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船行大江之中,雨是緊一陣,小一陣,船篷上雨腳如繩,淋漓不已,前後左右十幾個船夫都是頭戴鬥笠,身穿蓑衣,忙著駕舟前進,隻管陰雲如墨,洪流澎湃,江風過處,駭浪如山,仗著船身寬大,船夫都是久慣江湖的水鄉健兒,偶一顛簸,也就渡過。


    劇孟隔窗外望,開頭還能夠略辨北岸一些雨中煙樹;等和王孟談過一陣,再看窗外,已是江天遼闊,一望空濛,江波渺渺,濤聲浩浩,除船頭前激射起來的浪花而外,什麽也看不見?問知這場水災甚重,喪失的人命財物,不知多少。心中難過,便對王孟道:“王兄與吳王有交,又是淮南王的上賓,如能勸說二王輸財救災,豈非盛舉?”


    王孟笑道:“劇兄真個重視這些王侯了。他們隻知奪利爭權,席豐履厚,心目中那會想到這些災民。吳王雖喜收買人心,也都為了將來的打算,所行也都是些小惠,真要叫他把多年聚斂的財貨拿出救災,決辦不到;就能聽我的話,為數不多,濟得甚事。淮南王貪財好貨,又是初見,更難講話了。”


    劇孟道:“我也知道這些皇室宗親,決不會有已饑己溺(《孟子》:“禹視天下有溺者,猶已溺之也;禹視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之心;不過事在人為,能救上些人,總比—個不救的好。二王真要—毛不拔,這樣人就無須乎再理他了。吳有銅山海鹽之利,淮南有黃金錫木之產,俱都貨棄於地,我們勸他輸財救災,但又教他生財致富,事出兩益?隻要事先把主意想好,善為說辭,有何不可。淮南王依傍諸呂,人非善良,災情緊急,勢難久停,如果勸他不聽,便可借故辭去,往勸吳王,小弟不才,等想好主意,再請采納如何?”


    王孟喜道:“我正為此事愁急,幸蒙劇兄相助,定然有望。淮南王就被說動,也要即時趕迴,合二王之力,才可多救些人。到時我和劇兄同見吳王,麵談此事便了。此時大約也就酉初,率性暢飲一醉,再安歇罷。”


    劇孟知王孟從昨早起,一直未停,也沒合過眼,還是那麽精神飽滿,酒興更豪。酒逢知己,欣然應諾。


    王孟又命人取粥與白建吃了多半碗,和劇孟暢飲到黑,方始分別就臥。


    淮南王劉長的母親是趙王張敖的美人所生。張敖被殺時,長母連帶被捕,幾次托人和劉邦去說,都未理睬,因而憤極自殺;後來劉邦見到嬰兒,想起舊情,才交呂後撫養。劉長從小跟著呂後,大來又依附諸呂,小小年紀,便作了淮南王。對於王孟本無所知,因是少年驕狂,最喜武勇之士,聞說王孟以布衣為吳王上賓,本領高強,名望甚大,心中仰慕,幾次專人聘請,都沒請到;這日聞報王孟坐了吳王的巨舟來見,並還帶有不少禮物。覺得吳王年長功高,地廣國強,這樣看重自己,定與王孟有關,不由喜出望外;正好天氣放晴,親自率領文武屬官,去往江岸迎接。劇孟早就聽說劉長是個從小生長深宮的皇子,本不願與之相見,無奈王孟再三勸說;同時又想起淮南擁有九江、盧江、衡山、豫章四郡的地利,物產眾多,劉長童騃無知,容易打動,也就未再堅持。這—來,連白建也被接進王府賓館,同以上賓之祝相待。


    當日劉長大設盛宴,並請王、劇二人當筵施展劍術,二人因想勸他輸財救災,又想借此看看對方的本領,稍微謙謝,便同拔劍起舞。二人本精劍術,又故意使上好些解數,擊刺到了急處,仿佛兩條銀電裹著一雙人影,上下縱橫,滾來滾去,飛舞不停。劉長喜笑顏開,讚不絕口;在座文武屬官,一再同聲附和,劉長越發高興,便命所養二勇士和劇、王二人分別比武。


    二人推辭不掉,先因來者是客,本不肯占上風;劉長偏又看出二人手下留情,定要盡量施為;那兩名勇士本就心懷忌憤,又知主人秉性乖張,勝了還好,敗便吉兇難料,一味猛攻不已。王孟性剛,見對方老是不知進退,劉長又在那裏大聲急唿,不令再讓;知道當日就是假敗,也被劉長看輕,不勝又決不能停手,便朝劇孟使一眼色,手底一緊,隻兩個迴合,便將對方的刀擊落。


    和劇孟對敵的,名叫衛洪,本領較高,早知遇見能手,心裏發慌;後見劇孟手法忽變,改守為攻,再不見機,非吃大虧不可,隻得認輸,縱向一旁,羞得臉漲通紅。劉長大怒,連聲辱罵,要將二勇士囚禁起來。


    王、劇二人心正不安;劉長忽又陪笑,親自延請二人入席,禮貌甚恭。劇孟乘機勸說,劉長才將二勇士釋放,厲聲逐出。跟著舉酒勸客,仍是又說又笑,若無其事。席散請往別室說笑,親熱非常。


    劇孟覺得這樣的渾人難與相處,便借話引話,談起梁、宋、淮北一帶洪水為災,許多難民危在旦夕之事。王孟也說:“吳王素喜為民解憂,決不坐視,大王素來輕財重義,當不致落於吳王之後。”二人講了一些試探的話來打動他的心。


    劉長性情雖暴,聽話卻頗聰明,不等話完,接口笑道:“我並不想和吳王比,隻對二位先生非常敬愛,二位先生如肯助我治理淮南,要我出多少錢都可以。”


    王孟來時,早就防到有這―著,業已打好主意。笑說:“大王厚愛,怎敢推辭,隻是年幼識淺,除略通武藝外,別無所知。當初吳王也有此意,均經婉言辭謝了。為王屬官,今尚難任;如蒙許為外臣,使能隨時往來,常奉杯酒之歡,並聯兩國之好,實為萬幸。”


    劇孟見劉長好高騖遠,不求實際,就此同時拒絕,定必不快,便照預計,從容接口道:“我和王孟先生一樣,山野村夫,難任官職,為王效勞,卻所心願,請以閑散之身,同為大王竭其微勞如何?”


    劉長喜道:“我也知道二位先生都是吳王上客,今之俠士,未必肯為我用;能常相見,助我富國強兵,於願足矣。”


    劇孟乘機又道:“自來立國,以民為本,民窮則國必敝,一定之理。大王兼有四郡之廣,物產眾多,而富源未辟,豫章地居吳頭楚尾,舟車要道,而水陸不修,坐視田畝有荒蕪之歎,商旅多跋涉之勞,而不知為計。大王文武屬官,以至後宮姬侍,數以千計,費用浩繁,均需取之於民,民力難任,久必流亡道路,國亦隨以困窮,欲保富貴,如何可得?若能就著這場大水災,把梁宋淮北—帶的災民拯救出來,妥為安置,或是分與土地,助其農耕,或令開發各地富源,以裕國用,使取之於地者多,而取之於民者寡,從此各地物產,有無相通,商旅往來,更多便利,農夫少征取之憂,財貨如雲集之盛,府庫充盈,於民無擾,民富國強,固在意中,便是大王所喜遠地珍奇玩好之物,也可—唿即至,無須梯山航海,遠求諸外了。”


    王孟見劉長滿麵喜容,知被劇孟這一席話打動,又存—旁附和,說,這些災民,非親非故,輸財救災,正是為大王永久打算等語。


    劉長人既浮躁,喜慕榮利,更喜珍奇玩好之物。越聽越對心思,當時答應,願將庫藏財帛取出一半救災,並請二人全力主持。劇孟知道這類躁妄無知的富貴中人,往往輕諾寡信,況是交淺言深。恐他一時高興,事後聽了親信之言,又複中變,率性將救來災民如何安置,以及開發四郡富源之策,仔仔細細說了出來。


    劉長慨然道:“我意已定,誠如先生所言,救災如救火,請二位先生暫歇數日,就照方才所說行事便了。”


    王孟便說:“淮南現成竹木甚多,大王既願為此盛舉,最好即日下令,命各地軍民連夜趕造竹木排,再派上一些吏卒帶了錢米隨我二人東下救災,愈快愈好,再等數日,就來不及了。”


    劇孟這才說起最好明日同了王孟,輕舟東下,先見吳王,約他同時下手,使雙方會合―起,容易舉辦,並免多心等語。


    劉長除要二人事完即迴而外,全都答應。隨命從官,當日便照二人所說行事。


    劇王二人看出劉長心無定見,人卻好勝,已然發令,並還不許旁人勸阻,當不致於變卦,夜宴之後,又和劉長談到深宵才罷。迴房一看,除白建早有專人服侍,延醫治療而外,劉長又派來四名美女陪寢。因見王孟想要辭去,忙俯耳笑道:“趁他熱火頭上好辦事,為救這些災民,受點委屈都可以?此人喜怒無常,莫要為此細故,使他不快;就這四個可憐人,也不應使其難堪。”


    劇盂接著又說:“好在船上業已睡足,我們又不會和她們談上一夜,就便探問這裏的虛實,早些謝別主人,上船再睡,豈不也好。”王孟聞言,才未堅持。後探出劉長為人兇暴,又喜酒色玩好,喜怒無常,後宮佳麗甚多,都是過不幾天,便行棄去,這些選自民間的少女,多是隱恨吞聲,度日如年。覺得這樣惡人,不應助他富強,好生後悔,劇孟看出他的心意,便附耳輕聲勸吿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劉長為惡不過一時,久必自斃;今後富源日辟,永為國家百姓之福;即使劉長多所搜刮,百姓能夠應付,到底比坐以待斃強得多。目前多少萬災民,尚在忍死待救,還是拿他應急要緊。等把這些人先救出來,再看事行事,如其為惡太甚,率性將他刺死除害,也非難事等語。王孟覺著所言有理,才去了悔意。


    轉眼天明,從人來報,快船已泊江岸待命;跟著劉長命人來請早宴。劇孟先想帶了白建同行;王孟因白建病還未愈,人更虛弱,此去災區事情又多,難於照看,在此延醫調治,容易複原,力勸留居養病,才行作罷。


    二人宴罷迴來,又向白建慰問,把手話別。


    白建淒然道:“小弟的病無礙,隻一想起那些同道弟兄安危,心如刀割!還望劇、王二兄盡量設法,訪問他們的下落才好。”


    劇、王二人再三勸慰,又叮嚀了—陣,方始分手。


    劉長聽說白建也是一位有本領的人物,巴不得把他留下,因想二人均為他用,仍率從官送到江岸,等候船開,方始迴轉。二人同坐一隻快船,另有十多名吏卒庖人,帶了食用之物,坐一快船隨行。船上陳設富麗,食用精美,不在來時所坐大船以下。


    壬汞笑道:“小昏王對我二人實在至誠,要不是那麽橫惡,豈不也好。”


    劇孟正色道:“這類人為非作惡,難道我們便為他所用而不是利用他麽?”


    王孟自知失言,連忙謝過。


    劇孟笑道:“小弟幼小貧苦,眼見這類富貴中人日費千金,而貧苦百姓朝不保夕,心常憤激;隻是以貴淩賤,以富欺貧,由來已久,無計可施。自從見到白兄,得知海內地域之廣與物產之多,因而想起秦始皇雖是暴君,所修馹路水道,卻為後人留下無窮使利。我們想要濟困扶危,勢非財多不可。隻有學陶朱公以貨殖(經商)為業,一旦致富,遇上那些貧苦無吿的人們,才可幫助,免得遇事束手無策,又去傷人劫財,連累無辜。這類公卿王侯,將來都應投其所好,使為我用,才能減輕民間疾苦;隻是年輕識淺,是否能夠做到,還不可知而已?”


    王孟少年任俠,不事家人生產,對於商賈最看不起。聽劇孟這等說法,才漸漸改了初念。


    歸途正是順風順流,輕舟揚帆,一晃數十百裏。中途遇見來舟,問知三江(司馬貞《史記索隱》以毗陵之北江,蕪湖之中江,吳縣之南江為三江。《漢書·地理誌》亦以南、北、中江為三江。均在今長江之下遊。)同時水漲,鴻溝以東,芒碭以北,多被水淹;劉濞已由沛郡避往廣???(揚州,今江都縣)。


    劇、王二人因沿途災情慘重,偶見吏卒救運災民,送些吃的,也都照例敷衍,於事無補。忙即渡江,水陸並進,晝夜飛馳,隻兩日夜的功夫,趕到江都。


    劉濞沒想到王孟來得這快;又聽說劇孟才高智廣,長於理財,更合心意。當時延見,再三請教。


    劇孟早知劉濞為人,開口便說:“吳有三江五湖之利,魚稻桑麻,無不肥美,冶銅鑄錢,取之於山(漢章山產銅,今江蘇省銅山縣),煮水為鹽,取之於海,山林川澤之產,實不可以數計。如能善用人力,稍事開發,民富國強,可坐而待了。”


    劉濞道:“我已知道吳會沃野,須用人力充實,年來也頗收集遠人,但是這些多半武勇之士,隻宜於軍,而不宜於農。各國王侯,有民而不知用,隻是未便明取。不知先生可有良謀為我招致於外麽?”


    劇孟笑道:“現有百姓,尚且不知愛惜,任其死亡而不往救,豈非舍近求遠麽?”


    劉濞忙問:“先生何出此言?”


    劇孟道:“豐沛為高祖興王之地,大王曾經立國於此。近者山洪暴發,梁宋之間,河決成災,各地災民眾多,嗷嗷待哺。這些地方,不是大王屬邑,便與鄰國接壤。大王如能以大力搶救,非但義聲播於天下,更保全了大量開發富源的人力。我們來時,淮南王已準備多發舟船木排,運糧救災,但因國境所限,僅能及於鄰近之處。大王最好即日下令,搶先下手,與淮南會合,既可節省費用,事半功倍;並隆兩國之好,日後有無相通,使為我用,有多好呢。”


    劉濞又問:“先生高見,隻是這些庫藏,均我多年積蓄,煞費苦心,一旦散去,府庫空虛,卻是可慮呢。”


    劇孟道:“‘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有土地’還要‘有人民’,才能興建大業。財帛流通之物,不加運用,則守成隻限於此,用而得人,則物產日增,其利無窮。有大往才有大來,大王應往遠處著想才是。”


    劉濞聞言,暗中點頭,隻還拿不定主意,見王孟在旁微笑不語。使問:“王先生有何高見,怎不開口?”


    王孟笑答:“方才已然說過,劇孟先生智計過人,我二人星夜趕來,便是為此。所說稍有不合,也不敢冒昧為大王引見了。”


    劉濞素來看重王孟,再一細問開辟富源之策,劇孟所答,更頭頭是道。不禁大喜,當時便下嚴令,依言行事。劉濞比劉長年長,人甚老練,等到布置停當,運了大批錢米,趕往災區,淮南的船排,也相繼趕到。劇、王二人再一分頭策劃,一麵命人通知梁王,三國合力,不消半個多月,便將梁、宋、淮北一帶的災民,救脫了險。隻訪問不出申泉和眾壯士的下落。


    救災事完,劇、王二人為踐前言,分向二王商定,以賓客的地位,往來吳和淮南兩地,代為開發富源。二王自是高興,言聽計從。


    白建病愈之後,想起申泉等至交,甚是焦急;因劇孟暫時辭歸決辦不到,隻得獨自趕迴。初意這樣大的洪水,眾人定難免難,能有二、三人生還,便是好事;不料迴到洛陽,才知曾厚、倪猛同另兩個弟兄,已相繼迴到當地;還有兩個弟兄也早脫難,正往各地探尋餘人下落;等家務少為安排,曾厚等四人也要分頭出外尋訪。跟著又有兩個弟兄尋迴,還帶了六匹好馬,紫雲驃也在其內。


    原來這兩人水性最好,水發以前,奉命看馬,並作疑兵。那—帶樹林,地勢較高,二人不等水漫過去,便驅馬入水,隨流下駛,中途又撈到一個樹幹,寄身其上,隨波飄流了一夜,居然遇到陸地,乃是一座大鎮,馬卻被衝散了十之八九。知道這些久經訓練的良馬,均認得主人,容易找迴,想在當地候到水退,再去找馬。除內有二馬,當時拉著馬尾,隨同上岸而外,先後又連找迴了六匹馬。災區甚廣,歸路不通,在鎮上住了兩個多月,身帶散碎銀兩用盡,沒奈何把馬賣去一匹,暫時度用。連訪眾人未見,眷屬都在山中,缺少錢米,實在無法,又賣了一馬,趕迴探看。過河南時,才訪出申泉在洪水中救人,壞了一臂,人並未死。孫強、鄧方二惡,已死水中,手下徒黨,也少生還。梁王本恨二惡驕橫,因畏呂氏勢力,無可如何。二惡淹死,雖然快意;但他對申泉這類遊俠之士,卻極忌恨。申泉在當地隱居三年,本為除這兩個豪霸,脫難之後,便即南去,不知何往。


    白建悲喜交集之下,心疑還有同道未死,仍在患難之中;因和劉長約定,當年必須迴去,好在江湖上交遊眾多,一麵命眾弟兄四出尋訪,一麵分頭托人留意,等了兩月,又陸續迴來了數人,一算人數,隻有五人不知下落,二人受傷,餘均生還。想了想,隻得照著來時劇孟所說,把二王所贈財帛分給各家屬,仍在當地居住,留下兩名弟兄照看,其餘全都帶往淮南,隨同劇、王二人往來兩地,相助開發。


    自來創辦任何事業,均非容易。劇,王二人雖然膽智過人,這類事業,到底還是初辦,開始想得滿好,到時卻是阻礙橫生,流言四起。但他們意誌堅強,受了許多艱苦挫折,從未退縮。二王見日久無功,聽了左右讒言,心意雖在搖動,無奈開頭信任二人太專,話已說滿,又在互相對照之下,不能說了不算,隻得忍著肉痛,勉為其難,禮貌也還未衰。


    劇孟看出收效太遲,將失二王信任,甚或有害。便改初計,先將濱海鹽場和淮南的銅礦開辟出來,迴複了二王的信任;其他利源,也相繼開發。前後幾年光陰,成效大著,才和王孟去見二王請辭。二王自是不舍,無奈二人事前早已想到,曾有功成身退之約,辭意又甚堅決,隻得把所興辦的一些事業,轉交親信掌管,一麵準備重金厚禮酬謝。二人執意不收;最後分向二王去說:“過蒙大王厚愛,請將所興辦的物產,暫借數十車,運往北方販賣,再將關隴各地土物運來吳越,使其有無相通,為民利便,我二人也得謀取什一之利,因而往來諸郡國,為大王揚其聲譽,以報知遇之德,實為萬幸。”劉濞知道二人主意已定,此舉果是彼此有益,首先喜諾;劉長聽說吳王已允,也就答應。劇、王二人借了二王許多貨物,去往各地經商,隻兩三年光景,除償還二王貨價以外,得利何止十倍。


    這時,呂後已死數年,呂台、呂產、呂祿等貴戚全數伏誅。劇母早由田仲派人送到洛陽。劇、王二人也都娶妻生子,各在洛陽、淮南等地,建了一些園林房舍,富擬王侯,所到之處,日常車馬盈門;白建等也都成了大富,盛極一時。


    王孟本來不喜為商,操奇計贏,以前每次隨同販貨,都由劇孟強勸,情不可卻。致富以後,覺著自己對於商賈之事,一無所知,雖然好友情長,似此不勞而獲,越想越不是意思。劇孟見他多次辭謝,最後幾乎發急,才不再勉強。王孟隨又勸他,適可而北,何苦貪多?劇孟也不肯聽,仿佛以商為樂。


    劇孟所交十九都是當時遊俠之士,人更慷慨好義,對於貧苦無吿之人,固是揮金如土,從無吝惜;便是當時王侯將相,偶有緩急,也是有求必應,還否聽便。因此年才四十,便名滿朝野,上至公卿王侯,下至百姓,、全都對他推重。足跡也越來越遠,番禺、桂林、象郡一帶,均常經商往來,所販南海珍奇之物,得利尤多。周急濟貧,已成了經常,財既雄厚,聲望又高,即便遇上冤抑不平之事,隻—出麵,隨便論幾句話,無不迎刃而解。


    二王全仗劇、王二人致富,開頭本極尊崇,後因二人不肯再為他用,劇孟更少往見,日子一久,左右便進讒言,說劇孟隻是一個窮漢,大王紆尊下交,尊以上賓之禮,又借他許多物產,去經商謀劃,才有今日;如今財富勝於大王,所藏奇珍異寶,不可數計,以前偶然還來敷衍,送點尋常禮物,近年竟是過門不入,極少來見,分明得意忘形,不把大王放在眼裏等語。


    劉濞因劇、王二人均曾為他出過大力,心雖不快,但未發作。這日忽聞劇孟由洛陽來,往南越去,將由吳地經過。正要命人往探;劇孟忽然來謁,並還送了一份重禮。不由疑忌全消,忙設盛筵接風,仍以上賓之禮相待;席間並將新近買來的一匣明珠取出,當眾顯耀,笑說:“此珠珍貴難得,一粒值銀百兩。先生常年經商,幸為留意。”


    劇孟本覺劉濞貪得無厭,人又險詐多疑,比劉長還要可惡,不願與之相見;後聽人說,劉濞對他有了怒意,才想起吳越乃是經常往來要道,何苦為此小節,生出嫌隙,特備厚亂,繞道來謁,見劉濞老來,人更貪鄙,那一匣明珠,又正是自己前年由南海收買迴來,轉賣給另一商人之物,全數所值,不過一、二千金,卻說得這麽貴重,心中暗笑,並未明言。本打算由淮南經長沙繞往桂林、象郡一帶,販賣關中物產,如其就便趕往合浦收買一些明珠迴來,更獲大利,攜帶也極輕便。主意打定,因王孟常住淮南別業,便道往訪。


    王孟見了劇孟,自是高興。偶然談起:“劉長近來性情越發暴戾,左右常遭殘殺,總算國用富足,尚未十分虐及人民,否則,早已將他除去。”


    劇孟道:“我看二王都在倒行逆施;不過,目前百姓還能勉強安居,最好暫時不要輕舉,免得以暴易暴,徒生枝節。我料二王必敗,暫時由他去罷。”


    白建也說:“劉長殘殺的都是他自家所用爪牙,他身邊這些人,均非善良,管他則甚;倒是吳王劉濞,貪財好貨,人更狡詐多疑,他多年推病不肯入朝,卻與各國諸侯勾結甚緊,一旦同謀生事,難免危害生靈;對於劇、王二兄也頗妒忌,我們不可不防呢。”


    劇孟道:“我們不作朝廷的官,也不為二王所用,何苦管他們的閑事。二王真個忌恨我弟兄,也有應付之策。且等我這次迴來,再商量罷?”


    三人都是無意中閑談,由此也未再提。歡聚了幾天,劇、白二人便辭了王孟,率眾起身。因劉長人雖驕橫,不似劉濞那樣險詐,恐其強留,也未往見,徑由水路繞道湘江,先往桂林象郡各地,把所販的貨物全數賣去,再把當地物產,照原計買齊,交與同去的人,運送北歸;自和白建、曾厚、倪猛一行四人,帶了重金,趕往番禺合浦,采買明珠。途中打聽出長安珠貴,是好一點的明珠,都被南越王趙佗收去,暗派心腹運往內地販賣,以求善價,並借販珠為由,與親貴往來,探聽朝廷消息。連物色了好多日,―粒好珠也沒買到,最後四人決計入海取珠。


    產珠之處,就在臨近合浦的海底。珠生巨蚌腹內,蚌群生聚在海底的一個井形大坑以內,方圓數十丈,周圍巨蚌環集,名為珠城。左近鯊魚和其它猛惡的魚介甚多,遇上必死。每年采珠,均有定時,采珠人都是無家無業的窮苦百姓,因是生長海邊,習於水性,為了衣食,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入海取珠,船到珠城上麵,脫光衣服,—個猛子紮下去,抱著一個較大的蚌殼,當時就要衝波直上,不能在海底久停,動作極快;稍一疏忽,遇見虎鯊等殺人巨魚,立被吞吃,便是遇上海蛇和其它惡魚,也是極少活命。采珠人下海以後,船上守候的人,隻要隔上一盞茶時,不見出水,便料兇多吉少,再見有血泡由水裏冒起,即知遇難無疑。餘人不敢再下,隻得號哭—陣,趕緊駕舟迴去。至於海上風濤之險和平日衣食的艱難,更是說它不完。珠城的蚌,雖是密如鱗比,蚌腹並不一定均有藏珠。受盡險難,落一場空是常事。城市裏多此玩好之物,卻使每年許多生命葬於海底。


    劇孟因昔年不會水性,幾乎在洪水裏送了性命,常時引為憾事,恰巧吳和淮南俱都濱湖臨江,平日稍有空閑,便向白建學習水性,漸成愛好,用功日勤。這時已是青出於藍,比白建、曾厚諸人水性還高;十年前又用千金重價,買來一口戰國時的寶劍,名為龍股,斷金削鐵,鋒利無比。


    劇孟等四人覺得自己―時高興,卻拿了一些錢財,使人賣命,冒險入海,采那不可必得的明珠,問心難安?事前想好主意,一到先把當地采珠人招來,問清海底虛實,每人均付以得珠之酬,卻不令其下海。隻令駕著小舟,多備繩索、弓箭、魚叉之類,在海上鳴鑼助威,等四人親自下海,取來巨蚌,代為載運;剖蚌取珠,另外還有犒勞。


    這般常年衣不蔽體的采珠人,都為四人義氣感動,異口同聲,再三勸說:“此事決非生手所能辦到,千萬不可冒此奇險?尊客這次已把我們幾個久慣采珠的好手全雇了來,給錢又多,決不致於空迴,何苦拿尊客們寶貴的生命,去和海蛇兇鯊拚命。”


    劇孟笑道:“同樣是人,我們有錢人的命,就和你們兩樣麽?諸位所說,我已盡知,決不妨事。多蒙厚愛,我們先在附近入水,試上一迴。真要不行,自會知難而退;先前分給諸位的錢,作為茶酒之敬如何?”


    眾采珠人怎麽勸說,對方也是不聽;後見四人水性之高,竟出所料,才放了心。


    四人因覺這般苦人善良誠實而且熱情,好生感動。出海以前,又備下極豐盛的酒食,先為犒勞。采珠人以前被人雇用,固然是多受刻薄欺壓;即使親自犯險入海,取得好珠,也被有財勢的人巧取豪奪,強買了去,並不能得善價,幾時遇到這樣好人。他們見劇孟等堅持不令下海,都爭先恐後,盡所欲言,內中幾個好手,非但把輕不吿人的一些經曆,仔細說出,並還把巨魚來襲以前的水中景象和如何閃避的方法,全說了出來。


    當日天氣特好,船到珠城時,劇孟見海天如鏡,浪靜風平,雲帆片片,倒影迴光,大小百餘條魚舟,做一圈環列在珠城海麵之上,—聲號炮,金鼓齊鳴,各船上的采珠人,便將事前準備的鏢叉魚箭,分頭向水中打去,聲勢甚盛。劇孟越發興起,把手一揮,便照指定的所在,當先一頭往海底紮去,曾厚等三人跟蹤同下,水性都高,能在水中視物,上麵陽光又好,看得十分清楚。見那珠城,形如巨甕,又深又廣,裏圈都是密壓壓的大小蚌給附在上麵,另有一些巨蚌,還在不住張口吐水,浮沉遊泳。知道這類遊蚌,腹內多半藏有珍珠,除防它夾人外,並還容易滑脫。仗著事前有人指點,所用刀劍,都是利器,忙分頭追將過去,用劍砍傷,隨手夾起;遇到巨蚌情急反咬,便將左手鐵稚刺向蚌口,任其夾緊,相繼衝波而上。將擒來的蚌拋向船上,重又入水擒取。


    象這樣時上時下,無一空迴,由午前忙到黃昏,四人先後采了二百多個大蚌蛤,然後迴到海灘預設的窩棚,和眾人飽餐—頓,再同破蚌取珠。頭天就取了將近八十粒大小明珠,采珠人見空蚌不過三分之二,四人第一次下海,就這樣飽載而歸,均出意料,稱讚不置。


    四人又采了十多天,中間隻有兩天歇息,前後采珠千餘粒,都是上品。經過仔細挑選,大小如一、色彩鮮明的滾圓明珠,就有三種:中等的最多,約有六百命粒;另有數十粒最大的,寶光瀲脃,耀眼生霞,連幾個久慣采珠的好手,都稱奇事。


    這數十粒大珠都在珠城西北角,一個大崖洞裏采來,洞廣才六、七尺,深卻數丈,內裏寬仄不等,巨蚌甚多。四人正準備要走,眾采珠人就說:“海底巨蚌、最喜月圓之夜,出來遊泳,蚌口張合之間,腹內珠光,有時老遠就能看出。諸位連去多次,我們已經放心,何不趁著今明晚月亮正圓,試上一下?如能再得上幾粒大珠,豈不更妙。”劇孟覺得行事不可太貪,大家已勞累了十多天,應當知足,本想作罷。


    倪猛力言:“明珠雖然得了不少,最大的不過手指大小,數也不多。先聽采珠人說得海底形勢那麽兇險;這幾天來,共隻遇到兩次海蛇,都被我們殺死,象鯊鯨之類巨魚,連影子都未見到。並非心貪,實在海裏的景致,太叫人留戀了。那海底的水草,最短的也在—丈以上,在水中亭亭搖曳,已極好看;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魚介,穿梭也似的往來其間,尋常那見得到?珠城裏密層層的蚌蛤,吃陽光一照,五顏六色,更是美觀;當此月明之夜,海底最物,定必更妙。好在輕車熟路,共隻多留一兩天,有甚相幹。”白建、曾厚也都喜事,從旁附和。劇孟隻得應允了。


    眾人白天先自睡足,午後起身出海,到達珠城,月光剛剛上升;先在船上飲酒賞月,等到月上中天,方始入海,內有十幾個采珠的能手,定要跟去:劇孟見連日海底十分平靜,與眾人所說奇險不符,以為這些人想采一些迴去,事前準備得好,海底就有巨魚惡物,也被金鼓鏢箭嚇跑。樂得就此機會,讓他們也采一些。便和去的人說,下海的人不宜太多,采來蚌珠,均歸去的人所有,賣否聽便;沒采得蚌珠和未下海的人,行前也另有酬謝。商定之後,仍和往日一樣,一同下海。正趕上好些巨蚌在那裏往來遊泳,張口唿吸?眾人搶著動手,全都得了彩頭。


    碧海,青天,晴光萬裏,照得海底景物,分外清澈,果比白日所見,更加奇麗。全都興高彩烈,歡唿不已。等二次入水,倪猛當先,還未深入珠城,忽覺水中一股潛力,當胸撞來!誤以為是平常海底急流,剛把身子一側,想讓過來勢,再要下降;倏地又來了—股,勢子更猛,身子立被蕩轉!心方一動;一條兩三丈長,銀光閃閃的大鯊魚,已由對麵逆流衝到,相去隻剩八九尺遠近。暗道不好!慌不迭雙足猛力踹水,待往斜刺裏逃去;身才側轉,—條白影已和人魚也似,頭上腳下,往腳底斜射下去,勢甚迅速,正對那條大鯊魚的來路。


    知道劇孟、白建都是一身白皮水靠,正在情急,想要迴身拚命;驚波突起,人被撞退好幾丈,連喝了兩口海水才將氣透轉。同時瞥見那條大鯊魚已由橫裏往前竄去,其急如箭!身後帶起一連串的水璿,浪力之猛,異乎尋常;左近還有七八條人影,宛如遊魚驚竄,正往左右兩旁斜穿而上;跟著便有兩個采珠人趕來,連拉帶打手勢,一同出水,水麵上已是駭浪山立,玉雪崩飛,大小百十條漁舟,上下起伏,搖簸不停;內中兩條小船,已被打翻,船上人剛由水裏竄起,將船翻轉複原。遙望劇孟、曾厚、白建,還有幾個采珠人,正甶前麵泅水駛來,一到便命鳴鑼迴船。迴船才十來裏,便見一條長約三丈的虎鯊,漂浮水上,順流而下。


    原來劇孟剛往海裏一鑽,便見對麵一條大鯊魚正朝倪猛張開血口衝來,一時情急,更不待慢,忙用全力一個猛子往水裏斜鑽下去,先躲過鯊頭,就勢單手舉劍,用足全身之力,照魚腹猛刺進去。


    惡魚受傷負痛,往前猛竄,雙方恰好對麵擦過,鯊腹竟被刺裂了好幾尺長一條口子。劇孟的劍雖鋒利,但是惡鯊力大勢猛,連虎口都被震裂,劍也幾乎脫手。當時形勢奇險,若非心靈膽大,雙方都是—條直線,上下交錯,隻稍被鯊的尾鰭稍為掃中,命也難保?那鯊逆流猛竄,隻一下就是十多裏;終因傷中要害,在水裏猛一翻騰,便自死去;再被海中急浪一打,當時肚腹朝天,順水漂來。


    采珠人—見,忙又告知劇孟,一同駕舟追上,紛紛用撓鉤搭住,拖迴海灘,準備事完,再就地剝皮宰割。


    劇孟見當夜得珠共隻十多粒,都是罕見的明珠;自己和倪猛所得兩粒,大如龍眼,映著月光,精芒射目,銀輝閃閃,照耀遠近。連采珠人也說是從未見過的奇珍!心雖歡喜;因這次下海,幾乎傷人,決計停手。采珠人因劇孟不肯要他們所得的明珠,再三請求,劇孟才用高價買了,又送了好些銀錢作為眾人的犒勞;次日一早,便辭別采珠人,往迴路走;內有二十來個少年采珠人,定要相隨同行,劇孟也全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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