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沒有陽光。


    書齋內顯得有點陰森,連萬裏半臥在榻上,整張臉都在陰影中,而顯得有點陰沉。


    他手裏抓著一卷書,眼瞼卻垂下,形容略帶憔悴。


    一陣風從窗外吹進,連萬裏突然似有所覺,雙目暴睜,一個黑衣蒙麵人這時從窗口躍人室內,手中一支長劍,目光與劍光同樣銳利。


    連萬裏探手抓住了榻前的矮幾。


    幾上放置的雜物散落一地,發出“嘩啦”的響聲。


    那張矮幾才舉起一半,牽動內腑的傷勢,連萬裏一皺眉,動作亦同時遲緩。


    黑衣蒙麵人的利劍刹那間刺到。


    連萬裏偏身急問,黑衣人右手一劍刺空,左手手掌倏伸,拍在連萬裏的後背上。


    一拍一蹬,連萬裏等於雪上加霜,立時噴出一口鮮血,他手中矮幾待掃過去,已被黑衣蒙麵人的劍壓在手腕上。


    黑衣人左手再動,往連萬裏的背上連拍三下。


    連萬裏臉色慘變。


    黑衣蒙麵人從他頭上翻過,右掌疾速在他前胸再補上一掌,連萬裏的一張瞼變得金箔似的,又噴出一大口鮮血。


    他適才承受了林佛劍的劍氣,震傷了內腑,迴來後,雖然調息了一次,但未能恢複,因為這種傷勢,必須連續運行十天半個月才能恢複。


    黑衣蒙麵人那幾掌拍下,所蘊的內力又遠比林佛劍的劍氣重很多。


    新創舊患同時發作,連萬裏如何承受得起,那一口鮮血噴出,真氣已盡散。


    但,虎死不倒威,他右手那卷書卻排在黑衣蒙麵人瞼上,拂去了黑衣蒙麵人臉上的黑巾。


    在他的記憶裏,這是一張戴了人皮麵具的麵孔,他當然認不出言語浩,更想不出有什麽過節。


    “你到底……”他說出一個字,就噴出一口血,語聲已很孱弱。


    言語浩獰笑著,俊美的一張臉,露出險惡的表情。


    右掌一推,將連萬裏壓在榻上,又是一股內力透入進去,連萬裏悶哼一聲,身子一倒,雙眼暴張,一口鮮血噴出。


    身子突然又挺直,肌肉隨即完全鬆弛,也咽下最後的一口氣。


    言語浩往後倒翻了出去,正好落在劍架的旁邊,但他連看都未看一眼,對“七星寶劍”


    竟不屑一顧。


    在動手之前,他其實已看清楚了書齋內的環境,每一個細節都已詳加考慮過,所以一氣嗬成。


    他甚至考慮到連萬裏還有再戰之力,自己可能敵不住連萬裏。


    所以,連如何逃走,都已納入考慮之內。


    直到看見連萬裏竟然連一張矮幾也無力揚起時,才完全放下心,劍掌並用,以劍壓住連萬裏的掙紮,以掌力擊殺連萬裏於榻上。


    刹那間,他已經萌出一個更可怕的念頭。


    連萬裏若是被內力震傷內腑死亡,以連聯珠的魯莽,以及江湖經驗的缺乏,一定不會想得太遠,一定會將這筆賬算在林佛劍頭上。


    所以,他雖然可以用劍迅速刺殺連萬裏,但還是棄劍用掌,製造這種林佛劍殺死連萬裏的假象。


    其實,雖然過程較複雜,亦未花費他太多的時間。


    他瞥了連萬裏屍體一眼,終於發出得意的笑聲,道:“連萬裏,你可曾想到,因為自做主張讓明月脫離神秘門,你就罪有應得。”死人當然不會迴答。


    言語浩殺死連萬裏難道是為了神秘門執行家法,而嫁禍林佛劍,行一石二鳥之計。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說話聲,目光一閃,身形便往後倒退,翻了翻身,穿窗掠出,人已到了滴水飛簷。


    這是他早就已經擬好的出路。


    窗外是院子,一個人也沒有,幾株芭蕉搖曳在風中,一片清幽。


    言語浩一登上瓦麵,身形隨即往下一伏,接著又貼著瓦麵射出數丈之外。


    書齋的後麵是一片竹林。


    言語浩在竹林中一閃,便自消失不見。


    書齋的門同時推開,連聯珠嚷著走了進來:“哥,明月看你來了。”


    連萬裏一些反應也沒有。


    連聯珠立即看到了那些血,一聲驚唿,立刻搶前。


    連萬裏瞪著眼,眼珠子一動也不動。


    連聯珠伸手在連萬裏眼前搖了幾下,轉搖連萬裏的鼻子,然後,她就像是被毒蛇在手背上咬了一下。


    那隻手突然往後縮迴來,驚叫道:“哥……”


    明月隨後走了進來,她看見連聯珠那樣,亦知道出了意外,急步走上前,伸手按在連萬裏的額頭上。


    她亦似吃驚的猛一縮手,喊道:“連爺……”


    連聯珠這時突然伏倒在連萬裏的屍體上,嘶聲大叫起來。


    她一麵叫一麵搖晃著連萬裏的屍體,道:“哥,你怎能就這樣拋下我……”


    她的眼淚珠串般落下,舉止已接近瘋狂。


    明月反而一言不發,怔在那裏,就像是一具沒有生命的木偶。


    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的淚珠才掉落下來,同時跪了下去。


    連聯珠痛哭著,“霍”地迴頭,盯著明月。


    明月淚珠披麵,嘴唇顫動,欲言又止,連聯珠突然痛罵道:“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哥哥……”


    她隻當是連萬裏是傷勢惡化,吐血身亡,書齋之內,事實也沒有打鬥的痕跡。


    矮幾上的東西翻倒地上,看來也隻像是連萬裏拿東西的時候弄倒的。


    明月也看不出來。


    她雖然比連聯珠年紀大了一些,對武功完全是門外漢,雖然連萬裏也教過她,那隻是健壯身體的一種吐納術。


    經連聯珠這樣一罵,更就隻有流淚了。


    連聯珠的責罵,她不能不同意,我雖未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如果不是她與林佛劍這一層關係,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他們兄妹就很快樂。


    明月不知道,連聯珠此刻就更不會考慮到其他因素,從架上把“七星寶劍”拔了出來,指著明月道:“你還留在這兒幹什麽,再不走,我……我就殺了你。”


    明月跪在那裏沒有動,淚流得更多。


    連聯珠頓著腳道:“叫你走為什麽不走?”


    明月什麽都沒有說,隻有啜泣嗚咽著搖頭。


    連聯珠道:“不要裝模作樣了,你現在真的自由了,高興還來不及呢!”


    “聯珠……你聽我說……”明月的語聲顫抖。


    “不聽!”連聯珠那樣子,就仿佛隨時都會一劍刺下來。


    明月仍然泣聲道:“我真的不知……”


    “我哥量珠把你救出火坑,照顧你衣食不缺,你認識林佛劍才不過兩個多月,我問你,你這樣做怎麽對得起我哥哥……”


    連聯珠冷冷一笑又道:“一聲不知道,你以為就可以推卸責任,我哥哥雖然不是你親手所殺,那是因為你而死。”


    話聲一落,連聯珠一劍又待刺去。


    明月完全不為所動,反而挺身向劍尖迎去。


    連聯珠一怔!


    倏地將劍收迴,恨聲道:“我這樣殺了你,隻是便宜你,現在你後悔了?傷心了?”


    明月隻是流淚。


    連聯珠“叮”的一聲,將劍歸鞘,搖著頭道:“我不會殺你的,我要你這一輩子受良心的譴責。”


    明月痛哭失聲,衝前要去抱連萬裏的屍體,卻被連聯珠攔了下來,推開道:“別碰我哥,走,快走!”


    連聯珠硬將明月推出書齋門外。


    明月知道無望說服聯珠,痛哭失聲,掩麵狂奔。


    夜深沉。


    酒已闌。


    人未散。


    林佛劍與明月對坐樓中,各懷心事。


    明月並不知道林佛劍的到來,可是,也沒有將連萬裏傷重致死的事說出來。


    壓住了心中的悲痛,還是像這之前一樣,吩咐人準備些小菜和酒。


    林佛劍不停地灌酒。


    明月則強顏歡笑,盡量裝作沒事一樣。


    他竟然瞧不出來,話也並不多,酒倒是喝了不少。


    明月一杯接一杯,話就更少了。


    但是,她卻忍不住問林佛劍道:“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林佛劍點點頭,道:“我不知道這件事是對,抑是錯誤?”


    “說說看!”


    “我想不到連萬裏有這樣的胸襟氣度,竟然為了你的幸福,竟能大舍大棄,太了不起了。”


    明月淒然一笑,道:“你不是做得很成功嗎?”


    林佛劍歎了口氣,道:“我出道以來,迄今未開過殺戒,就是遇到十惡不赦的人,也隻予以薄懲,想不到……想不到這次竟然讓連大俠受了傷,唉!一時的衝動,竟然將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明月苦笑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說這些幹什麽?”她徐徐站起身來,道:“我有些事要進房間去一會兒。”


    接著,轉唿道:“小雲、小詩,你們來侍候林公子。”


    小詩、小雲忙從隔室走過來,明月也沒有多說什麽,也沒有任何吩咐,移步往內走。


    林佛劍欲言又止,仿佛發現有什麽不對勁,卻不知道在什麽地方。


    房內一色素白,梳妝台上供奉著連萬裏的靈位,燒著幾炷香。


    明月掩麵奔入,眼淚終於流下,跪倒在連萬裏靈前。


    好一會。


    她才抬起頭來,神色更堅定,雙手捧著劍猛刺向自己的心胸上,她想結束自己生命來陪葬。


    就在此刻,一縷勁風在她身前飄過,長劍疾然墜落,她的手在顫抖,迴首望去,林佛劍就站在門口。


    林佛劍等了很久,仍然沒有看見明月出來,逐漸已有些不耐,不時向那邊望去。


    小詩、小雲亦顯得無精打采,卻是沒有說什麽。


    林佛劍看看她們,一皺眉,不覺站起身來。


    他繞桌轉了一圈,終於忍不住朝那房間走去,小詩、小雲看來想攔阻,結果還是沒有,任由他離開。


    才走到房門口,就看見明月用劍朝心胸上刺,來不及阻止,隻好發出一指勁風,擊落明月手上的劍。


    “明月!”


    他急將明月扶起,道:“為什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竟然輕生。”


    明月沒有說話,林佛劍一抬頭,目光落在連萬裏的靈位上,猛吃一驚,道:“連萬裏死了?”


    連府的大堂,已變成靈堂,空無一人。


    林佛劍奪門而人,目光及處,怔住在那裏,一會兒才再起身走到連萬裏靈前,然後,他整個身子卻顫抖起來。


    連萬裏江湖上雖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但他對連萬裏很敬重,這次連萬裏的果決,更加深了對他的認知,在決鬥時就沒有想過要殺連萬裏。


    半晌。


    他取過香燭,燃著拜了拜,才插上,突有所覺,迴頭望去,隻見一個少女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


    “姑娘可是連大俠的妹妹——連聯珠?”林佛劍舉步走了過去。


    連聯珠盯視著林佛劍,神情由靜而動、激動,手一翻,拔劍、刺出。


    林佛劍偏身閃躲,連聯珠劍出不停,激動之下,已沒有劍法招式,雜亂無章,但若是刺中,一樣要命。


    林佛劍一麵閃躲,一麵道:“連姑娘,請聽我解釋。”


    “還有什麽好解釋。”連聯珠的劍雖未停,但不覺緩了下來。


    ???“連大俠……”林佛劍一時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哥哥敗在你劍下,因傷致命,你現在高興了吧?”


    連聯珠仗劍大罵道:“你這陰險的小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騙明月把你帶到這裏來。”


    語畢,霍的一劍又刺了過去。


    林佛劍閃身,連聯珠一劍快似一劍,完全不給他分辯的機會。


    連聯珠劍刺了好一會,聲嘶道:“還手,為什麽不還手?你這孬種!”


    林佛劍苦笑,退出大堂,退出院於外,連聯珠長劍脫手,淩空一劍飛刺。


    一叢花木在劍光中飛起,林佛劍一聲歎息,身形往上拔升起來,掠上了高牆,飛掠出去。


    連聯珠追上牆頭,道:“林佛劍,最好你將我也殺掉,否則,這個仇我一定跟你沒完沒了。”


    林佛劍沒有迴答,隻是往前掠,消失在牆外竹林中。


    連聯珠恨恨地跺著腳,淚珠簌簌流下。


    這情景全都看在林佛劍眼內,他在竹林中停下,迴頭望著這邊,不禁歎息。


    他知道這時候,連聯珠絕對不會聽他的解釋,事實上連萬裏的確是敗在他劍下受傷的。


    連聯珠的性格,他從明月口中多少知道一些,說過了要找自己報仇,一定要做到,而且會不惜任何手段,是一個不達目的,不會終止的人。


    到時候,自己應該怎樣?林佛劍不知道。


    劍映燈光。


    碧光更盛。


    言語浩整張臉卻被劍光映得碧綠,他右手仗劍,左手握杯,就以劍為肴,看一眼劍,喝一口酒。


    對於桌上的那幾樣佳肴,他反而完全不感興趣。


    鐵飛、仇征就坐在言語浩的對麵。


    但他們對於酒菜的興趣卻大於那柄劍。


    鐵飛,就是上次追蹤,跟監連萬裏的人,也是言語浩身邊四大貼身護衛之一。


    神秘門的堂主都有四名護衛,男稱四虎,女號四燕,是神秘門的護院中精挑細選出來的高手。


    言語浩看著喝著,忽然道:“林佛劍這小子自命清高,說什麽,‘劍道、天道、天心’,不開殺戒,我用這利劍削斷他鈍劍,看他還敢用鈍劍不?”


    仇征笑應道:“堂主好像很欣賞這個人,三番兩次要延攬他,可惜這小子不知好歹,居然……”


    鐵飛冷冷地道:“不是朋友,就是敵人,這小子不肯歸順,就隻有將他除去。”


    言語浩放下酒杯,道:“仇征,那一次你與林佛劍交手,我隱在一旁看得很清楚,他的功力似乎隻施展了不到一半,而且用的隻是一柄鈍劍。”


    他再舉杯,痛盡一杯,將杯擲碎地上,道:“林佛劍現在哪裏去了?”


    “最後的消息,他到達連萬裏隱居的地方祭吊連萬裏,被連聯珠趕了出去。”仇征的消息也很靈通。


    言語浩連連點頭,道:“很好!”


    仇征站了起來,道:“我們立刻去找他。”


    言語浩一擺手,道:“讓我想想,有沒有辦法把連聯珠騙上勾。”


    一頓,高唿:“酒!”


    旁邊侍候的一名丫頭忙將酒送上,言語浩一麵喝著酒,一麵看著劍,與方才似乎並無分別,思維卻在動個不休。


    但有誰看得透他的思維呢?


    鴻升客棧,在成都數得上是首屈一指的招商客棧了。


    客棧建築兩層,樓上是客房,樓下賣座,大宴小酌,筵席包辦。


    後麵是雅房,生意興隆鼎盛。


    它的主持人是青城派的弟子,一叫駱江,另一位叫駱湖,二人原是同胞兄弟。


    這二人自出道以來,倒是懷著極大的抱負,想好好創一番事業,但自從獲得寶匕“紫光魔影”,以及一件南海萬年神蛇皮所製的皮甲後,在太湖被丁氏三兇、“黑白無常”一眾攔截下來,若不是巧遇林佛劍解圍,這幾根骨頭早就被野狗叼走了。


    二人自知藝業有限,不足以保護這兩件寶物,寒若水一逼,便借機把寶刃送給了寒若水,寶甲呈給了青城山山主祁逸夫。


    他們原本就是成都人,由於離開青城山返鄉探親,剛好鴻升客棧原來的老板駕鶴歸西,客棧家人想求售,駱氏兄弟便頂了下來,想過一過平民生活輕鬆一下。


    時近中午。


    林佛劍坐在靠近窗口的一個雅座,叫了一壺酒,四碟小菜,自斟自飲。


    為了要偵查連萬裏致死的真情,兇手是誰,於是他化了裝,裝成一個普通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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