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七月七,便是南國的女兒節。


    這齊國後宮即使空虛,仍舊鎖著一眾豆蔻少女。這等仲夏季節,如何能安居宮室之中。


    素來馭下頗嚴的貴妃難得發了話,叫各宮自行取樂。不到夜裏,這往日靜的出奇的皇宮,便處處響起笑聲。


    隻一處不同,沉寂更甚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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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華嫣初嫁我時,曾似賭氣一般問我,你便是惦記著她,又能記得幾年。


    我不記得是如何迴答於她,或是根本就沒有迴答這個問題,便落荒而逃。


    “宮裏怎的如此熱鬧?”我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額角,自嘲一笑,怎的批著奏折,便鬼使神差地想起這一茬來。


    “陛下忘了,今兒,是七月七呢。”


    “七月七啊。”我站起身來,望著這禦階之下,鋪展的九重宮闕,第一次覺得,這裏何其孤獨。


    這勤政殿,仿若這曠野中,更孤獨的一盞燈,即使提燈,周遭仍舊是一片死寂。


    殿外此時竟下起雨來,我聽見我那自小親厚的內侍李勝,笑著道:“您瞧,牛郎織女怕是相會了,因而喜極而泣。”


    “喜極而泣?”我搖了搖頭,“參商二星,一年得見一次,當真歡喜?相見爭如不見啊。”


    “去把那邊傘,為朕取來吧。”


    半個時辰後,我獨自提燈走在宛平的街市上,打著那把繪著水墨山河的二十四骨油紙傘。


    宛平仍舊下著雨,街市繁華更甚往日,提燈之微光,有如螢火。


    其實,我和她的第一次相見,並不是人們口中的那個雨天,我與她的緣分,比那一年,實則長久。


    我長她四歲,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也不過才七歲。第一次見到她,是那一年的八月二十八,她的生辰。


    我的娘,慧懿皇後死在那一年的三月十三。即使我是中宮嫡子,失去母親對於一個生於深宮的孩子而言,仍舊意味著,失去庇護。


    八月二十四那天,我仍舊因為誤食了糕點中的花生碎而渾身紅腫,躺於床上。我的伴讀,蘇家阿峻和王家阿愫的到來,卻給了我頗大的慰藉。


    那一年,蘇峻剛不過十歲,而與我同年的王愫也才拜在俞安期座下不及一年。尚是孩童的他們倆在言談間,多次提及八月二十八的宴席,我於是頗為好奇。


    才知道,那一日是蘇峻小妹,那個據說,出生時蘇府芙蓉一夜俱放的女孩子。叫我更為驚詫的時,王愫的那位小師妹竟就是這位蘇家四小姐,蘇顏。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還笑著對蘇峻說:“你家這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兒,怎的選了這樣簡便的名字?”


    “父親不盼她一生韶顏,隻願她,笑顏常駐。”


    直到我人生的最後幾年,迴想起蘇峻那時神情,亦覺得觸動非常。他的神色尚有懵懂,卻歡喜而驕傲。


    我在八月二十七那一日,竟全然好了。那時的我已模糊懂得,利用父親心中對母親那殘存的微淡愧疚與懷戀,來達成我自己的心願。


    父皇無法拒絕,那個抱著他膝蓋,眼中因宮中無人陪伴而隱有淚光的七歲小兒,因而破天荒地準許我那一日同王愫一道去蘇家看個熱鬧。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離開這座宮城。才出宮城,便是宛河長長。宛河西坊在我登基的第三年,便有了那“十裏胭脂巷”的繁華風、流,這所謂十裏秦淮更是天下男子心中世間第一等的銷金窟,溫柔鄉。東坊則多聚豪強,有烏衣巷長六裏,皆是顯貴聚居。而程侯府就在那條寸土寸金的烏衣巷上。


    顯立十年八月二十八清晨第一次來到這座府邸的我,還不會知道,這座曾是宛平豪宅園林之冠的府邸,在顯立二十一年被付之一炬,而就在此時此刻的幾年後,我將傾我私庫之力,將其修繕,一草一石,皆如當年。


    同樣我也不會知道,那個微笑著和我行禮,笑容和煦,相貌英俊的中年男人,將因我,在十年之後的一個雨夜裏,倒在冰冷河灘,死時中十三刀,屍首被泥漿覆蓋。


    進入這宅院,我的眼光,最先瞧見的是牆角那兩棵極瘦弱的香樟樹,極突兀地出現在那精心的造景之中,顯得頗為滑稽。


    而那兩棵香樟樹,現在就在我的私庫裏頭,被雕成兩口箱子,裝滿絲綢。


    我與她那一日的相見,其實更似偶然。


    坐在荷花池旁假山上的小姑娘,穿著一身粉色的衣裳,衣裳上繡著大朵的芙蓉花,我遠遠望去,隻覺得這女孩子著實大膽。


    許久不曾笑過的我,跑到她背後,鬼使神差地想要大吼一聲,來嚇她一下,誰料想,她卻先開口,道:“臭阿愫,我知道是你,不要裝神弄鬼了。”


    “我,不是王愫。”說出這句話時,我已隱約猜到這個小女孩便是今日宴席的主角。


    她“咦”了一聲,轉過頭來。尚有嬰兒肥的臉上,笑容淺淡的不像是個四歲的小姑娘,卻真實地叫我隻想跟著她咧開嘴角。


    她的眼睛那時仍是偏圓,隻隱隱可以看出蘇家那標誌性的鳳眼的輪廓來。她轉動那黑黑的眼珠,偷偷地打量著我,遲疑地道:“您是,五殿下?”


    “齊朗。”我鬼使神差地點頭,又輕而易舉地就叫她知道了我的名字。


    她點了點頭,還甜甜一笑:“殿下既然來了,合該跟我說些什麽?”


    “生辰快樂,蘇四小姐。”我愣了一瞬,也笑了笑道,便聽見她的笑聲如銀鈴清脆。


    “你怎的坐的這樣高?”我瞧見她轉過頭去,仍是翹著兩條短短的腿,看那荷花池。


    “不高的,殿下嬌貴,我就不叫您上來了。”待我迴想,我隻覺著這個四歲的小姑娘,心智成熟的叫我詫異,“哎呀,要是阿愫在,我就扯他上來了。”


    我忽然非常嫉妒他口中與我同齡的王愫,有爹有娘有師傅,還,和她玩的如此,愉快。


    直至今日,我仍然好奇,那一****為何孤單地坐在那假山石上,在這個她的生辰。而我選擇湊近她,也不過是因為,那一刻,我覺得她與我,一樣孤單。


    其實,時至今日,我有些懂了,該遇見的人之間似乎總是有著聯係,狹路相逢,不能幸免。


    後來我被跟來的侍衛尋了迴去,沒多時,便被帶迴皇宮。


    這短暫的一次相見,也僅僅使我迴味了幾日,便隨著禦書房繁重的課業壓在心底。


    王愫不再做我的伴讀,聽說俞安期開始帶著他們雲遊四方。我發覺,世人口中,俞安期的弟子隻有王愫有名有姓,而她,從無人提起。


    我隻在偶爾看著那個越發寡言的蘇峻時,會想起,她是不是也有了一雙這樣的鳳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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