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朗望著眼前那雙黑瞋瞋在房內昏黃燈光折射下亮的驚人的雙目,心情突然間變得非常平靜,慢慢綻顏笑了:“還是那句話,我聽壽哥的。”


    “我估摸著,明日堡門開啟,蔣欽必會來。”朱壽活動了一下雙肩,邁步走進房內:“今晚都在家裏睡上一宿,算是留個念想,從明兒起,都去營房,與大彪老蔫他們同吃同睡。”


    史可朗透過連綿雨絲的夜幕瞧著自己家的方向,打了個冷戰,彎腰拎起茶壺茶碗,飛奔進房內:“壽哥,還、還是我和你擠擠,湊合一晚吧。”


    “沒商量,倆大老爺們吃喝能在一起,睡覺各睡各的,給老子麻溜滾蛋!”


    “別介,這黑燈瞎火還下著雨,就讓兄弟留下吧。”隨著話音,漏光的破房門嗚咽著咯咯吱吱關上了。


    “你他娘的要敢上床,我非削死你!”


    “壽哥你這麽說似乎就有些不講道理了,不上床怎麽睡覺啊?嘿嘿,你受累給兄弟讓個地方。”


    “你往哪擠?我宰了你!”


    “誤會!這絕對是誤會。。。。。。”


    綿綿細雨如千絲萬線自空而下射在土道、堡門、土泥民居之上,不斷浸潤著每一寸地方。。。。。。


    第二日清晨,天穹之上如舊棉包堆積的厚厚黑雲沒有絲毫消散,依舊如漆黑的鍋底一般,下了一夜的細雨也沒有任何停歇的跡象,依舊如億萬點銀針連綿不絕的射落。


    雖然陰雲遮天,細雨綿綿無止歇,日頭卻沒有任何幹擾,平靜準時的從東方探頭升起,陽光頑強的從遮天黑雲內點點溢出,照亮大地的每一寸角落。


    辰時,東八裏堡東西堡門在四名披著茅草蓑衣好像刺蝟的兵卒推啟下,準時開啟了。


    穿戴齊整,腰間束著白布,頭上圓簷氈帽紅纓已摘下,纏係指寬白布的朱壽背負著手,站在西堡門低矮的拱門內,目光淡淡的透過道道層層雨絲,看著空寂無人的官道。


    官道兩側每隔數米就栽種著一顆如大腿粗細的大葉楊樹,經過一夜的洗滌,塵埃蕩盡,枝幹幹淨,巴掌大小的葉子舒展著,透出讓人心曠神怡的青翠,在微風細雨中快樂享受的搖曳著身姿。


    站在拱門右側披著蓑衣的史可朗與對麵的孫大彪對視了一眼,又都瞧著麵無表情的朱壽。


    “壽哥,是不是應該去東堡門等著,咱們不都瞧到了嗎,昨兒僉事大人離去,蔣百戶並沒追趕,而是又迴返了柳子街。”


    朱壽的目光右移,瞧向官道右側遠處青樹重疊的南山。一夜細雨,高低起伏向東南綿延,匯入燕山山脈的小南山,青樹枝葉被洗滌的越發青嫩翠綠,又因林木間潮濕悶熱,水汽蒸騰而起,如霧如煙繚繞蕩溢,白霧綠意,仿若仙境一般。


    史可朗隨著朱壽的目光也瞧了過去,迷茫了片刻,有些醒悟:“壽哥的意思,蔣百戶沿山路繞堡去了保安衛?”


    朱壽笑了一下,淡淡道:“也沒什麽玄虛,你們不必想得太複雜。說穿了不過人性問題。蔣百戶雖是僉事大人心腹,保安衛上司同僚即便知曉他行為不檢也不敢輕易對他怎麽樣,但私養娼優畢竟有違軍法,若張揚出去怎麽著也會影響到仕途前程。這事不光彩,人呢就會下意識地越發小心,雖然他心知肚明知曉此事之人不少,這麽做不過是掩耳盜鈴。但既形成習慣,就很難改變了,並不是怕咱們誰敢張揚出去。”


    孫大彪鄙夷道:“那癟犢子這點破事,下邊的兵卒誰不知道啊,敢做不敢當,俺最膈應這種沒卵子的癟犢子玩意!”


    朱壽扭臉瞧著滿臉羨慕嫉妒恨的孫大彪,微笑著搖搖頭:“彪子,當心禍從口出。”


    孫大彪嘿嘿笑道:“壽哥放心,俺這話隻跟兄弟說,對壽哥,俺心裏有啥都不藏著,隻是俺心裏實在憋火的很,娘的,斷壽哥和兄弟們的財路,俺真想削死那癟犢子!”


    朱壽目光又透過綿綿雨絲望向官道,沉默了片刻,輕聲道:“謝謝。”


    孫大彪瞧著朱壽清秀稚嫩卻又透出沉靜的側臉,咧嘴開心的笑了。


    史可朗探頭瞧了一眼絲線射落黑漆壓抑的天空:“壽哥,這雨雖然不大但淅淅瀝瀝沒完,這蔣百戶會不會不來了。”話音剛落,官道上遠遠傳來馬蹄踐泥的聲音。


    朱壽微眯著眼,嘴角浮起一絲若隱若現的冷笑。


    “真讓壽哥猜著了,這癟犢子還真頂風冒雨來了。”孫大彪微喘著粗氣,既敬服又有些緊張的低聲道。


    朱壽瞧著漸漸已在綿綿細雨中露出端倪的馬車,淡淡道:“這不難猜,他那心胸狠毒狹小的豺蛇心性,睚眥必報當時就報的為人,又是咱們的頂頭上司,早已穩穩吃定了我。讓我舒坦過了一夜已是很難為他了。他又豈會有這份閑情雅致的善心讓我多舒坦幾天。”


    毛色灰黃的軍馬踏著碎步,四蹄不斷濺起環形的泥片,拉著蒙蓋著油布的平頂車廂迎著雨絲不疾不徐的向西堡門而來。


    史可朗和孫大彪臉上都露出緊張之色,瞧向依舊沉靜負手的朱壽,都欲言又止。。。。。。


    馬車剛進入拱門,朱壽已翻身跪倒。同樣披著蓑衣坐在車架上的兵卒籲了一聲,勒住韁繩,灰黃軍馬打了個響鼻,在朱壽身側停住,緊接著使勁抖動了一下鬃毛修剪還算齊整的脖頸,大片雨絲四溢,噴濺了朱壽一身。


    兵卒淡漠的瞧了一眼跪在地上,氈帽和身上窄袖長齊膝大紅袢襖大半被澆濕的朱壽。將馬鞭插在轅架上,跳下車,從車架拿下板凳,放在轅前,這才探身掀開油布車簾諂笑道:“大人,咱們到地了。”


    車廂內嗯了一聲,蔣欽頭上圓頂襆頭上蒙著白布,身上的朝服外也套著孝衣,從車內探身而出。


    “卑職朱壽叩見百總大人。”


    蔣欽瞧著朱壽,眼角微顫,一絲寒光乍現即逝,兵卒攙扶,踩著板凳,黑麵軟底官靴踩在了幹爽的土路地麵上,眼神又瞟過朱壽身後跪伏的史可朗和孫大彪,微笑道:“這倒巧了,本官剛進堡子,你朱小旗就在堡門迎候,若不是本官確信,還真以為有誰事先告知你本官要來呢。”


    朱壽抬起頭,透著幾分稚嫩的清秀臉上全是恭謹的笑意:“還真讓百總大人說著了,還真是巧。昨晚下了一夜雨,卑職擔心這幫子混球貪涼不願起來,壞了軍規,故而今早過來瞧瞧。倒還不錯,沒誰敢藐視軍法,都規矩當差呢。一塊石頭落了地,卑職就想著站在拱門內瞧瞧細雨山景那片綠色,萬沒想到竟把百總大人瞧來了。”


    蔣欽嘴角抽動,幹笑一下,淡淡道:“都起來吧。今兒本官趕雨前來,可不是為瞧什麽雨景。昨兒後半夜來了軍報,蒙古韃子已有跡象要從宣府一線撤兵了,懷安的圍困想必也在這兩日就解了。這戰事結束了,要不了幾日,這官道上行商販子又該多起來了,為朝廷收繳商稅就是頭等大事。”


    蔣欽停住話,瞧著躬身靜聽的朱壽,沉默了片刻,淡淡笑道:“如何收繳商稅,想必這幾日你也將營房內張貼的稅錄明細都瞧過了,私底下也多少能聽到手下這幫子混蛋風言風語說道了一些,這裏麵的道道應該不必本官再對你耳提麵命格外教導了吧?!”


    朱壽躬身道:“請百總大人放心,卑職這幾日已將稅錄明細和貨品官價都默記下來,卑職用自己這顆腦袋向大人您保證,在卑職這裏絕不會讓朝廷損失一厘商稅。”


    蔣欽眼中閃過陰森的寒光:“這話說得漂亮,也聽著舒坦,那本官就拭目以待了。”


    朱壽抬頭,謹慎的瞟了一眼站在車旁的兵卒,低聲道:“卑職還有些私話,能否請大人借一步說話。”


    蔣欽一愣,扭頭瞧了一眼車旁的兵卒,又掃了掃已退迴堡門兩側,規矩站著的史可朗和孫大彪,轉而眼神微眯盯著朱壽臉上敬畏恭順的神情,嘴角抽動,幹笑道:“有什麽話直說無妨,就是再借他們個膽子,他們也不敢亂說半個字。”


    “是。”朱壽湊前一步,低聲道:“請大人放心,大人那份好處,卑職一定替大人看牢了。”


    “就這事?”蔣欽臉色木然瞧著朱壽。


    朱壽白淨的臉蛋浮起淡淡的羞紅,有些羞澀道:“卑職也知道,這收繳的商稅裏也暗中有卑職些許好處,”


    蔣欽嘿嘿陰笑起來,眸子深處那抹陰森又浮現出來,正要張嘴,


    “卑職何人,要是沒有大人您的栽培,卑職豈能有今日的人樣。俗話說,知恩圖報才為人。大人對卑職的這份天大的恩德,卑職就是將心挖出來獻與大人,都覺著難以報答。這幾日夜深,卑職每每想到大人對卑職的栽培之恩,就坐立不安,因此卑職想將自己那點微末好處全數獻與大人,還請大人念在卑職耿耿此心,莫嫌微薄。”


    蔣欽愣住了,怔怔的看著朱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竟然想將自己那份好處全都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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