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歸慈:“我聽人說,藏雪君是個不喜歡別人提及報酬的好人,不過看來許是我想錯了。”


    “聽人說?”薛照微忽然笑了一下,他大抵是極少笑的,這一笑也不似帶著諷意的冷笑,反而有種與他眉眼間姿態不符的溫和繾綣,像是新雪初化,露出底下桃花的枝椏。


    “那你想錯了,我從不是這樣大度的人。”


    謝歸慈微微沉默:“…………”


    看出來了。


    薛照微和“大度”這個詞,那簡直是毫不相幹。


    謝歸慈輕聲道:“我身無長物,沒有什麽可以報答藏雪君救命之恩的。”


    他弄不懂薛照微的思緒,並不敢輕易許諾——在這個幻境裏,鶴月君不是真正的鶴月君,他隻是薛照微心底認為的那個人,至於薛照微心底的鶴月君是什麽樣的人,謝歸慈可不知道。


    “你有的。”薛照微說。


    “什麽?”


    但是在謝歸慈問出這個問題後,薛照微並沒有迴答,握著書的手指指腹從書頁上挪開一寸,謝歸慈眼角餘光瞥見他指尖壓著的那行字“仙狩四十二年,落蘅仙誤入幻境,遇境中人,施以秘術,使境中人同歸。後三年,境中人死,落蘅仙不知所蹤。”


    是一段和幻境有關的傳聞,謝歸慈曾經也讀過這個故事,說的是有個女修士用一種秘法把幻境裏的人帶了出來,沒過幾年,這個從幻境裏出來的人就死掉了,女修士也失去蹤跡,有人說她堪不破情障,在渡劫飛升時死掉了,也有人說她是重新迴到了那個幻境裏麵。


    不過謝歸慈一向對這個故事視作笑談。幻境裏的人沒有自己獨立的意識,一言一行都隻不過是複刻境主記憶中的人,根本無法離開幻境而存在。


    就是沒想到薛照微居然會對這樣的故事感興趣……謝歸慈視線很快挪開,垂了垂眼睫,放柔了幾分聲調:“藏雪君不說我怎麽知道呢?”


    薛照微卻隻是說:“你知道的,隻是你不記得了。”


    話音落下,薛照微便繞開他走了過去,衣袖拂動間有冷冷的桃花香,像是一場從春末來的幻夢。


    徒留謝歸慈在原地愣神,幻境裏這個“鶴月君”到底和薛照微有什麽樣的交集?薛照微說他應該知道的事情,他可是真的一件都不知道啊。


    謝歸慈歎了口氣。


    不僅謝歸慈不知道,薛照微門下的弟子也不知道。


    幻境裏做出來的“人”到底不是真的人,行動做事透著幾分呆板的痕跡,一切都透露著與現世迥然不同的違和感。明明不算高明的幻境,薛照微卻一直沒有打破這幻境。


    他托著下頜,漫不經心地想:薛照微門下弟子竟然沒有一個知道藏雪君和鶴月君有交情,反而個個都認為他們勢同水火,但是從薛照微的態度上來看,幻境裏的鶴月君和薛照微又確實有故交……總不能他們倆其實是瞞著別人偷偷摸摸私會吧?


    他這邊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那邊發現被他塞在床底下的“鶴月君”不見了!


    有點麻煩了。


    謝歸慈揉了揉額角,決定先去找薛照微。不管怎麽說,在這個幻境裏麵,他們兩個活人才是真正站在同一陣線上的。


    ——


    沒等謝歸慈站起來,耳側忽然傳來一陣“哢嚓”的聲響,四周像是有看不見的壁障一寸一寸碎裂開,緊接著周圍的陳設布置地動山搖,像是突然闖入了一群隻知道橫衝直撞的瘋獸。


    天旋地轉,世界一寸一寸地裂開。


    ——是幻境被打破的征兆。


    怎麽會突然這樣?發生了什麽事情?


    謝歸慈蹙起眉,來不及細想,就被一陣力道推拉了出去,眼前一陣白光閃過,隻來得及看見一片幻境殘片裏倒映出薛照微的身影。


    ——


    “鶴月君”與他相對而立,那“鶴月君”不知道說了句什麽,忽而彎了彎唇,想要湊到薛照微身側去,下一刻他唇角的笑意緩緩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朝薛照微看去,握著劍的青年眼神未動,毫不留情一劍穿心而過。


    隨即幻境開始崩塌。


    謝歸慈:好家夥!


    費盡心思把人救迴來,就是為了再一劍捅死?


    難怪人人都說江燈年和薛照微有仇,要是沒有十八輩子的仇也幹不出這種事情啊。


    不過有些疑問,也隻能隨幻境的崩塌而永遠埋藏了。


    …………


    薛照微醒過來的時候天光乍亮,謝歸慈並不在屋中,他輕輕蹙了蹙眉頭,然後方聽得一陣腳步聲響起,謝歸慈端著兩碗清水走了進來。


    “你醒了?”


    他笑吟吟在薛照微麵前坐下,昳麗的眉目染上幾分天光,顯出一種極燦爛的顏色。


    薛照微不動聲色地問:“昨夜可有什麽事情發生?”


    謝歸慈自然是裝作一問三不知,搖了搖頭:“沒有什麽事發生,不過今日早晨我起來時發現周暄不見了。”


    “周暄有問題  。”薛照微淡淡道,“不必尋他。”


    “你是說周暄是那個妖物所化嗎?”


    “有幾分可能。也或許隻是妖物的傀儡。”


    謝歸慈有意識地避開了昨夜的幻境,但是薛照微卻沒有打算這麽輕易地揭過。


    “那妖物擅長幻境,昨夜睡著時你可有夢見什麽?”


    謝歸慈眨了眨眼睛:“昨夜確實做了個夢。夢見鶴月君迴來尋我,問我為何要改嫁於你,還說要殺了我,然後我就嚇醒了。”


    “…………”薛照微沉默半晌,終是道:“妖物詭計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謝歸慈:“那藏雪君可也夢見了什麽嗎?”


    “……見到了一位故人。”薛照微輕聲答道,他似是不欲對謝歸慈多言,三兩句輕描淡寫揭過此事。


    謝歸慈心下的好奇卻又重了一分為,心思幾經流轉,卻見薛照微的視線落在自己尾指上的鳳凰骨戒指上,火紅流光一掠而過。


    鳳凰骨避鬼神,區區一個幻境奈何不了有鳳凰骨護體的謝歸慈,也在情理中。這樣是他敢在薛照微麵前說自己昨夜什麽都沒有遇見的原因。


    但是薛照微的心思又好像不僅僅隻是落在這枚戒指上,謝歸慈聽他問:


    “本君心中一直有一個疑惑——鶴月君對你情深意重是天下皆知,聽聞你二人早早互許終身、天賜良緣。”


    他冷冰冰的嗓音說出來這樣一段話,有種莫名意味。


    “謝公子也並非性情內斂之人,對於鶴月君之死,卻似乎一直未見半點傷懷?”


    第21章 碧桃花07


    隨著他平靜的話音落下,藏雪君冷淡的視線將謝歸慈定死在原地。


    謝歸慈四肢百骸遍體冰涼,薛照微一直表現出來的種種平靜與他不理解的作風讓他幾乎忽略了“天下第一人”這個稱謂後麵的危險。


    除了旁人望塵莫及的修為之外,藏雪君身為一宗之主,該有的洞察力、判斷力一樣不缺。


    任何一點小小的疏漏在薛照微眼中都是巨大的、足以致命的錯誤。


    薛照微能說出口的“懷疑”,還真不是他一句“傷心之處未表現出來”能糊弄過去的。


    謝歸慈輕輕歎了口氣:“藏雪君問我這些,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意義嗎?”


    他心底這個時候已經冷靜下來,在鶴月君的身份事情上,他不說做的天.衣無縫,起碼大體上是沒有什麽差的。至於謝歸慈,大不了不過是個薄情寡義、狼心狗肺的名聲。


    ——也沒有什麽要緊的。


    “不過是——斯人已逝、往事已矣罷了。”謝歸慈垂下蝶翼似的眼睫,最後幾個字吞沒在仿若歎息的尾音之中。


    “斯人已逝、往事已矣 。”薛照微重複了一遍他說過的這八個字,“謝公子今日這番話和當日在渡越山上說的截然不同。”


    “彼時是彼時,今日是今日。”


    謝歸慈抬眼輕輕一笑,他相貌上的豔麗風流無形中抵掉了他眉梢眼角不易察覺的鋒芒,一笑色如春花,似乎是需要被放在綾羅錦繡堆中、掌心上小心翼翼嗬護的珍寶。


    若是不論修為,他和鶴月君江燈年確實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而且修為低微這一點,在江燈年心悅於他的前提下,也隻是無傷大雅的小毛病。


    哪裏容得旁人插足。


    薛照微想到此處,心下不覺冷笑。


    ………又哪裏容得旁人插足呢。


    “謝公子對鶴月君的死深信不疑。”


    謝歸慈的視線看向了窗外,春山鎮上那種霧蒙蒙的白氣還沒有散去,反而有越來越濃的跡象。


    而且……太安靜了。


    安靜到好像這個鎮子上除了他和薛照微之外沒有任何活人。


    謝歸慈垂落的眼睫擦過眼瞼下方的陰影,聲線飄搖得不真切。


    “我不知道藏雪君究竟想問什麽,但是我和鶴月君……並非世人想的那樣。”


    既然薛照微想要一個答案,那謝歸慈就給一個答案出來。他刻意說得模模糊糊,至於怎麽意會是薛照微自己的事情。


    果然,在謝歸慈說完這句話後,薛照微隻是瞥他一眼,卻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你方才說周暄不見了。”


    “是。”謝歸慈理了理措辭,“我去主屋裏看過,周秀才倒是還在,不過他的雙腿從膝蓋以下盡數折斷,是被野獸啃咬,和之前徐大身上的傷痕很像。”


    “而且整個春山鎮都很奇怪。”


    “是幻境。”薛照微說。


    “幻境?”


    “從我們進入春山鎮開始,踏入的就是妖物的幻境。”薛照微目光冷冷淡淡垂下來,“你沒看出來嗎?”


    “……我修為不如藏雪君,看不出其中有異。”謝歸慈說得坦然。


    薛照微:“你把鳳凰骨尾戒摘了再看。”


    鳳凰骨庇護他,也就阻絕了幻境中的種種妖異,謝歸慈摸了摸尾指上熾熱的戒指,心念微微一動,抬眼道:“就算摘了,以我的修為也看不出什麽不對勁,倒不如不費這個功夫。”


    “隨你。”薛照微道,轉身:“走吧。”


    果然,薛照微方才在試探他。謝歸慈心底輕輕歎了口氣,以他的修為,不管有沒有鳳凰骨戒指,都不應該看破幻境。之前的話還是讓薛照微起疑了。


    他蹙了蹙眉梢,跟上薛照微的腳步。


    主屋裏,薛照微看了眼周秀才的情況,如謝歸慈所言,他藏在棉被下的雙腿部分被野獸啃咬斷裂,露出衣袖的肢體長滿了細細密密的白色的毛,看到薛照微和謝歸慈兩人,也隻是“嗯額啊啊”半天,卻說不出什麽話來。


    “人早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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