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廚房裏的炸彈


    朱公府裏的什麽都大。


    連廚房也大。


    不大,如何供應那食客千餘、粉妝十列、僮仆無數、驕主一人?


    南昌城裏已議論紛紛,幾乎人人都知朱公府出了事,否則不會對菜農檢查得那麽苛刻,不會要親眼目睹每一頭活豬被宰的全過程,不會連“清水源”那口井也派上二品待衛把守。


    但沒有人敢說。


    人們在關了燈後說,悄聲地說,害怕地說,興奮地說:但廚房裏還是炸了。


    ——而且是在給朱公候熬的一鍋早上寅時喝的杏仁粥裏炸的。


    炸的聲音不大,但也不小,一府皆聞。然後,朱公府四處遇警,一座黑壓壓,霸沉沉的公候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仿佛已陷入風雨飄蕩中,不知來了多少敵人。


    沒有人相信過朱公府的地會晃。


    就算泰山崩了,都有人信——但沒人相信公候府的地會晃。


    它不會,因為朱公候身寬百丈、橫攬九冀,上通天子、下伏百姓,它不會。


    這一輪襲擊被擊退。


    但這天,朱公府的家人走在那平整的公候府內院,走在金磚上、走在漢白玉橋上、走在“固若金湯”四個字的大牌匾下時,覺得,地如波浪。


    而他們是浪裏的小舟,浪太大,舟太小了。


    2、相濡


    蘇絳唇很害怕。


    三天後,朱公府第二次遭襲時,梨花院落清清冷冷。


    沒有聲音——內院太深了,但蘇絳唇還是馬上感到了。


    因為——靜,她全身止住。


    這時,響起了一聲雲板聲。


    別人不知,她不可能不知那片雲板聲的特別含義,她的手一鬆,“咣啷”一聲,手裏的一隻玉碗就落了,碎在廊前。


    然後,她全身顫抖。


    她又想起了葛老茶莊中她麵對的那一劍。這些天她總在做夢,永遠的惡夢,夢見整個朱公府在晃啊晃;夢見自己長了一雙可怕的慧眼,看得到朱公府的過去未來,看得見內室暗室、地上地下、以及那密室暗室裏鎖住的那麽多的罪惡與恐怖——內堂秘道,全是齷齪;而地下,地下的白骨一根根支離起來,朽朽的、顫顫的,但支撐起來,居然搖動了重如萬釣的朱公府。


    有一種憤怒,有一種怨毒欲破土而出。


    她常常會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抖衣而顫——這場潑天的富貴要倒了,而她呢,她隻是一具要陪葬其中的、後人視之為妲己褒姒的豔屍,可能連她們都不如,可能連名字都不會留下——那時她總不由抖衣而顫。


    她不怕死。


    她怕的是空——怕活了二十五年,隻活了一場空!


    ……碗聲清脆,在地上濺成幾瓣,一雙手臂卻從她身後伸來,堅定的、清韌的、不容她迴避的、給她以極大安慰的把她擁了起來,不知怎麽、那手臂給她一種安然和信任。


    蘇絳唇的身子抖得厲害,慢慢不抖時,她慢慢迴過頭,看是誰那麽大膽,給了她安慰——是小再。


    他的臉在暗影中發著光——他原來不光隻是清淡、不隻是個秀氣的小弟弟,他也有他的韌,如他伸來的臂。蘇絳唇象第一次認識這個男孩,在這一場大亂中,天下板蕩、瀚海枯竭,她覺得、他們是沙土中相濡以沫的兩條魚。


    3、圍襲


    第二次圍襲是這樣的。


    一霎間,什麽都變了,在菜場買菜的朱公府大司條陳中被一刀割斷了喉嚨,殺他的是一個賣肉的屠夫。


    同時,跟了一個金輔掌櫃兩天、覺得那人很有些可疑的朱公府的快腿張雲終於證實了他的懷疑:——那人是‘山中人’。


    一枚金戒永遠地嵌入了他的腦海,可他已來不及說出。


    公府家在城外的家廟感業寺著火了,這裏供著朱公候幾代祖先的木主,朱公府祖親八代的牌位也有人敢燒,這個天真的翻了!


    最慘烈的一役發生在朱公府門前,那一刻、門對麵街邊歇擔的幾個挑夫和正做他們生意的賣米粉的人忽然都抽出了刀。


    他們一出刀就殺了六個門口的侍衛。


    侍衛反抗,他們也留下了兩具屍體。


    然後、他們撤!


    ——一切發生在同一時間,不同地點,然後,一切人都撤,有計劃的撤,朱公府的人那麽快的反應能力都來不及。


    但還是有一人被追上。


    那人舉刀,引頸,自裁。


    朱公府的人駭然色變!


    4、身子不抖時,心在抖


    蘇絳唇不想聽到這些,但這些消息總是不時地往她耳朵裏鑽。


    因為沒有人覺得有要瞞她。


    她是公候最喜歡的女人。


    雖然公候要忌三個月的房事。


    但三個月後,她還是公候最喜歡的女人。


    人們都要討好她,而在一個大係統內,討好一個人的方式就是給她消息。


    ——因為錦衣玉食她已睡手可得,這時人更需要的是消息。


    這些消息卻讓蘇絳唇怕,驚怕。她現在唯一相信的就是她那個小弟弟。


    可小再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小再。


    他的清韌、他的澄澈、他的冷靜都變得更加堅挺,他在聽她傾述。那天,蘇絳唇終於第一次告訴了人她在花圃中挖出白骨的事,這個人就是小再。說出後,蘇絳唇覺得自己舒服了好多。這個秘密在她胸裏越釀越怕已好多年,但說出後,就好多了。


    她頭一次對一個人說這麽多。她埋在心裏的話很多。這麽多年,她看到、聽到,但必須裝作沒看到沒聽到,甚至怕夢中說夢話泄露出自己曾經看到與聽到的那些東西,那些血的、髒的、硬的她永遠消化不掉的東西,她終於有了一個人訴說。


    公候是喜歡她,但她更知道,公候也隻喜歡她是一個眼裏隻有綾羅、歌舞、美酒、銀箏的美人。


    而不是一個能看能聽的女人。


    她明白這些,所以她才能專寵這麽久。


    她說起那些時,小再一直堅定地握著她的手。這麽多年來,她終於第一次感到有一個生命是真的和她在一起,在聽、用心地聽,在陪伴、在歎息,在那麽認真地聽著她的唿息。


    ——一個人,隻一個人時,是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活著的。


    除非,她能確定有另一個人那麽在意的聽著自己的鼻息。


    而他是。


    每一次敘述都越來越長,長到兩三個時辰,長到黎明。每一次蘇絳唇都在輕輕發抖,小再會用一雙清韌的臂把她擁起。


    但終天有一天,蘇絳唇發覺,她的身子不再抖了。


    她的心開始抖了。


    5、刺公候


    那一天,一清早,初冬。


    南昌城鍾鼓樓樓頂忽懸起了一支旗杆。


    杆上一匹白布。


    白布上隻有三個大字:刺公候!


    所有清早起來看到的百姓都覺得胸口被重重地擂了一拳。


    ——刺公候!


    這場刺殺已到了最高xdx潮的階段。三個月內,已達到八次。


    每一次,都不同。


    三十死士拋屍至十三具。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一次,會是如何,來自哪裏。


    南昌城所有的喧鬧都已停歇,所有的繁華已沉入睡夢,人人都在等著一個結果,城中變成了淡白色。


    ——淡白色的天下隻有淡灰色的生意,淡灰色的人走在淡黑色的街道。


    淡黑色的街道上,懸了一幅白布,白布上麵是唯一的濃烈——刺公候!


    6、痛、情願你輕輕的一刺


    那副白布的事蘇絳唇當然也知道了。


    知道後,她返身入院。


    院內冬景初至,一切都是淡白的,樹也禿了,枝杆瘦淨。


    她沿著鵝卵石小徑進舍,舍內精潔,枕簟含涼。


    侍女不在這院內住,蘇絳唇愛清靜,她點燃一爐香,要用香把世事隔開,仿佛那混亂的世界一切都是假的,隻有香煙縹緲中,她才能與它隔開。


    蘇絳唇走進內室,關門。她也不再知道什麽才是真的。她在床上躺了一躺,聽見、有人在叩門。


    她微驚,然後覺得、那聲聲似叩在的她心上,敲、“砰砰、砰砰”,她甚至能幻想出那叩門的手指。


    她站起,走到門前:“誰?”


    沒有人說話,鏤花的門上有個人像映上紙,紙上的人影象小再,清韌的小再、削挺的小再、夢一樣的小再。


    她靠著門,她不能開,也不敢開。


    她低著聲說:“你走!”


    但聲也是無力的——一隻手指輕輕一刺,刺破了門紙,無比真實地刺了進來。


    蘇絳唇望著那手指,心中閘門如潮湧打開——這是真的,這隻手指是真的,哪怕這混亂的世界一切對她都已毫無意義,但這手指,長的、有著體溫的、孤獨的手指是真的。


    門打開,因為有一根手指已經進來。愛有時隻是那輕輕的一刺,蘇絳唇躺在床上,衣衫盡解,這是個淡白的冬,一切好冷,好冷,淡淡的冷,冷多了都有如虛幻。


    但、他是熱的。


    他是熱的,他把熱積成了一點,要把她喚醒或化開,那熱硬硬地刺入她淡白的虛空,象一滴血色滴在了百合的花瓣,紅色立時浸了開來——她振動了下,那熱散開,流入她四肢百骸,雖然她也曾經,但這熱與以往的都不同,不再是死死的唯肉的肉體,而有精神,有活性,是這場僵死的床第、無宜的富貴之外的一股熱血潑開……


    蘇張唇覺得自己的心都熱了。


    ——她活了過來。


    她抱住小再,她愛這場動亂!愛它,因為它給了她這場幽歡。


    ——能成比目何辭死?


    隻羨鴛鴦不羨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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