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許霜降從床上醒來。她忘了關燈,臥室裏亮著黃黃的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她側了側臉,從睡燙了的涼席上微微抬離,一絲空氣滲進她頸窩裏,汗黏黏的皮膚有了一點點清涼,很快褪去,仍讓人感覺又潮又熱。


    她想看看時間,伸手摸到床頭櫃上,觸到那冰冰的手機外殼,才記起來手機在白天就沒電了。


    星期天的白天已經過了,現在是星期天的深夜,也許悄然邁進了星期一的淩晨。


    許霜降恍惚著下了床,赤腳走到窗邊,撩開一角米黃窗簾,看見玻璃外一片墨黑,隻有披頭散發的自己。


    所有的人都在沉睡。


    東西南北裏,她辨著方向,找到了爸爸媽媽家的位置,不知道陳池在哪個方位。


    他已經走了一天一夜了。


    許霜降木木地瞧著,知道沒幾個小時就會天亮了。


    天亮後,陳池就會迴來,和她去離婚。


    她拖了一把椅子,就坐在窗邊,等著天亮。當她的視線掃到空床上,想起她沒有開空調,睡了這許久,涼席上大概沾了她的汗漬。


    歸還的時候要收拾幹淨,這是她多年租房的習慣。


    半夜三更時分,許霜降去端了一盆溫水,蘸了幹淨布巾,擦拭涼席,而後又把自己用過的床頭櫃清理拂拭了一遍。


    後來她想,既然開了頭,不如做個大掃除吧,走得不虧欠人。這些天,陳池先是說出差,迴來一晚和她吵了架又走,幾乎都是她在住著,總得把她自己的居住痕跡清理掉,還他一個清平世界。


    陳池參加花展後帶迴來的那束絹花,依然栩栩如生。許霜降抽了一張紙巾,輕輕地拂了拂花瓣。這大把花,做得精致,卻易沾灰,不好打理,許霜降不知道陳池怎麽會莫名其妙拿一束假花迴來,她想可能是花展上哪個攤位附贈的禮品。陳池真是和老公主一脈相承,絹花開不敗,他們倒都不介意它做裝點物,不像她那麽龜毛,隻喜歡真花。


    那些遙遠的、陳池送鮮花的日子晃晃悠悠浮上心頭。


    他送她的第一支玫瑰,是逛集市時買的,在她麵前付了錢,出了花攤就遞過來。在這之前,許霜降被異性送花的經驗為零,所以陳池這樣給,她也不知該矜持多久才合適,結果害羞一下便收了,後來她才略微反應過來,向他嘀咕過,別人家送花都是早早備妥的吧,沒這樣在姑娘麵前現買現送的。


    陳池那時候對她說什麽?許霜降側頭迴想,他們好像在他公寓裏夜半躺床上說悄悄話的時候提了這件事,陳池笑著哄她,收了就不許抱怨,趕明兒他自己去超市,不讓她跟著,買一支玫瑰迴來,再讓她不知情地驚喜接一迴。她就拍打他,數落他太壞,就按著這個計劃悄悄做唄,幹嘛要說給她聽,如今還叫她怎麽驚喜。


    第一支玫瑰就被他倆調侃著調侃著變成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故事裏,她是唯一的女主角。


    那時候,他們都離家千山萬水地遙遠,圈子其實很小的,過得也新奇,也寂寞,遇到一個人對自己好,便容易記在心中,粘得千好萬好。


    真的像兩條小魚兒,離了熟悉的自幼生養的江湖,在陌生的地方,拿唇上沫沫兒塗在對方唇,互相鼓勵著偎依在一起。


    有什麽開心不開心的事,她不敢說太多給爸爸媽媽,但會忍不住給他說。他也是這樣。


    她是他的心頭寶,那時候。


    她每一次去看望他,他除了在冰箱裏塞足食材,還雷達不動地在鬆木桌上斜插一支花,起先總是很沒有創意地買玫瑰,她吐槽過太單調,然後他才換了其他品種,不過若是購物時間不充裕,他仍會刻板地拎一支玫瑰迴來。


    許霜降私下裏猜測,陳池固然很有送花的心思,卻可能沒有太多經驗,一定被那些追求攻略給騙了,以為天底下隻有玫瑰是有情物,玫瑰在手,女友我有呢。


    看聰明人做笨事,很有趣。不過她也在學,不知道別的姑娘是怎麽做人家女朋友的。


    後來他們結了婚,在蜜月裏,他大膽地讓她給他剪頭發。他坐著,她繞著他打轉,碎頭發拂滿他臉。那個清晨,他硬扯了她兩根長發,裹了他的短發,用玫瑰花瓣包起來,笑吟吟告訴她,他們倆是結發夫妻。


    她和陳池是結發夫妻。


    許霜降怔怔地輕撚著絹花,心裏忖,這輩子,被他占走了這個詞。


    餘生若不幸,還要遇見什麽人,非得湊一起過日子,怕是要委屈別人做半路夫妻了。


    她攏了攏花束,搓了抹布,去擦茶幾。


    一抬頭,便見電視牆上的畫框。


    我們開始的地方。那是一片美麗的花田,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春天,她記得她背著雙肩包,包裏有他硬送的巧克力,她欣賞著鬱金香,偶爾會淡淡地憂愁著陽光會烤化了巧克力,他在她身後拍攝花田,據說蠢蠢欲動著總想把她放進取景框。


    他對那一天記得可清楚了,早些年說起就要刮她的鼻梁,一邊怨一邊笑。


    為什麽所有的開始,哪怕平淡無奇,也都會被隆重地紀念,一遍遍描繪,竭力添補細節來證明美好?


    許霜降怔怔站著,半晌挪過去,拭著鏡框上的薄塵。


    這兩年他們都不太說那麽遠的以前了,這衝印裝裱的相片擱在牆上,天天看著,就融成了一道習慣得不能再習慣的背景,她偶爾擦擦灰,頻率沒有擦桌椅茶幾那麽多,陳池有時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可能順便瞄到一眼,大概和畫廊裏買來的裝飾畫的視覺效果一樣。


    明天是結束的日子。


    許霜降拿著抹布往後退了一步,出神地望著玻璃鏡框,她多麽想透過它,透過光陰,告訴當日站在花田邊的自己。


    別開始,會傷心。


    屋中隻有她一個人,愣愣站在畫框前,陪著時間一個滴答一個滴答地向著天明邁進。


    結束是這樣的,到頭來也隻不過在悄然間渡過。


    為什麽所有的結束,其實都在默契地等待著被後麵的日子覆蓋,慢慢變成迴憶不起來的某一天?


    許霜降盯著畫框,神魂迴竅一些,便想到它今後大概會很尷尬。這畫麵裏雖然沒有她,卻和她有關聯。她走後,過多久,陳池會想起來把它處理掉?


    陳池有意要買他自己的新房子了,總不會將這畫框也搬到他家去,即便他現在沒注意,打包搬家的時候也會將畫框和其他雜物一並清理了,大概會扔到垃圾桶裏去。


    不過,再怎麽樣,都沒有結婚照尷尬。


    她和陳池沒有結婚照,不像別人家,牆上桌上擱著好漂亮的婚紗照,以前許霜降沒介意,後來參加過同學的婚禮後有了一點點遺憾,也曾悄悄動過補拍的心思,陳池忙,她就沒有提,然後就一天一天憊懶了。如今她卻發現,沒有結婚照也有一項好處,至少不用在離婚時糾結怎麽處理。


    她斂眸轉開身,不再去瞧畫框,該擦地板了。


    許霜降秉持了她一貫的風格,認認真真地趴在地上擦。她不常進去的小書房地板也沒有缺漏,甚至鑽到了書桌底下擦。當她鑽出來,將椅子恢複原位,跪坐在地上又有些怔愣。陳池每日下班後就在這間小屋子裏,打電話、用電腦、睡覺,他會想些什麽呢?


    她在臥室裏,除了做自己的事,便是恨他,看見他拿著手機的背影,就忍不住討厭陸晴,討厭顧四丫,主要還是恨他。


    他在小書房裏,和她隔了一道牆,會想什麽呢?大概厭煩著她老找茬吵架吧。


    其實吵著吵著她也厭煩了,所以她沉默,和他一樣。


    為什麽日子就過成了這樣?小魚兒得以暢遊在江湖,為什麽遊著遊著想分開?


    大掃除結束,許霜降扶著腰站了起來,外頭的夜色依然深濃。


    她去洗了澡,把衛生間也收拾了,沒有像以前那樣將髒衣服放到洗衣籃或者直接清洗掉,因為現在洗了,明早會來不及幹。她找了一個袋子,把髒衣服卷卷攏,塞進了塑料袋中。


    她的四季衣物早就陸陸續續搬了一部分迴家,現在衣櫃裏還剩了一些,許霜降拿了一摞出來,卻發現沒有很合適的箱子來裝,因為陳池昨晚把她從學校操場上直接載迴來,箱子留在爸媽家了。


    許霜降實在累了,決定過會兒再想搬衣服的事,她坐迴到窗邊椅子上,繼續等天亮。


    椅子對著大床。


    那上麵有一個枕頭,很久很久前就隻有她一個枕頭了,在寬寬的床上,顯得恁般孤零零。


    過了明天,陳池也許會收了那張臨時的折疊床,搬迴臥室。許霜降癡愣愣地對著床望了半晌,忽地站起,轉身掀開窗簾,打開窗戶,急促地換了一口空氣。


    她沒有辦法想象,這屋裏迎進新的一人會是怎樣的情形?


    放手,離開。她無比渴望著天邊能快些亮起一絲白。


    現在,霓虹燈還在深夜裏閃爍,藍黑絲絨般深沉的天空中,有星星在唿應。遠處,集卡隆隆地碾過路麵,漸漸聽不見。


    這個角度看出去的這樣的夜,不會再見了。


    她將米黃窗簾留給他,希望他記得,若是夜裏和別人憑窗望,一定將窗簾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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