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永詩和錢隆等人對視一眼。


    最終還是毛永詩苦澀笑了一下道:“如果各位老爺來東江呆上一年,多半也會這樣!”


    他現在名義上是參將,職位已經相當高,其實完全不必稱唿對方老爺。


    這句“老爺”半含辛酸,半含譏刺。


    柳敬亭、陸雲龍等人正在體味毛永詩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馬承勳歎了一口氣,解釋道:


    “各位都在大明腹地過慣了好日子,不知道東江將士每一日都在生不如死的煎熬中。每天苦得熬不下去的時候,就會想死了就不會這麽苦了。”


    眾人默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確實沒有這樣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的經曆。


    不過隻要活著,也多少會有不順心的時候,在這種時候,其實也未必沒動過這種念頭。


    所以對馬承勳說的,倒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體會。


    人畢竟不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過了片刻,還是張岱打破沉默,問道:


    “這麽說東江將士人人都有求死之心?”


    毛永詩搖搖頭,說道:


    “不是,我們不怕死,但也不求死,我們想活,拚命求活。”


    他這話一說,包括朱由檢在內的眾人,都有些糊塗了。


    明明剛才馬承勳還說對東江將士,死是解脫,現在卻又說拚命求活。


    這不是自相矛盾麽?


    柳敬亭撓撓頭,疑惑道:“毛參將這話,俺柳麻子可聽不懂了。”


    一直不說話的毛永強,忽然裂開嘴慘然一笑:


    “莫說你們不懂,我們自己也不懂。不過永詩大哥說的是實話”


    “受不了這份苦的人,早就都死光了,不是自殺,也是餓死!”


    “我們東江的人,大多是從建虜那裏逃出來的。從遼東腹地逃到鮮國,再從鮮國到毛大帥麾下的各島上。光是這個路程,就得餓死多少,凍死多少?受不了苦,自己尋死的又有多少?”


    他說出這段話的時候,眼睛不看著任何一個人,而是看著空中某處。


    視線聚焦在空中這個點上,記憶也迴到了從後金統治下長途逃亡出來的那段經曆。


    他的眸子裏充滿淒慘痛苦之意。


    毛永盈長歎一口氣,似乎也被毛永強的話帶迴到過去的記憶,寒氣森森地說了一句:


    “我們這些東江兄弟都是從十八層地獄裏,一層一層往上爬!求生念頭弱些的人,熬不過來的。”


    朱由檢、張岱等人聽了這話都默然。


    “能活到現在的,都是求生念頭最強的。許多兄弟為了活下去,吃過人肉充饑,還不止一次!不願意吃的就死!”毛永強忽然說道,臉上的笑容變得頗為詭異甚至帶著幾分瘮人。


    陸雲龍等人看著他的表情,忽然背脊骨上冒出涼氣,寒毛豎起,有些不寒而栗。


    張岱張大嘴巴,又合上,然後又張開嘴,終於說道:


    “吃人肉?”


    毛永強笑了一下,這笑容有些毛骨悚然,他卻閉口不再說話了。


    眾人再看這些瘦骨嶙峋、皮膚黧黑,眼睛裏若隱若現帶著幾分狠戾氣息的東江將士,心頭都蒙上了一層寒氣,似乎他們真的是餓狼甚至惡鬼化成人形。


    毛永盈注意到眾人看他們眼神的變化,歎了一口氣,說道:


    “我們為了活下來,用盡了一切手段。包括搶劫鮮國百姓。


    “有時候我們自己都覺自己已經不像是人了,是禽獸,也許是惡鬼,是為了活下去見什麽就撕咬什麽的怪物。


    “兄弟們一邊想法設法要找條活路,可另一邊又每天都覺得生不如死,每天都覺得死了是解脫,死了拉倒,別再受這苦了!”


    “這些話,和老爺們說了,你們也明白不了的”


    朱由簡陷入沉思中。


    確實他還無法完全理解這種既拚命想活下去,想求生,但又覺得死了可以不再受苦的矛盾心態。


    他想到傑克倫敦在《熱愛生命》中描繪的那個荒野求生的淘金者,那個和病狼互相撕咬獵殺對方的人。


    或許東江的軍民,和這種情況有點類似。但又不一樣。


    那個淘金者不過是經曆了十幾天的困境,熬過去也就行了。


    而東江的軍民已經苦熬了七年多的時間。


    淘金者的求生,或許還出於本能的成分更多一點。


    而東江的軍民,求生除了本能,更需要有強大意誌的支撐。


    在他們日常生不如死的處境下,死亡反而是一種獲得徹底安寧和休息的巨大誘惑。


    隻有具備強大的意誌,才能和這種誘惑對抗。


    但究竟是什麽,才能維持這種意誌呢?


    朱由檢在沉思中。


    陸雲龍、張岱等人也都在思索。


    就連柳敬亭也靜默不語。


    似乎看出他們的疑惑,毛永詩苦笑道:


    “其實支撐我們活下去的也就是一口氣,指望我們能熬到過上好日子的那天。隻要能熬到那一天,為了活下去吃的一切苦,就都不是白費。”


    毛永盈眼睛裏閃著光芒,說道:


    “對我們來說,最大的好日子,就是有朝一日報仇雪恨,滅了建虜,收複遼東故土,出了這口胸中惡氣!”


    毛永詩長歎一口氣:“全靠這個念頭撐著,我們還有點像人。如果哪一天這個念頭都徹底沒指望了,那我們大概就徹底變成惡鬼了。


    “所以東江兄弟求生是靠意誌,不怕死卻是廝殺中直接的反應。況且怕死沒有用。怕死未必不死,甚至死得更快。兄弟們和建州韃子殺得多了,和韃子殺,就是看誰更狠。”


    馬承勳在一旁附和:


    “建州韃子殺遼民時,那些怕死的,縮著脖子跪在地上,等著建虜一個個來砍脖子,死得更快,還更窩囊。


    “不怕死,敢和韃子鬥,韃子怯了,才有活路。”


    毛永詩點點頭:


    “東江兄弟們想要條活路,但也隨時準備拚了這條命。究竟是活是死,看天意!”


    陸雲龍疑惑問道:“天意?”


    毛永詩說道:


    “就是看老天的意思了。每次和韃子幹,要是死了,是給苦日子一個結束,也算痛快。要是沒死,那說明老天還不收,自然要繼續找活路,或許能捱到過上好日子的那天。”


    “其實兄弟們之所以還有指望,多少也是覺得毛爺還活著,就有盼頭。毛爺好多次都是在必死的境地,能活下來,一定是神靈保佑的結果。兄弟們就衝著毛帥還在,也覺得還有指望。”


    馬承勳連連點頭:


    “三年前,奸細白惟學謀害毛爺,溫元帥顯靈,驚動巡邏兵丁,才破獲奸謀,誅殺奸細。


    “去年正月,建虜突襲鐵山,殺向雲從,距離毛爺營帳不過一裏,形勢危急時,有黑龍從天而降,裂開冰層,建虜敗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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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去年冬初,鮮國流行瘟疫,傳染東江,毛帥祈禱溫帥,染疫士兵也不久痊愈。”


    馬承勳興致勃勃,一件件列舉神仙顯靈的事跡。


    在場諸人,一邊的周文鬱臉上露出不屑,表情裏還帶著一絲疑忌。


    張岱、陸雲龍聽到這些,也皺起眉頭,顯然覺得這些怪力亂神之談,有些荒唐。


    柳敬亭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心中已經在盤算把這些神仙顯靈的事,編進說書段子,市井百姓最喜歡聽這種故事。


    毛永詩在旁看見眾人表情,嘴角微微揚起:


    “我知道老爺們對這些都是不信的,你們不要笑話,東江兄弟對這些真信得很。要是不信,或許垮掉的兄弟更多。”


    朱由檢微微頷首,他知道毛永詩說的是實話。


    有文化的讀書人,還有後世現代人,當然會認為什麽神仙顯靈,都是騙人的胡扯。


    但對那個時代的下層百姓,普通官兵來說,他們就是相信這些東西,他們需要這些來支撐心靈。


    類似古代造反,也都往往是用迷信手段作為號召。


    漢高祖斬白蛇起義,陳勝吳廣在魚肚子裏藏寫字的綢帕,模仿狐狸叫聲,還有後世某天國起義大搞神靈附體的把戲,都是如此。


    後世人看來是迷信,非常可笑,但在古代是非常有效的鞏固人心,振奮士氣的手段。


    書呆子式的鄙視蔑視這些,不會有好結果。


    打仗是要死人的,你憑什麽讓士兵為你赴死?


    至於說毛文龍會不會以此實現更大的野心。


    一來用神跡鼓舞士氣,毛文龍都是公開寫在奏疏裏,要求皇帝封賜神靈,這表明他是在神靈護佑大明的名義下采用這種手段,足以表示忠心。


    二來真有野心又何妨?眼下首要任務是滅掉後金。


    而且關鍵是朝廷自己有沒有能力鎮馭將領,如果沒有這個能力,那問題也不在於一個毛文龍。


    包括毛文龍手下許多將士改姓毛,也不過是彼此之間建立信賴關係的一種手段,真以為隻靠掉書袋的說教,滿嘴愛國忠君的大道理,就能確保士兵不嘩變不反叛麽?


    隻要有效管用就行。


    想到這裏,朱由檢問道:“東江將士中不少人改姓毛,都是自願的麽?”


    毛永詩笑了一下:


    “不是自願,還能是強迫?其實許多人也沒改姓,同樣很受毛爺信任。”


    朱由檢微微點頭,毛文龍最信任重用的幾個手下,確實沒有改姓。比如張繼善、易承惠,還有已經戰死的張盤、王輔。


    毛永盈補充道:


    “我們這些改成毛姓的兄弟,其實也是希望沾沾毛爺命大的運氣,支撐自己熬下去!”


    朱由檢心想,曆史上毛文龍被殺後,許多原本改姓毛的東江將官,心中的指望崩塌了,那口心氣斷了。他們恢複了原來姓氏,以後也真的徹底變成了惡鬼,投靠後金,變成無惡不作殘殺同胞的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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