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雪君這柄隨身的佩劍,興許真是多年前,某個桃花流水飄零的中原春日裏,謝歸慈親手所贈。


    那時天命尚未可知,而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早已冥冥中糾纏在了一起。


    第45章 蓬山去03


    西洲城。


    慕蘅來在擦拭他的劍鋒。身為家中幺子, 他要承擔的責任比長兄少上許多,也不必精通西洲慕氏世世代代相傳的誅邪劍法。因而慕蘅來生長的環境天生就要比兄長更為輕鬆愜意,他遊曆山河大川, 尋訪秘境古跡,隨心所欲,是不折不扣的仙門閑散富貴子弟。


    甚至他學東西都是學的雜而不精, 從劍術到音律到符籙,方方麵麵都有所涉獵, 但也方方麵麵都淺嚐輒止。


    然而——這絕不意味著潛藏在城中的魔修能夠逃過他的視線。


    煞氣從他眉目中一閃而過, 隨即消弭,慕蘅來撫過劍身,無奈地拎起這把重達七十斤有餘的劍。


    可憐慕三公子真是弱柳扶風的富貴閑人一個, 盡管死纏爛打從相沉玉手中要來了這柄以雪晶玄石鍛造、隻傷魔物魔修不傷人族的劍, 卻發現沒什麽用。


    ——因為他揮不動這把劍。


    更別說在他大哥離城, 二哥前往與魔界交界處處理事物的情況下,自己用這把劍找出城裏藏著的魔物了。


    要臉的慕三公子這個時候也沒法再度拉下臉去找相沉玉幫忙, 主要是去找了相沉玉也未必願意再對慕三公子伸以援手。


    深知相沉玉秉性的慕蘅來慎重思考了半個時辰,終於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雖然他用不了這把劍, 但是他可以找一個揮的動這把劍的幫手啊。


    如何尋找一位值得信賴的幫手, 便成了慕蘅來思考的緊要問題。


    謝歸慈不是有個徒弟在西洲城嗎?!


    謝歸慈的徒弟不就相當於江燈年或是藏雪君的徒弟?那肯定也是人中龍鳳。


    想到此處,慕蘅來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趕忙吩咐把人請了來, 又將這柄份量十足的劍往徐圖之懷中一塞,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得涉世未深的徐圖之在慕三公子花言巧語之下迷迷糊糊答應了。


    待徐圖之反應過來, 慕三公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事情就是這樣。”徐圖之握著被強塞過來的劍在水鏡前語氣懊惱地說道。


    謝歸慈聽完哭笑不得, 倒也確實像慕三能想出來的主意。隻是可憐徐圖之正經修行還沒有練幾天, 便被人委以如此重托。


    “你去告訴慕三,你修行時日尚短,對修真界的了解也淺,暫不能擔此重托,但可以從旁協助。他不會為難你的。”慕三大抵沒想到他這個徒弟半路出家,前麵十幾年連修真界的門往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不然做不出讓徐圖之為難的事情。


    慕蘅來雖然不著調,但也是正經的仙門世家子,分寸拿捏的素來得當。


    一口迴絕就是了,算不上什麽大事。


    “他若是煩惱於沒有合適的執劍人。”謝歸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沈懷之不是親自上門求親了,想必很願意效勞。”


    徐圖之不知這其中一段因果,茫然地點點頭:“我會如實告知慕三公子。”


    徐圖之對他師父的任何命令都素來奉為圭臬,包括這句話,一字不漏如實轉告給了慕三公子。


    慕蘅來憂愁地接過劍,深深歎了口氣。


    “好吧,替我多謝你師父。”


    背過身,他臉上的表情慢慢沉靜下來,轉為思忖。


    他貿然拜托徐圖之其實也是存了一點試探之意。先前在人間時師望川透露的消息已經說明江十的事情並非看起來這麽簡單,何況若是師望川所言可信,那江十和謝歸慈、薛照微三人之間的事情,未免也太一言難盡了點。


    慕蘅來相信江十的人品。


    謝歸慈肯定知道什麽。想到那個讓他覺得一見如故、心生好感的瓊姿豔逸的青年,慕蘅來的眸色深了深,揚開十六紫竹骨折扇,閑適地朝相沉玉所在的院落走去。


    *


    *


    鳳凰垂眼撥弄鳳首箜篌,曲調泠泠。待她彈奏完一曲,坐在大殿下方的謝歸慈才起身執弟子禮。


    “薛照微被你氣走了?”鳳凰漫不經心地詢問。


    謝歸慈唇邊緩慢地扯出一抹笑意來:“師父說笑了,藏雪君君子雅量,怎麽會因為區區一點小事便同我計較?”


    “小事?”鳳凰重複了一遍他的用詞,“是指你騙了人家的感情又轉頭把人拋之腦後,並且不打算承認的小事嗎?”


    鳳凰的語調十分平靜,偏偏就是這樣的口吻說出來了一種微妙的諷意。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謝歸慈衣袖下指尖微微一動,旋即眸光垂落,“我隻是覺得這樁事實在太突然了。”


    鳳凰讀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了然地點頭,指尖從琴弦上劃過,“你是擔心——這是天道設下的又一個詭計?”


    世人眼中,鶴月君江燈年是天道眷顧的天之驕子,但隻有謝歸慈才明白,天道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善意。


    從多年前,他自混沌中勘破自己命運的一縷,便清晰意識到所謂的“情劫”不過是天道想要他死。


    但謝歸慈偏不。


    他斂起鋒芒,背負同門的惡意詆毀,小心翼翼才瞞過天道,編造出“鶴月君江燈年”的身份,多年來一直製造情深意重的假象,最後也如天道所願,讓“鶴月君江燈年”死於因情而起的劫難。


    天道想要他死,他就真真正正死了一迴。


    謝歸慈才在天道的惡念下掙得一線生機。


    但天道並不是這麽好蒙蔽的。


    謝歸慈側過視線去:“我並不懷疑薛照微說謊——他實在沒有必要這麽做。我或許曾經喜歡他,可是現在的我不想有朝一日為他去死。”


    他的神情很安靜,像是三月風中的江南落花,卷起一點細雨似的無邊憂愁。


    他給出的理由讓鳳凰無法反駁,鳳凰當然清楚謝歸慈為了避免自己走向天道為他寫好的結局,費了多少心思才窺見一絲成功的曙光。


    若是讓他為了一個薛照微放棄,對他來說未免太殘忍。


    謝歸慈並不是迷茫,而是他太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鳳凰歎了口氣,忽然道:“天道可真不是個玩意兒。”


    可惜鳳凰也沒辦法在他的事情上幫上太多忙,隻是道:“記憶還是要拿迴來。誰也不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麽。說來我始終覺得當初江燈年的死亡布局太倉促了些。”不像是以謝歸慈的謹慎會做出來的事情。


    謝歸慈點頭:“我知曉。我準備請靈蛇族幫我尋找當年我在北荒之地留下的蹤跡,或許會有殘留的線索。”靈蛇族善於追蹤氣息,聖女穆圖蘭雅更是其中的翹楚。


    不過以北荒之廣,如此搜尋隻怕也需要頗長一段時日。但謝歸慈拒絕了鳳凰與薛照微結契時神魂交融窺探過往的提議,也沒有別的什麽好辦法了。


    更何況,以徐圖之對西洲的描述,魔界十二門蠢蠢欲動,仙門平和的局勢隻怕也很快要被打破。


    留給謝歸慈的時間實在不多。


    鳳凰點了點頭,叮囑他:“如果實在沒有辦法就迴北荒來。天道管不到北荒,不要平白無故死了,還得我這個師父千裏迢迢去給你收撿屍骨。”


    謝歸慈低聲迴應:“我會好好活著。”


    “讓青鳥送你吧,我就不送你了。”鳳凰垂眼,藏住眼底深深的擔憂。


    雖然謝歸慈言之鑿鑿,他不想有朝一日情劫應驗時為了薛照微而去死,可以鳳凰對他的了解,若是他從未考慮過此種想法,又怎會說出口?


    情愛能成劫難,向來都是因為身不由己。


    世上蒼生、人間萬物,除卻天道,誰能無情?


    鳳凰低頭撥弄鳳首箜篌。


    假如哪天謝歸慈真死了,那就送薛照微上黃泉路去陪她徒弟好了。


    ……


    謝歸慈又在原地佇立了一會,才輕笑一聲,鬆開緊握的手心,轉身離開大殿。


    天邊鳳凰火似的流光掠過,他忽然記起那枚被抵押給沈懷之,又偶然落入薛照微手中的鳳凰骨尾戒。


    忘了討迴來。


    算了。謝歸慈垂眼。


    反正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是這樣的,本來計劃六點鍾左右更新,但我把文檔一複製,貼在wps裏——好耶更新完了。直到我打開晉江才意識到什麽。】


    【因為還差個收尾沒寫完,所以更新分幾次發啦。不一次全部放出來。】


    【感謝大家沒有拋棄我,這本寫到中間時出現了讓我很難受的情況,就是畫麵在我眼前,但是我沒有辦法去描述他們了。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情況,我花了很長時間來調整,這段時間也一直嚐試,寫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段落(捂臉)。很抱歉咕咕了這麽久。】


    第46章 蓬山去04


    極北的荒原上仍然一片冰天雪地。簌簌的雪片卷著風鋪開在蒼茫浩渺的天地間。


    謝歸慈提了盞鳳凰火點燃的燈,  沿著熹月河一直往前走。在這片一望無際的荒原上,想要辨認清楚方位無疑是件極難的事情。


    河流本該是最好的指路人,然而在北荒這樣不受天道管轄的地界內,  連河流也變化莫測,叫人無所適從。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遇上旁的人簡直是天定的緣分。謝歸慈眯了眯眼睛,  他和魔界十二門的確是有一些孽緣——便是在廣袤荒蕪的北荒大地上,也能叫魔界十二門的人同他撞上。


    鳳凰骨匕首悄然從衣袖中滑落,  冰冷的劍刃貼著謝歸慈的指腹。他手腕稍用力,  將匕首握得更緊了一些,才抬眼打量起迎麵來的這一行人。


    為首的是一個身披純黑色鬥篷、體態高而瘦,帶著半張遮住下半部分臉的玄鐵麵具的人——分不出男女。甚至是不是真正的人類都尚未可知,  魔界十二門中有些魔物修為高深,  足以化作氣息與人完全無二的形態。


    “他”身邊一個個子體型稍胖的男人牽著一頭頭生雙角、體態似鹿,  皮毛似虎,麵容似狗的奇異魔物。


    再後麵則是浩浩蕩蕩的十幾個魔修,  境界都在宗師境之上,其中更有數位大宗師。


    手中提燈的燈火晃了晃,  謝歸慈停住腳步。


    領頭人也看見了他,  麵罩下瞳孔微微一縮,低頭和身邊人說了句什麽,  那人又轉過頭去吩咐後麵的人。謝歸慈眉梢一挑,  還來不及做出什麽反應,就見那領頭人轉了方向,竟然有意繞開謝歸慈,  朝另一邊走去了。


    就好像隻是一次偶然的擦肩而過。


    他眼底劃過一絲意外,  這群人的裝扮極為低調,  屬於“魔物”的那一部分氣息也收斂起來,若不是謝歸慈曾經和魔界十二門的人打過無數次交道,恐怕都不會第一眼就認出他們的身份來。


    但謝歸慈並不認為,他們不辭萬裏來北荒隻是為了欣賞漫天的大雪。


    而且,他記憶裏的魔修們,可不是會遇到正道修士主動避退的好性子。魔界十二門的人天生就和正統仙門的弟子有仇,一旦碰麵,必然是非死即傷的結局。


    著實奇怪。


    袖下的匕首動了動,謝歸慈沒有立即追上去。


    數十個宗師和大宗師成群結隊,便是謝歸慈也難免感到一絲棘手。何況北荒氣候之惡劣,若是受了不輕的傷,體內靈氣潰散,恐怕就沒法安然走出雪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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