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自楚雲發腳眉睫淌流,流在眼裏,迷蒙酸澀,流在嘴裏,鹹苦沉滯,他方才在拚力救援狐偃羅漢時硬挺著用右胸接了迅雷手康仰山一掌,雖然,康仰山已被他雙腳實實地蹴中下腹丹田,但他自己亦受了相當的內創。


    於是,事實上十分快捷,在他卻覺得漫長遲緩,事實上僅是一瞬,在他卻好似過了千百年,很快的,他已來到狐偃羅漢身前。


    大羅漢早已神虛力浮,氣喘如牛,舌頭發硬的大吼著:“他奶奶個熊,五雷教的三執事,俺老嚴便是到了十八層地獄,也是拖著你們三個王八蛋塾底!”


    那兩名精壯大漢麵色木呐而深沉,一言不發,紫金刀越發加力砍劈,半麵鬼使皮昌的屍體,已被他們斬得支離破碎了。


    楚雲用力吸了一口氣,內腑一陣抽搐絞痛,他紅著眼大叫一聲,抖掌便擊向兩名大漢中靠右邊的這一個。


    這名中年壯漢冷哼一聲,反手就是連環九刀,潑風似的摟頭蓋臉砍向楚雲,芒影揮霍,寒光凜烈!


    楚雲在那九條光影的交織下,絲毫不做閃躲,身形略一搖晃,已奇妙無比的揉身而進,踏入這中年大漢洪門之內,顯然楚雲的身手已令這大漢吃驚了,他大叫一聲,偏刀急削——


    慢了一分,僅是慢了一分,犀利的刀鋒冷光才泛,這中年大漢的內腑五髒已在狂噴的鮮血中被楚雲的勾透力破膛抓出,他的同伴正吃狐偃羅漢手抓的屍體逼出六步,見狀之下,尚不及在腦中思慮應該如何行動,一大團血淋淋,黏糊糊的蠕動腸髒,已迎頭飛拍到他的麵孔上,緊接著半麵鬼使皮昌的破碎屍體亦結結實實的整個撞在他身上,於是,紫金刀在半空舞了一道空虛的弧光,鬥大的頭顱,己在楚雲豎直如刀的鐵掌斜劈下與身體分了家,當這大漢的屍體尚未沾地,楚雲已瘋虎般喘息著反撲向黎嬙這邊,而此刻——


    鳳目女黎嬙的手中劍正被紫杖鎮天包洪鳴一杖磕飛,黎嬙的衣衫上染滿了血跡,秀發披散,她無助的瞥了一眼脫手飛去的長劍,沒有一絲呻吟,像一塊頹石般暈絕於地,於是,五柄單刀,在紫杖鎮大的獰笑下同時自五個不同的方向劈落。


    楚雲的身影,在這時恰好撲到,他像煞地獄裏闖出的厲鬼,全身是血,不顧一切的衝入刀光冷芒之中,悍不畏死地撲伏在黎嬙身上,抱著黎嬙向外滾出,“呱”“呱”的刀鋒擦貼而過,楚雲衣破肉綻,血肉迸濺,同一時間,他的雙腿也似橫地的鐵杵,猛掃而過,於是——


    五名五雷教徒齊聲慘曝,每個人的下身都自膝蓋以下被生生掃斷,白森森的骨骼附沾著猩紅的血肉,似亂柴般暴飛四迸!


    紫杖鎮天包洪鳴一張紫臉已漲成血紅,他喉中像獸般低吼著,紫色竹杖狂舞猛砸,驟雨般重重落下!


    楚雲這時已來不及再行閃避,他咬著牙,仍舊用自己的身體護著黎嬙,左臂奮力橫迎而上,右手傾注全身之力,猝然一揮,一陣尖厲的長嘯倏起,當他的左臂一連被對方猛擊了十一杖時,紫杖鎮天包洪鳴也像一堆廢絮斜斜摔去五步之外,他的額心眉際,不偏不斜的深深插著一件閃亮物體——鬼位矢。


    沒有喘息,沒有停歇,楚雲雙目怒睜欲裂,自血紅的朦朧中,他看見殘餘的十數名五雷教徒正紛紛搶身上馬,氣急敗壞的欲待逃奔……


    一絲殘酷得令人不敢注視的冷笑刹時浮上楚雲唇角,他的右手伸人左邊的皮囊中一摸一抖,三枚火龍彈已飛射而出,當那十數逃騎正在推擠竄逸之際,那三枚火龍彈已轟然爆裂,三團熊熊的火球瞬息迸濺擴展,像一大片火網般卷罩而落,一股強烈而令人窒息的硫磺味道充斥的空間,於是,一幕悲慘的景像又淒怖地展現了……


    人在翻滾哀號,其聲慘厲得有如狼嚎鬼哭,馬在狂嘶衝竄,其嗥悠長顫栗,鮮紅的火舌在人馬身上燃燒,焦臭的炙肉氣息在四周飄散,翻滾的人在用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撕著自己的麵孔五官,衝竄的馬匹前蹄昂舉痙攣,亂奔亂踢,好一場可怕而令人永難忘懷的修羅圖啊。


    楚雲雙眸有些呆滯,近乎麻木的注視眼前的一切,他喉嚨於裂如火,內腑在翻滾抽搐,像是有人在用手扯動著,緩緩的,他強自定了定神,爬起身來,躺在地上的鳳目女黎嬙臉色慘白如死,氣如遊絲,眼睛緊閉著,披落的長發,被鮮血濕透了的衫裙,襯著周遭的景況,楚雲不禁打了個寒栗,他俯下身去,顫抖著把試了一下黎嬙的脈博,探探她的鼻息,於是,極度疲憊的麵孔上,逐漸升起一抹安慰的微笑,像是陰翳中的一線陽光。


    是的,還不致於到了最為嚴重的地步,楚雲又匆匆檢視了一下黎嬙左肋的傷口,那道傷口可怖的——或者,在別人身上又不會有這種感覺了,一股股的鮮血,正自傷口中向外湧出。


    楚雲連忙取出懷內的一方精致檀木小盒,拿出其中各色各樣的藥材,先為黎嬙拭淨傷口,敷藥止血,然後為她匆匆包紮起來,又親哺了一粒“固血丹”到黎嬙口中,非常謹慎的,他將這位美麗的情人抱起,踉蹌行向狐偃羅漢那邊。


    大羅漢正靠在一塊石頭上坐著,閉著眼,油亮的麵孔上汗水與血水混成一片,假如你看得仔細,那麽,你便會發現在汗與血的掩蓋下,他的神態是如何痛楚疲乏。


    沾滿了血跡與泥汙的雙手,緊緊捂在肚皮上,全身滿布的可怖傷痕,血水尚在津津流淌,他翻著眼皮,舌頭不停的舐著嘴唇,咻咻的喘息聲遠近可聞,胖臉上的肥肉,更在微微的抽搐顫抖……


    楚雲見到狐偃羅漢的模樣,心中起了一陣極大的動蕩,他目眶中有著酸澀濕潤的感覺,緩緩放下黎嬙,楚雲搖擺不穩的半蹲到大羅漢的身前,抹抹眼角的淚痕,他語聲喑啞的道:“老兄,還挺得住麽?”


    狐偃羅漢艱辛而痛苦的睜目嗬嗬大笑,然而,這笑聲又包含了多少血肉揉合的壯士豪情:“夥計……俺也真……


    真是多福多壽……老天……大約一時還不想……不想叫俺歸位,嗬嗬……若非有你……兄弟……隻怕俺這福壽……


    也就難全了……”


    楚雲讓臉上盡量帶著微笑,道:“老兄……你肥頭大耳,不是短命之像,你也死不得,將來,我與小嬙的兒女,還得拜你做幹老子呢!……”


    狐偃羅漢抽搐著笑了,笑得高興,笑得激奮,雖然,這笑裏含著淚:“好……好極了……俺早就有……有這個期望……嗬嗬……幹兒子……老弟……快,快給俺探探傷處……看看這條老命還活得下去不?”


    楚雲含笑點頭,扶著大羅漢平躺在地上,輕輕拿開他捂在肚皮上的雙手,楚雲的雙眉已皺了起來,他跪在狐偃羅漢身旁,小心翼翼的為他拭擦傷口周遭的血汙,又仔細將那肚皮上的傷處翻開,向裏診視,半晌,他開始忙著為大羅漢止血、敷藥,又匆匆將他身上的新傷舊創調治包紮,好一陣,楚雲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滿身血漬斑斑的站起。


    這時,他的雙腿已經酸麻得仿佛不屬於自己了,腦袋暈沉,四肢欲折,雙目看到的盡是一片朦朧,盡是陽光灑下的大小圈點,天空好像在轉動,大地宛如在搖晃,他的胸口又是充滿了翳悶與鬱氣,像是一大塊積血累塞著……


    在目前,楚雲最大願望,便是想找個陰涼地方躺一下,如有可能,最好能痛痛快快的睡一大覺,但是,楚雲明白,他這時萬萬不能睡下,否則,非但麵前這兩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會傷重致死,便是自己也極可能永遠醒不來了,是的,在重傷之下,在力疲神虛之後,在頭頂烈毒的陽光炙烤中,一個健壯的常人也或者受不了,何況他們已在生命的怒浪中掙紮了這麽久!


    自他懷中摸出的摟金翠盒中倒出一粒雪白的丹丸,楚雲和著唾液吞下肚去,這粒丹九除了可以順氣暢血之外,尚含有極為強烈的興奮作用,可以刺激精神,暫時消除困乏,在吃了它後,或者可以支撐一時——楚雲由衷的希望著。


    閉目養息了片刻,楚雲滿刪的行到紫杖鎮天包洪鳴的屍體之旁,拿迴他的佩劍——苦心黑龍,嘬唇打了一個失去中氣的嗯哨,然後,他抱起仍舊昏迷未醒的黎嬙,又待彎身攙扶狐偃羅漢,當他的手指尚未觸到大羅漢的身軀,大羅漢已忽然睜開眼睛,像是想起了一件大事:“黎丫頭……”


    楚雲抬抬手臂上的黎嬙,狐偃羅漢目光才一接觸那張美麗而慘白的麵龐,已驀然全身一震,號啕大哭:“俺方才還看見你抱她過來……不料這丫頭已經去了,俺隻當她是暫時暈絕,這些應該五馬分屍的五雷教畜生……兄弟啊……你也忍得住……俺不問,你也不提,都是俺這老厭物作的孽啊……”


    楚雲明白,在這種血淋淋的殺戮之後,在強烈的日光下,在重傷後的迷離神智中,一個人都會過度的敏感而又有著神經質的,容易受驚,容易衝動,更容易產生錯覺。


    他柔和的笑了,在黎嬙緊閉的唇上一吻,鼻孔裏依然飄人一陣幽淡的白蘭花香,雖然,那兩片柔唇沒有清醒時來得滑膩,輕輕的,楚雲道:“老兄,你靜下來,勿使創口破裂,小嬙沒有死,真的沒有死,隻是與你一樣受了傷,待你痊愈之後,她又會親手端一整盤辣子雞丁快你朵頤……”


    狐偃羅漢像個孩子似的搖頭不信,哭得異常傷心,涕淚縱橫:“不……你騙俺……可憐這丫頭……她的臉孔比蠟還蒼白……俺見過的死人多了,黎丫頭的麵色與他們一樣……毫無血色……冷得像冰……天呀……兄弟,你宰了俺吧……都是俺害了你們……黎丫頭啊……可憐……像一朵花,就這麽謝了……謝了,天啊……”


    緩慢而輕靈的,楚雲的手指點在狐偃羅漢的“黑甜穴”上,大羅漢嘴巴還張著,已無力的垂下頸子睡著了。


    楚雲拍拍他的肩頭,沙啞著喉嚨道:“睡吧,老兄,我真羨慕你……你還能舒適的睡一覺,而我,我尚要照拂你們跋涉長途,使你們恢複生命的光彩……”


    望望周遭,楚雲沉重的搖搖頭,是的,這一片慘厲,一片淒涼,若有人看到,或者會驚駭失色,會鏤記心版直至終生,或者,在若幹年後,驚人毛發的幽靈鬼火,又會在附近老人誇張的恐怖描述中飄遊遊蕩。


    雙日駒已在麵前,楚雲前麵抱著黎嬙,後麵扶著狐偃羅漢,吃力的登上馬背,這神駒的四蹄揚開,卻平穩而安適,好似,他也知道馱著的主人受不得顛簸呢。


    隔著五六裏路就是落月湖,那藏著這美麗湖泊的山巒便在眼前,可是,在七天前,楚雲卻實在無法趕完這五六裏路,更攀上半山的湖濱,於是,他就在這短促的路程外,暫時借住了兩間破陋的竹籬民房,這兩間陋舍的主人是一個年老的樵夫,無子無嗣,孤苦伶訂,但是,因為如此,卻有著絕對的清靜與安溫。


    用精致而爍亮的細小銀針,楚雲為狐偃羅漢縫合了全身的傷口,敷上了最名貴的藥料,以世間難求的丹九為其內服,在他精深的醫術下,這位江湖獨腳巨梟不用多久,又可以嘯傲江湖了。


    黎嬙最重的傷勢,便是肋下被刺的一刀,可幸那一刀因為楚雲及時拋劍施救,而令那兇手失去了繼續用力的機會,所以,那一刀隻插進肌膚三分,並未傷及內髒,主要的,黎嬙當時的驚恐氣怒,才是她暈倒過去的主因,於是,同樣的為黎牆悉心醫治紮。


    洗淨了雙手的血汙,全身的疲倦,傾倒了一盆盆的汙水,碎爛的衣衫,楚雲滿意而解脫的凝望著屋內外安詳睡去的二人,自己再由大夫變成病者,為自己內外的創傷逐一調治,直到那猙獰的死神病魔遠揚了……


    七天來,三人的傷勢均已大有起色,除了楚雲可以行動自如外,黎嬙與狐偃羅漢均尚不能起身,楚雲抱恙侍候著二人,卻盡量避免與他們交談,以免在二人病痛中牽掛傷神。


    現在,他又端著一碗稀粥進入裏間,黎嬙已墊著一個藍布枕頭坐了起來,神色之間,雖然清瘦憔悴,卻另有一股清新而柔弱的柔態美。


    她睜著大眼睛,靜靜的瞧著楚雲進來,將稀粥置於床頭,又靜靜的瞧著楚雲向她輕輕一笑,轉身欲出。


    “楚雲。”黎嬙古怪的叫了一聲。


    楚雲趕忙迴身,以指比唇,悄聲道:“少說話,多睡、多吃、多補、別亂想、別動氣,你會痊愈得很快。”


    黎嬙冷冷的道:“我暈睡了幾天?”


    楚雲有些不知所措的道:“大約三天吧,小嬙,你問這個幹什麽?”


    黎嬙又冷冰冰的道:“那麽,我這幾天來一直暈暈沉沉的……”


    楚雲忙道:“不錯,因你流血過多,又引起了並發症,衰弱過度,因此,你多半是睡著,而這樣最好,可以將連日來的疲勞養息過來……”


    黎嬙癟癟嘴,那模樣俏皮極了:“於是,你就落得自由自在,整天把我擺在這裏,不管我是否寂寞,不管我是否需要你,隻是到時候送吃的來,送湯藥來,然後,冷冰冰的不說一句話,丟給我一個缺少意義的微笑,生怕我纏著你似的快快跑開……”


    楚雲著急的搖手道:“不,小嬙,你別瞎猜,我怕打擾你的寧靜,影響你的心緒,所以不敢和你多說話,其實,我恨不得天天磨在你身邊……”


    黎嬙小嘴一嘟,哼了一聲:“鬼才相信,我知道你怪我不聽話,害你為我擔心,就故意用這種方法折磨我,報複我……”


    楚雲舐舐嘴唇,否認道:“小嬙,我怎會有這種無聊想法?我又怎舍得折磨你,報複你?我總不能在你養傷的時候老是垢貼不休的令你討厭呀!”


    黎嬙扭了扭身於,柳眉兒輕輕一顰;楚雲關切的道:“別,小嬙,別動啊,你的傷口還沒有完全長合,再裂了可不是玩的,千萬要注意小心……”


    “注意小心?”黎嬙仍然扳著臉道:“老實告訴你吧,我根本早就清醒了,我懷著滿腔熱望,要向你投拆我的感觸,我的所思,我的感激,但你卻總是怪模怪樣,陰陽怪氣,進來一下就走了,當我每次醒來,想你,要你,卻又看不見你,找不到你,我空虛極了,寂寞極了,但是,除了你,誰會來安慰我?誰又能安慰我?可恨你騙了我的心,又討厭我,要是你不喜歡我,你可以任我在日前那場殺伐中死去,又何必假慈悲的來救我?假如你要拋棄我,也在我死去以後,或在我最美麗的時候,又何苦在我傷痛中給我這樣大的打擊?我知道,我現在很蒼白,很難看,你不喜歡我了……”


    說著說著,黎嬙己雙手捂麵,輕輕啜泣起來,雙肩聳動著,鬢發微見散亂,這妮子,在哭泣的時候,也夠讓人心施搖晃……


    楚雲手忙腳亂的坐到床沿,仲臂就待環摟黎嬙香肩,黎嬙用力避開,卻扯動了傷口,微微呻吟了一聲。


    “唉,唉……”楚雲急得唉聲歎氣道:“這是何苦,這是何苦嘛,你們女孩子就是這麽古怪,別人原是一片體貼好心,讓你們一想,便完全走了樣了,我是真怕你不舒服,所以強忍住自己的思渴不敢與你多纏黏,其實,我哪裏會有一絲兒外心,真是冤枉透了……唉!”


    黎嬙放下手,淚痕斑斑的抽噎著道:“你走開,你不要靠近,我現在變醜了,不用你可憐,就算我從來不認識你,就算我一輩子守著爹娘不出嫁……”


    楚雲又試著去摟黎嬙,嗯,這迴,她僅是輕輕的,象征性的動了一下,就裝做不知道似的任由楚雲攬著了,楚雲心中一笑,口裏卻道:“乖,寶貝,別哭,叫人家看見多不好意思,假如你精神真的好了,我巴不得馬上來陪你,一天到晚膩著你不離開,直到你討厭我了……”


    黎嬙哽咽著哼了一聲,仍舊恨恨的道:“別花言巧語,又來騙我,這幾天來,你冷落人家也冷落得夠了,那這麽簡單,幾句話就算了?哼。”


    楚雲涎著臉,湊上嘴唇,低柔的道:“情人,來,親我……”


    黎嬙轉過臉去,冷冰冰的:“別不害臊,誰希罕親你?


    你去親別人吧,我沒有這個福氣,也沒有這個興趣……”


    楚雲摟著他的手臂緊了一緊,深沉的道:“那麽,小嬙,請原諒我,你不親我,我就要親你了……”


    黎嬙柳眉兒一豎,兩隻大眼睛一瞪,道:“你敢!”


    楚雲笑了,有些古怪的瞧著黎嬙,嘴裏“嘖”了兩聲:“我敢?真是令人好笑,丈夫不能親吻他的妻子,這算是哪一門子規矩?我非要試試,看你能奈我何?”


    黎嬙寒著臉,道:“你動我一下,我就叫喊……”


    楚雲手臂逐漸用力,將黎嬙斜斜推倒床上,當然,他暗自小心,不使這美麗的玉人扯動傷口,然後,他似笑非笑的道:“娘子,你就看我敢不敢。”


    黎嬙無力而軟弱的閃避著楚雲湊上的嘴唇,但是,她隻躲開了兩次,已被楚雲的嘴巴堵個正著,咿唔著不能出


    良久啊,這醇膠般漫長的一吻。


    黎嬙輕輕用齒尖咬著楚雲的舌頭,自唇縫中恨聲道:“我恨死你了,我要咬死你……”


    楚雲閉著眼,受用的微笑了一下,嘴唇又緊緊合攏,含糊不清的道:“咬死算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黎嬙移開麵孔,輕輕地捶打著楚雲:“你真是魔鬼……


    我將來一定會被你害死……”


    楚雲握住他的一雙小手,愛憐的道:“小嬙,別再說死,你永遠不會死,就像長春的翠柏,欣榮的草茵,不斷的流水,輪轉的日月,永遠息息連貫,無盡無絕,假如,上天允許我對你作這樣的祈願,那麽,小嬙,但願讓我們一起去……”


    深深的沉默含蘊著這位鳳目之女的千萬柔情,她怔怔地凝注著楚雲,半晌,始悠悠的道:“雲,我們大約在前世已經是冤家了,我現在看你,好像我們已相識了幾十年,幾百年一樣,我覺得你是如此熟悉,如此親近,宛如你在我的意念中,心坎上,早在很久以前已根深蒂固了,雲,我們真的有緣?你告訴我,我不會失去你吧,甚至在千古以後,我也不會失去你?”


    楚雲語如深川幽穀中的迴音,深邃而蕩人心弦:“不會,小嬙,你與我,是永不可分的,任誰也不能拉開我們,任誰也無法阻止我們,縱使時光消逝,歲月悠悠,或者我們的肉體肌膚已化為灰燼,但我們的靈魂,精神,仍會緊密的契合相擁,或者,在九泉之下。”


    黎嬙又抽噎著啜位了,但這次不是傷心,而是欣慰與高興,她自動吻著楚雲,一遍又一遍,在淚水沾流在兩張麵孔上,在她的顫抖中,這位美麗的少女低悄的道:“比翼三生,勿忘勿棄……”


    楚雲吸吮著她的淚水,真摯的道:“連理九世,勿舍勿離……”


    四張唇片又膠合在一起,像蜜汁般甜。像烈酒般醇,像天地在縮小,像萬物歸於永寂……


    難舍難分,卻又得暫時分開,楚雲體貼的扶著黎嬙靠在枕上,手指輕繞著她的秀發,默默的撫弄著,黎嬙微闔雙目,道:“哥……”


    楚雲溫柔的道:“嗯?”


    “在前幾天那場血戰中,”黎嬙緩緩的道:“假如我死了,你怎麽辦?”


    楚雲歎息了一聲,道:“小嬙,我不許你說死字,這個字實在令人恐懼,用在我身上,老實說,我並不怕,但是,卻萬萬不能用在你身上……”


    黎嬙展顏一笑,道:“我是說,假如,這隻是一個推想的虛語而已,我也不願意死,如果死了,就得不到你,就看不見你了,就親不到你了,我隻是說假如,哥,假如,你會怎麽辦?告訴我嘛……”


    楚雲苦笑了一下,低沉的道:“在殺盡那些人後,將兇手剁成肉泥撒於大地,然後,調治好嚴大哥的創傷,接著,小嬙,我就來尋你了……”


    “你怎麽會知道我在另一個世界的什麽地方等你?”黎嬙競有些著急的問。


    楚雲舐舐嘴唇,嘴唇好似有些幹裂,他輕輕的道:“夫妻是屬於同一精血,縱然到了另一個世界,也是唿吸相應,氣息相通的,我們的魂魄有長絲素係,這長絲隱於天渺地深,有影無形,它縛著你,也拴著我,不論到哪裏,不論在何處,我們都會在一起,飄於雲霄,比翼不舍,蕩於黃泉,連理不棄,我抓著你,你拉著我……”


    “天啊……”黎嬙埋首楚雲懷中,又感動得哭了起來。


    楚雲輕輕拍她的肩頭,倏然道:“小嬙,現在,你大約不生我的氣了?不懷疑我了,你應知道,當我失去而又獲得時,我會多麽珍惜這重獲的果實。”


    黎嬙抽噎著點頭,她明白楚雲指的是什麽,這很顯然,她更後悔自己的任性與苛責,當你知道一個人的心是血紅的,那麽,你便不該再去剖開一次證實了,這會顯得太多餘。


    其實,楚雲並不責怪黎嬙的任性與氣忿,當一個人在傷痛之後,尤其是一個女孩子,她必是極端寂寞而渴求慰藉的,對自己心目中的戀人更甚,有一點小不如意,或有一些不必要的煩惱,就會敏感的聯想到很多,思維更會向狹窄處流瀉,而這一切,隻要她經過渴念的人坦誠相慰,也就煙消雲散,恢複正常,因此,這是應該諒解的,何況,真正的互愛,便在於永恆的忍讓與赤裸裸的純摯啊。


    房間裏靜靜的,靜得可以聽見血液的流轉,心兒的蹦跳,這已是近黃昏的時分了,一抹夕陽,正自窗檻射入,淡淡的,有著夢樣的迷蒙。


    黎嬙斜倚在楚雲懷中,悄細的唿吸著那特有而熟悉的男性氣息,她的一隻小手,輕輕在楚雲的手臂上撫摩,忽然,她睜大眼睛,卷起楚雲寬大的袖口,驚駭的道:“雲,這是什麽?”


    楚雲那古銅色的手臂上,正浮印著一條條的青紫瘀腫,雖然,這痕印已消褪了許多,在這時看來,卻仍是如此令人驚悸。


    楚雲淡淡的道:“紫杖鎮天包洪鳴的傑作,一共十一杖。”


    黎嬙異常心疼的道:“他怎麽打得著你?我記得這老頭子一直在追我——他好狠,竟然打得這麽重,我恨死他了……”


    眨眨眼,黎嬙脫口道:“對了,雲,你這手臂上的傷痕一定是為了我,是不是你搶過來救我的時候被他傷著的?這老……老混帳……”


    楚雲親親她的頸項,一笑道:“你還恨他於嗎?以後,他永遠也不能再傷我了。”


    黎嬙咬著下唇,半晌,始疑惑的道:“哥,你是說?……”


    楚雲閉閉眼,道:“是的,這十一杖,我已取了他的生命作為代價,我本想不傷他,我也不是為這十一杖索債,但是,他卻欲置你於死地,使我無法再原諒他。”


    黎嬙有些吃驚的道:“哥,我忘了問你,五雷教的人有幾個生還。”


    楚雲唇角浮起一絲冷煞的微笑,他平靜的道:“沒有任何一人生還,同樣的道理,如若他們得勝,我們三人也沒有一個會生還,彼此都是一樣,幹幹淨淨,斬草除根。”


    黎嬙感到全身都在發冷,她有些顫栗的道:“多少天來,雲,我己看見你自兩場大血戰中浴血進出,雲,我總是忘不了那引起恐怖的垂死者麵孔,那血淋淋的鋒利兇器,那令人毛發悚然的哀號,這一切,大使人驚悸了,甚至會在睡夢中壓迫著我,多可怕啊,雲,別再殺人了,除了有人想奪取你的生命,否則,你就饒別人一條生路吧……”


    楚雲沉默了一會,道:“天下的一切事物,本來都應該和祥而安溢,充滿柔美與平實,不應有著大多的尖銳及突出,這些,正好似每個人的心性,都應該善良而淳樸,和易而可親,但是,小嬙,這隻是一個幻想,不可能達到的至善至美之境,最少,在現在是不可能達成的,人性間充滿了險惡,狠毒、自私、嫉妒,名利,為了爭奪這一切,為了求取更高的欲望,人類間的殺伐不斷發生,衝突便無盡無止,爭執便日甚一日,小嬙,老實說,我已差一點脫離這些束縛,不過,小嬙,你卻應諒解我對親仇的痛楚,或者,我有時手段過份,也請看在我身為人子,心盡全孝的份上,不要太責怪我,沒有人願意整日唿吸血腥的空氣,也沒有人願意在耳中索迴著死亡者的號叫……”


    黎嬙想了很久,低柔的道:“雲,我很了解你,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隻是直覺的希望你對人對事都保持最大的仁愛,有著最大的忍耐……”


    楚雲深深頷首,感唱的道:“你說得很對,我也明白,不論為了什麽,雙手沾染了大多血腥總不會是件好事,冥冥中,老大的眼在注視著你……”


    黎嬙又想起了一件事,輕輕的問:“雲,嚴大哥的傷好了幾成?我看你為他也操了好大的心,半麵鬼使皮昌差一點要了嚴大哥的老命呢……”


    楚雲有趣的一笑,道:“皮昌在嚴大哥中了康仰山一記雙撞掌後,乘機撲去下手,哪知道老狐狸受了內傷卻是鬼計多端,他裝死躺在地上,直等皮昌掌力沾身,在相距不及五寸的狹小空間裏反手一‘金狐朝日’紮入皮昌臉膛,在這麽接近的距離裏,皮昌當然猝不及防,被嚴大哥一刺而中,但嚴大哥自己卻也挨得不輕,幸虧他的金狐尾出得及時,令皮昌在受創下無法發揮全部掌勁,若是慢了一步,我臨時出了什麽差錯,那麽,如今也就用不著我再為他操心了……”


    說到這裏,楚雲又笑著道:“老實說,大羅漢確是一位忠肝義膽,豪氣於雲的好漢,更是一位值得信賴與倚重的摯友,小嬙,他對你我的愛護,已不是用一般虛浮的言語可以表達的了,誠於中而形於外,這隻要一眼即可看明,如若沒有這種情感,要裝也是裝不來的,這一輩子,我交定他了。”


    黎嬙開懷的嫣然一笑道:“我知道,哥,他真好……”


    楚雲又親昵的低下頭來,道:“小嬙,我已答應他,咱們將來的第一個結晶,一定拜他做幹老子,你說,這該是一件多妙的事?”


    黎嬙俏臉蛋兒一陣酌紅,羞得鑽進楚雲懷裏,咿唔著不肯迴答,楚雲輕輕在她腋下搔了搔,笑道:“如何?你也不會有異議吧,怎麽不說話呢?”


    黎嬙仍舊悶著聲沒有迴腔,楚雲大笑著哈她的癢,二人一扭一纏已摟作一團,黎嬙喘息著,笑著,呻吟著,有氣無力的捶打著楚雲,一麵令人感到舒適的擰著他,咬著他。


    忽然,楚雲停止了動作,將這玉人兒扶好,關注的道:“小嬙,傷口又弄痛了?”


    黎嬙故意蹩著柳眉兒,哼了兩聲,卻是不理不睬,楚雲像是想起了一件事,仰著臉想了一下,低聲道:“情人,我一直忘了一件事,多日前,金鉤銀鞭的那對翠佛你可還給人家了?那對翠佛雖然值錢,我們也用不著,何況,值錢的玩意我多得很……”


    這一說,黎嬙可光火了,她重重的自了楚雲一眼,恨聲道:“我早就遣人還給他們了,哼,你當我是什麽?大洪山的金銀財寶多得不可算計,我會希罕那對翠佛?再說,有你這位武林泰鬥,江湖大豪在後麵逼著,我有幾個腦袋敢不還呀?不過,我隻告訴你一句話,當時我之所以乘機下手,目的隻是好玩,決沒有一丁點貪念……”


    楚雲連忙陪笑道:“寶貝,你別想差了,我怎麽會想到這上麵去?我隻是隨便問問而已,人家怪可憐的,咱們又何苦砸人家飯碗呢?在江湖上混飯吃,除非你自己家當厚,否則,也相當不容易……”


    黎嬙陣了一聲,鳳眼幾一瞪:“這還用得著你說呀?我知道的不比你少,哼,論武功,你是比我強上千百倍,論武林經驗,江湖世故,姓楚的,大洪山的黎大小姐可不含糊你!”


    楚雲豁然大笑道:“好好,算我含糊你如何?丈夫怕妻子,總算不上丟人吧?古今一體,懼內者豪傑多有……”


    黎嬙麵龐紅得嬌豔欲滴,她羞澀不堪的道:“也沒見過你這等厚臉皮的,還沒正式……正式到那一天,就把如意算盤打好了,左一個結晶,右一個妻子……真不害臊……”


    楚雲故意搖頭一歎,道:“唉,以後的日子可難得過了,咱們成親之後,隻怕要天天頂雞毛撣,跪馬桶蓋哩……”


    黎嬙哼了一聲,卻忍不住笑道:“這個當然,莫不成本姑娘還替你疊被倒洗腳水?你要是敢不聽話呀,哼,就休想我睬你一下。”


    楚雲正待再調笑兩句,卻發覺室內光線已黯,他溫和的道:“好了,小嬙,別鬥嘴了,來,我喂你吃點稀粥


    黎嬙癟癟嘴唇,道:“不要,人家自己可以吃嘛,而且,人家現在又不餓……”


    楚雲沒有迴答,迴身端起那碗已經涼了的稀粥,在唇上試了試熱度,拿到黎嬙麵前,輕輕的道:“別淘氣,讓我喂你,慢慢吃,這幾天來,你一直沒有好好吃東西,別餓壞了身子,這可不是玩笑之事。”


    黎嬙自己伸手接碗,邊嘟著小嘴道:“假情假意,前幾天不喂人家吃,現在看見人家生氣了才來獻殷勤,我不嘛,我要自己吃。”


    楚雲笑笑,深長而悠緩的道:“比翼三生,勿忘勿棄,連理九世,勿舍勿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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