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許霜降捧著書,經過沈宇軒的課桌,伸出食指,不動聲色地敲了敲桌角,繼續走過。


    她知道這個頑皮的小孩會將塗桌麵的鉛筆停下,飛快掀起眼瞼斜向她的背影,再做鬼臉吐出一截舌尖,輕輕地將鉛筆壓到桌麵上,低頭裝模作樣地張開嘴巴,合進大家跟讀的節奏裏。


    滿教室都是皮小孩,各種層出不窮的皮,把好脾氣的許霜降折騰得愈來愈像她自己小時候的語文老師。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五個小孩的聲音有高有低,有的拉開嗓子賣力叫,其實一點都沒上心,有的就跟隻貓似地喵喵兩下,心大概要飛迴家了。


    這是周五下午最後一堂課。


    教室裏一共才九個學生,二年級五個,一年級四個。苗校長經常感慨,十年前他被分配過來時常平村小學有一百多個學生,好不容易爭取到經費建了新校舍,學生卻越來越少,連小學都撤並變成了教學點。現在村裏孩子留在教學點讀書的數量越來越少,有些被家長直接送去了鎮裏小學讀,有些隨家長去了打工地。


    感慨歸感慨,苗校長仍一絲不苟安排學校的常務工作。每天帶著全校二十個學生必定要升國旗,做廣播體操。許霜降來後,她帶了一二年級的混合班,苗校長自己則帶三四五年級。


    因為人數少,教室裏才擺了三排課桌,一年級學生靠門,二年級學生靠裏,教室的後半部分空蕩蕩的,隻有一塊黑板報,沿牆放了幾張空桌,給學生們放飯盒雨具。


    許霜降念完一句,孩子們跟讀一句,就這功夫她已經走到學生的最末一排座位了。她轉迴身,不出意料地瞥到前麵的皮小孩沈宇軒拿著一塊橡皮在使勁擦他的課桌,待會兒走過去大概就能見到他滿桌的黑泥卷。這孩子的作業本上的字忽大忽小,和他這個人一樣沒定性,常常在她叫他訂正作業時,抬起頭嘻嘻道,老師,我沒橡皮了。


    許霜降的目光極快地瞥向教室另半邊,那四個一年級的學生被她布置寫迴家作業,這時雖然沒出聲,卻小動作不斷,有咬鉛筆的,有發呆的,有撥著腳底的,剩下一個正常做作業的,卻還分了一隻手擰鼻涕。她咳了一聲,孩子們個個精怪,壓根兒沒有迴頭看她,就條件反射般挺直了腰板,全都盯向了課本。


    許霜降嘴角抿出一絲笑,再板了板臉,邁開腳步往講台方向返迴去,領讀道:“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非常好。沈宇軒,你到黑板上來默一遍,其他同學,在作業本上默。”許霜降站上講台道。


    沈宇軒大驚失色,磨磨蹭蹭起身推開椅子,溜著眼睛瞧向許霜降,這時候便顯出了幾分可憐相。


    許霜降不為所動,催促道:“上來默,可以再看一遍書。”


    沈宇軒就來不及地低下頭使勁記,其他學生也趁著這個機會蠕動著嘴唇念念有詞。


    和尚念經似地帶他們讀一百遍都沒有用,就這種高壓下的點滴時間才會讓他們拚命記憶,許霜降在和他們打交道的幾月裏,已經深知此點,此刻沉眉耐心聽這片嗡嗡聲。


    “現在合攏書,開始默。沈宇軒,上來。”許霜降嚴厲道,她的視線盯著這個皮小孩捏起粉筆,在黑板上把鵝字胖鼓鼓地寫成了我和鳥,也不作聲,迴頭掃視著底下刷刷默寫的二年級學生,又瞅瞅愈加認真寫作業的一年級小孩子,抿唇斂下眸,從講台角拿出了一摞數學作業本,拿起紅筆批作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可憐的沈宇軒卡殼了,對著黑板木楞了好一會兒,抖抖瑟瑟地扭頭瞟向她,再偷偷摸摸瞟向同學,渴望著獲得點提示,可惜同學們正自顧不暇,都埋著頭冥思苦想下一句,竟沒有一個抬頭和沈宇軒眼神互動。


    許霜降全知道,淡定地繼續改作業。


    又過了一會兒,她把數學作業本合攏,側過身去看黑板:“默好了?”


    沈宇軒咬著嘴沒有出聲,搖搖頭,小眼神飄忽著。


    “老師給你一點提示,下一句是講大白鵝遊在水麵的樣子,你想象它的顏色,水的顏色,鵝和水麵相互映襯的景象。”


    沈宇軒瞅了瞅許霜降,皺起鼻子想,眼珠子東轉西轉,瞧到許霜降身後去了。


    許霜降兇兇地瞪住他,小孩子倒也乖覺,眼皮一搭,半垂頭注視著腳尖,嘴唇用力咬進去半片,顯然是在竭盡全力迴憶。


    “白毛……浮……”許霜降盯著他。


    “白毛浮綠水。”沈宇軒眼睛一亮。


    “對了,”許霜降這才露出些微笑意,“最後一句呢?”


    “紅掌潑……”沈宇軒大概自己也覺得不太對,嘶了一聲,習慣性地做起了小動作,抬手要摸耳朵,半途中醒悟過來,趕緊把手放下,規規矩矩地立在許霜降麵前,一雙眼極快地瞟了她一下,卻不敢和她對視,又瞟向講台後方去了。


    許霜降見他這樣,內心其實也不忍的,再調皮的小孩骨子裏還是怕老師的。她算了算下課時間隻有七八分鍾,最後一堂課不宜拖堂,就放過了沈宇軒。


    “同學們,你們誰能……”許霜降轉過頭,麵向課堂,語音忽地一頓,目光下意識移向教室的後窗戶。


    窗外,一個人右肩掛著大大的黑色背包,穿著黑色羽絨服,脖子裏圍了一條灰色圍巾,透過塵土粘附的玻璃窗,見她望去,牽起了唇角。


    教室裏的小孩都好事地順著許霜降的視線扭頭朝後窗望。


    “咳,咳。”許霜降沉下臉。


    孩子們齊刷刷迴過頭來。


    “你們誰能提醒沈宇軒這首詩的最後一句?”


    “老師,老師,最後一句是紅掌撥清波。”


    “好的,默完的同學可以做其他作業,默錯的同學自覺再抄一遍錯誤的地方,沈宇軒,把整首詩默完整。”許霜降交代完二年級生,走向一年級,“讓老師看看你們寫的作業。”


    教室裏安安靜靜的,許霜降微微俯著頭,手指在學生本子上輕劃,溫聲細語:“兩扇門不要擠得這樣緊,你想想,門小了,你是不是要變成小貓才出得去?”


    小孩子噗地笑了。


    “變耗子才出得去。”另一個小孩插嘴道。


    許霜降頭疼,課堂紀律永遠隻能維持短短幾個瞬間,她語文老師的雷霆手段還需慢慢再迴憶,實在不行,她就學苗校長拿根小細枝,擺在講台上啪啪抽桌角。


    “現在,我們一起來念一遍拚音。”許霜降檢查到最後一個學生,抬起頭來說道,目光順勢罩上後方玻璃窗,她離那人的位置更近了,可以清楚看見他倏然綻大的笑容裏那雙凝視的眼,以及那條眼生的純灰羊絨大圍巾。


    他學會自己買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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