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裏正推杯換盞,就連倨傲似幽幽白蓮的魏則中,都少不得替司徒岩若擋了幾輪酒,此刻一張臉上亦是紅霞翻起。


    博格頗為開懷地舉起杯子,便向玄汐一點頭,玄汐亦是舉起杯子,道:“鬥膽敬大汗杯酒。”


    “哪裏,玄先生雖是商人,可方才這一席話,叫我有醍醐灌頂之感啊。”博格連連擺手,“先生於政治上,亦有真知灼見,佩服之至。”


    玄汐微微一笑,與他一齊將杯中烈酒昂首喝盡。


    玄汐今日穿的乃是楚地袍服,外衫袖袍寬大,喝酒時手臂抬起,那半幅袖子便自然垂落眼前,他趁機將酒杯一斜,落入袖中。


    酒杯放迴桌上,已是見底。玄汐捏了捏袖中那半截紗布,裏頭還放了個小小薄荷腦的香片,頭次覺著蘇嵐這人,真是心細如發。


    方才他離開時,蘇嵐將這卷東西塞入他手中,隻道:“紮魯赫人獷悍,豪飲烈酒,定然不會放過你的。我不在,你一人獨自應對,若吃不消,不必硬抗。這裏頭還放了香片,那酒液灑到身上,也不會被人聞出破綻來的。”


    博格臉上微笑極大,似是要再說些什麽,他身後一人卻匆匆而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玄汐正瞧著博格,卻見他一隻手微微顫抖起來,雖是竭力控製麵上五官,還是泄露出幾分慌亂與錯愕來。


    玄汐下意識地便去瞧司徒岩若,司徒岩若此刻卻是老神在在,似是並未察覺博格的不妥,正偏頭與身後的魏則中說話。


    博格擺了擺手,叫那人退下,自己握住酒杯又放開,如此幾次,倒是鎮定了不少。右賢王接到博格的眼色,便知今日情形不對,原本預備著的話,倒是沒有機會講了。非但如此,今兒這一桌大宴,隻怕也立時便要結束了。


    又喝盡了桌上這換上來的第三壺酒,司徒岩若那邊便開口道:“我倒是忘了時辰,這臂上傷口,怕是要換藥了。”


    他既給了這個台階,博格便順勢接下,一時賓主盡歡,這宴席便散。


    殿外此時已是褪盡辰光,漸漸暗了下去。殿前的道上,也由著宮人點起數盞等來。


    太子若朗同金日磾兄弟二人,將司徒岩若一行同玄汐又送至宮門,臨登車輦,司徒岩若卻是忽的看向玄汐,還啟唇一笑。這笑意真誠,如雨後晴空,被夜裏風燈一照,倒正當的一句傾國傾城。


    玄汐見他這一笑,倒是沒有驚豔之感,心中卻是篤定,博格方才聽了消息後那片刻慌亂,定與他脫不了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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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棧裏,蘇嵐早已用過晚膳,正信手拿著本話本子在讀。在外到底不比家中,即便是夜裏,也是燈火通徹,內室亮如白晝。這小桌子上雖是點起了好幾隻蠟燭,到底有幾分黯淡,那靛藍色書皮上,隻“臨川”二字,才將將瞧得清楚。


    “你倒是還看這樣的話本子。”蘇嵐內室並未上門,玄汐便徑直走了進來,朝雲遞上杯茶,點了點頭,便自個走了出去,還不忘給蘇嵐掩了門。


    “話本子讀好了,也有大學問。”蘇嵐笑了笑,搖了搖手中書冊,“我最喜歡這位臨川先生的話本子。夢耶?非耶?孰真孰假,誰能說得清楚。”


    “我便隻讀過,南柯記,倒是記得頗為清楚。”玄汐臉色此刻也平靜如常,“一枕黃粱夢,誰不是那南柯人。”


    “玄郎竟也看臨川先生的話本子。”蘇嵐倒是頗是誇張地做了個驚訝的表情,“一枕黃粱不似你這般人會瞧的東西。太守醉入金鑾,便是大夢一場。而玄郎你醒時金鑾殿上,指點江山;若是哪日,醉臥金鑾殿,隻怕世人還要道一句,好風雅。”


    “一枕黃粱夢,我讀著,比紫釵失又得,有趣許多。頗有幾分,醒世恆言的意味。”玄汐長眉一挑,“至於,今兒說,王維安打來了?”


    “不巧,我正看著的便是這,紫釵記。”蘇嵐將手中書冊放在桌子上,也端起杯茶來,“迴來路上,瞧著宗南如何?”


    “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倒是一副風雨欲來的樣子。”玄汐搖了搖頭,道,“我倒是不知道,司徒岩若這一手玩的是何用意?”


    “付我的金瘡藥錢。”蘇嵐此時早已得了司徒岩若送來的信,雖未全信,倒是和自己所謀,相去不遠。


    “我正想著如何同博格表露自己的身份,他倒給我鋪好台階了。”蘇嵐毫不掩飾她與司徒岩若暗地裏的“私相授受”,隻笑吟吟地道。


    “你說青牛部實力如何?”玄汐略略一沉吟,便笑著抬頭問她,“若是給博格……”


    “除了這絆腳石。”蘇嵐眼裏一片喜悅,顯然玄汐的話,與她所想不謀而合。


    “王庭的屏障,也沒有了。”玄汐搖了搖頭,眼裏寫著的明晃晃就是“幸災樂禍”四個大字。


    “兩害相權取其輕。”蘇嵐忍不住笑出聲來,“青牛部本就是他心腹之患,如今四部不安,和青牛部關係頗大。而且,自己被打和旁人被打,博格被逼的沒有法子,也得保自個王庭一部。”


    “最遲明天正午,便見分曉。”玄汐站起身來,推開半掩的房門,瞧了瞧天井裏頭的情形,轉過半個身子,隻用那被月光和燭火照亮的側臉對著她,“金日磾是招險棋,你是不是那,南郭先生,就看他,以何報你。”


    “他知趣,我就以完完整整地那恰報他,來日再奉上什麽,也無可無不可。”蘇嵐拈著茶杯的手,被桌上燭火一照,顯得極是好看。隻是,那燭火紅芯,躍起複又降落,似是在她手上,劃下血痕。


    瞧著天空皓月愣愣出神的玄汐,一片月光透射眉眼之上,照不徹他眼底,隻一片慘白光影;輕轉著茶杯,瞧著燭火發呆的蘇嵐,眉心一束燭火倒影,起起伏伏,卻是山水也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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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大汗今晨便吩咐我來請你。”金日磾陪著蘇嵐走在昨日玄汐走過的宮道,“您來了,玄先生卻又避而不出。”


    “我瞧你神色,十分得意。”蘇嵐今日倒是一襲青衫淺淡,隻領口袖口用銀線,細細繡了纏枝蓮紋飾,兩側肩頭,俱鑲了同色暗織鸞紋,一身衣裳看似平淡,實則暗藏玄機。


    “您這般說,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了。”金日磾倒是赧然一笑,“竟覺幾分惶恐。”


    “惶恐?”蘇嵐低低一笑,拍了拍他肩膀,“別裝了,如今,不興這扮豬吃老虎的戲碼了。雖說,先頭,我真差點就被你唬住。”


    金日磾臉上笑容漸漸隱去,唇邊弧度,亦是緩緩守住,一雙瞧著蘇嵐的眼,褪盡笑意,此刻一片銳利,如草原之上的狼一般,兇狠而警惕。


    “如此,我倒是,有幾分惶恐了。”蘇嵐被他這眼光一觸,麵上仍是從容平和,倒是緩緩露出個微笑來,“本是要誇你的,到現在為止,小王子你,比之其他尋常十七歲少年強上了不知多少。便是,我自個兒十七歲時,也很難做到你這般。”


    金日磾眼裏銳利一霎時便褪去,那一雙眼裏頃刻便俱是盈盈笑意,周身氣息一片平和,半分狠厲樣子都不剩,倒似隻草原上的小羊羔一般。


    蘇嵐對他這變臉功力也嘖嘖稱奇,早知曾錯估了他幾次,卻不想他竟還有這般本事,倒是心中有幾分慶幸。


    “其實,我要謝您,當日多心一舉。”金日磾卻沒有引她入大殿,而是走了左側的宮道,往更深處而去,“若不是您,我便是悄無聲息地像個俘虜一般死在詔獄裏,也不會有人知道,哪裏談的上,叫您惶恐。”


    “人間哪有人能事事籌謀,都料定。”蘇嵐仔細打量著周遭環境,瞧著竟是往內廷樣子的地方而去,“多得是偶然之下,做的決定。可既然有了第一步,就得繼續走下去不是?”


    “那昨日一場鬧劇,您要如何收場?”金日磾聽了她話,緩了腳步,笑著迴頭瞧她,“可是叫宗南城內外,一片混亂呢。”


    “別心急,博格可汗這不是來向我討教這事情?”蘇嵐瞧著前頭有個花園似的地方出現,周遭侍衛也漸漸多了起來,心知博格怕就在這周遭,“既然你也在場,我何必多說一遍。”


    “我舅父,如今八成篤定,你便是蘇嵐。若不是蘇嵐,也絕對是個官身。”金日磾忽的頓住腳步,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倒是不必擔心我,我為你所救這一節,我自個圓的很好,你若有何手段,就盡數使出來吧。你全身而退,不是難事。”


    語罷金日磾臉上笑容便是單純的客套,瞧著卻又有些複雜,那臉上神色,有幾分對恩人的尊重,卻又不乏疑惑、試探甚至是防備,倒是契合他倆如今在這台大戲裏的身份。


    “多謝。”蘇嵐亦是聲音極低地迴了一句,便不再言語。


    一張臉上瞬間便掛好了,她最得意的麵具,笑容淺淺,連弧度都精準算計。一雙眼裏,水霧漸起,將她心思藏得嚴嚴實實,叫人一望,便被那氤氳水汽,拖入她的幻境之中,再不能喟歎她所思所想。


    花園深處,便是一處頗似不垂簾的帳房的亭台,裏頭一個昂藏身影,正負手而立,周遭奴仆侍衛,皆是往來無聲,瞧著這排場,卻是不小。


    “博格倒是比我上次見時,氣派了許多。”蘇嵐低低一笑,便隨著金日磾緩緩走進這花園,卻是不受這裏頭氣氛所影響,隻瞧著博格這花園裏景致,北地花園,多蒼鬆翠柏,瞧著倒是別有嶙峋意趣。


    “舅父,蘇先生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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