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發青山,遮斷遙天,黃昏時候的歸鳥,都鼓翅向群巒疊峨飛去。


    在那山拗裏,一座小村莊遺世似的孤依山邊。村前一道溪流,沿岸俱是垂楊,隨風搖曳。那座小村莊雖然不大,但有四座石堡,分立四角,村中還有高樓,氣派不小。


    那座高樓最下麵的一層,是個大廳,地方甚是寬敞。這時正有四個人在說著話。


    當中太師椅上坐著一個年約五旬的人,滿麵於思,把整個麵目的下半部掩住,額上一道疤痕,由左額一直斜垂到有眉角。可以想到這一道疤痕,在當年該是多麽兇險。這道疤痕也就掩住了他上半麵目,以致別人無法猜測出他本來的麵容是怎樣的。


    他威嚴地道:“彭真那一案於得很漂亮,至今已有半年,金陵縹局還查不出一點頭緒。


    彭真雖然原是冀魯奪命銀蟬方秉的人,但如今可以信任他了!”


    他的眼光掃過左右分坐的三人,就像兩道電光似的,那三人都為之眼皮一垂。


    其中一個長得鼻高頦尖,身材瘦小的人道:“堡主明見自然不會錯的,小弟迴頭就命人把彭真放出來”


    “堡主且慢,請聽在下一言。”另一個中等身材的人說,這人雙眉漆黑如墨,殺氣騰騰。他道:“彭真被禁閉了半年,雖然十分優待,究竟失去自由,不免會生怨心,這一點正副兩位堡主務請三思”


    大家還未說什麽話,忽然有個壯漢進來,躬身稟道:“來人已進人-望範圍之內!”


    堡主眉頭一皺,額上的刀疤隱隱泛射出殺氣。他霍然離座,道:“備馬,我們去接——”


    餘下三人趕緊起身,副堡主道:“堡主不要親自出迎吧?”


    他陰沉地搖搖頭,道:“本來我們在堡門迎接便可,但是……但我想早點看看這幹人!”


    沒有人敢多言,一齊走出大廳,早有四匹駿馬伺候在階前,四人上馬,便縱轡出堡,馬蹄踏過滿是垂楊的溪流,那座石橋響起特別清脆的蹄聲。


    眨眼間已馳出大半裏,隻見半裏外一群騎士,沿著大道馳到。


    當先有兩騎並馳,後麵共有三騎,卻是兩男一女。臨到切近,隻見來的五騎俱是上好良駒,鞍韉鮮明。領先的兩騎俱是年過五旬之人,後麵三人都甚年青,那位女騎士明眸皓齒,雖是花信年華,卻仍作姑娘裝束。


    堡主一拎馬韁,迎將上去。來人立刻勒馬,一齊拱手為禮,其中一個身軀魁梧,滿麵紅光的老者豪爽地大笑道:“我說絕瞞不了威鎮吳楚的天罡手楊老兄,但餘老兄也同意試一下,特地兼程疾趕,哈……哈……”


    天罡手楊堡主也抱拳還禮道:“兩位一是坐鎮河朔,一是獨霸西川,今日聯袂光臨,實在出乎楊某意料之外!”


    楊堡主的眼光如同閃電般掃過後麵三騎,然後又道:“楊某有失遠迎,實是兩位作弄之故!”


    那位麵目陰險的西川黑道第一位高手餘望淡淡一笑,道:“楊迅兄太客氣了,在下與呂雄飛兄在信陽不期而遇,結伴東行。都是專程來白水堡拜訪楊兄。宗嶽,上來拜見楊伯父——”


    話聲未歇,後麵三騎中一位年青壯士,響亮地應一聲,飄身下馬,走上來向天罡手楊迅行禮。餘望道:“這是犬子餘宗嶽


    楊迅還禮道:“賢侄不要多禮,請上馬吧廣心中卻想道:“想不到餘望這副尊容,卻生個如此英俊的兒子!”


    另外那威鎮河朔呂雄飛也吩咐道:“明鳳和薑鈞快過來給楊伯父請安!”


    後麵的一男一女,也自露了一手輕功,在鞍上直飄飛起來,一齊落在楊迅馬前。


    呂雄飛道:“這是先師姐的徒兒水明鳳,那是劣徒薑鈞。”


    楊迅身居吳楚黑道魁首,自然詳知江湖之事。那水明鳳芳名近五年來響亮之甚,隻因她武功一來已深得呂雄飛師姐沈乞婆的真傳,一麵鐵琵琶和十二子午神針,江湖人聞名膽落。


    二來她長得樣貌風流,令人心動。是以名聲傳遍武林。可惜她的名聲不太好,傳說她已和不少人勾搭過,因此楊迅心中不太歡迎這禍水。


    兩人行過禮之後,退將迴去。天罡手楊迅便介紹後麵的三人,一是副堡主飛蛇倪盾,一是殺氣迫人總管惡屠夫郝衡。最後一位是副總管鐵算盤尹尉。這三位可都是黑道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餘望呂雄飛不敢小覷他們,都謙遜一番。


    眾人迴到堡中,天罡手楊迅早有準備,設宴洗塵。酒過三巡,呂雄飛性情爽直,憋不住氣,問道:“風聞楊兄千金才貌雙絕,一身本事,比我這師侄女強勝萬倍,咱們都是江湖人,用不著拘禮,何不請出來相見?”


    餘望也附和道:“對呀,楊兄難道還被世俗禮法所拘束麽?”


    楊迅額上的刀疤又流露出殺氣,他勉強笑一下道:“小女和小徒都去了茅山主峰那邊行獵,迄今未歸”目光一掃,瞥見那兩個年青男子隱隱流露出失望之色,眉頭又暗暗一皺,轉麵向副總管鐵算盤尹尉道:“你去吩咐一下,他們若是行獵歸來,便著他們立刻到這裏來


    尹尉領命去了,餘望和呂雄飛對望了一眼,似有所悟。


    尹尉出了大廳,突然施展腳程,繞個圈子兜到樓後,猛可飛躍上樓。


    末端一個書房中,燈燭惶然,一男一女正在燈下棄棋。尹尉敲一下門,然後進房道:


    “堡主請姑娘和少堡主到樓下議事廳去,但請注意堡主說過你倆位乃是出外行獵!”


    那姑娘抬起頭來,兩道眼光明亮得出奇。


    尹尉雖是年逾四十的老江湖,但和她明亮無比的秋波一觸,也為之心頭一震,垂下眼皮。


    這位姑娘乃是楊迅的獨生愛女,芳名小璿,真正長得秋水為神玉為骨,特別是那兩道細長的秀眉,斜人鬢角,眉下那對眼睛,明亮無比,可是秀美絕倫中,另帶著三分淡淡的幽怨,更加動人心弦。


    原來這位姑娘長得雖是美麗,又有一身上乘武功和滿腹文才,但標梅早過,嫁杏無期。


    如今已是二十三歲出頭,卻還未曾有過婚嫁之議,花前月下,燈前鏡裏,遂不免有所遐思。


    她輕輕道:“知道了,副總管請迴去!”


    鐵算盤尹尉慌忙應一聲,轉身走了。


    她玉手一拂,把玉枰上棋子拂亂,微笑道:“師弟還出什麽神,我們也可以去了!”


    她師弟猛一抬頭,緩緩道:“我不想去!”


    “為什麽呢?”她不解地問道,“我們常年困在堡中,雖然有遠客來,人家可都是河朔西川的第一位人物。就等如在吳楚一帶父親的地位。聽說還帶著徒弟一塊,浩浩蕩蕩。啊,我真想看看那水明風,問她一些江湖的事跡”


    “師姊!”他大聲叫喊出來,但當楊小璿那對明亮而蘊著淡淡幽怨的眼光,和他的目光相觸時,他立刻變得期期艾艾起來,“師姐……你為什麽要想及江湖呢?”


    “為什麽不?”她詫異地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沒有什麽意思……”


    他艱困地道,那張精靈聰明的臉孔,變得呆笨起來。


    “我不過看輕那水明鳳,不想你和她交朋友罷了!”


    “唷,你真個長大了麽?”她不服氣地道,“我可比你大上五歲呢,我自有主張,你敢幹涉麽?”


    她的師弟不敢做聲,和她一起從橫門樓梯下樓,然後走進大廳去。


    楊小璿一出現,水明風那幾分姿色,立刻變成糞土。但水明鳳並不在意,原來她一個勁兒瞅住楊小璿後頭跟著的邵風。


    席上立刻添杯洗盞,天罡手楊迅露出一副前所未見的溫和笑容。客人們為之如沐春風,可是副堡主飛蛇倪盾,惡屠夫郝衡,鐵算盤尹尉反而有點惴惴然。原來他們都深知這位武功深不可測的頭兒,這麽一笑,分明殺機大盛。可是席上全是不能得罪的高朋貴客,那末他想殺誰呢?


    宴後大家又閑坐一會,方始休息。楊迅並不就寢,獨自坐在書房裏沉思。忽然叫道:


    “王坤進來!”


    書房門守著一個少年壯士,應聲走進來。隻見這位少年長得劍眉虎目,熊背猿腰,麵皮白淨,氣派軒昂,越看越發教人愛惜。


    “去喚總管來!”


    玉坤毫無懼色,領命去了!


    這裏天罡手楊迅忽又皺皺眉頭,燈光下那張兇煞唬人的臉孔,變得有點歪曲,更加醜陋可怖。想道:“奇怪,什麽人見了我,都恐懼要發抖,唯有這王坤來了四個多月,從來未露過懼色”


    正在想時,惡屠夫郝衡滿懷心事地踏入書房。


    楊迅收迴思潮,沉聲道:“死囚牢中還有什麽人?”


    惡屠夫麵色為之一鬆,放心地籲口氣,道:“這半個月來並無新犯。上個月隻剩下三個,但五天前已被堡主下令處死。”


    天罡手楊迅不耐煩地道:“本堡沒有人犯規麽?”


    “沒有”他偷眼覷見楊迅活像要爆炸似的,忙道,“溫柔鄉中還有一個彭真呢!不過堡主曾說過此人有功”


    “哪兒來這麽多廢話,給我押到刑室!”


    惡屠夫郝衡忽然沁出一身冷汗,應聲是,轉身出房。在房門碰見王坤,隻見他那張白玉也似的臉上,毫無變化,心中又是一寒:“我生平殺人無數,因此有惡屠夫的外號,但比起堡主,固然望塵莫及。即使比起這廝,也得佩服他的冷麵鐵心。這小子生錯了一副好臉孔,去他娘的,把人吃了人家還不知道哩!”


    他憤憤不平地傳令打開刑室,一麵親自去押那彭真。對於自己近數年來的軟弱,他的確十分不平。記得在幾年前,他懲處一些犯人,堡主有時還說他手段太辣。但曾幾何時,他反而被堡主這種殘酷的行為而震驚,時常會禁不住流冷汗。就像今晚,本來他自己不大放心釋放那彭真,為的是金陵鏢局被毀縹旗和失丟一箱價值百萬的紅貨,至今雖然已有半年,那金陵嫖局因為查不到絲毫頭緒,而堰旗息鼓,似乎已放棄追查。但郝衡仍不能完全相信,假如放掉彭真,讓他恢複自由,可能一時不慎,仍然露出馬腳。


    當年金陵縹局曾被獨行大盜鐵算盤尹尉劫過鏢局約了江南不少名手,為的是尹尉後來得到楊迅撐腰。眼看一場江南黑白兩道血戰立即展開。那時江南武林名家多人,都各有絕藝,人多勢眾,勝麵居多,幸為一位黑道中洗手已久的老前輩出來,為雙方調解。


    卒之議定楊迅這一方,隻交還被劫之縹了事,不必道歉,但以後凡是金陵嫖局保的縹,他白水堡的人決不許動,否則即是與江南武林作對。那時節金陵縹局的局主東方樂水便可發英雄帖,召集江南武林名家來對付白水堡。


    正因此故,關於半年前天罡手楊迅因一時暴怒,命那新近加盟白水堡的冀魯劇盜彭真去劫金陵嫖局一票。那彭真不負所望,得手歸來,劫得毫無破綻,可是楊迅和倪盾、郝衡、尹尉商議結果,一則恐怕彭真有詐,俾便江南武林有所借口消滅白水堡,二則也真怕彭真偶然不慎,露出馬腳,故此軟禁他在一處稱為“溫柔鄉”的機關中。


    如今楊迅脾氣一發,連這個他早先認為有功之人也要送到刑室處死。那末下次他脾氣再發,誰能擔保不把參與一切機密的人殺死,惡屠夫郝衡出了一身冷汗,正因此故。


    刑室設在非常堅固的地窖中,隻要把厚厚的木門一關,縱然在裏麵殺死千萬人,外麵也聽不到。


    裏麵甚是寬敞,牆壁上掛著許多刑具,有些還有整具完整的屍體或骷髏附著,除此以外,當中已生了一盆熾火的炭爐,爐中放著種種烙人的鐵具。


    爐火旁邊,另有一具高高的木架,頂端扯起一把寒光閃閃的鍘刀。


    四個大漢精赤著上身,露出一身墳突有力的肌肉。他們的麵目都露出兇悍殘忍的表情。


    惡屠夫郝衡帶著彭真走進這刑室。彭真立刻駭得麵無人色,連連問道:“郝兄你沒聽錯堡主的吩咐?”


    那四個大漢都露出獰笑,惡屠夫郝衡打個寒噤,忖道:“這四個家夥雖是跟我學到殺人為樂的性情,但現在看來已是青出於藍!也許有一天我自家要毀在他們手下……”一陣不祥的陰影,掠過心頭。


    那些大漢過來把彭真扛過去。彭真正要狂叫,嘴巴張處,口中已塞住一顆胡桃核,再也做聲不得。


    他在溫柔鄉中軟禁了半年,雖是在那幾幢屋子裏自由活動,但一身武功,已被楊迅暫時以獨門手法解掉。如今落在這四名力大無窮的大漢手中,毫無掙紮之力。


    四條大漢把彭真仰放在一個鐵輪上,雙腳牢係在地上的鐵環上,雙手卻係緊在那巨大的鐵輪上麵,等到用力扳動那鐵輪,他雙手便被扯得伸直,而雙腳因已拴緊在地麵的鐵環,身體無法隨鐵輪移動,於是渾身的骨節便被扯得要脫散開來,筋肉也要為之繃裂。這種刑具的威力,除了身體的痛苦之外,主要還是令人覺得全身崩潰那種壓力,使受刑之人,增加無數倍的痛苦。


    彭真被綁好之後,片刻間,堡主天罡手楊迅進來,木門立刻關住。


    他進來之後,一言不發,臉色鐵青得駭人,額上那道特長的刀疤似乎放出兇光。這一刹那間,偌大的一個地牢中,鴉雀無聲,空氣生像已經凝結住,氣溫低冷得使人僵木窒息,但見他繞著爐火踱圈子,一時已似忘了彭真之事!


    楊迅的確沒有記起彭真,心頭盡自掠過一幕幕的往事,愛。恨、憐、妒,交織一片,他哺哺自語道:“我恨……我恨一切,我要毀滅一切!特別是她……”他眼前,出現了一個美人的幻影,那兩道特別明亮的眼光,卻凝視著遙方


    他一轉眼,忽然看見彭真。彭真嚇得哆嗦一下,鼻孔中嗯嗯有聲。天罡手楊迅粗暴地下令道:“左梅花,右十字”


    兩名大漢應一聲,齊齊從熊熊爐火中,各取一支烙鐵,烙鐵前端已燒得通紅,隱隱有暗紅火花跳起。他們都站在彭真身前,一支指著左大腿,一支指著右大腿。


    楊迅咆哮一聲,兩大漢健腕沉處,“吱吱”連聲,室中飄浮起一陣肉焦香味。


    彭真麵容慘曆,滿麵冷汗,但這時反而半聲不哼。


    他全身已被剝光衣服,因此可以清楚地瞧見他兩隻粗大而毛茸茸的大腿上,一邊是朵焦黑色的梅花,一邊卻是個十字。


    惡屠夫郝衡這時忽然激發兇野之性,猛可一跳,跳到爐火之前,伸手取起一支烙鐵,大吼一聲,撲向彭真身前,舉鐵欲烙。


    他的動作極快,但還有個更快的,天罡手楊迅猛然一探身,手出如風,立刻扣住他的肩頭。


    惡屠夫郝衡吭了半聲,全身軟癱。


    “混帳,你想幹什麽?”


    郝衡忽地又出了一身冷汗,吃吃地道:“在下也不知道”忽覺楊堡主那對銳利無比的眼光直射人心裏,又是一陣凜駭,生像自家那怯懦的內心,已被他看清楚。


    “你近來太累了!”楊迅陰沉道,“去叫王坤進來”


    “王坤?他豈可進人刑室?”


    “不妨事,你帶他來,但先搜查一下他身上,別讓他帶著東西。不過搜查時別教他曉得!”


    郝衡眨眨眼睛,現在他那殺氣騰騰的模樣,在兇殘的天罡手楊迅之前,已顯得黯然失色。不一會功夫,厚厚的木門打開,一張白玉也似的俊美麵孔出現。那雙帶點懷疑的眼光在刑室中探射一匝,然後變得十分夷然地走下台階。


    他後麵跟著的是惡屠夫郝衡。


    天罡手楊迅道:“到這邊來!”王坤走過去,先向堡主抱拳行禮,然後抬目打量彭真一眼。


    他的麵上沒有絲毫表情,一任楊堡主那對鷹隼般的眼睛如何搜索,也沒有絲毫異狀。


    楊迅陰沉沉地道:“這刑室乃是白水堡第一機密之地,你既是已故的嵩山少林寺叛法僧人曉月唯一徒弟,近四個月來,本堡主已細心地考察過你,記得當年曉月叛法之時,如今的老方丈心印大師尚在閉關之期,因此曉月隻能學到少林正宗內功,但那十八手降龍杖法,卻殘缺不全。當日本堡主並沒有命你表演,但在其後數次過手試招中,已可看出你所學的降龍杖法,果是心印老方文未出家時的家數。本堡主如今決定重用你,但尚須考驗你的膽色……”


    王坤聞言後看了彭真一眼,這時他的劍眉輕輕地皺了一下,但沒有被楊迅發覺。


    楊迅道:“你膂力頗雄,可去那鐵輪扳手處待命!”說到這裏。斜脫郝衡一眼,郝衡輕輕搖頭,表示王坤身上並無可疑之物。


    玉坤抓住扳手,麵色如常,隻等命令一下,他便用力扳動。鐵輪轉處,便可將彭真的身軀扯緊。


    彭真半聲不哼,一雙眼中射擊兇厲毒恨的火焰,死盯著那殘忍可怖的天罡手楊迅。惡屠夫郝衡但覺這刑室中空氣沉重得難以承受,冷汗直淌下來!


    大罡手楊迅默默不言,一望而知他正在沉思些什麽。郝衡但願堡主趕緊下命令,好結束了這一場夢厄般的遭遇。


    楊迅忽地頹然歎口氣,揮手道:“把那廝暫時收禁”說罷,邁步走出刑室。


    惡屠夫郝衡拍拍王坤的肩頭,道:“老弟你真行,我也許是老了”


    王坤那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連笑容也沒有浮現。


    郝衡聳聳背,帶著彭真走了。


    王坤慢慢走出刑室,暗中透口大氣,忽地趕上郝衡,問道:“這廝姓什麽,犯了什麽規條?”


    郝衡道:“你去問老堡主,我可不敢說!”


    王坤轉身走向樓房,抬頭一望,隻見三樓上最末一個房間,燈光隱隱。


    他猶疑一下,突然掩到樓後,猛可拔起半空。忽見二樓書房人影幌動,猛吃一驚,上半身一躬,身形改直拔為橫飛,一下子縮在滴水簷下。


    他聽出書房中的人聲,共是一男一女,男的正是天罡楊堡主的愛徒邵風。女的聲音嬌媚動人,他敢斷定不是楊堡主愛女楊小璿那末本堡中的婦女雖然不少,但敢到這大樓上來的,還有誰呢?


    不過他並沒有讓他的好奇心發展下去,度情衡勢,複又湧身而越,悄無聲息地閃人三樓最末的房間中。


    銀燈下,美人皓腕支頤,凝眸沉思。如雲秀發技垂至肩,一種嬌慵不勝、萬般幽怨的美態,使人魂飛魄散!


    王坤站在她身後,並不做聲。


    她顰住秀眉,輕輕道:“王坤,你……你為什麽不跟我說話王坤忽然發怒地道:“教我說什麽話呢?”


    在柔和的燈光下,他的英俊麵容,表現出赤裸裸的激情,使人感覺出那是一個豐富的熱情的生命,迥非早先在刑室中冷硬如鐵石的王坤。


    他立刻後悔地歎口氣,道:“璿姊姊,你叫我說什麽呢?聽說近三年來,每逢有人來求親,你父親就發狂似的大發雷霆,要殺死好些人才能平靜下去,他固然這樣,堡中更是常有怪事,上迴那一個不自量的小夥子,居然敢來求親,結果不是無緣無故在歸途中送了命麽?


    這是誰幹的呢?”


    她驀然抬頭,道:“誰呀?”


    “不知道,反正是暗中愛戀你的人,老堡主隻用堡中的囚犯出氣”


    她緩緩垂下螓首,幽幽道:“這些事,我以前都不知道。若不是碰上了你,我一點也不知道,爹爹他隻有我這個女兒,疼愛一些和不願我離開,那是理所當然,但我為什麽會有那麽不祥的名聲呢?我真恨死了”


    王坤想了一下,冷冷道:“你當然恨那廝哪,他害得你老是嫁不出去,對麽?”


    楊小璿流下淚珠,在銀燈下閃閃生光。


    王坤帶著恨意道:“如果不是暗中殺人那廝,就輪不到我這倒黴的人了,是不?”


    楊小璿歎口氣,悄悄自拋珠淚,並不答複!


    自從二十歲之後,她的花容月貌,與一身出色當行的文才武功,已傳遍江湖。


    許多知名之士,都紛紛來向楊迅提親。但楊迅總是婉拒了。他對女兒的解釋是他想小璿再陪他幾年再說。楊小璿自有記憶以來,總感到父親對她的愛護無微不至,她是個孝心女兒,因此曾經表示過要終身奉侍父親。


    幾年過去了,她不免會對花月而嗟傷,少女情懷總是詩,她豈能例外而不顧影自憐?


    直到現在,王坤這個俊美的少年,闖進她的心扉,她已無力自拔,但在最後關頭,她總極力躲避。王坤最煩惱的正是這一點,似有情而無情,教他想破了心腸,也難得王人心事,因此王坤這個極沉著的青年人,在她麵前,也變得十分暴躁和多疑。


    可是楊小璿苦在心裏,第一她覺得不能傷父親之心,第二她既知自己“不祥”之後,更不想牽累這個生平唯一心愛的人


    兩隻強健的臂膀從她身後穿繞過來,把她纖巧嬌小的身軀擁住。一種說不出的熱力,傳遍了她全身,心底掠過一陣顫凜!她閉上眼睛,但願時光在這時停頓,永遠地保留著這美妙的瞬息!或者是立刻毀滅,一切都煙消雲散,以後的歲月中,永遠沒有噩夢相侵……


    王坤的麵頰貼在她秀發上,哺哺道:“璿姊姊,我此生此世,隻愛上你,任是海枯石爛,此情永遠不渝,為了你,我敢擔當起一切,隻求你給我一個明白”


    她在他充滿著男性魅力的懷抱中,沉醉了好久,然後掙脫身軀,轉麵道:“你還要明白什麽?”


    王坤眼中現出優色,道:“是的,現在我明白了,可是當我起先擁抱你的時候,那是我們第一次親熱的動作,那時我已下了決心,準備離此而去”


    “其實……你早該明白呀!”他幽幽的說道,一麵投身到他懷中。


    這兩個青年男女沉浸在愛情中,各自的憂愁都暫時煙消雲散!


    二樓最末的那間書房,邵風十分不安地和水明鳳在對弈。他並不討厭水明鳳的殷勤和笑濾,可是他仍然有點不安,因為他怕發展下去會變成難以應付的局麵。


    樓下傳來二更鼓聲,水明風推開棋枰,道:“不來了,你的棋比我高得太多,咱們還是談心吧!”


    “談談?”邵風眨眨眼睛,顯出有點吃驚。“現在可是二更呢!”


    “噴,噴,你這樣對待客人,太不禮貌吧?咱們雖相識時間不多,但已很熱絡了,對不?難道說你還被世俗禮法所拘束麽?令師早先還吩咐你好好招待客人,你就忘了不成?”


    邵風眼珠微轉,夷然笑道:“教你這麽一說,小弟倒不好意思了!”


    水明鳳高興地笑了,笑得甚是嬌媚,邵風心中微蕩,也陪她笑起來。


    她在房中嫋娜地踱了兩個圈子,走到邵風身邊,忽然停步,緩緩道:“其實也真好笑,我完全不知你的為人,諸如性情、嗜好、武功。學問等等,甚至連你是哪裏人氏還不曉得!


    可是,我卻在第一眼瞧見你的時候,便對你有了特殊好感。”


    邵風並沒有被她這種大膽和赤裸裸的自白而震驚,相反的他毋寧更奇怪她怎能說出這番理論,在他所期待的,該是粗野淫蕩的挑逗!那時,他帶著嘲弄的笑容,把她推開


    “……我在江湖的閱曆並不算少!你也許會以為我真是像傳說中那麽一個,可是我並不完全是,嗅,請相信我,我並不完全是那樣子的人!”


    邵風心道:“縱然不完全是個淫娃蕩婦,但這與完全是有什麽分別?一百步與五十步之比,豈不可笑,而且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不過見她說得真誠,便也凜然道:“水姑娘你遠來是客,我邵風身為地主,不敢隨便得罪姑娘!可是姑娘若要把話往深處說,隻好恕我失陪之罪”


    水明鳳愣一下,頹然道:“你還年輕,未曾懂得情字”


    邵風不服氣地瞪瞪眼睛,水明鳳立刻道:“難道你愛過什麽人?”


    他傲然道:“告訴你也不妨,我此生隻愛我師姊一人,永遠不會看上第二個女孩子。”


    水明鳳忽然想起楊小璿那國色天香的容顏,不禁頹然!


    第二日絕早,楊小璿因心事重重,又為了愛情魔力的興奮,一夜沒有睡著,因此盥洗之後,便到後花園活動一下筋骨。


    她練了一趟掌法,身形輕靈飄忽,難以捉摸去向。掌力上火候極之精純,舉手投足間威力極大,樹叢後忽然轉出一人,宏聲道:“好俊的功力!”


    楊小璿星眸一閃,呀了一聲道:“爹爹,好早”


    那人正是兇殘的天罡手楊迅,他雖是威震吳楚一帶,茶毒生靈,但這刻卻溫和無比,笑道:“不能算早了!咱們練武的人,總該早起些!剛才我看了你這套掌法,忽然想起,如果你能把你這個莫測高深的師父請來堡中一見,那就太妙了?”


    楊小璿嫣然一笑,道:“上迴我不是告訴過你老人家,我師父決不肯與男人說話,她說她恨天下的男人”


    天罡手楊迅定睛看看她的笑容,竟出了神,把楊小璿看得不好意思,丹暈染頰,叫了他一聲。


    楊迅如在夢中醒來,支吾一下,道:“可見世上恨事真多……啊,你長得真像你母親——”


    楊小璿知道父親一向不喜歡提起母親,雖然她不知為了什麽,於是她故意岔開話題,直嚷肚子餓,要吃早點。


    父女兩人步迴二樓,在一個小廳坐下,等候早點送來。楊迅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道:


    “你師弟如今已長大了,我看還是命他搬到外麵去住戶楊小璿並不在意,楊迅看看她的表情,登時有如放下一宗心事。又道:“邵風這孩子其實也很規矩,人又老實聽話,若是不練武,我真想替他娶個好媳婦!”


    楊小璿芳心一震,凝眸瞧著父親,暗中忖道:“我年紀可比邵風大得多哩!”


    楊迅慢慢道:“那餘望和呂雄飛帶了兒子和徒弟,遠來吳楚,他們的用意,不問可知,哼,我卻瞧不起他們,雖然一個獨霸西川,一個稱雄河朔。說起來名聲與我差不多,其實他們的武功還比我差得遠呢!”


    楊小璿以為父親好勝,便附和地道:“那還用得著說麽,他們不過徒得虛名罷了!”


    “那也不是,他們的武功雖比不上我。卻和倪盾、郝衡他們不相上下,足可以獨霸一方,老實告訴你,我雖然內功火候比你精深,但你的武功卻是昔年大破崇明島七指神翁的姑射仙子何靜一脈,為父的武功正是七指神翁嫡傳,剛好被克製得動彈不得,縱可力敵天下高手,卻擋不了你的蘭花掌一擊,你信不信?”


    楊小璿果真訝異非常,道:“可是爹爹呀,你以前怎不告訴女兒?女兒若早知道,也不練這門功夫了!”


    “傻孩子,你兼具兩家武功之長,豈不更好?其實為父還有另~身功夫,不過久已荒廢不練,而且也比不上七指神翁所傳的武功。哦,對了,我想問問你一件事……”


    楊小璿本想問父親還有什麽功夫,但這一打岔,便忘了開口。


    “那餘、呂兩人雖不自量,但那兩個少年都還不錯,不知璿兒你可有合意的麽?”


    楊小璿登時紅飛雙頰,垂下頭顱,因此沒有覺察楊迅是怎樣的眼光。


    歇了一會,她抬頭道:“爹,女兒以前不是說過要永遠奉侍你老人家嘛”


    楊迅哈恰一笑,額上的刀疤泛出光亮,他故意道:“你不覺得那餘望的兒子餘宗嶽長得挺漂亮嗎?”


    楊小璿老實地點點頭,道:“他長得的確英俊不凡,可是女兒楊迅臉上掠過一層陰雲,但瞬即消逝。輕輕自語道:“其實呂雄飛的徒弟薑鈞也不錯,這兩個少年都好!”


    這白水堡中的氣氛永遠陰霧沉沉,如今更加像要凝結成一塊,連餘呂這些客人都感到不妥。不說年青一輩的都不肯離開,隻因楊小璿陪餘宗嶽、薑鈞遊玩得十分暢快,邵風也整日和水明鳳對奕閑談。年青的既不願走,老的隻好順情按理照原定計劃,住滿一句之期。


    過了四天,兩位老的已有點沉不住氣。隻因那天罡手楊迅雖然日日和他們盤桓在一起,可是他那兇惡猙獰的麵孔,與及冰冷殘酷的表情,已足以使得餘望和日雄飛兩人不大舒服,更兼楊迅終日不大開口,,僅僅是有問方應。


    傍晚之際,餘望的兒子餘宗嶽和呂雄飛的徒弟薑鈞,還有天罡手楊迅的女兒楊小璿,去茅山行獵了一整天,尚未歸來。


    天罡手楊迅於晚飯後便一如平日老規矩到後麵密室打坐練功。餘望和呂雄飛由副堡主飛蛇倪盾陪著,到堡外散步。


    群巒疊蟑,掩映在黃昏晚霞中,似有似無,仿佛是仙人居住的靈山,隨時會隱沒不見似的。餘望舒一口氣,道:“這裏的景色真不錯嘛!”


    呂雄飛也有同感地鬆口氣,微笑一下,凝眸望著蒼茫暮色中的茅山。


    忽有一騎如飛馳到,正要人堡,一見副堡主飛蛇倪盾也在,便勒韁跳下馬來,施了一禮,然後在他耳邊悄悄稟告好些話。倪盾聽完,揮手道:“你即速迴堡,守在密室門前,俟堡主一出來,便向他稟告”那人銜命人堡而去。


    飛蛇倪盾低頭沉思,餘呂兩人心知必定然發生什麽事,卻不好探問,假作不知,倪盾忽然道:“兩位都是稱雄武林已久的老江湖,必定知道剛才發生要事。小弟想了一迴,覺得此事與餘兄有點關係,故此擅自作主,先告知餘兄……”


    呂雄飛為了避嫌,立刻道:“兩位既然有話說,呂某先走一步,迴堡去瞧瞧我那師侄女飛蛇倪盾忙道:“呂兄請留步,此事不必瞞你。剛才敝堡之人飛騎來報之事,不過是有一個人要到敝堡來……”


    呂雄飛頷首:“莫非此人與餘望兄有什麽過節?”


    倪盾一翹大姆指,道:“呂兄猜得不錯,此人正是峨嵋出身的鐵甲金槍陶彬,他與餘兄乃是死對頭,江湖之人無不知曉”


    餘望為人陰沉多智,雖然心中一震,但卻不露聲色,平靜地問道:“這廝幾時可以抵達本堡?”


    “大概明日清晨吧!”


    餘望淡淡道:“這樣餘某便須即晚離開了,我和他二十年來打了數十仗,都不分輸贏。


    但我的火彈卻能引起浩劫,連日承蒙楊迅兄招待,如何能毀損此地一草一木?隻好忍讓他一次!”


    飛蛇倪後打個哈哈,道:“餘兄到底不愧是領袖一方的人物,處處設想周全。小弟也久聞餘兄霰火彈威力極大,早先還在發愁呢!但敝堡主可不知會不會怪小弟替他得罪朋友——”


    呂雄飛道:“這一點呂某自願為倪兄作證!”


    餘望瞧瞧天色,晚霞已斂,夜幕徐徐落下。便自語道:“宗嶽他們也該迴來了吧?”


    原來這餘望雖說是獨霸西川,武功出眾。但他一碰到那位鐵甲金槍陶彬,便十分頭痛。


    這件事起源在二十年前,那時餘望已出道數年,掙到一份名頭。一日忽然碰上這個鐵甲金槍陶彬,打將起來。其時鐵甲金槍陶彬剛出師門,武功雖也不錯,但火候未夠深厚,故此吃餘望在五十招內,贏了一掌。


    但陶彬的外號稱為鐵甲金槍,可知他除了手中一支金槍之外,身上尚有一付鐵甲,雖是極薄而輕,卻有絕妙的護身功用。是以吃了一掌,仍然能夠遁走而沒有當場斃命。


    第二次是一年以後,鐵甲金槍陶彬匹馬單槍,來尋餘望。一百招之後,才輸了一掌。因那副鐵甲之故,又無事遁走。


    第三次第四次以迄第二十五次,鐵甲金槍陶彬結果都輸在餘望手底。但後來的幾次,餘望已不能在招數上贏他而隻得施展成名暗器霰火彈。


    這種頑敵別說他功力大有進步而令人驚心,最可怕的是這種死纏的精神。而且他身有鐵甲,連火燒也弄不死他,餘望每一想起此人,便大黨頭痛。


    最後的兩次都十分秘密,仍是鐵甲金槍陶彬匹馬單槍地去找他,這兩次都拚鬥了四百多招,餘望的霰火彈出手也不濟事,竟然敗在對方金槍之下。鐵甲金槍陶彬臨走時大聲長笑,並警告他說,日後千萬不要在路上相逢,如是這樣,則他必不再留手,定然將他殺死。但除此之外,餘望大可高枕無憂,因為他此後不會再到西川來找他麻煩。


    想不到平靜了六七年之後,忽又聽聞那鐵甲金槍陶彬要來的消息。餘望心知如若碰上此人,縱然不敵斃命,但也一定受辱,威名掃地。隻因那鐵甲金槍陶彬一身武功,俱是峨嵋心法,進步之速,從數十次交手的情形便可看出來。


    那鐵甲金槍陶彬為人固執,自從第一次輸了之後,便一步也不迴峨嵋,自己跑到洞庭湖濱居住,勤修武功,經過許多次苦戰之後,證明峨嵋心法,的確不同凡響,雖餘望亦痛下苦功,用以應付這個如附骨之疽的頑敵,卻也不及陶彬進步得快。現在一別六七年之久,鐵甲金槍陶彬的武功必定更加精純,他為了保持威名,非得趁早溜開不可。


    飛蛇倪盾聽見他自語的話,便道:“令郎等一定很快便能迴來,尋常人如要行獵,必須磨上幾天,但他們三人一身武功,腳下又快,一日時間,已等如常人好幾日!”


    大家信口談些閑話,一直在堡外等候,直等了一個時辰之久,仍不見餘宗嶽薑鈞和楊小璿姑娘迴來。


    餘望覺得不好意思,便首先主張迴堡。三人迴到堡中,餘望內心焦急異常,深恐兒子玩得忘形,要到明日方始迴來,則自己這個人可是丟定了,同時以後也不能在西川稱霸。半生辛苦建立的事業,將要斷送在兒於貪玩的一念之上。


    忽然有人氣急敗壞地匆匆來報說,楊小璿姑娘等業已迴來!


    餘望起先暗中大喜,繼而得見報訊之人神色不對,心中又暗吃一驚。呂雄飛也知道是出了岔子,心中也暗自緊張起來。


    飛蛇倪盾怒斥道:“少俠們和姑娘迴來不是很好麽,幹麽弄出這等神色?”


    那個下人忙分辯道:“副堡主暫勿生氣,小人話未說完呢。楊姑娘等雖是迴來了,但隻有兩人行走如常,手中合力扛著一位,小人也沒看清楚是誰?”


    餘呂兩人任是一等老江湖,至此也不禁微微變色,互相對望一眼,像在交換意見。


    倪盾低喊聲“糟了”,飛步出去,剛出了堡門,已見楊小璿姑娘和薑鈞兩人麵露疲乏之容到達堡門,在他們後麵,有四五個壯漢扛著一張竹榻,榻上之人,正是餘望的獨生子餘宗嶽。


    呂雄飛一見愛徒薑鈞無恙,暗中鬆了口氣。餘望趕上兩步,已到了壯漢旁邊,定睛看時,餘宗嶽麵如死灰,閉目不動。


    他大吃一驚,伸手摸摸兒子,觸手溫暖,並非已死。楊小璿美眸一閃,振起精神,大聲道:“餘叔叔,宗嶽兄並沒有生命之危


    餘望暗中舒氣,卻淡然道:“我不急呢,生死有命,若是數該如此,也就罷了!”


    呂雄飛一把拉住徒弟,問道:“你是什麽一迴事?快說出來聽聽”


    後麵忽然傳來一個陰沉有力的聲音道:“大家請迴廳中說話,比較方便些”


    餘望和呂雄飛迴頭一瞥,發話之人,正是本堡堡主天罡手楊迅。在他身邊,還站著那個早先報告鐵甲金槍陶彬快到本堡的下人。


    天罡手楊迅目送餘宗嶽的竹榻進堡之後,眼中也露出疑惑的光芒。


    楊小璿嬌軟無力地靠在父親身上,輕輕道:“唉,我疲累死了楊迅伸手抓住女兒的手臂,暗中運力托住她的身子,向堡內走去,一麵愛惜地道:“你們跑那麽遠幹嗎,不累才怪哩!”


    薑釣大聲插嘴道:“楊伯父你老說錯了,我們並非因走遠而疲累”


    呂雄飛截住他的話道:“孩子你省點氣,到廳子裏坐定再稟告不遲”


    眨眼間大家已到廳中,楊小璿坐在父親身邊,薑鈞也坐在呂雄飛身邊。餘望卻站在兒子竹榻前,默然無語。


    楊小璿道:“我們今早一直深人茅山群嶺中,中午時已獵到一頭野豬和廉兔等,中午用火烤了野豬,大吃一頓,休息了一個時辰,然後又開始圍獵。我們說好的是每個人點定兩座山嶺,限在申時集合,看誰獵得最多。到了申時,我和薑鈞兄都到達指定之處,獨有宗嶽兄未到。等了一會,我們便去找尋他……”


    餘望低低哼一聲,天罡手楊迅卻問道:“但你們何以如今方迴堡門?兩座山嶺有什麽難搜?”


    楊小璿疲倦地籲口氣,道:“爹爹你有所不知,這就是我們何以會累成這個樣子之故、當時我和薑鈞兄分開各搜一座山嶺,哪知踏遍那座山嶺,仍沒有宗嶽兄蹤跡。迴到說定的集合地點,和薑鈞兄一見麵,才知道他也找不著宗嶽兄。這時我們可就急了,假如宗嶽兄發生意外,而我們不在天黑之前找到他,那就太危險了。於是我和薑鈞兄再劃定範圍,分頭搜索。這次因地域甚廣,又不能漏掉任何一塊大石後麵山洞,而且時間有限,必須盡力趕快,因此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已累得沒有氣力。幸好薑鈞兄終於在指定時間內,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宗嶽兄……”


    她摹然中止了敘述,大家都移轉眼光去看薑鈞。這時水明鳳和邵風也都聞訊趕到。另外本堡總管惡屠夫郝衡,副總管鐵算盤尹尉也來。在大廳後麵的側門邊,還有一個人悄悄仁立,側耳而聽,此人正是那忽冷忽熱,俊美而有點神秘的王坤。


    薑鈞接著道:“我一直搜索了三座山嶺,人已累極,同時和小璿姑娘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正自失望,忽然發現宗嶽兄躺在樹頂!離地麵足足有四丈之高。他所躺之處,枝極幼細,此時隨風搖擺,大有摔墜下來之勢。我嚇出一身冷汗,同時也發現假如宗嶽兄不是昏迷過去的話,稍微一動,便得摔了下來。當時我冷汗直冒,因為不知宗嶽兄是否已經死了。但無論如何,我也得想法子把宗嶽兄弄下來。”


    “這件事可把我為難住了,那株樹雖然不止四丈高,但在宗嶽兄所臥之處,枝極幼細無力,難以再支承我的體重,既然無法落腳,又何能救他?


    “我研究了好久,才因看見上麵一支較粗的橫極而想出一法,當下我攀躍到那支橫椏上,掏出囊中的飛抓,一頭擊在椏上,自己緣索下去,用牙咬住長索,吊住自己身軀,騰出雙手,用長索另一頭捆在宗嶽兄身上。然後我又緣索上去,這才把宗嶽兄吊上來,再抱著攀樹下地!這麽一騰折,我迴到約定之地而見到楊姑娘時,已疲倦無比,不能再動!”


    餘望聽了半天,還不知兒子何故會變成這樣,暗中甚急,同時想起天明時,那死對頭鐵甲金槍陶彬便到,更加焦躁不安。


    “我們好不容易把宗嶽兄扛迴來呢。”楊小璿嬌軟地說,“一路上我們還用各種方法,想把他救醒,但他似乎睡得甚甜,毫無反應!”


    大家都細心地看看餘宗嶽,隻見他麵色灰白,雙目緊閉,但分明可以看出他的胸脯輕輕起伏,有如常人睡熟之後光景。


    天罡手楊迅眉頭大皺,臉上神色更加陰沉可怕,但他的眼色中,分明已露出如有所悟的意思。


    餘望發覺之後,便道:“楊兄你可知小犬何故如此?”


    天罡手楊迅微一沉吟,道:“我也不明白,但此事關係不小,現在立刻便得出動去探究原因!”


    餘望頗感不悅,心知楊迅必有所瞞,但卻不明白他瞞些什麽。


    楊迅一麵安排好搜索的人數,一麵送愛女返閨房休息,邵風跟著師父走人師姐房中,關切之情,流露無遺。天罡手楊迅渾如不知,溫語叮囑女兒安心休息之後,便帶了邵風迴到大廳上。


    這時呂雄飛也準備出動,換了勁裝疾服,以免山路荊棘樹叢勾破長衣。但餘望卻沒有更衣,好似不準備參加行動似的。


    楊迅從懷中摸出一個玉瓶,道:“我這個玉瓶之中,藏有千年香鹿所聚的香脂,此香擅解諸般奇毒,咱們先試上一試。”


    餘望精神一振,趕緊領先走到兒子昏臥的房中,天罡手楊迅站在床前,慎重地將三瓶放在餘宗嶽鼻孔下麵,然後拔開瓶塞。霎時滿室飄浮著一陣奇香,濃冽異常,室中請人俱覺得頭腦微昏,趕快閉住唿吸。


    餘宗嶽突然唿吸轉長,麵色也陡然間轉變得較為紅潤。餘望在這緊要關頭,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睜大眼睛,咬牙用力,生似要幫兒子唿吸似的。


    此刻間餘宗嶽倏然迴醒,緩緩睜開眼皮,叫道:“好香啊!”


    餘望立刻驚喜交集地道:“我兒你沒事麽?”


    餘宗嶽突然記起往事,雙臂一振,意欲起床,哪知雙臂僅僅動了動,身軀卻紋絲未移。


    他失聲叫道:“我怎的一身無力”


    天罡手楊迅的陰沉的聲音響起來:“宗嶽賢侄毋需心急,你可是曾經遇見什麽奇怪之物?”


    他的語音雖然低沉,但卻沉穩有力,餘宗嶽躁急之氣為之少殺,長歎一聲,道:“楊伯父說得不錯,小便果然遇見怪獸,但也是小侄無能,方致於此!”


    他停頓了一下,又道:“那頭怪獸身長尋丈,渾身白茸茸的長毛,雙目火紅,人立而走,行動迅捷如鬼魅,如今迴想起來,怕是一種猿猴異種。但當時我卻以為是山魈本客之類的精怪,心膽俱寒,連忙逃走。誰知那白毛怪物比我的腳程快得多,一下子追將上來,長臂卷攫而至。我在倉惶中一刀砍去,正好砍在那條長臂上,卻如中敗絮,毫不著力。跟著我的人已被怪物抱起,隻聽到它獰叫一聲,巨爪直按在我的麵上。當時我鼻端嗅到一陣臭味,登時五髒翻騰,頭腦暈眩。似乎看見那隻巨爪中,嵌著一朵藍色的小花。但剛剛瞧見,便昏決不醒人事了”


    餘望慶幸道:“你的命終於保全,未嚐不是不幸中之大幸!”


    天罡手楊迅兇睛眨眨,射出奇光,緩緩道:“我早已猜疑茅山出現的怪物,就是這東西,宗嶽賢侄如今親眼目擊,果然證實了我的疑心無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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