃煙嗆倒暈厥在地。”


    “這火是沒辦法救了!”


    戶科給事中陳堯言聽到這士兵的稟告,咕咚一聲,暈倒在地,不省人事。


    懷寧侯孫承蔭聽得這話,衝到這將官前,怒叱道:


    “朝廷養爾等官兵所為何事?便是爾等都燒死,也要把這火撲滅?”


    那將官聽得這話,抬起頭來,漆黑的臉上那對眼睛圓睜,閃著怒意,說道:


    “懷寧侯既然這麽說,那就請身先士卒,隻要侯爺能衝上島去救火,末將豁出這條性命,也陪著一起去便罷。”


    他身後那些士兵也都怒視著孫承蔭,顯然剛才懷寧候說的“便是爾等都燒死”這句話,也激起了他們的胸中怒火。


    這是不把他們兵卒當人看啊?


    這懷寧候在四月前擔任提督操江之職,便因為扣克鎮江班軍鹽菜銀,各軍唿噪,差點激起兵變,被彈劾革職。


    現在他似乎又想要表現自己,急不可耐的逼迫士兵救火。


    孫承蔭見到跪在地上的官兵都抬頭怒視他,氣氛不對,心中也有些怯了,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三步,嘴裏嚷道:


    “爾等要作什麽?難道要犯上作亂不成?”


    在旁邊南京兵部侍郎傅振商見了,連忙上前,對孫承蔭說道:


    “懷寧侯,你因貪瀆,早被革去提督之職,朝廷不治你重罪,你便當安分,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對救火官兵,大唿小叫,還不快退下?”


    孫承蔭見傅振商不幫自己說法,反而訓斥自己,臉頓時憋得通紅,想要說幾句反駁一下。


    但也知道自己身為獲罪過的武臣勳貴,如果正麵頂撞文官的話,那處境隻會雪上加霜,到時候就不僅是停俸一年,隻怕爵位被革除都有可能。


    他也不敢再說什麽,嘴裏小聲嘟噥了幾句,轉身便走。


    士兵們見兵部的傅大人站在他們一邊說話,原本憤怒的表情,緩和下來。


    緊張到一觸即發的局麵算是有所緩解。


    這時南京右軍都督,臨淮侯李弘濟也走了過來,讓還跪著的士兵起來,緩緩說道:


    “這等大火,除非是神仙才能救得下來,官兵也都是肉長的,再去救,便是送死了。”


    第166章 縱火主謀阮大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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