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黃的廊道感應燈隨著電梯門打開的的響動倏忽亮起。陳池的目光投向自己家的暗朱色鐵門,不疾不徐地走著。


    鄰居都門戶緊閉,這條短短的廊道,悄無聲息,猶如一條午夜的昏暗小徑。其實白天也寂寥,周末他休息在家,偶爾出去買份快餐,幾乎也碰不著什麽人。隻有隔壁的那個退休阿姨,曾經對他說:“你老婆好像好久沒看見了嘛。”


    他沒老婆了。


    自從一個人住後,他再也沒有過匆匆跨出電梯。每次走在這條廊道上,就像穿行在幽徑。


    以前,家裏其實也沒有什麽要緊事,但電梯上到這一層停下,他跨出電梯,好像不由自主就會加緊腳步。


    忽然,陳池的眼睛一眯。暗朱色的門上,貼了一張薄透的紙。他微頓後,快步來到門前,才看清是一張水費的催款單。


    他讀了讀,將它扯下。也不知那敬業的催繳人員刷了什麽漿糊,催款單粘得十分牢靠,大半被陳池扯下,邊緣有兩條仍頑固地貼在門上。


    陳池住了這麽久,竟不知欠費催繳原來是這麽辦的。


    鑰匙轉進去,家裏永遠是黑暗的,清冷的。透過玄關的黑,還有更大團的黑浸染了滿屋子,就像一隻張開口的黑布空袋。


    陳池點亮了燈,進了客廳,習慣性地環視一眼,家具擺設一成不變,今日如此,昨日如此,前日還是如此,這些物件沉默鎮靜得永遠不會和人氣沾邊。早上他洗完澡,搭在餐椅上的大浴巾仍舊垂蕩在那裏,桌上的一隻餐盤撒了點點麵包碎屑,一隻玻璃杯殘留著白色的牛奶漬,旁邊,來不及收的牛奶盒敞了小口。


    陳池沒什麽表情,擱下紫蘇和大閘蟹禮包,抬手幾下扯脫了領帶,隨便地扔到沙發上,解了襯衫袖扣,胡亂擼起袖子,將牛奶盒拿起搖了搖,裏麵晃晃蕩蕩似乎還剩一小半。


    露了一天了,微生物都不知落了多少在裏頭。有個聲音在他腦中響起,那聲音嘀嘀咕咕,再想迴味時便如夜裏春蠶在桑葉間的沙沙作響,百爪撓心。陳池明明知道它不存在,依然失神頓在那裏,想著許霜降說這話時應該會斂著眉鼓起腮。她很有意思,牛奶盒忘了收進冰箱,要是她自己幹的,她很小聲地懊惱兩句,要是他幹的,她可得繞著他多埋怨幾句,給他加深印象,以後不能再犯。


    陳池垂眸順著那牛奶盒小撕口往裏望,卻瞧不清楚什麽,他原本想塞迴冰箱的,主意一改,就照她的處理方式倒進了水槽裏衝走。


    通常,許霜降一邊惋惜著浪費食物,一邊會用食物的剩餘價值和一次診療費作比較來自我安慰。


    水線嘩嘩,陳池靜靜地將餐盤和玻璃杯都洗了。雜活幹完,他放下衣袖,人坐進沙發裏。


    迴家後若是沒工作帶迴來,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茶幾上,那兩盒大閘蟹隔著紙箱,傳出來一些極細微的咕嚕咕嚕的吐泡聲。紫蘇足有一大包,絳紅葉子探出了塑料袋外,看著沒白天那樣水靈了。


    陳池不出聲地注視著這兩樣。


    以前,他下班從公司裏拿迴點東西,有時候是公司發的節假日禮品,有時候是客戶送的,許霜降就會像隻歡快的百靈鳥,一準兒撲過來細瞅。他隻管拿迴來,她就管分配。其實他們也沒別的親戚朋友好分,她就自己咂摸半天,留一點給自家,其餘都等周末拿去給丈母娘家,有時候全部送過去。到了丈母娘跟前,總會嘰嘰呱呱把東西的來曆說一遍,這是陳池拿迴來的。


    陳池總是受丈母娘的讚。


    他特別同意丈母娘的那句話,女兒是貼身小棉襖。


    有時候他看著她樂顛顛將水果呀茶酒呀搬迴娘家,仿佛就像看到小鬆鼠將米糧拖迴最深最放心的洞穴裏藏著,他曾取笑她,這虧得她嫁了他,要是婆家也在左近,分東西的時候可不得把她愁死?


    她瞪著眼睛說,你爸媽來住的半年裏,她可沒有拿什麽迴娘家。


    陳池還真沒有注意到這一層。


    人情世故啊,她憂愁地歎,不懂也懂了。把他笑得抑不住。


    屋裏安靜得隻剩下紙箱中大閘蟹的咕咕聲。陳池忖著,許霜降要是在,這迴絕對會全部送到丈母娘家去。她喜歡吃,但要命地怎麽都不會煮,連拿出來看都害怕抓,更不用說清洗。


    丈母娘弄這些水產品最精道,她隻能無限推崇,學是不行的。丈母娘憂愁著以後他們年老,她自己不會弄,隻能去外頭解饞。“吃這種東西,在家裏才愜意呢。”丈母娘將她拉進廚房,給她指點料理方式,沒多久她就唿哈著亂叫一氣,把客廳中的老丈人和他都嚇了一大跳。


    “怎麽了怎麽了?”


    “嚇死人了,媽媽叫我看鍋,螃蟹爬出來了。”她嚇得花容失色,跳著腳不敢落地,往他身後鑽。


    “沒綁好嗎?”


    “媽媽解開帶子刷螃蟹殼,沒有重新紮牢。”


    老丈人彎腰隨意地把螃蟹捏了起來,她便嘎地靜了音。迴了他們的小閨房,她扯著他的衣角問:“你怎麽不抓?你會抓螃蟹嗎?”


    “會。”


    她便鬆口氣,放了心,感覺以後她還有可能在家裏吃到螃蟹。


    “我抓過螃蟹精。”


    她沒聽懂。


    紙箱中,螃蟹的咕咕聲,是這空曠裏的唯一音。兩盒共有二十隻,他拿迴來,沒處可分。


    良久,陳池探出手,拍了拍紙箱,又撚了撚紫蘇的葉麵,斂眸抓起了手機,看了看時間,夜裏九點半,正是每晚三集連播的電視劇唱完片尾曲的時候。


    紫蘇特殊的衝味兒沾染在指尖,貼在耳旁襲上鼻端,陳池摒著唿吸,聽手機裏的嘟嘟長音。


    “喂?”


    “……爸。”陳池猶豫一下,開腔道。


    那端沉默的時間比他更久。“有什麽事嗎?”


    陳池聽著許滿庭淡淡的聲音,又停頓了一瞬,才答道:“霜霜以前上班的公司送來了一袋新鮮紫蘇,說是霜霜種的,給到了我這裏,我想問問霜霜要不要。”


    “誰啊?”那頭傳來丈母娘的聲音。


    手機裏忽然很靜。陳池略一轉念,就知道老丈人捂住了聽筒和丈母娘說話。靜窒的時間有點長,他腦中浮現著那間客廳,喉結滾動了一下。電視劇看完,坐在沙發上的一家子便活動開來,通常老丈人去關陽台門,丈母娘去廚房看要不要燒水,而許霜降,會伸著懶腰趿著拖鞋去洗漱,不知道她現在有沒有洗完走出衛生間,和她媽媽一起圍到客廳裏。


    “喂,紫蘇不要了,麻煩你處理吧。”


    手機裏有了聲音,卻隻有這麽一句,陳池剛接收完,就聽到噠一聲,那頭的電話掛斷了。


    他握著手機坐了一會兒,默默起身將大閘蟹和紫蘇都拿進了廚房。


    “他什麽意思?”


    許滿庭瞅一眼宣春花,揮揮手道:“霜霜單位給的東西,他來知會一聲,還有什麽意思?洗洗睡了。”


    宣春花沒親耳接到電話,判斷不了陳池的語音語調,她立在電話機旁,琢磨半晌,撇嘴冷哼:“看看,單位都比人有情有義,霜霜走了還記掛著霜霜。”一會兒又後悔,“我們該說要的,這是霜霜種的,還是我買的籽呢,拿迴來看看長得怎麽樣。我正好上門去,再罵他一通。”


    “好了,別說了,鬧上去他會少塊肉?吵一架了把紫蘇拿迴來,你會吃?”


    宣春花滯住,憤憤不平道:“霜霜就是被他逼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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