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拐子宋邦含有深意的笑笑,雙目棱棱有威地注視著楚雲,慢慢的道:“楚兄揚名江湖,乃是近年來之事,然而,楚兄名聲崛起之快,卻似旭陽之東升,令人駭異敬佩,冀境黑道霸主赤手擒龍所屬首遭殲滅,一笑奪魂黃極之百角堡亦被閣下殺得幹淨,燒得徹底,跟著,灰旗隊,莽狼會相繼傾倒,玄淩院中兜鍪雙豪與三羽公子也無一幸免,不久前,年高德勁的大羅漢金環江一飛和他的老夥計範五栽於閣下手中,這些江湖上的幫會組織,頂尖角色,俱非易纏,尤其領導者皆屬能人異士,手下奇材車載鬥量,閣下能在這短暫的時光中將他們一一擊潰,除非有超絕之功力,驚人之智慧,否則是辦不到的,由此看來,今日武林雄主,恐非閣下莫屬了。”


    楚雲淡淡的一哂,道:“二當家的如此謬獎,在下實在愧不敢當……”


    左拐子宋邦一拂他的虎皮頭巾,神態威嚴的道:“七日前,五雷教更被一個年青後輩擊得潰不成軍,一敗塗地,在七日前參與那一役的五雷教上下諸人,無一生還,連僅有的幾名重傷者,亦在說出經過後咽了氣,那年青人,據老人推測,大約亦是閣下吧?”


    楚雲戒備的一笑,道:“不敢,正是在下。”


    左拐子宋邦點點頭,道:“果然不差,敢做敢為,是一個大豪士,大丈夫的氣概,不過,就隻怕是手段太毒辣了一點。”


    楚雲背負著手,讓一抹微笑浮在臉上,卻沒有作聲,左拐子宋邦看著他,仿佛略一沉吟,又道:“自然,老夫不會忘記,大柳坪的一場血戰,我大洪山遣出之人也是丟盔棄甲,狼狽不堪……”


    楚雲咳了一聲,謹慎的接著道:“二當家,此事在下毋庸隱瞞,亦不用推倭,大柳坪之戰,不錯,是在下及所屬而為,但是,當時貴山各位兄台亦未免過於逼人,言談形態,不留絲毫退路,在下實在是在忍無可忍之下,方始動手……”


    左拐子宋邦哼了一聲,雙目中精光暴閃,但隨即又哈哈一笑道:“楚兄,此時此地,吾等不談此事,以免破壞了眼前之和諧氣氛,你說是麽?老夫尚有一事請教閣下……”


    楚雲腦中一轉,已猜到幾分,他露齒微笑道:“便請示明。”


    左拐子宋邦輕輕撫摩著袖口上的雪亮銅鈕,沉著的道:“老夫不喜虛套,亦不願轉折,老夫請問,大洪山敝瓢把子之千金現在何處?尚請楚兄賜告。”


    楚雲果然猜得不差,他平淡的道:“二當家忽然問起黎姑娘,未知有何意圖?”


    在這裏,他言語中用“意圖”兩字,已是含有幾分強硬的口氣在內了。


    左拐子宋邦乃大洪山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江湖上的經驗閱曆自是異常老到,他察言觀色,已知對方心中不愉,但是,他一點也不驚慌,仍然沉穩的道:“老夫猜想,楚兄應該明白老夫與黎姑娘的關係深淺。”


    楚雲略一頷首,道:“不錯。”


    左拐子宋邦又道:“黎姑娘已下山數月,卻是行蹤不明,敝瓢把子十分焦慮,老夫更是心憂如焚,食不知味,楚兄知道,敝瓢把子伉儷年事已高,膝下卻隻此一女,受逾生命,珍若掌珠,如若萬一有個長短,敝瓢把子夫婦將如何善處?而沾染關係者更如何卸責?”


    楚雲已聽出宋邦語氣中己含有的火藥氣味,他忍了一忍,爾雅的道:“二當家,想黎姑娘亦已成人,並非稚齡髫童,她如意欲返家,自當已返,沒有人會加以攔阻,更無人會存心不善,這一點,二當家恐怕想差了。”


    左拐子宋邦雙目驟睜又闔,心忖道:“耳聞楚雲這小子技業超絕,智慧驚人,今日一見,果然傳言無訛,嗯,可得好生應付才是……”


    想著,他已緩和的道:“楚兄,話雖如此說,難為天下父母心,做長輩者,沒有不關切自己子女的生活的,黎姑娘乃一孤身少女,在外遊蕩如此之久,於此江湖風險日甚,人心每況愈下之時,再如何自慰,總是不能釋懷的。”


    楚雲雙目低垂,已在默默考慮起來,而這時——


    裏間的門簾一掀,一個屠弱而窈窕的身影,扶著門框緩緩行出,左拐子宋邦目光一瞥之下,急忙站起,那纖弱的人兒已檢襖為禮道:“宋叔叔,馥兒向你老人家請安。”


    左拐子宋邦三步並作兩步的奔了過去,半扶半攙的將黎嬙安置在椅子上,邊慈祥的而急切地道:“丫頭,你受傷了?氣色怎的如此灰敗?近來過得可好?有誰欺侮了你?怎麽也不迴山?至少也得帶個信呀……”


    黎嬙就行了這兩步,已著實喘息了一陣子,她順了順氣,嬌憨的將頭靠在左拐子宋邦身上,語聲有些暗啞的道:“叔,你還問人家呢,你的馥兒差一點就將這條小命送在五雷教的那些人手中了,若非雲……楚雲,馥兒今天也見不著你老人家了……”


    左拐子宋邦心疼的急問:“五雷教?他們哪個傷了你?


    傷得重不重?”


    黎嬙唔了一聲,丹風眼兒一眨:“他們幾十個人一起上,老的少的都有,又是刀又是劍的,馥兒挨了好多下,身上更被那揚雷手白廣刺了一劍,痛死馥兒了……”


    像霹靂忽起,左拐子宋邦大吼一聲,雙目暴睜的道:“好個五雷教的麽魔小醜,石隙蛇鼠竟然也敢與深山虎狼爭一時之短長?就此一端,我大洪山已可興兵討伐,殺他個片甲不留,雞犬難存!”


    黎嬙撒嬌似的扭了一扭,語聲膩人:“別生氣嘛,氣壞了身子可不是玩的,揚雷手白廣已叫楚雲除了,其他凡是動手的五雷教徒,沒有一個活著迴去的,叔,這還不是一樣替你老人家出了氣嗎?叔啊,你可千萬發怒不得……”


    左拐子宋邦像服了一顆順氣九似的,刹時麵露笑容,撫著黎嬙的一頭秀發,開心的道:“唉,你這丫頭,真叫你爹娘與宋叔叔寵壞了,女娃兒家吧有像有這般野的?你不知道這多月來你爹娘與宋叔為你操了多少心,擔了多少憂?大洪山上下已是惶惶不安,雞犬不寧,大批人馬分向四處尋找於你,連宋叔叔這一把老骨頭也被你累得整日奔波,東跑西走,一處跟著一處,一地追到一地,唉,你這妮子……”


    黎嬙輕輕的用臉頰在宋幫懷中揉著,邊癡憨的道:“叔,你老別生氣啊,釀兒是待不住嘛,整天悶在山上多膩人,馥兒也不知道你老人家與爹娘會急成這樣,要不,馥兒早就迴去了……”


    她說到這裏,俏眼兒一飄楚雲,又道:“至少,也會帶個信迴去……”


    左拐子宋邦又愛憐的道:“丫頭,你的傷如何了?白!”


    那老而不死的雜碎,提起來就令為叔咬牙切齒,恨不能生啖了他!”


    黎嬙嬌媚的一笑道:“快好了,隻是身子有點虛……”


    宋邦歎了口氣,道:“唉,還說好了?看你小臉兒自成這樣,一點血色都沒有,叫你娘看見了,不知會有多心疼呢,這幾個月來,吃得可好?睡得可妥?”


    黎嬙咬著唇兒一笑,點頭道:“好極了,整天吃的是大魚大肉,睡的是錦榻軟墊,就是常常被一個人欺侮……”


    宋邦環目又睜,疤痕閃亮,他怒道:“誰?誰敢欺侮你?


    丫頭,告訴叔叔,看叔叔不將這小子生劈八塊,五馬分屍!”


    黎嬙“噗哧”一笑,眼波橫黛,向楚雲那麽刁嬌地一脫,輕輕的道:“不行,叔,那人可好著呢,長得漂亮,智勇雙全,既溫柔,又體貼,就是有點兒別扭,不過……”


    宋邦有些摸不著頭腦的道:“不過什麽?”


    黎嬙湊過小嘴,悄聲兒道:“不過,馥兒的心已交給他了……”


    左拐子宋邦“啊”了一聲,哭笑不得的道:“丫頭,你好大的膽子,這件事情隻怕不會像你想的這般容易……”


    黎嬙長長的“嗯”著,哭兮兮的道:“叔,您得替馥兒想法子啊,要不,馥兒就一輩子不迴山了,叔與爹娘永遠也沒有馥兒了……”


    宋邦驚恐的道:“丫頭,你胡說些什麽?你也不想想你爹你娘有多愛你,你宋叔叔是多疼你?假如你有了什麽長短,你爹娘與宋叔叔將如何過日子?宋叔叔至今猶獨身未娶,視你如己出,這麽多人的希望係於你一身,你竟也如此不孝麽?”


    黎嬙大眼睛眨呀眨的,淚珠兒盈盈的道:“叔,馥兒一向孝順你老人家,馥兒侍候你喝酒,哪一次不是親手做兩樣小菜?馥兒服侍你奕棋,哪一遭不是親自送上點心香茗?


    冷了,馥兒替你老人家送去精繡的鬆柏長春錦被,熱了,馥兒在你老人家背後搖扇取風,你老笑,馥兒陪你,你老憂,馥兒分擔,前年你老人家臥病,馥兒哪一樣不是親手奉侍?


    一連三月,都是衣不解帶,親侍湯藥,你老病愈後,摸著馥兒的臉蛋說:嗬嗬,叔叔病了三個月,反而胖了幾斤,我的丫頭可消瘦多了……”


    左拐子宋邦迷著眼睛,麵龐上洋溢出一片極度的安慰與欣愉之色,他目光迷蒙,仿佛在緬懷著那一段往昔承受的孝意……


    黎嬙幽幽的叫:“叔……”


    宋邦悚然一驚,掩飾的抹去眼角因感動而溢出的絲絲淚痕,慈愛的道:“丫頭,心肝,你真是叔叔的好孩子……”


    黎嬙垂下頭去,憐生生的道:“叔,馥兒的事……你老人家……”


    宋邦咬著嘴唇,沉吟良久,雙手十指在不停的搓揉,黎嬙看得真切,她讓兩顆淚珠兒奪眶而出,淒切的道:“叔……


    這件事,想你老人家也早已得到消息,江湖上更已傳開,如不從他,又叫馥兒去就誰?叔啊,馥兒的貞名厲節,全在於此,假如萬一……叔啊,便讓可憐的馥兒來生再孝順你老與雙親吧……”


    左拐子宋邦大叫一聲,抱住黎嬙,激動的道:“好女兒,乖寶貝,叔叔答應你了,可別再提那些不吉祥的話,叔叔一定會支持你,為你設法,你父母與叔叔怎舍得下你啊……”


    說到這裏,他又歎了口氣:“唉,你這丫頭也太任性了,這件事,怎麽可以由姑娘家自己出口嘛?還有,你爹那裏,也得費一番周折呢,你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實,宋邦之所以一進屋便對楚雲十分和緩,主要的是他認為生米已成熟飯,總不能為了以前的一場衝突便連那小馥兒也不顧了啊;這時,黎嬙破涕為笑,她拭去淚漬,輕輕的道:“不要緊,爹那裏,有娘去說……”


    左拐子宋邦嗬嗬大笑起來,拍著黎嬙肩頭:“好丫頭,果然巧心思,你爹啊,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你娘,也罷,叔叔亦拚著與你爹鬧上一場,若是他不肯答應的話……”


    她們在娓娓相談,楚雲則默默的站在一旁,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心中卻歡喜得緊,血液流循加速,手心冷汗涔涔,自然,耳朵也伸得長長的。


    狐偃羅漢半闔著眼,二人的言談卻聽得一字不漏,他想笑,又不敢笑,肚子裏緊得迴蟲都在扭跳:“啊哈,黎嬙這丫頭片子,可真是個小妖精,一張小嘴甜得膩死人,嗲得叫人全身兩百八十根骨頭發酥,這妮子柔得像水,媚得像花,嬌嫩得像珍珠,玲瓏得像七竅心肝,可笑左拐子宋邦叱吒江湖中三十餘年,名震大江南北,卻對這丫頭家一點辦法都沒有……”


    楚雲在聽見宋邦已經答允之後,幾乎高興得大叫起來,他好像已看見了那幅美麗而醉人的遠景,那含羞於風冠紅綢下的美眸,那閃耀著喜悅的紅燭,那連理並幕的金色大喜字,那喧天的樂鼓聲,賓客的道賀聲……


    嗯,多美,多迷人啊:“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現在,楚雲不得不佩服黎嬙的心思之靈巧,言詞之動人,自然,更使他感動的,尚是這玉人那堅決不移的愛,一個女孩子,能當著他的情侶之前,鼓起勇氣向她的長輩親自開口提婚,這,除了以深厚無匹的愛為基礎外,又有什麽會令她如此大膽,如此不顧一切?


    於是——


    極快的,這陋室中不調和的空氣已迅速消散,方才的一絲敵意亦化解於無形,黎嬙心裏甜甜的道:“叔,你老人家一定知道這人是誰了……”


    左拐子宋邦嗬嗬大笑道:“為叔老眼未昏,雙耳未聾,如何不知?”


    黎嬙俏臉兒在蒼白中浮起一抹奇異而動人的紅霞,美極了,嬌極了,有一股脫俗淩波的誘人韻息,她低柔的道:“叔,準啊?”


    左拐子宋邦笑得合不攏嘴的道:“此人麽,遠在天邊,不能相見,若近麽,近就在眼前。”


    他說到這裏,麵色一肅,沉穆的道:“楚兄。”


    楚雲趕忙收斂心神,正容道:“不敢,不才在此。”


    黎嬙向楚雲著急的一瞪眼,嗔道:“你這人怎麽了?還敢與叔叔稱兄道弟?”


    楚雲一拂衣袖,長揖到地,恭謹的道:“晚輩楚雲,謁見二當家宋前輩。”


    狐偃羅漢在旁看得心裏一麻,暗忖道:“這一下可好,他奶奶被黎丫頭片子硬壓下去一輩,楚夥計想人家女兒做老婆還情有可原,俺卻怎生是好?這太劃不來了,無緣無故找了個長輩迴來……但是,俺又與楚夥計是兄弟,總不能上下不分,含糊過去啊……”


    他正想著,左拐子宋邦已迴頭向大羅漢飄了一眼,毫不放鬆的道:“嚴兄請了。”


    狐偃羅漢如何體會不出左拐子言中之意?他恨得一咬牙,一橫心,一跺腳,抖著嗓子道:“不……不敢,嚴笑天謁見……前……前輩宋二當家……唉。”


    大羅漢齜牙咧嘴的在話意上“唉”了一聲,黎嬙己迴頭瞪了他一眼,柳眉兒倒豎的道:“嚴大哥,你歎什麽氣嘛?


    宋叔叔較你年長將近十載,而且,我叫你大哥,雲哥也叫你大哥,總不成我們現在改稱你大叔吧?哼,你也不會好意思答應呀……”


    大羅漢眼睛發直的窘在那裏,半晌,才慌亂的道:“是,是,說得對,說得對,嘿嘿,嗬嗬,這個,這個輩份要分清楚,是的,要分清楚,千萬錯不得,嗯,亂不得……”


    左拐子宋邦打蛇隨棍上,滿臉正經的道:“如此,老夫便托大了,嗯,楚賢侄,嚴賢侄,且請免劄。”


    楚雲有些尷尬的睨了黎嬙一眼,那丫頭片子正抿著唇兒在笑,狐偃羅漢則苦著臉坐在椅上,險些又歎了口氣。


    左拐子宋邦在室中來迴踱了兩步,沉緩的道:“楚賢侄……”


    楚雲咽了口唾沫,忙道:“晚輩在。”


    宋邦雙目注視著楚雲,嚴肅的道:“楚賢侄,你可是真心誠意的對待小馥兒?”


    楚雲真摯的道:“晚輩待她,較自己生命更為珍重。”


    宋邦緊接著道:“永不遺棄,永不辜負?”


    楚雲深沉的:“永不。”


    他閉閉眼,又道:“前輩,吾等此刻此時,已毋庸再做虛套,籠統言之,以在下之一切功名成就,願甘心隨著嬙妹自居後輩,已可看出晚輩居心如何,前輩定然明白,武林中人,將名聲與輩份是看得如何重要。”


    左拐子宋邦頷首不語,過了片刻,道:“那麽,楚賢侄,大柳坪之戰,吾方傷亡累累,老夫之前衛四紫龍更無一生還,這筆賬,未知賢侄如何交待?須知這亦是賢侄與馥兒之事的最大阻礙!”


    楚雲早已料到對方有此一問,他坦然的道:“前輩,大柳坪之戰,乃發生於晚輩與嬙妹相愛之前,況且當時雙方毫無淵源,遇到那種情形,自然隻有按照江湖常理處斷,以血還血,以眼還眼,成者在,敗者亡,假如在大柳坪那一役中晚輩等戰敗,無論死活,亦隻有認命……”


    朝左拐子宋邦奇異的一笑,又道:“事已至此,且晚輩與大洪山之關係已全然改觀,自仇家成親家,當然事情便不能如此說法,目前,晚輩對此事除了願致最深的歉意外,並以黃金萬兩,分贈當時貴山傷亡之人,再負責贍養傷亡者家屬一連三代。”


    老實說,在武林中闖蕩,主要的便是一個名,一口氣,名不能稍辱,氣不能稍竭,就要憑著骨頭硬,性格強,才能令他人敬佩,才能揚名立萬於天下,所以,江湖中人將誌節榮辱看得比生命還重,一絲一毫也不肯苟且,如今,以楚雲目前這赫赫蓋世的聲威,非但願意立即為了此事向大洪山方麵道歉忍讓,更慨然拿出黃金萬兩賠補,並負責撫養大洪山在該役傷亡者之家屬連至三代,這份情誼,這番做法,也就相當的夠得上深厚了。


    黎嬙風目如波,深深的凝視著楚雲,目光中情感盈溢,長遠而悠森,她知道,自己那冤家是如何崛強而孤傲,他之所以肯如此委曲求全,容忍吞聲,還不是全為了對自己的那份情意?


    是的,楚雲的這些應諾,已經十分讓步了,已經夠得上武林道義了,本來,在江湖上,殺伐拚鬥,生死存亡,是一件最為尋常而微不足道的事,公理與是非,很難分斷曲直,而也少有人去聲辯,這道理很簡單,任何一場的爭鬥流血中,必然有著一個因素,而雙方又一定會強爭著站在那因素有利的一麵,也就是說,凡是發生衝突,雙方皆稱自己有理,都會指控對方的不是,那麽,準是對呢,誰是非呢?你說他是匪徒,同樣的,他也會指你是強盜,自古流傳至今,這傳統的習慣便演義成一條不成文的定律:武林中,是非難辨,武力,就代表公理,倒下去的,永遠是弱者。


    因此,楚雲原可毫不讓步,毫不理會,甚至,他可再以一場血戰來結束這引起的爭論,但是,他卻慷慨的退步了,以他的成就與威望來說,這退步,是件十分吃虧的事峒


    左拐子宋邦是老江湖了,這種事情的輕重他如何會分不出?但是,他卻也有苦衷,因為,他自己雖是大洪山處於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但似這等大事他卻不敢私自決定與允諾,而其中更夾著他自己拜弟白煞的仇恨……雖然,他有極大的力量做調停與緩衝,但是,最後的裁決尚在於大洪山的總瓢把子——大洪二子之首鬼狐子黎奇。


    於是,他沉吟了片刻,緩緩的道:“楚賢侄,老實說,這已經很夠了,的確也說得過去,不過,此事乃關係我大洪山之威信與名聲,尤其是老夫那拜弟白煞詹如龍更難說服,因此老夫不敢自作主張,但是老夫必會將賢侄這犧牲容讓的氣度稟報敝當家,自然,老夫亦會傾全力為賢侄轉圜說項,馥兒乃老夫生平最喜愛之人,為了她的幸福,也不容老夫袖手坐視。”


    狐偃羅漢舐舐嘴唇,在心中想道:“嗯,左拐子這老家夥倒還有點人味,不似傳說中那麽跋扈與張狂,隻是,嗯,希望鬼狐子那老小子及大洪山上下諸人也看開一點,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楚老弟若真個與他們硬幹上,嘿嘿,隻怕大洪山也得弄得雞飛狗跳呢……”


    黎嬙,這時急忙向楚雲使個眼色,又指指自己,楚雲微一思索,已然了悟,他平淡的一笑道:“前輩說得是,晚輩總會盡一切力量,彌補與貴山所屬發生之不快,自然,黎老伯及伯母麵前,尚乞前輩美言幾句。”


    左拐子宋邦嗬嗬一笑道:“好,好,難得賢侄這般豁達,隻憑這一端,老夫便成全到底,我左拐子宋邦言出不二,哼哼,老夫倒也要看看,大洪山有幾個人敢拂老夫的麵子!”


    狐偃羅漢一臉媚笑的緊接著道:“不錯,想大洪二子左拐子宋前輩,縱橫江湖垂三十餘年,聲威遠震,名揚天下,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大洪山所以有今天之崇高地位,宋前輩之高功苦勞,血汗鬁灑,當首屈一指,響當當的在大洪山,江湖上誰不伸起大拇指誇一聲:好個左拐子宋邦,硬是好漢一條!”


    左拐子宋邦聞言之下,心中受用已極,想忍著心中的得意,卻又忍不住的大笑起來,邊故做謙虛的道:“哪裏,哪裏,嚴賢侄過譽了,老夫不過略效棉力,附諸驥尾而已,一切全賴瓢把子黎大哥領導有方及全山上下肯於用命,嗬嗬,老夫太算不得什麽了……嗬嗬嗬。”


    楚雲覺得全身肌膚都在起雞皮疙瘩,他暗暗搖頭道:“唉,這老狐狸真是要命,就是拍馬屁也不是這種拍法,叫人看了直肉麻,他也真說得出……”


    黎嬙可是樂了,她朝大羅漢拋去一個柔情萬種般的眼色,嗲聲嗲氣的道:“嚴大哥,你真好,難得你這麽敬重宋叔叔他老人家,又這麽疼我,將來,我一定好好報答你……”


    大羅漢嘻開大嘴笑道:“嗬嗬,這個俺可不敢當了,本來嘛,事實就是如此,宋前輩如日之正中,光耀天下,他老人家武功之強,今古同讚,德行之佳,有口皆碑,俺老嚴生平不將別人看在眼中,獨對他老人家敬佩莫名,恨未早日拜謁尊顏,多聽教受益,有了這麽一位好尊長,還怕俺異日沒得受用麽?嗬嗬嗬。”


    左拐子宋邦越來越高興,他想了一下,洪聲道:“今日與二位賢侄首次見麵,乃老夫生平第一快事,把晤之下,不能沒有佳肴美酒助興,嗬嗬,且讓吾等浮一大白……”


    他說到這裏,狐偃羅漢已是眉開眼笑,樂不可支的道:“前輩客氣了,隻是此地處於荒郊僻野,難尋美酒佳肴……”


    左拐子宋邦大笑道:“不妨,老夫早已有備。”


    說到這裏,他用力擊掌三下,朝門外大聲道:“周宏,唐豐何在?”


    語聲甫落,兩名中年於思大漢已自門外暗影中出現,恭謹的向左拐子躬身為禮。


    左拐子宋邦麵色一沉,嚴厲的道:“你二人替老夫將攜帶的那壇花雕搬進來,別忘了鞍囊中細紙包著的鹵菜一起拿來,再傳下老夫口諭,除了水字舵馮把子一人留下外,其餘各人可由長春堂潘堂主率往前麵那小漁村中暫歇,包圍此屋的人馬一律即時撤離,釋放那老樵夫,轉告黃堂主,請他在前麵村莊中候令,不得輕舉妄動。”


    兩名大漢好像有些奇怪與迷惘,原來,他們此行任務,不是準備與眼前這楚雲兵戈相見麽?怎的現在非但一團和氣,又撤離人馬,更擺上酒肉言歡起來?這是怎麽一會事呢?


    左拐子宋邦環目一瞪,二人已嚇得一哆嗦,恭應著趕忙返身去了。


    黎嬙驚訝的問道:“叔,你老還帶了這麽多人來呀?怎麽酸兒一點沒聽到聲息?長春堂的黃叔叔與水字舵的馮叔叔也來了?”


    左拐子宋邦得意的一笑道:“傻孩子,你光顧著與叔叔說話去了,怎的會想到這上麵去?這次跟著叔叔這一撥的,有我大洪山堂中長春堂潘堂主,五舵中的水字舵馮舵把子,火字舵李舵把子,鷹遊旗下的黑魔陳修,萬迴掌史堅,飛”


    雲截虹司馬力等人,再加山上兄弟二十餘名,我們在兩裏地外就全下了馬,全部屏息潛行至此,一切都十分謹慎小心,你這丫頭如何發覺得了?嗬嗬,這一切布置,還不是全為了你?”


    狐偃羅漢不由暗中倒抽一口涼氣,心中驚忖道:“好個老滑貨,竟然早就伏下重重精兵了,他娘的幸虧沒有翻臉幹上,否則,楚老弟身手雖高,俺卻像個廢物似的根本無力動手,這不是給楚老弟平添上一份累贅麽?他奶奶,大洪山那長春堂堂主大刀鐵戟潘世名是個極為難纏的角色不說,那水、火二舵舵主亦必不簡單,隻要想,大柳坪那次血戰,那一竿叟掌淩是如何了得?而也僅是土字舵舵主而已,這兩舵較掌淩的地位更高,一切武功亦必定與成正比,何況再加上他們鷹遊旗下的幾個煞手?真危險啊——”


    他正在提心吊膽的胡思亂想,楚雲已微微一笑道:“前輩,這次下山,貴方能手確是跟來不少呢……”


    左拐子宋邦正色道:“不錯,隻是因為準備對付之人並非平庸之輩,這等陣仗,老夫尚深恐不足以應景。”


    楚雲淡淡一笑道:“前輩言重了,貴方包圍此屋之陣勢,果然十分嚴密,屋前隱有六人、左右各有五人,屋後三人,屋頂二位,其中以屋頂之二位功力最高,屋後的三位次之,左右之十位,大約,是應個景罷了——”


    左拐子心中微震,大奇道:“賢侄好厲害,是的,屋頂之二人,正是本山長春堂潘堂主與火字舵李舵把子,屋後乃鷹遊旗下陳修等三人,水字舵馮舵主乃在屋前接應……


    嗬嗬嗬,好聽覺,好眼力,果然不愧為霸主之才!”


    黎嬙眨眨大眼睛嫣然一笑道:“其實呀,根本用不著緊張,有我在,宋叔敢把咱吃了?”


    左拐子宋邦豁然大笑道:“鬼丫頭,叔叔哪舍得動你一根汗毛?隻要你不使小性子咬叔叔一口,叔叔已是感激不盡呢……”


    狐偃羅漢看了楚雲一眼,嘻著大口道:“這一下子化戾氣為祥和,可真算皆大歡喜,要不然哪,再幹上了的確不大是滋味,這場陣仗俺老嚴看來,不見得是賺錢的買賣,不賺錢,就不幹,這才叫生意經哩,嗬嗬嗬——”


    這時,屋外有了輕微的說話聲,衣衫的悉嗖聲,片刻間,方才出去的兩名大漢已各自搬著酒菜行了進來,二人身後,尚跟著一個身軀瘦長,白發無須的六旬老者。


    左拐子宋邦向楚雲一笑道:“荒村之中,一切不便,賢侄,吾等便隨意了!”


    楚雲抱歉的道:“前輩身乃是客,主擾賓客,晚輩倒覺不安。”


    狐偃羅漢大力咽下一口唾沫,眉飛色舞的道:“楚夥計,別客氣了,宋前輩又不是外人,再客氣就見外了,稍停俺一定要敬宋前輩三十大杯!”


    黎嬙抿著唇兒一笑,心扉軟綿綿,甜蜜蜜的,她知道,自己這位叔叔的脾氣極怪,不是對了他的胃口的人,他從來不願和人對飲,眼前,也就是說,自己那冤家已與叔叔投了緣啦,下一步,又該是如何順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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