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府內折騰了半夜,不但未將羅小虎捉住,反而被他奪過刀去劈傷數人,可憐那些家院、跟班、轎夫、馬仆,平時在市民百姓麵前,狐假虎威,倒也顯得驕悍不凡,可哪見過羅小虎這般氣勢,更怎能抵敵他這般猛勇。大家見他一連劈翻數人,誰還敢向他靠近一步,隻眼睜睜地看著他向府門外跑去。當他剛跑到府門口時,正碰上九門千總聞報派一名百夫長率領著一隊兵勇湧進府門來了。狹路相逢勇者勝,羅小虎大吼一聲,舞動奪來的砍刀便向那群兵勇撲去。那些兵勇見他來勢兇猛,措手不及,頓時潰散開去。羅小虎衝出大門,與尚在門外的二十餘名兵勇猝然相遇,彼此便砍殺起來。門內那些兵勇,驚魂梢定,重新蟻聚,又湧出門來,將羅小虎團團圍住。一時間,隻見閃閃刀光千片,槍頭紅纓萬點,直殺得神嚎鬼哭,魄動心驚。


    魯府門前大街上,因日間花轎在虎幄街口被攔出事,本已聚集著不少好獵奇聞的閑漢,雖已時過二更,卻猶聚在街邊搜羅話柄,千方百計打探府內消息,遲遲不肯散去。


    羅小虎撞進書房驚死魯翰林的消息,已在家院出來報案時便被這群人所獲悉,並很快就在街上傳開。因此,好事的人越聚越多,等兵勇趕來時,街旁約已聚集了數百群眾。大家站立得遠遠的,屏息靜氣地觀看著這場廝殺。偶爾也從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助威的呐喊,隻是他們向著的卻並非兵勇,而是那被圍在核心的漢子。


    再說羅小虎被幾十名兵勇團團圍住,他雖人單勢孤,卻毫無懼色,把一把刀舞得有如旋風一般,片片寒光夾著陣陣尖厲的刃嘯,東突西撞,銳不可當。不一會功夫,便已被他砍翻幾個,嚇得兵勇們隻是輪轉般的圍住他,用長槍亂刺亂戳,誰也不敢正麵和他交鋒。正僵持間,忽從西邊人群裏傳來一聲操著蒙古話的唿喊:“兄弟,快,突出來,別上當。”這聲音羅小虎聽來是那樣熟悉,他一下想起來了,這喊話的正是他曾在新鎮救過的那位販馬的蒙古漢子。接著又從西邊人群裏傳來幾聲胡吼亂叫,他也聽出來了,那是劉泰保和蔡幺妹的聲音。羅小虎心裏明白了,向西突圍出去,有他們在那邊接應。


    於是,他退到核心,收刀吸氣,略停一瞬,然後,向著西邊一排兵勇用刀一指,大吼一聲,猛撲過去,嚇得那排兵勇連連後退,羅小虎眼疾手快,用左手抓住一杆長槍,往懷裏猛力一拉,竟連人帶槍拉了過來,還不等那人站穩,突又猛力,一送,竟又把那兵勇彈了迴去。他趁勢在前一縱,跳到那排兵勇中間,一連劈倒兩人,隻一眨眼間,便被他殺開一條缺口。


    羅小虎身隨刀進,衝出缺口,飛身往西邊人群跑去。那密集的人群,發出一片驚唿,頓時騷亂起來,跑的跑,竄的竄,跌跌撞撞,攘攘推推,隻見人影浮動,竄向各條胡同,早已混入人群的羅小虎,一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場風波,頃刻就傳遍京城各部衙門,最先得報的當然還是九門提督衙署。玉大人憂憤交集,惱怒異常,當即派人飛馬傳令九門各營軍馬,關閉城門,加強盤哨,並派出得力捕快和彪騎悍卒,四處巡查授捕。一霎時,滿城大街小巷、寺廟胡同,到處是鐵蹄奔逐,到處有巡卒穿梭。平時車馬從容,衫袖翩翩的繁華京都,頓時呈現出一片肅殺之氣。


    再說魯府,一夜之間,喜事竟變成了喪事。昨天還是彩紅高掛,鼓樂悠悠,今天卻變成素幔低垂,奠煙嫋嫋;昨天還是車水馬龍,冠蓋雲集,今天卻變成門前冷落,庭院蕭疏。魯老夫人直哭得死去活來,悲痛已極,她明知這場禍難來得蹊蹺,也懷疑與玉嬌龍隱有牽連,但畢竟未曾探出根源,也未能拿到憑據,雖鬱積了滿腔怨債,但又向誰說去。她也曾請來幾位魯府至親和魯翰林生前好友,對他們說出了自己的疑竇,請他們出謀劃策,為死者報仇雪恨。無奈那般親友或久處宦場,老於世故,或溺於章句,直是書呆。老於世故者,雖也心知有異,但一來懾於玉帥的權威,二來毫無憑據,誰敢妄言輕動,以致招來傾軋;書呆們聽後隻是口呆目瞪,認是無稽。因此,謀劃半天,毫無一得。


    魯老夫人無奈,隻好迴到靈前,一字一涕,數數落落,含沙射影,且詛且咒,以此來消泄胸中的積憤。


    玉嬌龍在魯府的日子當然就更難過了。魯老夫人恨之入骨,把她視作眼中之釘,這且不說,就連府裏的上下人等,也都把她視為禍水災星,一個個對她側目而視,每日除了送茶送飯,誰也不願進她房裏,簡直是避她如避蛇蠍。玉嬌龍終日枯坐房中,時而感到如烤爐上,時而又覺如居冰窟。魯老夫人的霜容毒語,仆婢們的冷言奚落,有如透骨寒風,不時向她襲來。平素過慣養尊處優、母嬌父寵的玉嬌龍;突然落到這種境地,真是難堪已極。


    可玉矯龍終日隻默坐沉思,不悲不怒,毫無哀怨之聲,不露忿懣之色,對房外傳來的種種風言異響,置若罔聞,對上下人等所露的冷顏怪色,視如不見,竟似突然大徹大悟,已覺四大皆空一般。


    她這一反常情的神態,使香姑都感到不解和疑怪,深伯她會從此消沉下去,落得個玉損香銷。香姑也曾好多次趁夜深人靜的時候,象過去在出走途中那樣,偎著她,給她說些體己話,用許多足以軟心柔腸的話去寬慰她,可玉嬌龍竟似未曾聽著一般,仍然一言不答。香姑無奈,隻好輕輕歎息一陣,獨自悄悄睡去。


    魯翰林的喪事辦得冷冷清清,前來吊孝祭奠的,也隻是少數至親好友。玉璣也曾過府吊孝,受到的卻還是同樣的冷遇和難堪。因魯老夫人稱病未出,隻由一個年老家院,將他引到靈堂,依禮祭奠一番,竟無一語問及嬌龍,更未到她房裏坐坐,便各自迴府去了。香姑得知這一情況後,傷心不已,便來告知小姐,邊哭邊說道:“大老爺也是讀書做官人,平時講的是仁義孝悌,自己的親骨肉被踐踏到這等地步,他連一點顧盼都沒有,未免太絕情了。”


    不料玉嬌龍聽了卻如無事一般,隻淡淡地說了句:“這哪能怪他。他有他的難處。”


    魯翰林出殯後的第二天,魯老夫人率領著一群仆婢到玉嬌龍房裏來了。緊跟在魯老夫人後麵的兩位仆婦,一人捧著一件孝服,一人手裏端著魯翰林的靈牌。魯老夫人兩眼深陷,悲痛中隱含挑釁之色,冷冷地說道:“嬌龍,你父親雖是武職,可你玉府也是書香門第;你和寧軒雖未行周公大禮,可你總也算是我魯府的人了;你對寧軒雖無夫妻之情,可總該有點夫妻之義,何況寧軒又是由你而死。我沒有強你守靈成服,我這個當婆婆的也算夠敦厚的了。如今我隻求你一事:為寧軒守節三年,每日在他靈位前誦經一卷。


    三年後或走或留,悉聽你便。“魯老夫人說完後,也不等玉嬌龍答話,命仆婦將靈牌供放桌上,留下孝服,便又率領著仆婢們離房去了。


    玉嬌龍站立床前,一直不聲不響,兩眼望著靈牌,木然的神情中,卻微露出凡分蕭索之色。


    香姑在房中不知所措地望著玉嬌龍,感到她神情有些古怪,心裏不禁嘀咕道:“難道小姐真會答應為魯翰林守節誦經三年不成?”但她也不便多問,隻向靈牌睥睨了一下,便走開去。


    第二天清晨,香姑睡朦之中,被一陣低微的誦經聲驚醒,她睜開眼睛一看,見小姐端坐桌前,正虔誠地誦著經卷。桌上一盞青燈,桌中點著爐香,嫋嫋的香煙後麵供著一塊靈位。香姑隻覺心裏不是滋味,她突然一陣傷心,一瞬間,浮上心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小姐變了!”她簡直沒法理解,小姐為何竟屈從於魯老夫人這種存心泄忿的折磨?


    守著一個自己厭惡的人的靈牌誦經,而且誦得那般虔誠,她居然做得出來?!香姑特別感到難過的是小姐這樣做,將置羅大哥於何地?她心裏究竟還有沒有個羅小虎?香姑越想越氣,忙披衣下床,氣衝衝地來到玉嬌龍身旁,不滿地看了玉嬌龍一眼,又舉目向那塊靈牌膘去。當她的眼睛剛一觸及那靈牌時,頓感有些異樣,那靈牌上的字跡似乎變了。


    她昨天看到靈牌上的是一行黑色的字體,中間隻夾有幾個朱砂紅字,今天看到的卻全是深紅色的字體,而且似乎是用血寫成的。香姑跟隨玉嬌龍幾年來,在小姐的教導下,已能略識數字,她仔細一看,見靈牌正中寫著“故顯妣玉母黃老孺人靈位”,旁邊一行是“女玉嬌龍拜奉。”香姑心裏立即明白了,欣慰,愧疚,崇敬,同情,一齊湧上心頭,她情不自禁地伏到玉嬌龍的膝上抽泣起來。


    從此,玉嬌龍每日晨昏都坐在母親靈位旁焚香誦經,這似乎已成她唯一的寄托和消遣,魯老夫人也不時來到房外窺探,雖每次都遠遠望著玉嬌龍確在虔誠地誦經,但她臉上卻從未露出過欣慰之色,每次仍是悻悻地離去。


    一天,正逢魯翰林誕辰之期,魯老夫人命人端來幾盤瓜果、三牲,準備設在魯翰林靈位麵前供奉。正當隨來的丫環捧著獻盤在靈位牌前擺放時,玉嬌龍忙上前阻止道:“這是我母親玉老夫人的靈位。你們要祭魯老爺,到裏麵堂上祭去。”


    魯老夫人聞報,怒氣衝衝地走進房來,俯身往靈牌上一看,頓時氣得臉色發青,說道:“好呀,你未免欺人太甚,竟把我魯府當作你玉家的宗祠了!”說完,忙伸手去抓靈牌,不想玉嬌龍眼急手快,一閃身,早將靈牌抱在懷裏。魯老夫人正想來奪,玉嬌龍抽身退到桌旁,挑起柳眉,雙目炯炯,冷然說道:“嬌龍母死不過半年,還能不容我略盡孝道!”


    仆婢們見情勢緊追,惟恐鬧出事來,忙上前攔住魯老夫人,帶求帶懇,又勸又拉,好不容易才把魯老夫人勸阻下來。魯老夫人離房時,指著玉嬌龍咬牙切齒地說道:“好,你既要當孝女,我就成全你!”


    從此,每日給玉嬌龍送來的三餐菜飯,盡是粗蔬糙食,看不到了一點油葷,甚至連晚上點燈用油,也都不再供給。玉嬌龍過著比奴仆還不如的日子。


    這樣一連過了半月,玉嬌龍雖仍安之若素,不聲不響,但卻一天天消瘦下去。香姑早積了一腔憤慨,可也奈何不得,隻在心裏暗暗著急。一日黃昏,玉嬌龍剛剛掩下經卷,香姑滿麵怒容,兩眼含淚,氣衝衝地跑進房來,一頭伏到桌上,嚶嚶啜泣起來。玉嬌龍上前問她,香姑邊哭邊訴,這才道出原委:原來香姑眼見小姐一天天清瘦下去,十分著急,想尋個機會,背著她悄悄溜出府去,在附近街上給實來一些糕點,讓她受用受用,也好撐持下去。


    不料剛剛跨出府門,便被看門人截住,聲稱奉了魯老夫人之命,不準她主仆二人出府,強行將她拉迴府門。幾個家院也聞聲上前,對她大加斥罵,甚至惡言毒語,傷及玉門。玉嬌龍聽後,隻見她將嘴唇緊咬,眼中突然閃射出一道冷冷逼人的光亮。香姑立即看出,積壓在小姐心頭的怒火已被點燃,就隻等她如何行動了。頓時間,香姑把剛剛所受的委屈和一肚子的傷心全都散去,隻感到一陣莫名的驚喜和興奮。她緊緊盯著玉嬌龍的舉止和神色,見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房中,凝神專注,不過頃刻之間,她眼裏閃起的光很快又暗淡下去,臉上又恢複了漠然的平靜。香姑頹喪萬分,她感到絕望了,傷心地說:“魯家明明是存心要困死我二人,你就甘願讓他們擺布?”


    玉嬌龍默不吭聲。


    香姑突又惱忿起來:“這簡直是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魯家手段也太毒,難怪她要斷子絕孫!”


    玉嬌龍:“香姑,說話得有個分寸,哪能這樣咒罵!”


    香姑:“他們做都做得,我就說都說不得!你要守禮,你守禮去,我可不管。”


    玉嬌龍:“禮是要守的。這事與你無關,咎由我取,累你一同受罪,我心也時感不安,要怨,你就怨我好了。”


    香姑聽玉嬌龍這麽一說,心也軟了下來。隻是她還弄不明白,小姐為何能忍下這等欺侮?又何以能甘心於這樣的折磨?她更為不解的是:玉魯兩家被弄成這般境地,明明是錯在玉大人、魯翰林和魯老夫人,小姐偏要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拉,真不知她究竟錯在何處?難道當兒女的也象奴婢一樣,挨了板子還要叩頭謝打不成。香姑默默轉了轉念頭,又說道:“小姐也不要為我不安,我陪你來,就是來陪你受罪的。但我卻沒想到還要來陪你受這麽多窩囊氣!我一心一意跟隨你,就是為的不受氣。想起幾個月前跟隨春你闖州過縣的那些日子,你怕過誰來?你受過誰的氣?才幾個月,你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真叫我傷心。而今落在這生不生死不死的境地,明明錯不在你,你卻總把錯往自己身上拉,我就是不懂,就是怨你!”香姑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近情近理。


    一字一句都如石投井底,在玉嬌龍的心中激起陣陣浪波。


    玉嬌龍微微歎息一聲,移過身來,拉住香姑的手淒然說道:“香姑,你不知道,這是天譴難違,我隻有逆來順受。一切憂患都是由我而來,高老師的不辭而去,蔡九之死,高師娘的……失蹤,老夫人的病逝……以至魯翰林的夭折……我都難辭其咎,我不是怕誰,而是在順天由命。但願菩薩保佑,把災難降我一身,不再累及父兄,願已足矣。”


    香姑真沒想到小姐會說出這番話來,她感到驚異不已。房裏雖已因天晚而暗得看不清麵目,可她仍睜大了眼望著她。她心想:“小姐怎的變成了這等心性?”她對小姐所說的這番話,仍是聽得似懂非懂,特別是高老師的出走和蔡爺之死,關她何事?


    她談起他們為何顯得那樣傷心?香姑簡直如墜五裏霧中。她不以為然地說道:“若是別的女人落到這般境地,也隻有由命了。可你不是平常之輩,你有那麽好的本領,可以象男兒漢大丈夫那樣闖南走北,誰也奈你不何。人們常說‘退後一步自然寬’,你已無路可退,你是‘進前一步自然寬’,你隻須橫下心來,跨出一步,就萬事大吉了,何苦再受這樣的罪!”


    玉嬌龍:“苦難總會有個盡頭,熬熬再說。”


    香姑:“這飽不飽、饑不饑的日子怎熬啊!連我都快支撐不住了,你還能熬?虧了身子,一切便都完了。我正是為這樣,才想溜出府去買點食物迴來,不料竟受到這番辱!”


    玉嬌龍猶豫片刻:“我欲出府,有如房中信步一般。今晚我就去到大街,為你買些可口的食物迴來就是。”


    香姑感激而又委屈地說:“我想溜出府去,還不是為著你來,又不是為了自己嘴饞。”


    玉嬌龍:“我去也隻是為你,我是不能和你共享的。”


    香姑不解地:“這是為何?玉嬌龍:”我應順命守禮,我要無愧於心。“香姑:”既然小姐你都不用,也就不必去了。我倒不管你那什麽順呀守的,隻願和你同甘共苦。“


    二人不再說話了,隻緊緊相偎著,苦度這漫漫的長夜。


    日複一日,天氣已漸漸冷起來了。玉嬌龍益更顯得清瘦了些,香姑也失去了臉上的紅潤,主婢二人已成為相依為命的伴侶。一貫喜愛跑來跑去的香姑,現在已變得沉靜起來,整天無精打采,悶坐房中;玉嬌龍仍是那樣從容莊肅,毫無頹唐自棄之色。


    她仍每天清晨起床後,便到母親靈位前誦經,誦得那樣專注、虔誠。


    一天傍晚,魯府仆婦送來的竟是一碟冰涼的苜蓿和兩碗餿飯。玉嬌龍連箸都未動,獨自誦經去了,香姑勉強吃下半碗,終因難以下咽停下箸來。一會兒,仆婦來收碗筷,見到這般情景,也不禁搖頭歎息起來。她小聲自語般地說道:“真造孽,這日子教人怎過啊!”那仆婦臨走時還低低對玉嬌龍說了句:“等過些時候玉大人會來接你迴去的,眼前他也煩啊!”


    玉嬌龍已從仆婦的這句話裏,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料想家裏可能受到攻擊,父親目前正處於危難境地,那班嫉賢拓能的同僚必將乘機中傷傾軋;釣譽沽名的禦史也會捕風參奏。她思前慮後,認定他們雖未握得足以構罪的把柄,但鬧得滿城風雨,畢竟有損侯門聲威,甚至動搖父親的地位。玉嬌龍想到這一切都由她所招來,她真感疾首痛心,難過已極。


    香姑忍著饑餓,天剛黑便上床睡了。玉嬌龍默默坐到深夜。


    直至手足都已冰涼,才上床去。初冬的夜又冷又靜,房內房外聲息全無,能聽到的隻有香姑均勻的唿吸聲和她不時響起的幾聲轆轆腸鳴。玉嬌龍擁著香姑,不禁側然欲淚。


    正淒楚間,忽聽到房外傳來幾聲輕微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斷斷續續,幾步一停,顯得十分小心謹慎。玉嬌龍不由一驚,立即警覺起來,迅即從枕底抽出短劍,驀然一躍下床,閃身躲到門後,屏息注視著房外動靜。隻聽那腳步聲一直走到窗前便停住下來,接著又是幾聲輕微的刮磨聲響,窗門便被撥開了。隨著便見一個頭影出現在窗前。玉嬌龍凝神細辨,借著微微星光,看出了是個女人的頭影。隻見那頭影向房內探望片刻,隨即又伸手從窗口丟進一件東西,然後掩好窗門,轉身離去。玉嬌龍迅即閃到窗前,戳破窗紙,張目望去,見那身影正跳過走廊,向那邊牆角走去。玉嬌龍不禁大吃一驚,心想:這身影的姿態怎的這般熟悉,似曾在哪兒見到過來。她略一凝思,便猛然想起來了:“啊,是蔡幺妹!她來幹什麽?是善意還是尋仇?”玉嬌龍心裏布起一團疑雲。她想看看那丟進房來的竟是何物,可房裏卻是漆黑一片,又無燈亮,哪看得清。玉嬌龍猶豫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摸著的卻原是個布包。她將布包拾起放到桌上,解開索帶,立即使從布包裏散出一股鹵汁、酥點的香氣,玉嬌龍明白了,這是蔡幺妹特意送來的一包食物。她再用手一摸,裏麵除了她熟悉的一些紙盒紙包外,還另包有幾支蠟燭。玉嬌龍高興已極,忙敲起火石,點燃蠟燭,黑沉沉的房間裏,頓時變得一片光亮,使人突然從中感到了一片生機,一番春意。


    玉嬌龍借著燭光,仔細檢看布包,見裏麵除了大包小盒各色各樣的糖果糕點外,還有一隻熟羊腿和幾臠鹵牛肉,另還附有個紙卷在內。玉嬌龍打開紙卷一看,見第一行寫著:“為富不仁,為官不義。魯府所為,已盡探悉。薄禮一包,略表心意。”另行上款是“玉小姐、香姑笑納”,下落“患難夫妻敬白”六字。


    對著這包食物和這卷字條,玉嬌龍呆然沉思,心潮起伏。紙卷上既然明明寫著食物是給她和香姑二人,就再不能對蔡幺妹的用心亂加懷疑。她想到自己是蔡幺妹殺父的仇人,當時隻為了維護自己個人與玉府門第的聲名,迫於高師娘之威脅,一時失手,竟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使蔡幺妹成了孤女,幾致流落京城,自己對蔡幺妹是負罪深重的。而今天她不但不趁機尋仇落井下石,卻反而仇將恩報,前來雪中送炭。縱然是她目前還不知自己就是她殺父的仇人,卻隻能更增自己的愧疚。玉嬌龍對著這些食物,心情隻覺越來越更沉重,哪還能引起半點食欲。恰在這時,香姑從夢中發出陣陣囈語,似呻吟,又似唿餓。玉嬌龍抽身去至床前,輕輕將她喚醒。香姑剛睜開眼,突見滿屋亮光,她一翻身坐了起來,大張著一雙驚疑的眼睛,指著桌上的蠟燭問道:“哪來的蠟燭?”


    玉嬌龍把她拉到桌前,將適才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她,又順手把那包食物推到地麵前,說道:“香姑,快吃,不要辜負了你蔡姐和劉哥一片心意。”


    香姑聽得出神,滿麵驚喜,她肚內雖已餓得發慌,卻無心就去吃它。她愣了一會,不解地問道:“蔡姐劉哥怎會知道我們眼前所處的境況?”


    玉嬌龍:“劉泰保交遊廣,朋友多,自然容易探得。”


    香姑猛然抓住玉嬌龍的臂膀說道:“他們一定知道羅大哥的下落,你剛才為何不喊住蔡姐問問他的消息?”


    玉嬌龍那張久已木然的臉,竟又泛起一陣紅暈,她被香姑的厚意深情感動了。她又從香姑這一問裏,看到了她那過人的細心和機敏,也看到了一顆赤誠的心。她深情默默地望著香姑,過了許久才含糊應道:“我怎好問她?”


    香姑坦然說道:“哪天我能出得這鬼門關,便找蔡姐問問去。”


    玉嬌龍警覺地望著香姑,說道:“這事非同兒戲,你也是玉府裏的人,千萬別牽連進這場是非中去。”


    香姑動了動嘴唇,話到口邊又停住了。


    玉嬌龍順手拿起一個酥餅,遞到香姑嘴邊:“快吃吧,你一定餓壞了。”


    香姑偏過頭去,用手接過餅,迴遞給玉嬌龍:“你先吃。”


    玉嬌龍搖搖頭:“我吃不下,也不想吃。”


    香姑疑惑不解地望著玉嬌龍:“這是別人好意送來的,難道也犯了你那‘順’和‘守’的清規戒律?難道吃了也有愧於心?”


    玉嬌龍微微低下頭來:“香姑,我真的不想吃,我心裏難受。你吃,讓我看著你吃。


    這樣,我興許會好過些。“香姑:”你不吃,我也不吃。“


    玉嬌龍:“聽話,香姑。你快吃,讓我高興高興。”她說著,眼裏已噙滿了淚水。


    香姑雖然弄不清楚玉嬌龍不願享用這食物的原因,但她卻不忍再拂她意,隻勉強取食了一些糕餅,便假稱已經吃飽,收起布包,吹熄蠟燭,和玉嬌龍一同攜手上床睡去。


    過了幾天,突然下起雪來。初雪為縞,使得魯府庭院顯得更加蕭瑟。


    一天上午,玉嬌龍剛誦完經卷,突見房外花廳那邊,仆婢進進出出,顯得忙亂異常。


    玉嬌龍覺得情況有異,正驚詫間,忽見一個丫環匆匆朝房裏走來,她慌慌張張地向玉嬌龍稟報道:“少夫人,鐵貝勒王妃來看你來了,老夫人正在門外迎駕。”


    玉嬌龍大出意外,不覺驚異萬分。她素聞王妃為人孤傲寡合,京城眾多皇親權貴,不論壽慶功宴,她從不輕易枉駕一顧。


    自己雖曾蒙她相邀,到王府去拜見過她一次,可從此之後即無來往,不料她今天竟為何駕臨魯府來看望自己來了。玉嬌龍邊想邊到桌前對鏡整鬢理妝,香姑卻仍漫不經心地坐在床邊,拾弄她的發辮。玉嬌龍瞟了她一眼,說道:“王妃就要駕到,還不快把屋裏收拾一下。”


    香姑漠然道:“就這樣讓她看看,豈不更好!”


    玉嬌龍:“我並非掩窘,而是不願受人憫伶。”


    正在這時,魯老夫人陪同著王妃,後麵跟隨著一群仆婢進房來了。玉嬌龍迎上前去,正要下拜,王妃一把攙扶著她,直端端地注視了片刻,又從頭到腳將她打量一番,才啟口說道:“不見僅一年多,怎的竟清瘦如此?是否近來身體不適?”


    玉嬌龍微垂眼簾,謙恭地答道:“托王妃的福,嬌龍幸尚無恙。王妃玉體可安?”


    王妃笑了笑:“你看,我這不是挺好的嗎。”她又迴過身來看著魯老夫人問道:“聽說嬌龍戒葷減食,終日閉門誦經,這豈不成了苦行苦修!”


    魯老夫人尷尬萬分,嚅嚅答道:“她這也是出於一片孝心。”


    王妃不以為然地說道:“哪有這般孝法,這簡直是在自輝!”


    魯老夫人:“是的,是的,就請王妃開導開導好了。”說完,又忙上前去請王妃入座。


    王妃並未睬她,隻站在房中向四處打量一番後,搖搖頭,對玉嬌龍說道:“你也未免過於自苦,弄得這般簡陋。”


    魯老夫人站在一旁局促不安,手足無措;仆婢們環立門外,麵麵相覷。


    房裏一陣難堪的沉默以後,王妃對魯老夫人說道:“我特來和玉嬌龍閑敘,不敢久勞老夫人相陪,請迴房將息去吧!”


    魯老夫人隻得告退出房,率領著一幫仆婢各自進入內堂去了。王妃待她走後這才踱到床邊,拉著玉嬌龍並肩坐下,對她說道:“你的事兒我已略略聞聽到一些,前幾天德秀峰的妻子來,又從她口裏得知一些你目前的處境和近況。這魯府也是書香門第,行事怎這般背情悸理!我心不平,老惦著你,今天趁王爺出城到王莊選馬去了,特來看看你的。”


    玉嬌龍俯首默默地聽著。一瞬間,俞秀蓮那颯爽從容的英姿,那警智深沉的關切,以及蔡幺妹那顧盼自得、敏中帶稚的神情和身影,又不斷地閃現在她麵前。玉嬌龍心裏已經明白,德五嫂所知道自己目前所處境況,多半是俞秀蓮、蔡幺妹處得來,她們正是要通過德五嫂稟知王妃,希望能借王妃之力,把自己從苦境中解救出來;玉嬌龍心裏有如吹進一陣春風,感到融融暖意。


    王妃又說道:“昨天我命人去把你嫂嫂鸞英請來,已將你的情況告訴了她。”


    玉嬌龍微微一震,抬起頭來說道:“我自來到魯府,和家中音訊即已斷絕,也不知父兄近況如何了。”說罷,不禁淒然淚下。


    王妃猶豫片刻,說道:“也怨不得你父親兄嫂,他們也處在風雨飄搖之中,眼前也顧不上你了。”


    玉嬌龍大吃一驚,忙問道:“我父親兄嫂怎樣了?”


    王妃:“你父親正受朝廷查究,目前待罪在家。”


    玉嬌龍全身一震,頓覺整顆心直往下沉。她不禁迸出一聲苦痛的呻吟,仰頭唿道:“天啦!是嬌龍不孝,累及父親了!”


    王妃見玉嬌龍這般悲痛,心裏不禁惻然,但聽她把罪咎承於己身,又暗暗覺得奇怪,忙勸慰她道:“這乃飛來橫禍,怨你不得,你也不必過於傷痛。罪魁禍首還是那肇事兇漢,隻須將他捉拿歸案,滿天雲霧都會散的。”


    玉嬌龍:“這事與我父何幹?竟至受累如此?”


    王妃感慨地:“宦途險惡,無風尚可起浪,何況這事本也蹊蹺。”接著,就把玉嬌龍家裏因兇漢肇禍而受到的牽連告訴了她:原來那日自那漢子在大街上截攔花轎後,很快就流言四播,鬧得滿城風雨。對那漢子頗多猜測;對他為何攔轎,更是捕風捉影,編出許多驚世駭俗的奇聞怪事。這些流言蜚語,本已有損玉府聲名,使玉大人處於不利境地,不想那漢子又夜闖魯府,驚死了魯翰林。這一來,就弄得京城顯貴人人自危,震動朝野。翰林院一時激憤,借時得近禦之機,立即將此事奏聞皇上。皇上十分震怒,當即傳詔九門提督,限期將兇漢捉拿歸案。提督衙署火急緝騎四出,各道設卡,九門立哨,挨戶搜查,沿途追捕。不想忙了半月,卻是蹤影不見,線索毫無。玉大人正在坐臥不安之際,京城中又遍播流言,傳言那兇漢乃是兩年前橫行西疆的馬賊魁首半天雲,因慕玉嬌龍美貌,特潛來京城奪取玉嬌龍的。還傳說他從西疆帶來許多賊黨,散在京畿一帶,以作接應。恰在這時,伊犁駐軍將軍田項奉調迴京來了。田項原是玉大人副將,他在西疆時曾因擅殺邊民受到玉大人斥責,一直耿耿在心。這次迴京,他借陛見麵聖之機,羅織一些罪名,參奏玉瑞“治軍不嚴,沽名廢律”,以致“馬賊猖獗,橫行無忌”;又說玉瑞在奉命對馬賊進行征剿中,“折將損兵,迭遭挫辱”,而他在表奏朝廷時。卻“文過飾非,養癰遺患”;還說此番在京城行兇肇事的兇漢,紛傳即係西疆賊魁羅小虎,雖然“傳聞無據”,卻也“事有可疑”,應嚴飭玉瑞速將兇漢緝拿審究,即可“真相大白”。皇上聞奏,一怒之下便欲將玉瑞交刑部問罪。但因田項所奏各節,涉及軍機,多虧軍機大臣深知玉瑞為人一向剛正謹嚴,又是忠烈之後,在皇上陛前極力保奏;鐵貝勒王爺也代為說項,才議他一個“待罪候處”,並將田項所參各款,命鐵貝勒王爺查究。


    王妃將玉大人所遭這段變故對玉嬌龍講了以後,又麵帶憂色地說:“眼下皇上已命田項暫攝九門提督衙署事。田項正在加緊捉拿那肇事兇漢,這事尚未了結。所傳兇漢即賊魁羅小虎若全屬子虛,倒無大礙,若果然是他,一旦拿獲,禍將不測!”


    玉嬌龍邊聽著,心裏邊煎熬著,她已感到有些無法自持了。


    她對父親的處境、心情,充滿了揪心的憂念;對羅小虎則縈絞著一種複雜的情意,是切齒的恨,又是戰栗的懸念;是對他魯莽的憎惡,又是對他壯勇的傾愛。當然,於家於己她都默禱羅小虎能平安無事。


    王妃一直關切地注視著玉嬌龍,見她久久木然不語,又似有心又似無心地安慰她道:“好馬總難馴,易馴的就不是好馬;若真是羅小虎他們就捉不住,捉住的就不會是羅小虎。”


    玉嬌龍不覺一怔,但她卻並未抬起頭來,對王妃的這兩句話,隻漠然置之。她想:“以王妃的身分地位,怎會說出這等話來!莫非她對羅小虎的行為蹤跡已有所知?”她一轉念間,抬頭問王妃道:“王妃見到我嫂嫂,她可曾說及家中近況?”


    王妃:“鸞英最心疼你,對你惦念萬分。我將你目前境況告訴她後,竟把她哭成淚人一般。她說,等你父親心情稍好後,便來接你迴去。”


    玉嬌龍想起鸞英平時對她種種體貼、疼愛,也不禁流下淚來。


    王妃不願過多引起玉嬌龍的傷悲,忙又把話岔開,聊了一些王府裏生活起居以及她幼年時的往事。快近中午,王妃命香姑傳話出去,叫備好車馬,她要起駕迴府了。


    臨行時,王妃站起身來,眼含笑意,麵露得色地對玉嬌龍說:“我從小愛馬,近來卻遇上兩件稱心事:一件是我於幾月前從一蒙古馬販手裏買來一匹通身雪白的好馬,矯健極了,王爺給它取名‘白龍駒’;一件是月餘前又由那蒙古馬販給府裏引來一名馴馬手,彪悍異常,無論多野烈的馬,一遇上他,立即馴服下來。今天王爺又高高興興帶上他到王莊馴馬去了。”


    玉嬌龍心中驀然一動,眼裏閃過一絲驚喜的光輝。她忙鎮下神來,隻將身子微微一欠,說了聲“恭喜王妃”,便不再多問什麽了。


    魯老夫人聞報王妃即將起駕的消息,早已率領著一幹仆婢恭候房外,一直把她送出府門,佇候著車駕已經去遠,才迴到府裏。


    玉嬌龍自從王妃來魯府看過她以後,境況有所改變,每日三餐送來的飲食可口了些,日常用具以及燈油茶水,也按時送來了;仆婢們的放肆行徑有所收斂。魯府上下人等,對玉嬌龍的態度已由惡若蛇蠍變成了敬而遠之。而她還是和往日一樣的蕭疏、孤獨。


    日子一天天在寂寞和憂慮中度過,眼看已快過年了,更加深了玉嬌龍對親人的思念。


    父親的處境、心情,兄嫂的起居,動止,以及羅小虎的下落、安危,這一切都使玉嬌龍魂牽夢繞,日夜縈懷。


    一日,玉嬌龍正在枯坐神馳,香姑氣喘籲籲地跑來報說:“小姐,少夫人過府來了,現正在堂上和魯老夫人敘話。”


    玉嬌龍又驚又喜,頓覺心頭一熱,眼裏立即包滿了淚水。忙問道:“你可是親眼看見?”


    香姑:“我聽魯府的人說了,也不敢信,便親自去看看,果在堂上。”


    玉嬌龍一陣驚喜之後,又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情怯。這種情怯是她從未有過的。她呆立房中,顯得神情茫然。


    香姑奇怪地望著她,又細聲說道:“她和魯老夫人談過話,準要來看你的。”


    香姑這話,使玉嬌龍心頭有如受刺一般,她淡淡地說道:“隨她。”


    香姑嘟著嘴,不再吭聲了。


    一會兒,鸞英來了。她一跨進房門,叫了聲“妹妹”,便撲到玉嬌龍身邊,拉著她的手傷心痛哭起來。玉嬌龍卻木然不動,隻冷冷地望著她。鸞英哭得傷心極了,從她那一聲聲嗚咽和一陣陣抽泣中,傾注了她蘊蓄在心裏的對玉嬌龍最深切的同情,和最深沉的憐愛。


    站在旁邊的香姑,亦被感動得泣不成聲。


    房裏除了一陣陣淒楚的哭泣聲外,便沒有任何聲息。


    鸞英一直哭了許久,才哽咽著對玉嬌龍說道:“妹妹,我沒料到,竟讓你受了這麽多的苦!”


    玉嬌龍沒吭聲。


    鸞英又說道:“我今天是特來接你迴去的。”


    玉嬌龍仍然是一聲不響,木然地站在那兒。


    鸞英:“妹妹,你快收拾收拾,車子在外麵等著的呢。”


    玉嬌龍這才冷冷地說道:“我命已如此,還迴去則甚!”


    鸞英和香姑被玉嬌龍這冷漠的神情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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