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海上,有燈就意味著有船。


    燈、月交映下,不遠處一隊黑帆艇船扇形排開,將一艘青色的小船圍在中央。


    那一隊黑帆艦船絕不是尋常船隻,比普通客船小而且堅固。船身整個包裹著一層黑鐵,欄杆上全嵌著精鋼護刀,更為駭人耳目的是,每艘船船頭都立著一尊紅衣大炮!


    十幾尊大炮炮口洞黑,正對著那艘青色小船。


    每隻黑帆艦船上都擠滿了人,但是站的都很整齊,他們頭上紮著一道白布,手上都握緊了長刀。一個炮手站在大炮旁邊,舉著火把,似乎隨時都會開炮。


    炮口所向的那艘青色小船靜靜的浮在水麵。


    船不大,布置得卻很雅致。船艙幾乎一半都是木格窗,窗欞上鏤雕著雲月、仙鶴,是日本滄鐮時代的樣式。船艙四麵靜靜垂著深紫色的窗簾,裏邊一點聲響也聽不到,似乎隻是一艘空船。


    這樣的船如果在京都皇宮的池苑裏看見,倒一點也不奇怪,然而這是怒濤洶湧的大海,這樣的畫舫隻要一個浪頭就能粉碎,難道它是借了什麽魔力,才避開無邊風浪,渡過無數怒濤來到萬裏之外的地方?


    這艘青船似乎真有些魔力。那些黑帆艦船雖已圍了很久,卻始終畏畏縮縮,不敢上前半分。


    能用十幾尊紅衣大炮對著一艘船,就算裏邊坐的是天王老子,也不應該害怕了。


    然而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偏偏都怕得要死,就連大威天朝號緩緩靠近他們,他們也隻看了一眼,就迴過頭去,全神貫注的盯著那艘小船,握著鋼刀的指節都已發白。


    船行到近處,天朝號上的眾人借了月光,居然又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船上的那些人起碼有一半已經不是人,而是屍體!


    這些屍體就擠在活人中間,有的扶著欄杆,有的拉著纜繩,有的手上還握著長刀,都保持著死時一瞬間的姿勢,似乎還不及有絲毫反抗,就已經僵硬。僵硬的屍體上別無傷口,隻有脖子上黑血淋漓,順著胸口一直淌到甲板。甲板上宛如鋪開了一張暗黑的地毯。若不是親眼所見,真難以想象,人的身體裏居然能流出如此多的血。


    唐岫兒覺得一陣翻胃,她伸出手捂住嘴,然而,她伸出的手就生生停在空中,鼻端卻清清楚楚的聞到了一陣淡淡冷香。


    這種香氣極其清淡,似乎無跡可尋,又似乎無處不在。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青竹、冷露、山嵐、風荷以及天地間一切清寒之香都已匯為這幽幽一縷,隨血液潛入骨髓,最後在人緊繃的心弦上輕輕一撥。


    唐岫兒全身一顫,往四麵張望了片刻,又將衣袖放在鼻端使勁嗅了嗅,目光最後落在那半船密密麻麻的屍體上。


    那種冷香隻有可能是從屍體上散發出來的——確切的講,是屍體傷口中湧出的黑血裏。


    然而屍體隻應該有屍臭。血也隻應該有血腥。


    就在那濃重的血腥和死亡氣息之中,那股冷香依然悠然潛行於海天之間,一如蓮花自潔,片塵不染。


    唐岫兒隻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唿吸,然而這種怪異的幽香仍然透過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滲透入身體裏。這種感覺如果不是親身體驗,絕難想象到底有多麽的詭異,多麽可怖。


    不光是她,整個大海幾乎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中。


    尤其是那些黑帆船上的人。疲倦、絕望、驚懼已快將他們擊垮,他們似乎要用盡最後的一份力量,才能站直身軀。那些目光十分迷茫,一會看看身邊的屍體,一會望著那艘青船,眼中看不出絲毫的希望——似乎青船裏住的不是人,而是妖魔。


    深海中走出的妖魔。


    又過了一會,海麵上終於有了一些聲音。為首的一隻艦船上伸起了一盞燈籠。


    一個白衣人緩緩站上了船頭。說是一個仿佛還不太確切,因為那站上來的分明隻有半個人,右邊的一半。


    他整個人從眉心開始被分割開來,左邊臉上一重重堆著鏽紅色的蘚,身上隻籠著右邊衣服,剩下的盤在腰間。他那一半赤裸的身體也爬滿了水蘚,另一半的白衣卻白得刺眼,高大的身形鐵塔般矗立在明暗不定的燈光下,仿佛被人活活劈開過。


    眾人目瞪口呆,在這樣的地方看見這麽一個人,真讓人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在不經意間,已航進了地獄。


    那半個白衣人咳嗽了一聲,向青船喊道:“你若再用這種鬼蜮伎倆殺人,我們就要開炮了。”他話一出口,整個海麵都嗡嗡迴響起來,看來內力已經相當不弱。


    然而,誰都能聽出他的語調在止不住顫抖,似乎開炮要打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青船上一點迴音也沒有。


    半個白衣人一咬牙,黝黑的脖子上青筋綻露,手上的令旗用力往下一揮。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微亮的紫光無聲無息的從他腦後一閃而過,他身體猛顫了一下。那一瞬間大家似乎聽到了血管撕裂的悶響,接著是血液噴湧的聲音。他挺著身子,眼珠似乎就要奪眶而出,最後的目光還能看到,一柱鮮紅的煙花正從自己頸上的青筋中噴湧而出。


    那蓬煙花的頂端還是鮮紅的顏色,根部卻已黑的發亮。等全部變成烏黑的時候,他半邊雪白的身體已像石像一般僵硬在原地。手中的令旗還在半空中孤零零的飄蕩著,尚未揮下。


    異香從他的殘血中隱隱傳來,月色如暗黑的潮水,從每一個人心頭緩緩流過。海風唿嘯,海麵上卻隻覺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


    好一會,黑帆船上才響起一陣雜亂的唿喊——那種聲音嘶啞得宛如野獸狂唿,又仿佛傷重的人吐出的最後一絲氣息——“開炮,快開炮!”


    一陣巨響震耳欲聾,海麵上火光連天,巨浪飛湧,船舶的殘骸被拋起十餘丈高,又帶著轟然巨響落迴水麵。磅礴的水勢連大威天朝號這樣的巨船也帶的不住鼓湧。


    “打中了,打中了!”海麵上的人歡唿雀躍,發出一陣死裏逃生般的大叫。


    硝煙緩緩散去,那艘青船已經化為齏粉,水麵上散落著幾縷紫色的絲綢。


    然而卻沒有一絲血痕。


    黑帆船上的人慢慢安靜下來,麵麵相覷,難道這個妖怪已被這十幾尊大炮轟得煙消雲散,難道它身體裏根本沒有血?或者它並沒有死,已趁著硝煙潛迴海底?


    月光更盛,銀白的海麵寂靜得異樣。


    突然,一絲及其輕微的水聲似從海底深處漂浮上來。


    月光蕩漾的海麵突然似一塊銀盤般向下陷去!


    水波旋轉中,伴著一絲似弦非弦的悠長樂音,無數點紫光如蛹脫繭,破水而出,流星倒行般,瞬時布滿海麵,熒熒爍爍,幽豔無比。


    黑帆船上的人見到這滿天的紫光,頓時麵如死灰,似乎連一線逃生的意誌都被擊得粉碎。


    水麵悄無聲息的分了開來。


    一輪淡紫的光華如明月一般緩緩自水中升起。隻待一離水,就變得奇快無比,向那些一扇排開的黑帆船襲來。


    眾人眼前一花,隻見一團紫光在海麵上迅速穿梭,而那些船舶、桅帆、人體也竟突似變得虛幻一般的不存在,任由它穿體而過。


    那道紫光突的止在為首一船的主桅上,光華散去,眾人才看清那居然是一個人。


    那人站在五丈高的桅杆頂端,一襲紫袍隨風而動,輕若無物,但他的身形卻穩如泰山。他徐徐抬起右手,滿天光華就從他掌心垂下,在夜空中劃出無數道幽豔的弧,伸向下方那些黑帆船。


    船上的人驚訝的仰望著他,臉上的神色有驚駭,有絕望,有乞憐,卻沒有絲毫的反抗,似乎他們的生命已被他手上垂下的光華牢牢係住,再無掙脫的可能。


    那人俯視著下方,輕輕歎息了一聲,五指緩緩握緊,往上一抬。


    幾聲輕微的悶響,深黑的海麵上頓時綻開了無數朵猩紅的花。


    血花。


    一瞬間,那些人的頭顱似乎猛然脫離的軀幹的束縛,紛紛飛起,在空中翻滾幾下,隨聲落入海中,身子隨著跪下。


    月光下的海麵蕩開一片片血暈,濃重的血腥之氣就在碧藍的波光中不住澹蕩。而那些沒有了頭顱的軀幹還跪在原地,古怪的向前傾著,頸腔裏股股鮮紅的煙花噴出一丈多高。


    濃黑的海麵上宛如驟然起了無數道血的噴泉。


    這種景象在傳說的煉獄中都不曾有過。


    同時,那鐵壁般的船身也紛然碎裂,十幾艘艦船也像猛然失去了頭顱一般,緩緩往海下沉去。


    紫衣人還默然站在桅杆之顛,廣袖博帶都在海風中獵獵揚起。他整個身子仿佛都是月光的一部分,奇寒逼人,卻又亦幻亦真,讓人無法諦視。


    桅杆距離水麵已不足一丈,隻見他廣袖微張,一道紫光向大威天朝號標來。


    他的身形也隨風而起,那種姿勢不是飄,也不是飛,而隻在一瞬間是和你眼中的月光交換了位置,就在你眼簾一開一闔之間,他已然到了跟前。


    衣帶輕招,來人已無聲無息的落在甲板上。


    眾人隻覺鼻端傳來一陣異香,香氣非常淡雅,但卻奇寒徹骨,眾人禁不住都是一個冷戰——正是那些屍體上的氣味。


    眾人訝然抬頭,向這個殺人妖魔看去。


    然而再沒有人的目光能從他身上移開。


    他全身籠罩著若有若無的冷光,一抬手,冰魄的光澤就從他垂下的衣袂中照人而來。他來到眾人麵前,舉止間有種說不出的飄逸,卻又詭異之極。


    滿天月光似乎更盛了,然而真正的黑夜卻似已隨他翩然而降。


    眾人的手足都宛如沐入冰池之中,然而極度的恐懼仍不能阻止大家去凝視他的雙眼。


    那雙眸子澄如止水,比眼前的大海還要深沉。淡漠的神光中,竟似乎藏著難以言傳的憂傷與悲憫——無論如何,這雙眸子隻應該屬於釋迦太子,而不是屬於這個舉手之間就收去幾十顆人頭的妖魔。


    恰恰這樣的妖魔竟有一張完美無缺的臉。


    甲板上的諸人,稱得上風標出世的比比皆是。然而休說男子,就是最自負美貌的女子,也不得不驚歎,這是一張諸神嘔心瀝血才雕琢出來的麵孔。美麗得詭異的輪廓上,恰到好處的點綴著精致到極點的五官,就仿佛暗夜中的星辰,照耀著整個世人。孤獨、優雅、毫無瑕疵。如果非要從他臉上找出一點缺陷,那就是他的膚色和唇色過於蒼白,似乎終年不見陽光。


    如果一個妖魔有了這樣一張臉,大家都寧願不把他當作妖魔來看。何況,他肯定是人,還是最為養尊處優的人。妖怪雖然能變化出完美的麵孔,卻變化不出他身上那種沉靜的貴族氣度。


    此時,這位紫衣少年居然開口了:“化外之民,久慕中原風物,千裏存臨,不幸值盜。坐船既毀,親朋複杳,惶惶如喪,營營奈何?欲求一席,心複愧然。座中君子,能賜錐地乎?”話雖略顯深澀,他說來卻無比的自然。


    唐岫兒聽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這個殺人惡魔居然文縐縐的向他們求助,還要住在這艘船上。


    她搶先問道:“你是誰?”


    紫衣少年道:“諸位可以叫我小晏。”


    唐岫兒撇嘴道:“這肯定是假名。這麽說來你是不肯用真麵目示人了?”


    那少年居然微微一笑:“名字雖假,每一寸麵目卻都是真的。”


    想不到他居然還會笑。


    就在這一瞬間,四周所有的血腥、戾氣都頓時消散。仿佛天地也因這一笑而洗淨重生。


    眾人被他的笑容所攝,似乎一切都已淡忘了。


    那個自稱小晏的紫衣少年將目光轉向謝杉,道:“多謝這位公子醫治紫石姬,還是讓我來吧。”


    謝杉愕然抬頭,也不見他有什麽動作,隻覺紫光一長,人已到了眼前。他袍袖輕輕一帶,謝杉手上的那個少女已到了他懷中。


    謝杉隻覺觸手一陣奇寒,腦海片刻間化為空白,對方手上不帶分毫內力,但在他出手那一瞬,周圍的一切就仿佛被無形的魔力凝固,任由他從容出入,將紫石姬抱走。


    天底下從未有這種奇異的武功。謝杉心中一凜,不由往後退了一步。抬頭看時,就見唐岫兒正有些鄙夷的望著自己,臉上頓時有些發紅。


    那少女一直昏迷不醒,剛入紫衣少年的懷中卻就醒轉過來,她掙紮而起,在甲板上勉強跪直了身體,低聲道:“主人,屬下……屬下沒有能阻止他們前來,屬下……”她胸口劇烈起伏,再難出聲,一雙明眸中滿是愧疚自責之色。


    小晏點點頭,轉向卓王孫道,抱拳道:“紫石姬傷得不輕,還請船主行個方便,讓我找個地方為她略為醫治。”


    卓王孫微微一笑,在眾人均未出一言的情況下他居然一眼就看出自己才是真正的船主,這少年果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象中還要高明許多。


    卓王孫笑道:“佳客遠來,鬱某未能遠迎,失禮殊甚。鄙船地字二三號房間尚還空餘,如蒙不棄,就請小晏公子與紫石姑娘暫屈尊駕。”


    小晏點點頭,向卓王孫道謝後,徑直抱起紫石姬下了甲板。


    其他人餘驚未息,愕然看著他的身影從自己身邊穿過,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止。


    或者說不是不敢,而是為他的氣度深深震懾。


    過了好一會,唐岫兒才宛如大夢初醒,道:“你們就讓他這樣下去了?剛才十幾條船,幾十條人命,被他一招之下殺的片甲不留,你們看的明明白白的,卻還讓他與我們同行?”她指著海上散落的船舶遺骸,突然她的動作僵住了。


    隨她手指所向,海麵上竄起一道火光,而後一聲巨響,一枚海碗粗的炮彈筆直向甲板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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