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化已是深秋。玉夫人帶著玉嬌龍,高師娘、香姑以及仆婢數人起程迴京,一路曉行夜宿,沿途自有地方官迎送接待,安排車轎,照顧食宿,減去許多煩勞,一切倒也方便。玉夫人一向心性恬靜,沿途對地方官員的繁禮宴請一概辭謝,卻也省了許多勞頓。


    高師娘上次在迪化驛館花園長樓上因欲挾製玉嬌龍,步步進逼,結果被玉嬌龍略顯身手,反將其製服。從此以後,高師娘心裏已經完全明白,她自己那點武藝遠非玉嬌龍敵手,一旦激怒於她,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自己置於死地。高師娘記起高雲鶴在烏蘇臨出走前曾斷斷續續地對她說過的一些話來:“一個宦門閨秀,什麽名字不好取,偏偏取個‘龍’來!‘神龍不見首尾’,人若似龍,其性不測;女子名‘龍’,我看,就是不祥之兆!……”


    “你在江湖作惡太多,陝西積案發了,今後務要革麵洗心,藏身帥府,借玉大人蔭庇,方保得個善終。玉夫人心地慈厚,定能容你;玉嬌龍心細如發,剛柔莫辨,喜怒不測,你在她麵前,務宜小心謹慎。……”


    “前番書房突然失火,你曾疑是嬌龍所為,我一直未敢相信;現在看來,你確疑得有理。隻是那本《秘傳拳劍全書》,不知她是不是偷偷繪藏了副本。如她果然繪有副本,則這條‘龍’,就難製了!……”


    “半天雲就是羅虎,八年前我曾收留過他,對他有過小恩。這事玉嬌龍似已知道,真真令人不解!……”


    高雲鶴的這些話,當時並非在一日裏同時說出,高師娘雖然聽在心裏,也感新奇,但卻並未十分在意。及至高雲鶴不告而別,飄然出走後,她才明白過來。原來高雲鶴的那些話,都是對她的忠告遺言。同時也隱隱流露出他的出走乃為勢所迫,而且似與玉嬌龍有關。這在高師娘的心裏,卻激起一股無名的怨恨,她存心要和玉嬌龍較量一番,讓她知道一下碧眼狐耿六娘的厲害,今後好服服貼貼聽她指使,作為她的護身符咒。哪裏料到,才一較量,就真如逆了龍鱗,自己忽地便被攫於利爪之下。高師娘才又想起高雲鶴的那些話來,心裏不由不佩服高秀才不愧是讀書人,確比自己有眼光,有見識。從此以後,盡管高師娘心中對玉嬌龍的積怨仍然未消,但在玉嬌龍的威懾之下,她不得不低眉承迎,強顏恭順。玉嬌龍則和平日一般,以禮相待,與她親而不近。


    高師娘本來是個嘴巴閉不住、眼睛停不住、耳朵關不住的人,在烏蘇帥府時,經常從上房竄到下房,最愛湊熱鬧的了。這次迴京,一路上她總是深居簡出,不論住在衙署還是客舍,都很少在人前露麵。這個小小的異常變化,卻被香姑留意到了。一天,香姑對玉小姐說:“高師娘一下變拘謹了,好像有心事。”


    玉小姐說:“想是為高老師出走心裏難過。”


    香姑搖搖頭,說:“不知高老師與高師娘是怎麽湊成夫妻的?我看他們並不恩愛。”


    玉小姐說:“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麽,休再胡說!”香姑一嘟嘴,走開了。


    進入嘉峪關後,很快便到肅州。肅州參將吳超,原是玉帥部將,這次玉夫人迴京路過肅州,特別盛情接待,事先即將自己府內廳房騰出,將玉夫人和玉小姐以及一幹仆婢迎到府中住下,強留數日,殷勤款待。


    一日,高師娘從玉夫人房裏出來,繞過迴廊,打從玉小姐房前經過,見玉小姐房中紗窗半掩,房門未閉。高師娘側身窗外,偷偷往房裏望去,見玉嬌龍和衣側臥床上,以手作肱,臉麵向著床壁;左手斜墜床沿,有一卷書墜落地上。從玉嬌龍的臥式以及房內的情景看來,高帥娘認定玉嬌龍因看書困倦,不覺釋手落書,並已酣然入睡。她再注視落在床前地下的那卷書,也是厚厚一冊綾麵線裝,似與她從啞巴囊內搜得那本一般模樣。


    她心裏怦然一動,想起高雲鶴失書時那般懊喪的情景,以及後來又曾說過她如果得了此書則就難製的話來。高師娘心裏盤算:隻要取迴這書,便如拔掉她的牙爪。於是便忙走到門邊,輕輕挑開門簾,閃身進入房內,然後屏息靜氣,躡腳走到床前,停了一停,見玉嬌龍一動不動,唿吸均勻,當她判準玉嬌龍確已熟睡之後,才小心翼翼地俯身下去,拾書在手。就在她剛一埋頭拾書的這一瞬間,耳邊猛然響起一聲冷厲的唿喝:“你想幹啥?”這聲唿喝聲音雖小,卻如平地一聲雷起,高師娘全身汗毛頓時炸開,剛拾起的書也失手落地。她猛一抬頭,射來的卻是一雙寒光閃閃有如利劍的眼光。高師娘嚇得而色發白,忙向後閃退兩步,運氣凝神,停了片刻,方才稍稍鎮定下來,勉強笑了笑,說:“我看你的書落在床下了,特來給你拾書的。”


    玉嬌龍不答話,仍緊緊注視著她。過了一會,才淡淡地說:“就煩勞高師娘拾起代我送還到書架上去吧!”說完,她又倦意濃濃地翻過身去,不再理會高師娘了。


    高師娘出得門來,身上已是滿身冷汗。使她最吃驚的還並不是玉嬌龍那猛然一喝,而是當她退後兩步,已稍稍鎮靜下來時,才發覺就在她俯身埋頭的那一瞬間,玉嬌龍整個向內側臥的身子竟已翻轉過來,而她卻連半點動靜都未感到,可見其身手之快,舉動之輕,真令她難以想象。高師娘驚怖之餘,心想:今天幸好自己並無其他舉動,不然定將毀在她的手裏了。看來,那卷書也不過是房主人原來架上之物,高師娘深悔自己不該冒失。


    車馬進入陝西境內,高師娘益更顯得心魂不定,停宿起程,上車下車,她總是兩目遊離不定,神情異樣緊張。她本是與香姑同坐一車,一路上,每到城鎮熱鬧之處,香姑總愛撥開車簾向外張望,高師娘則有時推說怕風,埋怨香姑不該讓她受涼;有時則一本正經的教訓香姑,說她不識羞,不懂規矩。


    停宿時,香姑在玉小姐麵前抱怨說:“高師娘一路嚕蘇,我看她是怕見人,不知心裏裝著個什麽鬼?”


    玉嬌龍沉思片刻,對香姑說:“明日請高師娘換坐我車,我去與你同坐,也好看看景色,解解旅途煩悶。”


    第二天,玉嬌龍果然將輕車讓與高師娘乘坐,她自己則坐到香姑車上。


    玉嬌龍今天穿得十分樸素,布衣布裙,發髻鬢邊也隻綴戴三兩件銀質珠飾。她上車後,挨著香姑坐定,從袖中取出青絲綢帕人幅,將它纏裹頭上,用纏餘的一段圍住口鼻,隻露出一對眼睛。


    這樣打扮,一眼望去,就難以認出她是小姐來了。一路上,任香姑將車簾高高卷起,盡情賞覽沿途景色。兩人指點關山,讚歎長城,議談習俗,不論是路旁房舍,還是行人裝束,一切都感新奇,入目皆成妙趣,陣陣竊語低笑,頓覺困寂都消,一任道路漫漫,一任馬蹄噠噠。


    不過幾天光景,車馬便已穿過陝西進入了山西地界。高師娘緊張的神情才逐漸平緩下來。一夜,高師娘來到玉嬌龍房中,逡巡一會,見香姑不在,帶著幾分虔誠地神態說:“小姐你好比孔明,我好比孟獲,從今往後,我服了。”


    玉嬌龍莞爾一笑:“果真?”


    高師娘略帶沮喪地說:“真的,我是不得不服。”


    玉嬌龍點點頭,說:“京城是帝都,不比江湖,出不得半點參差,你休忘了隨高老師來到我家的本意。”


    高師娘聽了玉嬌龍這話,不禁打了個寒戰,不再答腔,隻向玉嬌龍深深一萬福,退出房門去了。


    玉嬌龍與高師娘換車的事,已被玉夫人知道。玉夫人將玉嬌龍喚到麵前訓誡她說:“中原不比西疆,禮義至為重要;我家世代簪纓,一舉一動那容失禮。你乃千金小姐,競去與仆婢同車,成何體統!”


    玉嬌龍低著頭,恭恭順順地聆聽玉母訓誡。像這樣的訓誡,自從進入玉門關後,便一天比一天增多起來。玉母好像突然變得愛挑剔了,對玉嬌龍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乃至衣著佩飾,也都特別留心,經常指指點點,評長論短,喋喋不休。玉嬌龍覺得越往東走,越近京畿,身心越不自在,似乎有根無形的長繩,在一圈緊一圈地束縛著她,以致使她對京城繁華的向往也變得迷惘起來。


    車馬進入河北,在離張家口三十餘裏的途中,忽然飛起大雪來了。一時間,天蒼地茫,四野蕭疏,雪花飛舞,路斷人稀。適路旁有座孤零零的古廟。廟前有幾株高大的古柏,廟後是一片棗林,廟旁是一座黃土山岡,岡上有棵巨大的枯樹,迎著風雪,光禿禿地立在那兒,給人以一種既孤零而又巍然不屈的感覺。玉夫人命停車歇歇,等風雪稍停後再走。車馬在廟門前停了下來。玉夫人由幾個隨身仆婢攙扶著進入廟裏去了。玉嬌龍帶著香姑跟在高師娘後麵,剛進廟門,猛見右廊階沿上拴著一匹高大的黑馬。好眼熟的馬呀!王嬌龍頓時感到一陣潮湧,似乎滿心的血都沸騰起來。她向左右張望一下,上殿兩廊都是靜靜的,並無一個人影。隻見由左廊角的耳房內閃出一個老態龍鍾的香火,張惶失措地把玉夫人迎了進去。玉嬌龍情不自禁地扔開香姑,徑向黑馬走去。


    那匹黑馬似乎也通人性,見玉嬌龍向它走來,一對眼睛迎視著她,不住地點頭擺尾,又不住地刨蹄,顯出十分高興的樣子。玉嬌龍徑直走到黑馬身旁,用手拍拍它的脖子,在它耳邊輕輕他說:“黑馬,久違!”黑馬也好像真聽懂了她話似的,不停地用它的腮來挨察著她,它毫無顧忌流露出來的那種依戀與親熱之情,使玉嬌龍深深感動,她再也無法自持,情也難於自禁了,隻緊緊地偎抱著馬頭,嘴裏喃喃的在唿喚著一個人的名字,兩顆大大的眼淚滾出眼簾。


    高師娘站在遠遠地呆視著,心裏亦已經明白幾分了。香姑睜大著窄眼睛,迷惑不解地時而看看玉小姐,時而又看看高師娘。當她看到玉小姐緊抱馬頭,閉上雙眼,流下眼淚來時,更是驚呆了。


    她扯扯高師娘的袖子問道:“小姐怎麽啦?”


    高師娘說:“你小姐最愛馬,對馬有情。”


    香姑這才釋然地打趣說:“小姐對馬都這樣,將來有了姑老爺就更不開交了。”


    高師娘有意無意他說:“依我看,她是把馬當人了。”


    香姑不懂她的話,隻白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麽。


    玉夫人叫仆婢來催玉小姐進房避風,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大黑馬,同高師娘、香姑進到耳房。


    耳房裏十分雜亂,老香火在屋角裏生了一堆柴火,弄得滿屋是煙。玉嬌龍神魂不定地坐了會兒,推說柴煙嗆得難受,獨個兒走出耳房去了。過了一會才又迴到房裏,悵然若失地坐在一旁。


    高師娘若不在意地向老香火打聽道:“廊下那匹大黑馬真駿,不知是誰人的坐騎?”


    老香火說:“一位過路漢子的腳力。那漢子也和那馬一般壯。”


    玉嬌龍迴頭把臉向著門外,但卻在聚精凝神地聽著。


    高師娘又問:“那位漢子呢?”


    老香火:“到棗林後麵店子裏打酒去了。”


    高師娘:“那漢子是個什麽樣人?平常人哪有這等餉馬!”


    老香火:“他自稱從關外來,要到冀南去辦點私事。看樣子像個軍爺,很豪爽。”


    高師娘又接過話說:“這位夫人和這位小姐乃是西疆邊帥玉大人的寶眷。那位漢子若果是關外軍漢,多半是玉大人轄下的人了。”


    高師娘還想說點什麽,玉夫人忙止住她說:“一個過路漢子誰知他的底細,高師娘何用說及這些。”


    正在這時,外麵家人來報風雪已停,催促夫人上路。


    玉嬌龍出來經過廊前時,那黑馬一看見她,又是昂首,又是刨蹄,轉來轉去,勢欲掙斷韁繩奔跑過來。玉嬌龍也是一步一迴首,不勝依依。高師娘來到玉小姐身旁,低聲對她說:“玉小姐,那馬好仔認識你?!”玉嬌龍淒然地一笑,略略點了點頭。高師娘眼裏沒有敵意,玉嬌龍臉上也無怒容。


    車馬又出發了,在積雪漫漫的古道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車跡蹄痕。


    約莫行了半裏之遙,玉嬌龍忽然聽到後麵遠遠處地傳來一聲馬的長長的嘶鳴,接著,又隱隱傳來陣陣斷斷續續的歌聲。“天蒼蒼……野茫茫……無端奇禍……起蕭牆……”


    歌聲在白茫茫的曠野裏迴蕩,顯得更加悲涼。玉嬌龍整個心都張開來裝進這一聲聲的唿喚。她探出半個身子迴頭望去,見後麵已經顯得遙遠的土岡上,就在那棵巨大的枯樹旁邊,一匹雄壯的黑馬昂然而立,馬背上騎著一個披羊皮的身影,那身影還是那樣的壯實,還是那樣的偉岸。玉嬌龍似乎還看到了那張異常英俊的麵孔和那雙含著嘲諷神色的眼睛。


    她真想象前些日子在沙漠中那般,跨出車門,縱上馬背,斬斷轅索,向土岡上那匹黑馬馳去。可她看了眼緊跟在後麵那輛莊嚴華貴的馬車,耳邊立即響起了“非禮勿聽,非禮勿視”,“行不動裙,笑不露銀”等一連串的訓海,特別是那天晚上關於高師娘“失足”


    墜樓的喻歎,她心裏一陣悚然、身上那一圈圈無形的繩索也似乎在收緊。玉嬌龍輕輕哀歎了聲,土岡、馬影頓時變得模糊起來。她縮迴車去,端然坐著,一任眼淚珠滾水滴濕透衣衫,她卻緊咬住唇,不讓一聲哼吐出來。


    過了張家口,一路無話。玉夫人一行老少終於在大年年底之前到達京城家下。


    玉帥在京府第,坐落在城南虎幄街南端,原是前朝一家王府舊第。因玉帥的父親玉紹廷總兵為王事戰死,皇上念其忠勇,除恩賜玉帥蔭襲侯爵外,並將這座府第賞賜給他。


    府第占地頗廣,樓台亭閣,雕欄玉砌;古柏花樹,枝葉扶疏;前廳內院,曲徑迴連。


    玉帥出鎮西疆,偌大一座府第僅留下玉嬌龍的哥哥玉璣和嫂嫂張鸞英居住。整座府第雖然幽深壯麗,卻顯得冷冷清清。真是庭院空階寂寂,花園草木荒蕪,雖處京華鬧市,卻如置身幽穀。玉夫人已離家十年,今日來歸,觸景生清,不免有些感慨。玉嬌龍離家時年紀尚小,記憶已覺依稀,今見府內這般寬廣清靜,正中心意,暗暗高興。高師娘喜它氣象威嚴,有如躲進崖洞。香姑驚其陳設豪麗,好似來到天上。總之,各人誌趣不同,感受也就不一。


    再說王嬌龍的哥哥玉璣,字懷壁,年已三十,比玉嬌龍年長一十三歲。就在玉帥出京那年,參加會試中了進士,後經朝考,得點翰林,任翰林院編修,以後又任過吏部主事,一年前已出任滄州州官去了。少夫人張氏亦隨任去到滄州,因得知玉母已從西疆起程迴京,於半月前特從滄州趕迴料理迎候。張鸞英是世家出身,知書識禮,性情溫厚。


    她在玉母麵前,亦能順意承歡,克盡孝道。因此,很受王母寵愛。這次婆媳重聚,自有一番悲歡。鸞英在府第門前拜迎玉母時,見姿婆頷上皺紋增了許多,兩鬢已變霜白,心裏一陣酸楚,不覺淒然淚下。玉母將她扶起,見媳婦雖仍不減當年豐豔,畢竟已屬中年,至今尚無生育,也憐憫起她來,心裏也是難過。玉母與鸞英正敘話間,玉嬌龍已來到鸞英身旁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嫂嫂”,同時給她深深一禮。鸞英頓感眼前一亮,恍如一隻彩鳳飛來。她先是一怔,接著又是一驚,呆立一瞬,當她迴過神來,認出這就是嬌龍妹妹時,也忘了還禮,便忙把她拉住,仔細打量一番,不禁嘖嘖稱讚道:“妹妹,十年不見,你竟長得這般標致,京中姐妹簡直沒有人肯和你並坐的了。”


    玉嬌龍羞紅著臉嫣然一笑說:“嫂嫂休誇。小妹久處邊陲,不諳京城禮俗,還望嫂嫂多加指教。”鸞英客套兩句後,又把玉嬌龍看了一番,心想:都說西疆荒漠,不知是何靈氣,竟使嬌龍長出這等人才!雍容而無脂粉氣,嬌豔而無柔媚態。言談動止,但覺其神情慧秀,眉目含英,鸞英想盡各種名花,都覺無可與她倫比。她突然想起《崔鶯鶯傳》中對“天生尤物”的慨歎那段話來。她想:“嬌龍妹也許就是書中所稱的‘夭生尤物’吧!”但她馬上又自悔比喻失當,暗暗自愧自責起來。


    玉母居住的正房,鸞英早已打掃布置得停停當當,除臥室、客堂以及接見仆婢們的督勤房外,還專門給玉母布置了一間清靜的佛堂,以便玉母一早一晚進香誦經。


    玉嬌龍的臥房本安頓在玉母臥室左側的樓上,玉嬌龍推說自己好靜,嫌這裏仆婢太多,願隻帶著香姑到花園後麵另一小樓居住。玉母奈何她不得,也就應允了。隻是說單去香姑一人她不放心,一定要高師娘也住過去。王嬌龍心裏雖然不願,也不便強辭,終於還是答應了。


    這座小樓在花園後麵,與玉母居住的正房相隔百步,原是玉嬌龍的哥哥玉璣讀書之處,樓下分正廳側廳,正廳乃玉璣每日向老師聆教受業之地,側廳一作者師休息之用,一為玉璣朗讀之所。樓上亦分三間,中為藏書所在,兩旁乃老師和玉璣臥室。小樓布置得極為雅致,正廳側廳,壁上掛滿名人字畫。樓上配有走廊,可以觀賞花園景色。玉嬌龍讓高師娘住在樓下側廳內,她和香姑住在樓上。她對高師娘說:“有什麽事要煩你的,我自會下來找你。”高師娘當然明白她的意思,連連點頭應是。她又對香姑說:“每早每晚我到花園信步,你休跟來,也不得讓人前來窺探。”


    香姑心性乖巧,知小姐是暗指高師娘,也不說破,隻應了聲:“小姐放心,我就守在廳前等你迴來。”


    玉嬌龍把一切安頓好後,便已是新年。玉府在京親故聞知玉夫人迴京,都紛紛趁新年之機前來探望,自有一番鬧熱。那些親故的女眷們,隻要得見玉嬌龍的,對於她的天生麗質和她那獨特的豐姿,無不驚歎傾羨,交口稱讚不已。那般富貴人家的女眷們,整天閑著無事做,最愛研裝究飾、評頭品足、說美道醜的了。王嬌龍貌美的聲名,有如丹桂飄香,很快就吹遍京城內的朱閣繡樓,以致那些與玉府非親非故的大家大眷,都以得與玉嬌龍一見為榮。當然,也有一些平時顧影自憐,自許西施而又心懷狹妒的女子,一聽別人稱讚玉嬌龍,心裏總覺不是滋味,有心要和她一比姣豔。當她們打聽到玉嬌龍將去哪家作客時,便千方百計找個借口趕了前去。可歎的是,她們不比還好,也還不失是一隻被人稱羨的金雞,一比之下,就猶如金雞飛到了鳳凰身邊,不覺黯然失色,結果是一個個羞紅了臉,迴去後還悵然若失多天。


    玉嬌龍貌美也傳到鐵貝勒王爺的王妃耳朵裏去了。王妃半信半疑,也想看個究竟,便以洗塵為名,派人送去請帖一張,邀請玉夫人偕玉嬌龍去王府赴宴。


    鐵貝勤王爺與玉帥原也有過一些交往,玉夫人亦因拜祝之類的禮尚往來,也曾多次去過王府。因此,對於王妃的邀請,並不感到意外,使迴複來人,欣然應允了。


    王妃原?臼敲曬乓磺淄醯呐兒,十三年前,蒙古5內亂,親王為叛部所殺5筆蓖蹂年僅十六歲。後朝19鐵貝勒王爺監軍前去蒙古進行鎮撫,內亂很快得以平1t諞淮穩馬會上,王妃騎著親王留下的二匹駿馬出場參加比賽,全靠馬的神駿和她騎術的精湛,把眾騎遠遠拋在後麵,奪得花紅舚頡m躋愛她19私∷,憐她失恃無依,便7迴京,將她10王妃u饌蹂生得也還俊秀,隻是譶楦罩保平時不甚講究修飾,亦不甚18匭〗凇?br />


    但對王爺卻十分體貼敬重,每遇王爺因外事有不如意時,她都能勸言排解,因此頗得王爺歡心。她對家人亦很寬厚,奴仆中每有過失,她在王爺麵前總是盡力袒隱,因此,王府中上下人等對她亦很敬戴。


    王妃自隨王爺進京後,一切也都稱心適意,唯一使她不樂的,就是對故土的思念。


    每當她想起塞外,那無邊的草原,那圓圓的氈房,那遊動的馬群,一齊浮上她的心頭,令她潸然淚下。


    王妃下帖邀請玉夫人母女過府飲宴,除了她出於好奇想看看玉嬌龍究竟有多美外,還出於另外一點隻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原因,那就是她聽說玉嬌龍剛從西疆迴京,西疆雖和蒙古相距甚遠、畢竟同是塞外,她想聽王嬌龍談談塞外風光,從她身上感到一些草原的氣息,以聊慰自己的鄉思。


    到了赴宴那天,玉嬌龍推說頭悶,不想前去。玉母正在為難,鸞英進房來了。閑談間,她談及王記的來曆和身世,特別是當她談到王妃的騎術京中無人不誇時,玉嬌龍的心動了,她不禁好奇地問:“京城哪有地方能容得一個女人馳馬?”


    鸞英說:“王爺府中就有一條馬道,繞著花園,足足有三四裏長。”


    玉嬌龍又問:“王爺專為王妃修的?”


    鸞英道:“王爺自己也愛騎馬,他有一匹赤龍駒,就是王爺府中有名的二寶之一。”


    玉嬌龍:“二寶?!還有一寶又是什麽呢?”


    鸞英:“是柄劍。聽說是百煉精鋼所鑄,能削鐵如泥。”


    玉嬌龍一下就想起羅小虎那把短刀來。他就是憑了那把寶刀橫行沙漠,自己和他交手時就嚐過那把寶刀的厲害。她又想:“要是自己也能有王爺那樣一柄劍,憑著自己從《秘傳拳劍全書》上學到的劍法,定可橫行天下了。”玉嬌龍正想著,玉母在旁答話說:“聽說十一二年前王爺曾將那柄劍贈給一個名叫李慕白的,後來那姓李的又還給王爺了。”


    玉嬌龍一聽玉母提到李慕白這個名字,心裏頓吃一驚,覺得耳熟。她想了片刻,忽然想起來了:就在八、九個月以前,當高老師帶著高師娘去到烏蘇的那天晚上,她隱在窗外就曾聽高師娘談起過這人的名字。她還記起了高師娘當時說的“為了那個死啞巴,李慕白也在追蹤我……”那幾句話來。玉嬌龍越感驚奇了。她又問玉母道:“李慕白是個什麽人?那麽好的劍王爺既然贈給他了,他又為何要送還給王爺呢?”


    玉母白了她一眼,說:“你一個女兒家問這些何用?”


    玉嬌龍帶嬌地說:“我頭悶,聽聽奇聞也許可以解一解。母親,你告訴了我,我就陪你去王府。”


    玉母高興了,說:“聽你父親說,李慕白是位義士。他將寶劍送還王爺,是表示他寧憑藝高製敵,不恃器利勝人。”


    王嬌龍聽後,心裏不由感到一陣肅然和內愧。


    在玉母的催促下,玉嬌龍換了一身淡淡肉紅色邊繡玉綠海棠的衣裙,略勻脂粉,帶著香姑,隨玉母乘車到王府去了。


    王府門前,一旁停放馬車,一旁安頓便轎,輛靠輛,乘挨乘,停放了長長兩排,已經顯出今日宴會氣派。玉母和玉嬌龍的馬車剛一停下,一班早已迎候在府門前麵的丫環仆婦趕忙上前,掛車簾的拴車簾,攙扶的攙扶,把玉夫人母女簇擁進去。進入後堂,裏麵早已坐定了許多女眷,玉夫人舉目一看,大多是年輕的太太小姐,且多是早就認識了的。眾人見玉夫人帶著玉嬌龍來到,都爭著上前請安見禮。有些不認識的,則一個勁地瞅著玉嬌龍,將她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反反複複打量幾番。堂內眾女眷雖都三三兩兩各坐一起在寒暄敘話,但玉嬌龍卻感到有無數道目光在她身上繞來繞去。她心想:“我身上又沒有多長個什麽,有啥招她們看的?!沒想到京城閨秀卻這般眼薄!”她也不去理睬她們,隻端坐一旁,凝然不動。


    一會兒,王妃出堂來了。眾女眷趕忙起身迎接,一齊躬身施禮後,一個個肅立一旁。


    王妃徑直走到玉夫人麵前,略略寒喧慰勞幾句後,便指著玉嬌龍問玉夫人道:“這位可是嬌龍?”玉夫人一邊稱是一邊命玉嬌龍過來給王妃重新見禮。王妃一把拉住玉嬌龍雙手,把她看了一會,迴頭對玉夫人說:“嬌龍容貌真可稱得上是一朵名花!王府花園內所種名花不下百種,仍都不能與嬌龍相比,我幼年時曾聽父王說過,天山雪蓮,秀裏含英,婀娜中有剛健意,我今天才看到了父王所說的天山雪蓮。”


    一時間,後堂內到處是一陣陣讚歎聲和竊竊私語聲。


    王妃叫玉嬌龍坐在她身旁,不時向她問話,玉嬌龍微俯著頭,有問必答,不慢不浮,不卑不亢,容態溫順,深得王妃歡心。


    當王妃問明玉嬌龍年齡剛滿十七歲時,她若有所觸地拉著玉嬌龍的手,又將她細細審視一會,略帶感傷他說道:“我也有個妹妹,長得也有些像你,她如尚在,也正好十七歲了。”


    王嬌龍好奇地望著王妃不便深問,眼裏充滿了困惑。


    王妃淒然一笑,又說道:“我那妹妹,乃是我叔父的女兒,因她尚在繈褓中時,即喜聽駝鈴,大家都稱她‘駝鈴公主’,內亂時,我父王和叔父均死於叛部之手,妹妹亦在叛亂中失散了。當時,她年僅四歲。”


    玉嬌龍充滿關注地問道:“王妃可曾派人探尋過她的下落?”


    王妃說:“也曾派人尋過,隻是下落不明,有說她被叔父的家人帶到外家去了,又說有人曾在青海見到過她,不過都是些傳聞,並無確息。”


    正閑敘間,忽一仆婦來報“德五爺家的德五太太來了。”王妃點頭傳話“請進”。


    不一會,便有一位三十五六歲的中年婦人,由一丫環領著進入後堂來了。她上前參見過王妃後,轉身給王夫人請了個安,又對著滿堂女眷躬了躬身,然後對王妃說:“我家德秀蜂過天要去蒙古公幹,特叫我來稟告王妃一聲,可有什麽事要交他辦的?”


    王妃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托人在蒙古延喇嘛給死去的父王念念經,這事就煩勞德秀峰給我辦一辦好了。”


    德五太大連忙一口應承下來。又閑話了幾句後,王妃忽然關切地問道:“俞秀蓮姑娘近來心境如何?”


    “俞秀蓮”三字剛從王妃口裏道出,後堂內突然靜了下來,滿堂女眷一個個都凝神等候著德五大大的答話,對於這一異常的動靜,玉嬌龍已經注意到了,她感到十分驚詫,心想:“這俞秀蓮是個什麽樣人物,為何惹得滿堂人眾這般關心?!”在滿堂一片寂靜中,德五太太答話了:“俞姑娘心如古井,平靜得令人心疼。每天早晚除教教銘兒和燕姑武藝外,便整日坐在房內繡花,幾年來很難出大門一步。”


    堂內眾女眷中,頓時發出一片歎息聲。


    王妃也有些惋歎他說:“這姑娘也真叫人可敬可憐!前些日子王爺還問起過她,說她和李慕白是多麽相稱的一對,埋怨李慕白太拘泥固執,以致毀了兩人青春。”


    玉嬌龍聽了這番話後,如墜五裏霧中,她真未想到這位俞秀蓮竟又和李慕白關聯到一起了。她急於想知道個究竟,但又不便開口動問,隻好隱忍在心。


    一會兒開宴入席了。席間,她從眾女眷的相互敘談中,才知道一些有關俞、李的往事。這對天涯情侶的悲愴往事,使玉嬌龍為之迴腸九轉,惆悵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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