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看著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站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雙腿微分,擺出一個小馬步,然後身軀微躬,將案上的紫玉微毫筆拿在手裏,沉思片刻,醞釀片刻。


    轉了轉手腕,筆尖紫毫在空中微微擺動,運動地極有規律,沒有一絲亂章。


    蕭衍閉起雙眼,停頓一會,滿臉嚴肅,仿佛在猶豫要不要下筆,最終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將筆與桌上的紙接觸在一起。


    一旁的高湛看著依然閉著雙眼的蕭衍,隻見他手中的紫玉微毫筆揮的如此自然,如樹林中閉眼聽風辯位的劍客練劍一般,沒有一絲停留的寫下了十六個草字。


    待蕭衍字成收筆,依然閉著雙眼,仿佛不敢看,或者不甘心看紙麵的那些字一般,眼皮顫動地極為厲害。


    高湛見蕭衍這般模樣,便不待蕭衍的吩咐,眼睛看向書案上的宣紙,隻見那紙麵上的十六個草字,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高湛也是懂字之人,對此大為驚歎,一直以來聽說自己伺候的這位皇帝陛下,才情不淺,但平日裏見到奏折上的字雖然工整,卻僅僅隻有工整罷了。


    現在書案上的十六狂草,盡顯風流之處,盡管是模仿的東晉王羲之手筆,但也有蕭衍個人的不甘與狂亂之意在其中。


    高湛這才明白,當初這位皇帝陛下為何如此推崇王羲之,原來他自己已然將王羲之的書法模擬到可以亂真的層次了。


    但蕭衍是一國之君,總是模擬別人的東西,即便再好,也有失身份,這才使得他在奏折上很少顯露自己的書法功力。


    之所以說蕭衍推崇王羲之,是因為當時的書學位次一直是“王獻之——王羲之——鍾繇”,在《觀鍾繇書法十二意》中,蕭衍雲:“子敬之不迨逸少,猶逸少之不迨元常。”


    “不迨”,或作“不逮”,不及之意。蕭衍的地位使他的品評有特殊的感召力,因而輿論遂定。於是從梁朝開始,史上的書學位次就變為了“鍾繇——王羲之——王獻之”。後來,由於曆史的變遷,王羲之的名聲越來越大,被推崇為書聖,暫且不提。


    現在蕭衍的感情盡情流露,因而使得書案上的十六狂草,超脫了他平日間的束縛,得到解放。


    高湛仔細看那十六狂草,心中一驚,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仙之所在:“終南山巔,昆侖深處,黃河源地,海外三仙。”


    片刻,蕭衍睜開雙眼,很是滿意地看著書案上的十六個狂草,然而眼中卻盡顯痛苦,最後擺了擺手,長長歎了一口氣,對著高湛說道:“燒了吧……”


    高湛看出了蕭衍的痛苦,但是仍舊不舍地勸說道:“陛下,請三思啊,這字寫得多好啊,燒了可惜啊,這字如果流傳下去,定然又是一個不世瑰寶,望陛下再考慮考慮。”


    蕭衍轉過身,重新斜躺在臥榻之上,用極為疲倦的聲音說道:“朕也想留下啊,這樣的字朕以前一個人的時候,不知道寫了多少,但是又能如何,受製於人,不可放肆,燒了吧……”


    高湛聽到蕭衍的話,極為無奈,長歎一口氣:“唉……自由啊,真難,真難為陛下了。”


    然後便取下禦書房邊上從未熄滅的燈盞,將那書案上的字點燃。


    禦書房內,年老但紅光滿麵的大梁皇帝與精神矍鑠的老太監,呆呆地看著那一紙字被點燃,呆呆地看著那紙化作黑色的灰飄散在空中,仿佛一下老了十多年,滿臉倦容。


    “陛下,沒有萬蓮湖中的紫金水榭?”高湛從剛才的氛圍中緩過來,說了這麽一句話,想要開個話題,將蕭衍的情緒也緩緩。


    “萬蓮湖中紫金水榭?那裏隻是鬼穀一門的至高聖地之一,墨子當年也拜在鬼穀門下學習過一段時間,才能有那般成就,神兵門想得到天下墨者還有鬼穀一脈的支持,便將萬蓮湖讓了出來,奉為鬼穀聖地之一。”蕭衍此時對這個老太監也不再有任何保留,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了他。


    待那一書狂草盡數化作黑灰,高湛看了看禦書房外的天空,對蕭衍輕聲說道:“陛下,看天要變了,休息吧。”


    “我倒希望那天真的要變了。”蕭衍自顧自地說完之後,再次閉上雙眼,安靜地睡去了。


    萬蓮湖中,被紫金蓮花圍繞的水榭之中,那個和尚聽到蕭采顏的話語之後,很溫和的一笑,然後對著坐在首位的年輕書生說道:“這裏你是主人,既然讓這小姑娘進來了,我那曾經的掛名弟子可還在外麵誦經念佛呢,你可不能有所偏袒啊。”


    那書生看了一眼那和尚,嘴角微翹,說道:“我說,和尚可不是你這麽當的,都說和尚胸懷天下,普渡苦難大眾,你卻在這裏向我討要進這水榭的資格,羞也不羞?”


    那和尚聽到那書生這麽說道,絲毫沒有覺得任何尷尬與羞愧,雙手合十,臉上的笑容消失,仿佛突然就變成了得道高僧,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然後一臉慈悲地看著蕭若水與蕭采顏,點了點頭之後說道:“兩位女施主認為如何?貧僧那不成器的弟子,是為了兩位的凡俗之事,才錯過了這紫金水榭,不知二位事後會有什麽表示呢,貧僧可代小徒先收下。”


    蕭若水與蕭采顏兩姐妹看到那和尚先前的*寶相,還有些動容,很是禮貌的迴了一禮。


    當她們聽到水草之外的渡遠僧是因為自己的事而錯過了這紫金水榭,蕭采顏不知道其中利害關係,倒沒什麽觸動,但是蕭若水知道內幕,心中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可是聽到最後,兩女覺得越來越不是那麽迴事了,這和尚這是在趁火打劫?


    蕭采顏雖然知道那和尚絕對不是簡單之輩,但她身後有大梁皇室和昆侖劍派,千金公主的脾氣就上來了,抬起右手直指那和尚,一臉怒容,說道:“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隻見蕭若水纖細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頭也不迴,也不見使了什麽力氣,蕭采顏就鬆下手臂,還沒說完的話也噎了迴去。


    蕭若水微微一笑,依然很有禮貌地對著那和尚說道:“不知聖僧的高徒缺少什麽呢?如果若水以及大梁境內有的,若水定然全力以赴,為聖僧高徒爭取。”


    首位的那書生以及在一旁從沒說過話的那婦人,臉上都浮現出玩味的笑容,然而並沒有說話。


    那和尚聽到蕭若水的話之後,依然寶相*地說道:“高徒所缺之物,長公主定然能湊齊。貧僧想長公主也知道進這水榭的機會是多麽難得,貧僧若是獅子大開口了,還望長公主見諒。”


    蕭若水聽到那和尚再次提到進這水榭的機會,剛剛退去的愧疚之情再一次出現,麵色平和地說道:“聖僧請講。”


    那和尚麵帶慈悲,口吐蓮花地說道:“我佛慈悲,以普渡眾生苦難為己任。


    眾生皆為金銀錢財而苦,貧僧大慈,為貧僧那不肖弟子討黃金萬兩一車;


    眾生皆為權力滔天而苦,貧僧大悲,為貧僧那不肖弟子討廟堂之位一職;


    眾生皆為美好麵相而苦,貧僧大空,為貧僧那不肖弟子討如花美眷一妻;


    眾生……”


    “夠了,夠了,和尚你要化緣就到外麵去,我這水榭貧寒,伺候不了你這大慈大悲大空的聖僧,走吧,走吧,趕緊走。”坐在首位的那書生實在受不了那和尚一本正經地向蕭若水討要他空口中令眾生皆苦的東西,於是對那和尚下了逐客令。


    那和尚還沒說話,倒是在蕭若水身後的蕭采顏早已忍不住了,幾次想要跳出來,但是被蕭若水轉頭看了一眼之後,便在那對著那和尚咬牙切齒,一臉兇相。


    那和尚看到蕭采顏的樣子,也不管首位那書生的逐客令,對著蕭采顏微微一笑道:“女施主,佛曰,不可怒,不可噌。施主,冷靜,阿彌陀佛。”


    還沒等蕭若水說話,隻聽見首位那書生對著還在一旁淡定喝茶的婦人說道:“現在這場麵,也隻有齋主還能受得了那和尚了,我是看不下去了。”


    那婦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對著首位的書生平靜地說道:“小先生見笑了,江流兒為佛門聖僧,佛法高深,嚐盡人間萬苦,方才江流兒所提的那些所求之物,盡為人間萬苦之源,他將它們加在渡遠僧身上,隻為讓渡遠僧能夠在佛法之途上走得更遠,因此在下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之處。”


    眾人聽到那婦人的話語,反應各不一樣,那和尚微微一笑,蕭若水準備要說的話也咽了迴去,蕭采顏目瞪口呆,首位那書生沉默了下來,歪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而那書生身後,那個長相清秀的書童,微微一笑,對著那婦人與和尚點了點頭。


    那婦人見到那是書童對她點頭,微微一愣,而後釋然,很是禮貌的迴了迴禮。


    那和尚卻不以為然,依舊寶相*,看向蕭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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