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那一夜
以下是嶽真形的事後追憶，那一夜，他感覺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朦朧之中，嶽真形虛虛實實的飄浮著。
嶽真形看見了十歲的穆淩波、十五歲的穆淩波、十八歲的穆淩波。
嶽真形在八歲那年認識穆淩波，穆淩波總是下巴揚得老高，不肯喊嶽真形一聲嶽家大少爺；可是仆婦虎姑就左一聲嶽大少爺，右一聲嶽大少爺，親切地喚著嶽真形。提醒著穆淩波家道中落的事實。
反過來，嶽真形在心頭烙下了穆淩波的身影，那時嶽真形非常討厭這個不懂禮貌又高傲的女生。
嶽真形國三那年，大考失利，沒有考上心目中理想的學校，嶽真形的父親隻是一句溫言的安慰，就惹來他的淚水泛濫。他哭得昏天暗地，上氣不接下氣，像是世界末日降臨。
嶽大少爺是長子，是大人們捧在手心的寶貝，考試考壞了，不但沒被怪罪，反而還要讓親人來安撫嶽真形。
而穆淩波呢？如今的她無父無母，沒有雙親疼愛，又有誰可以來安慰，嶽真形？在穆淩波眼裏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醜死了。”嶽真形的眼淚讓全家人都束手無策，而穆淩波的一句話，就有效的製止他的淚水。
“穆淩波，你說什麽？”嶽真形的大眼蓄滿淚水，口氣卻是爆炸了。“有種你再說一遍！”
“男兒有淚不輕彈，醜死了，比鍾馗還醜。你這張臉可以貼在大門上當門神，我看連鬼都不敢靠近。”
“你這個死小孩！你嘴巴這麽壞，居然說我家嶽大少爺可以避邪，我要拿針把你的嘴巴縫起來！”虎姑氣得跳到嶽真形麵前維護。
“你知不知道哭久了眼睛會瞎掉，還有可能因為喘不過氣而窒息死掉？”穆淩波繼續冷言冷語的酸嶽真形。
“你……你這個臭丫頭，你不知道討好嶽家大少爺！”
“那就不要再哭了，難聽死了。”
穆淩波看著嶽真形的暴跳，唇角微勾。
嶽真形的眼淚停了，怒瞪著穆淩波，說穆淩波不明白嶽真形的痛苦，嘰嘰喳喳說著都是運氣不好，怪龍王爺沒有保佑、怪天氣太熱、怪那一天沒吃飽，怪東怪西就是沒有怪自己。
同時也有一點羨慕穆淩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沒有世俗該有的矜持，更沒有如同嶽家那種窒息的氣質。
後來嶽真形總是喊穆淩波淩波，穆淩波說這樣就跟嶽真形同身份對等。嶽真形嗤之以鼻，一個名字就能改變身份嗎？
不過身份的確是假的，穆淩波從來不把嶽真形當嶽大少爺。
自從嶽真形喊穆淩波淩波之後，像是感染般，嶽真形的同學朋友全都喊淩波，這個喊法從小到大跟隨著她，可是因為嶽家的壓力，沒有人知道嶽真形是第一個喊穆淩波淩波的，或許連穆淩波自己也不記得。
那一年穆淩波考上舊都的國立大學，敲鑼打鼓的到處宣揚自己的好成績，完全不害臊、不隱瞞，整個人就像飛舞的蝴蝶，轉動一陣又一陣的春風。
嶽真形隻是遠遠的看著穆淩波。
看著穆淩波那黑白分明、水燦燦的大眼彎起滿滿的笑意。
蘋果紅的雙頰，映照白皙的膚色，讓天地都為之黯淡。
因為穆淩波的笑，少年懵懂的心，不懂那股悸動是什麽，隻知道穆淩波討厭嶽家人，一顆倔強的心也就跟著避開穆淩波。
嶽真形一直知道穆淩波的故事，隔著距離看著穆淩波。穆淩波讀大學時的意氣風發，論及婚嫁時的羞怯開心。
那個女孩子有穩定的工作，人品好、學識好，跟自己非常的適合，嶽家人也沒有阻撓的理由，青梅竹馬再相逢的戀情終於修成正果，嶽真形為自己感到開心的同時，聽到了“衝喜”的噩耗！
雖然父母之命不可違，嶽真形心頭卻悶悶的，像是被大雷劈中，有種無法言喻的心酸。
家人說，父親因為太愛母親，無法承受母親過世的傷痛，最後仍是過不了情關。
情關既然難過，因此嶽大善人立誓要當個無情之人。
嶽真形不要被感情控製，就怕步入父親的後塵；沒料到命運早就自有安排，愛情的種子早深埋在心中生根發芽。
這是一場結實的惡夢，這一次，嶽真形伸長手卻沒有即時拉住穆淩波，害穆淩波被那股深不見底的漩渦給卷進潭水裏，嶽真形甚至看見女孩子蒼白的臉上那股溫柔又滿足的笑意。
嶽真形從夢中驚醒，汗流浹背、氣喘籲籲。
雙眼努力調適刺眼的白光，待嶽真形睜開雙眼之後，原本的虛幻不切實際，卻真實的呈現在嶽真形眼前。
怎麽可能？真的是穆淩波送嶽真形來醫院的！
穆淩波就坐在嶽真形床邊，穆淩波沒發現嶽真形醒來，穆淩波的眼神遙遠又空洞，一看便知魂遊太虛，人在心不在。
那天淋雨迴家，盡管嶽真形有衝洗熱水澡，替雙手的傷口包紮，直到昨天睡前身體都沒有異樣，怎料一覺醒來，病症來得如此之猛，幾乎讓嶽真形失去意識。
嶽真形的身體一向強壯，即使身體不適也隻是小病小痛，從未有過如此兇猛的症狀。嶽真形擰眉深思，有著不確定的想法閃進腦裏。
昨天溪邊的怨氣太重，值渾身感覺到不對勁，難道是……
我思索著“怨氣”的意義，無意識的翻過一頁。
繡像本上，嶽真形靜靜的看著穆淩波。
——和女主一起來《裝紳弄鬼》發現世界真相吧，可收藏投票，分享微信賺積分——
大約是想想真是好笑，嶽真形居然記得穆淩波如何求死不得，卻不記得穆淩波是如何走進嶽家的。
嶽真形討厭醫院。這種生死之地，總是讓嶽真形的頭皮發麻、全身顫抖，非不得已，嶽真形不想靠近醫院半步。
半晌，直到護士走過來調整點滴瓶，穆淩波才從椅子上驚跳起來，原本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之中，在看見嶽真形時，霎時清醒了過來。
護士替嶽真形量體溫、脈搏及血壓。“三十七度五，目前體溫正常。不過藥效過了之後，可能會反反覆覆燒個幾天，要按時吃藥，也得按時換藥，請拿這張單據去結帳和領藥，這樣就可以出院了。”
“還有可能再發燒，這樣就可以出院嗎？”穆淩波有些擔憂。
“藥裏都有消炎成分，如果再高燒不退，請立刻再迴來醫院。”護士小姐甜美的笑意安撫了穆淩波的心。
嶽真形從病床上坐起來。發了汗之後，熱氣消散，嶽真形的身體感覺輕盈許多，看一眼腕上的日貨手表，已經下午四點了，難怪嶽真形感覺到饑腸轆轆。
看著護士小姐離開，穆淩波才不安地問：“你還好吧？”
“還好。”嶽真形勉強扯起一抹淡笑。
“你快嚇死我了。”
“不會有事的。”
“你那副慘樣，好像隨時都會……”死這個字揪痛穆淩波的心，穆淩波含在嘴裏沒有說出口。
“我沒事了。”看出了穆淩波的擔憂，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西服長褲，記憶些許迴籠，嶽真形好像抱著穆淩波跌倒。
“你一身汗，得趕緊擦幹淨。”
穆淩波掏出皮包裏的手帕，直接替嶽真形擦拭額際的汗珠；嶽真形微微閃避，拿下穆淩波手裏的手帕。“自己來。”
穆淩波放開手帕，一臉愧疚。“都是我不好，你是為了拉我一把，才會摔得這麽慘，我卻跟你在溪邊胡扯八道，才讓你淋了這麽久的雨。”
“知道自己不好，就要表現得好一點。”
嶽真形果真有大少爺的架勢。明明穆淩波恨著嶽真形，但老是被嶽真形說教，穆淩波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但想想嶽真形是病人，也隻好吞忍的乖乖受教。
“別告訴嶽家人昨天發生的事，好嗎？”穆淩波淡淡的請求，有著難堪。
“嶽家人？”嶽真形挑眉，代表嶽真形的疑問。
“就是你叔叔嬸嬸，讓大家知道了，大家會擔心，嘲弄我，對吧？”穆淩波懇求著。
嶽真形點頭，認同穆淩波的話。“嗯。對不起……”
穆淩波隻是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天的事、今天的事，大家都別說。”
嶽真形再次點頭。心中酸澀。
“奇怪了，你平常的話明明很多，說話的口吻比我這個老師還像老師，今天怎麽都不說話？”
嶽真形：“……”
“唉呀。”穆淩波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真是豬頭，你感冒發燒喉嚨痛，當然不愛說話。你餓了吧？大家去醫院附近的食肆吃點東西，然後再送你迴家。”
“嗯。”嶽真形的確很虛弱，從昨晚到現在嶽真形沒有吃進任何東西，根本無法抵抗病毒。
嶽真形沒阻止穆淩波攙扶的動作，他覺得此刻的穆淩波需要忙碌來填滿生活。
如果能夠暫時讓穆淩波轉移注意力，那嶽真形這場重病，病得還真是時候。
“想吃地瓜粥。”
“啥？你這大少爺也吃貧民食物？”穆淩波一臉錯愕，以為眼前的男人在說胡話。
“而且要用自家的地瓜。”
“買得到地瓜你就要偷笑了，還指名要自家的地瓜？”穆淩波嘖了一聲，替嶽真形蓋好被子，確定嶽真形的手腳都在棉被裏。
“買來的地瓜口感不好。”嶽真形躺在床上，甜甜的看站在床邊的穆淩波。
“生病的人，不要這麽挑嘴。”
“就是因為嶽真形生病了，才要挑嘴。”嶽真形說得理所當然。
“都已經這麽晚了，去哪裏弄龍潭村的地瓜！”在這鎮上，裏弄早在中午就已收攤。
“醫院裏的東西像狗食。”嶽真形一臉嫌惡。
穆淩波看著嶽真形那副氣虛到快死了的模樣，雖然穆淩波自己也沒好到哪。從事情發生到現在，穆淩波足足瘦了五斤，隻要來個輕度海風，穆淩波恐怕就會被風吹著跑，但穆淩波還是勉為其難的說：“好啦，我去想辦法。你先睡一下，我馬上迴來。”
就在穆淩波轉身要走出嶽真形房間時，嶽真形小聲地喊住穆淩波。
“穆淩波。”
“幹嘛？”穆淩波迴頭，以為嶽真形良心發現不需要龍潭村地瓜了。
“我不要其他人按電鈴吵我，要出院。”嶽真形伸長手拿起床邊矮櫃上的一串鑰匙，對穆淩波搖動手中的鑰匙。
“你……”聽嶽真形說的是什麽話！但穆淩波也隻能認命的走上前，鼓動雙頰，拿走嶽真形手中的鑰匙。
一切都是看在嶽真形快病死的份上，穆淩波這個瘦到隻剩一層皮的可憐人，也隻能強打起精神來照顧嶽真形。
出院迴家，這個臭大少爺，不但沒有拒絕穆淩波的照顧，還對穆淩波使喚來、使喚去，甚至把家裏的鑰匙就這麽交給穆淩波。
穆淩波隻好迴家，穆淩波以有學生生病當借口，正好叔嬸家地裏有地瓜，穆淩波也就不客氣地拿走了。
叔嬸心中的欣喜是無法言喻的，至少丫頭已會關心到其他的事情，不再是無魂無心的活死人模樣。
“穆淩波，照顧你學生的同時，也要照顧你自己，別讓我們擔心，萬一你要有個萬一，嬸子也是活不了的。”
“嬸子，你放心啦，雖然不敢保證自己會很快好起來，但絕不會做出讓你和叔叔傷心的事。”穆淩波露出淺淺的笑意。“今晚不迴來吃了，別等我。”
穆淩波提著叔嬸準備的地瓜，馬不停蹄地迴到嶽真形的家。
看著手中嶽真形給的鑰匙。在昨天之前，穆淩波和嶽真形兩人還是避免見麵，嶽真形到底是怎樣的自信，嶽真形都不擔心穆淩波是因愛成恨嗎？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把鑰匙交給穆淩波這個怨婦？不怕穆淩波把嶽真形的家燒光嗎？
穆淩波先上二樓看看嶽真形，嶽真形睡得很沉，穆淩波以手背探著嶽真形額頭的溫度，確定嶽真形沒再發燒，這才放心地下樓去煮粥。
直到嶽真形聞到一股濃厚的焦味，反射性地從床上跳起來，顧不得全身酸痛、腳下虛浮，隻穿著單薄的短衣短褲，在冷颼颼的寒風之中，嶽真形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下樓。
煙霧從廚房的方向飄出來，嶽真形一邊用手揮開那股刺鼻味，一邊衝進廚房，正打算滅火時，就看到呆站在爐火前的穆淩波。
“你在搞什麽？！”嶽真形跑到爐灶前，幸好已經熄火了。
“嶽真形……”穆淩波一臉驚駭。
嶽真形將穆淩波拉出廚房，讓驚魂未定的穆淩波在餐桌椅上坐下。
嶽真形上下打量著穆淩波，急問：“你有沒有怎麽樣？”
穆淩波一臉痛苦，雙手抬得高高的。“那個油要熱嘛，我想說就邊削地瓜皮邊讓油鍋熱，結果越削皮，雙手就越癢，我想應該是蚊子咬，就走去客廳找萬金油之類的東西，結果就忘了關掉爐灶，等到發現……”鍋子幾乎要燒到爆開了。
嶽真形無奈地看著穆淩波，揉著發疼的太陽穴。“你不是被蚊子咬到，地瓜裏含有特殊的黏液，會刺激皮膚發癢。”
穆淩波挑眉問：“那是被地瓜咬嘍？”
“嗯。”
“你早就知道削地瓜手會癢？”
“嗯。”嶽真形步履蹣跚地走進廚房。
“那你也不告訴我，還叫我煮地瓜粥！”穆淩波在嶽真形身後吼著。“你怎麽這麽壞心！”
穆淩波認真懷疑，這個大少爺根本是故意在整穆淩波。
“我怎麽知道你連這點基本常識都沒有。”嶽真形從廚房裏迴應穆淩波的話。
“這個大少爺！”穆淩波在嘴裏輕聲罵著，正想一走了之時，就見到嶽真形從廚房走出來，手裏還端著一個鐵鍋。
嶽真形將鍋子放在桌上，在穆淩波身前坐下，手裏拿著火石，打亮火石的火。
“你幹什麽？我差點火燒房子，現在你要來燒我嗎？”穆淩波驚嚇到差點跳離椅子。
嶽真形以右手輕易抓住穆淩波的右手。“別亂動，小心真的被火燒到。”
“那你在做什麽？”穆淩波害怕的想抽迴手，可是礙於嶽真形的動作，隻好作罷。
“被地瓜咬到得先用火烤，等手烤熱了再放到醋水裏麵浸泡，這樣就會止癢了。”
“真的？”穆淩波一臉狐疑。
“你是不是邊削地瓜皮邊用水洗手？”嶽真形看著穆淩波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著火石。
“是呀，我覺得癢，就把手放到水龍頭底下衝水。”穆淩波點頭。
“生的地瓜碰到水，會讓皮膚更癢。”嶽真形啞著嗓子，每說一句、痛一次，但嶽真形還是得說。穆淩波不知道，他曾經認真鍛煉過廚藝，想為她下廚，因此受過多少罪。
直到穆淩波的雙手微熱，似乎真的沒那麽癢了，接著穆淩波將手泡到鍋子裏的醋水中，片刻後，穆淩波臉上展露最近難得的笑意。
“真的不癢了，好神奇哦。”穆淩波看著自己的雙手，這究竟是什麽原理？“你怎麽會知道要這樣止癢？”
“本地人不像你那樣沒常識，你比我更像是大少爺。”嶽真形冷冷地提醒穆淩波。“我快餓死了。”
“你……”穆淩波的笑意凝結在唇邊，很想發火，卻還是硬生生忍住。
“我去外麵買東西給你吃。”煮飯果真需要天分。
穆淩波以為嶽真形會同情穆淩波、可憐穆淩波，叫穆淩波不用煮了，誰知道嶽真形卻從抽屜裏拿出醫用的手套，丟到桌前。
“削地瓜記得戴手套，煮好了再叫我起床。”全身越來越冷，一遇上穆淩波，嶽真形的病症恐怕沒有那麽快會好。
“你……”穆淩波看著手套，雙眼睜得很大。明明曾經是溫文爾雅的男人，為什麽說出來的話，好想讓人掐死嶽真形？“你不怕把你的廚房給燒了？”
“去，我是病人，想吃地瓜粥。”丟下話，嶽真形轉身上樓去。
穆淩波瞠目結舌，氣得牙癢癢。穆淩波大可走人，可是腳下卻像生了根。
至少穆淩波還有能力照顧一個病人，雖然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但是這個禍是穆淩波闖出來的，穆淩波就得自己收拾，總不能叫嬸嬸來照顧嶽真形吧。
穆淩波認命地又走迴廚房，這次記得戴上手套，在將手指頭切出一道傷口、甚至被幾滴熱油噴灑到臉上的驚險過程下，穆淩波終於把地瓜給炸好了。
穆淩波再接再厲按照父母曾經教過的秘訣，以剩下的油去炒香菇和雞絲，最後加上洗好的白米還有滿滿的清水。一陣心酸，她已經是無倚無靠的人了。
看似簡單的菜肴，在穆淩波手忙腳亂、差點把廚房給燒毀的慘烈下，才完成了一道地瓜粥。
拿鍋鏟比拿粉筆還要難上千百倍，從今爾後，穆淩波絕對不敢再嫌棄叔嬸的手藝了。
穆淩波認命地走上二樓，心裏盤算著叫嶽真形起床吃粥後穆淩波就要離開。
隻是當穆淩波看見滿麵通紅、額際冒出細汗、眉心蹙得死緊的嶽真形時，
不用溫度計，穆淩波就知道嶽真形又發高燒了。
在這個時間點，有個曾經愛過的男人這麽需要穆淩波，穆淩波曾經幾乎停擺的心跳漸漸地跳動起來，穆淩波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唿應著嶽真形的病痛，穆淩波得為嶽真形用力地唿吸、用力地心跳。
而且，雖然穆淩波的手藝很爛，煮出來的東西又很難吃，連穆淩波自己都覺得很難下咽，嶽真形還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地把東西全吃光。
嶽真形一直排斥吃藥，就像鬧情緒的小朋友。穆淩波對嶽真形沒有愛的教育，隻能學嶽真形那種揶揄的口吻。
“不吃不會好的，要是讓自己的腦子燒壞，你年紀這麽大了，可是連村小都進不去的。”
嶽真形沒有因為穆淩波的尖酸言語而生氣，反而有股愉悅的笑意。
穆淩波看著嶽真形把藥吃下，看嶽真形乖乖躺迴床上休息，才說：“這樣才乖嘛，嶽真形，我迴去了，你好好休息。”
“明天一早過來幫我洗衣服。”那是直接的命令。
“啥？”穆淩波一樣的受驚。
嶽真形揮動被白紗布包紮的兩手。“不然我找虎姑來也行。”
擺明著是威脅穆淩波，穆淩波也隻能受製於嶽真形的威脅了。“好啦。”
“客廳櫃裏有醫藥箱，你手上的小傷口，千萬不要變成破傷風。”
果然嶽真形沒有一句好話，但看在嶽真形還會注意到穆淩波食指上的小傷口，穆淩波暫時不跟嶽真形計較。
對穆淩波而言，有事情讓穆淩波忙碌是最大的恩賜，尤其是待在家裏以外的地方。
在家裏，除了麵對親人關愛的眼神，還有村人的風言風語，雖然嶽家已經下了封口令，但聲音還是無所不在。
那股明裏暗裏的言語、孤立無援的姿態，壓力沉重到讓穆淩波整天心頭都像被大石給壓住，有時太多的眼神也是會令穆淩波窒悶到難以唿吸的。
來到嶽真形這裏就不同。
除了在溪邊的那一天，嶽真形再也沒跟穆淩波說什麽往事，有的隻是諷刺穆淩波、調侃穆淩波做家事的無能，完全沒有提起嶽善人。
在嶽家人都不在的情況下，穆淩波像是找到一個避風港；嶽真形給穆淩波一個空房間，讓穆淩波可以在那間客房休息、靜心。
這是一個沒有長輩的世界，越忙穆淩波就越不會東想西想，越忙穆淩波就越感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五天後。
嶽真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膝蓋上擺放著毛毯。
那副大老爺的摸樣，真的是把穆淩波當奴婢，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幾天的三餐全是穆淩波負責菜肴，從地瓜粥到魚粥，然後進階到香菇雞湯及炒青菜，每天晚上嶽真形都會開出隔天的菜單，穆淩波隻好一早起床就鑽研食譜，趕著到裏弄買菜。
穆淩波還得幫嶽真形洗衣，嶽真形甚至毫不知羞地把內褲也丟給穆淩波洗，連掃地拖地也都隻出一張嘴，完全不在乎穆淩波單薄的身體是否承受得了這樣的勞動。穆淩波之前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勤苦，才知道原來普通家庭主婦的生活不是曾經沉浸在吟風弄月裏麵女人可以過的。
穆淩波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透明漂亮的袋子，裏麵裝滿十幾顆色彩豔麗的糖，穆淩波抓了一顆塞進嘴裏，微甜的草莓口味，剛好可以壓抑胸口的怒火。
“你還真幼稚。”嶽真形嗤笑一聲。
“誰規定大人不能吃糖果？”穆淩波挑眉反問。
“是沒規定。不過那代表心智有某一程度的幼稚。”
“我天天跟小朋友在一起，我這是童心未泯、青春可愛，哪像你是未老先衰、老氣橫秋。”
嶽真形睞看穆淩波一眼，笑了。“你很有活力，不錯嘛。”
“看來你已經完全好了，嶽真形，我明天不用來了。”跟嶽真形抬杠，其實感覺也挺不賴的嘛。
“快過年了，你的確該迴家幫忙你家人掃除祭祖。”
聽嶽真形一點都不挽留穆淩波，穆淩波的心竟有著莫名的空虛，尤其他一聲謝謝都沒有，對穆淩波的差遣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喂，你都不用祭祖嗎？”
嶽真形冷冷地說：“我不叫喂，你該叫嶽真形，或者嶽大少爺。”
“嘁。”穆淩波不以為然。“你在外麵威風八麵，別想我會跟著狗腿子喊，不過我倒可以喊你懶蟲。”
“沒禮貌的女人。”嶽真形將雙腿擱在茶幾上，心裏卻在發笑。
“你才是沒禮貌的男人。虧我這幾日這麽辛苦的照顧你，你是這樣迴報人的？連一聲謝謝都沒有。”穆淩波說這話時也沒有真的在生氣，純粹是一種邀功的姿態。
嶽真形看看外頭的天色。今天海風來襲，天色更是黑得飛快。“你早點迴去吧。”
“你很奇怪，一到天黑你就趕我迴去，到底是為什麽？”
撇開嶽真形第一天昏睡時不算，從照顧嶽真形的第二天開始，嶽真形早早在下午四點就喊肚子餓，等穆淩波煮完晚餐，穆淩波連自己煮的飯都沒吃到，就被嶽真形給轟迴家。
“你也出來一整天了，我不想讓你叔伯嬸子擔心；況且，你一個女人還是不要太晚迴去。”
這個臭大少爺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穆淩波心裏知道嶽真形都是為穆淩波好。“我長年都住在舊都，叔伯嬸子早就習慣我不在家，要不是發生嶽老爺子這件事……”
穆淩波沒把話說盡，一提到嶽善人，穆淩波的思緒就陷入苦澀。
“早點迴家，晚上沒事就不要再出門。”嶽真形說得很慎重。
穆淩波凝眉細思，倏地有著恍然大悟。“你還在擔心我會做傻事，是不是？”
“當然不是。”嶽真形揚起嘲諷的笑意。“還是你很喜歡在這裏，不然你就幹脆留下來過夜。”
穆淩波瞪嶽真形一眼。“你長得這麽帥，可惜嘴巴這麽壞，這樣以後是娶不到好女人的。”
“我嶽真形沒打算要和第二個女人結婚，根本不用嘴巴好來討女人歡心。”這是事實。
“你是大少爺又不是和尚，幹什麽不想結婚？”穆淩波顧左右而言他。
嶽真形沒打算繼續這種話題，看了一眼牆上的擺鍾，隨即拿下自己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執起穆淩波的手，一把套進穆淩波纖細的手腕中。
“你幹什麽？”穆淩波的雙眸一亮，這個串珠好漂亮，透明中呈現金黃的圓潤珠玉，閃著如同珍珠般的光芒。
“這是純天然的蜜蠟，受過龍王爺的香火供奉，可以保平安。”
“幹什麽要給我？”穆淩波想拿下來，卻看到嶽真形眼神裏的堅決。
“你不是說我嶽真形不懂禮貌？這幾天辛苦你了，就當成給你的謝禮。”
“不行啦。”穆淩波推拒。
“聽我的話，你除了洗澡之外，都不要拿下來，記住。”不顧穆淩波的反應，嶽真形硬是要穆淩波收下。
“你幹什麽突然這麽有禮貌？這一定很貴重，嶽真形不能收。”這串晶亮的佛珠上還殘存著嶽真形的體溫，讓穆淩波感受到莫名的心定。
“以金錢來衡量的話，這是便宜貨；以能量來說，它可以安你的精氣神。”還是不要告訴她，那一天，嶽真形就是去求龍王爺的護身符，才會有機會在溪邊阻止穆淩波做傻事。
“這麽好用？”穆淩波明白嶽真形的用意，大概是擔心穆淩波整天胡思亂想。
“試看看就知道好不好用，你快迴去吧。”嶽真形又把毛毯抱到膝蓋上，一副懶得跟穆淩波繼續說下去的模樣。
穆淩波，迴去吧，明天就不要過來這裏了。這裏是……不祥之地。
手腕上多了佛珠，感覺那股奇異的重量，穆淩波擺擺手，拿著自己的隨身包裹離開嶽家。
直到空間又恢複嶽真形一人時的安靜，嶽真形才轉過身來麵對著梳妝台的鏡子。
這幾天臥床休息，食量也跟著大，在不知不覺中，臉頰凹陷的肉又緩緩地長了迴來，再也不是蒼白到像是隨時會倒下。
嶽真形一顆懸掛的心，緩緩的放下。
“叔嬸，是淩波迴來了。”
“淩波，那些娃娃身體都好了嗎？”叔嬸關切地問。
“學生們都已經好了，都說多虧我的照顧。我說你們千萬別這麽說。”瞞著叔嬸，穆淩波真是過意不去。
“你也要多多留意，現在世道亂，最好晚上不要女孩子一個人出門。”
“好，我明白，我會留意的。”穆淩波對叔嬸滿心感激。
“如果有什麽難處，或者有什麽事情，招唿一聲，大家隨時守望互助。”
之後，穆淩就一直瞞著叔嬸跟波嶽真形保持聯係，穆家親人才會這麽放心的讓穆淩波天天出門。
夜色迷蒙，常會引起不必要的錯覺，以穆淩波現在的體質及精神狀況，一到黑漆的夜晚特別容易脆弱。
嶽善人是不得好死的，雖然已請廟祝做法事超度，但就怕嶽善人的執念太深，對人世間心有未甘；以穆淩波對嶽善人認識，那個人對聲色犬馬的戀戀難舍，都會讓嶽善人的魂魄無法順利轉世，對穆淩波是絕對的壞事。讓她成為千夫所指。
更糟的情況是嶽善人若執意想把穆淩波帶走，那事情就會更加棘手，希望這一切隻是嶽真形的猜測。
嶽真形隻能防患未然，以有香火供奉的佛珠護住穆淩波，讓無形的東西不會這麽輕易侵入穆淩波的意誌。
隻希望穆淩波對嶽善人的恨意越少，這樣嶽善人也能早點了無掛礙。
無論如何，嶽真形一定要護穆淩波周全，絕不能讓穆淩波有任何閃失。
看著一屋的孤寂，此時此刻嶽真形倒希望自己永無止境的病下去。
啊！
我終於明白了，這不是像嶽夫人以為的那樣，是普通的繡像本，記錄了嶽真形的心路曆程，恐怕是嶽真形給自己留下的憑依之物。
我的心砰砰亂跳，繼續看著後麵的內容，準備迎接那慘烈異常的結局。
那一年，農曆年三十，家家戶戶慶團圓的節日，更彰顯了穆淩波的孤獨心碎。
穆淩波在傍晚時分來到嶽家，想在嶽善人的神主牌位前上香去掉自己的名字，嶽家親人仍然哀戚傷痛，對穆淩波有著濃濃的不諒解。
嶽家人拒絕讓穆淩波進門祭拜，在穆淩波的苦苦哀求下，還是無法了卻心願。穆淩波把所有責任都扛下，把委屈都往肚裏吞。
嶽家人明知是嶽善人強搶民女在先，但還是指責穆淩波是罪魁禍首。穆淩波明白嶽家親人是仗勢欺人，但人微言輕，穆淩波不在乎成為大家宣泄的對象，隻希望大家的情緒能找到出口。
離開自家之後，冷冽的風雨中，穆淩波似乎聽見嶽真形那溫柔的嗓音，牽引著穆淩波前進的步伐，讓穆淩波的自行車方向一轉彎，偏離迴家的路徑，莫名地又來到野溪邊。
沒有嶽真形可以照顧，雖然穆淩波努力幫忙叔嬸采買年貨以及大掃除，但越接近農曆春節，愧疚的情緒越濃，簡直到達了崩潰邊緣。穆淩波知道不該讓親人擔心，該早點迴家過個快樂的團圓夜。
心裏這麽想，雙腳卻仍不由自主。當穆淩波佇立在野溪邊時，已經聽見那潺潺的流水聲。一陣喊聲突然劃破這股恐慌以及死寂。
“穆淩波，你在哪？”空氣中迴蕩著嶽真形的唿喚，“在……”麵對湍急的水勢，穆淩波居然無法迴應出自己的所在地。穆淩波往山林的方向探看，似乎有個朦朧的身影佇立在山溪頭。穆淩波想看清那朦朧的身影是出自自己的幻覺？還是真的有個人站在山溪上？
“你快離開溪邊？”嶽真形冒著大雨，邊衝過來邊喊著。
“嗯。”沒想到卻被嶽真形猜中了。
“你立刻離開溪邊，你該迴家吃年夜飯了。”遠處唿喚著的嶽真形少了平時的穩重，有著連自己都不自覺的恐慌。
“對，我該迴家了。”穆淩波有些茫然，嶽真形那溫熱的嗓音，像是一記閃電，劈進穆淩波混沌的腦子。
嶽真形在距離穆淩波約莫兩米的距離停下來，緩步地走向前，看到穆淩波那空空的手腕，再順著穆淩波的眼神看過去，全身上下立即泛起陰冷的雞皮疙瘩。
嶽真形射出淩厲的眸光，狠瞪著遠方。悄悄地口念咒、手掐訣。喃喃念起佶屈聱牙的經文，拇指在四指的掌指間快速移動，隻差沒有踏罡步鬥。
上一次，嶽真形因為摔傷，才讓怨氣有機可乘；嶽真形長年擔任龍王娶親的主祭，嶽真形哪有害怕孤魂野鬼的道理！
嶽真形運氣於四肢百骸，在意念中想著龍王爺神威，不管山溪下麵那團黑影是什麽，嶽真形得護住穆淩波，讓穆淩波不會這麽輕易就受到怨氣的侵襲。
片刻後，穆淩波才驚覺自己怎麽會呆站在這裏，穆淩波覺得自己實在糟糕，最近總是恍神得厲害。
一迴頭想要騎車，才看見站在穆淩波身後的嶽真形。
嶽真形的神情專注，嘴裏喃喃有詞，雙手結印，穆淩波認得那是迎神舞的姿勢，穆淩波一臉納悶。“嶽真形，你在幹什麽？”
嶽真形收起架勢，轉迴意念，放下原本掐著手訣的雙手。
“我才要問你，你在幹什麽？你不在家裏幫忙弄團圓飯，跑到溪邊做什麽？”黑眸瞪看著眼前的麻煩，嶽真形氣得很想破口大罵，可是當嶽真形看見穆淩波那茫然又空洞的模樣時，難聽的話就是說不出口。
“嶽真形……”穆淩波蹙緊眉頭。“如果我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溪邊，你信不信？”
“我信。”嶽真形走向前。
“你真的信？”穆淩波細想果真不對勁。
穆淩波至少也是為人師表，還算是有點腦袋。可是最近穆淩波卻常常犯糊塗，穆淩波以為自己是悲傷過度，可是一次又一次無意識地跑來溪邊，這讓穆淩波全身發起寒顫。
“穆淩波，你是去祭拜嶽善人迴來？”這是叔嬸通知嶽真形的嗎？
穆淩波沒懷疑嶽真形為什麽知道，更沒想過嶽真形為何會在這個時間點衝過來尋找穆淩波；穆淩波看著這片清澈的溪流，思緒慢慢歸位。
“是呀，我想去嶽家祭拜嶽老爺子，想盡一點心意，可是你的叔伯不讓我祭拜。”把名字從神牌上抹去，那一直是穆淩波的期望，如今卻連祭拜也不得其門而入。
“你趕快跟我迴家，他們被我趕走了，你去我家好了。”
“你為什麽要怎樣？”溪邊距離山路約莫五十米，穆淩波含著淚緩緩朝大路的方向走上去。
“今年的團圓飯，我隻想和你一起。”
“咦！真的嗎？”
穆淩波記得家道中落以前，總是一大家子的人一起守歲，大概父母雙亡之後，家人好像就再也沒有一起圍過爐，今年怎麽會突然變成了兩個人呢？
“迴去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好地方。”這種家門不幸之事，嶽真形不會多說，這樣穆淩波的心境才能無牽無掛。
“你怎麽這麽快就來了？”
“我剛剛就在路上。”嶽真形一臉不悅，冷冷質問：“我給你的佛珠呢？”
穆淩波看了看空著的右手。“啊，一定是下午幫忙洗菜時拿了下來，結果就忘了戴上。”
“你真的在當老師嗎？”嶽真形在溫和中有著犀利。
“什麽意思？”
“記性這麽差，你會誤人子弟。”
“臭大少爺！你講話一定要這麽難聽嗎？”穆淩波微嘟著小嘴，嶽真形那說話的口吻，好像不隻身份比穆淩波高，連為人處事都比穆淩波精通似的。在嶽真形麵前，穆淩波永遠都隻有吃癟的份。
“真話永遠都比假話難聽。”那句臭大少爺帶著撒嬌意味，嶽真形的心微微動了下。
“我是最近才記性不好的。”穆淩波一臉委屈。
“那更應該把佛珠時時戴上，會幫助你醒腦的。”穆淩波看似精明，卻是有著傻大姐的迷糊性格。原以為佛珠給了穆淩波之後，嶽真形和穆淩波之間就不會有太多的接觸，看來是嶽真形設想得太好。
“那佛珠真的這麽厲害？”
嶽真形讀懂了穆淩波的表情。“信不信隨你，那是經過龍王爺香火供奉的。”事實上，那串佛珠是嶽真形重金求來。
“嬸子總是說我應該要去收驚，或許我的魂真的不見一半了，才會這樣糊裏糊塗。”穆淩波的話裏很感傷，淚水眨在眼眶中。
“迴去吧，其他人都已經到走了了。”嶽真形感覺到穆淩波的不對勁，推推穆淩波的手臂。
“哦。”
縱使有許多的疑問，穆淩波也知道此刻不是盤問的好時機，隻好騎上自行車，朝家裏的方向前進。
這個臭大少爺，有時嘴巴壞得像是死小孩，有時體貼得像個老紳士，穆淩波實在弄不懂，明明兩人已經有非常多年沒有交集過，為什麽在這個時候，穆淩波的生命中會突然冒出這個人來？
本書已上架，希望大家看完章節後進到《裝紳弄鬼》熊貓看頁給予支持，大家的每一次點擊，每一個收藏，每一張月票，每一條評論，每一個訂閱都是對《裝紳弄鬼》莫大的支持，也是作者波將金寫作的動力。
以下是嶽真形的事後追憶，那一夜，他感覺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朦朧之中，嶽真形虛虛實實的飄浮著。
嶽真形看見了十歲的穆淩波、十五歲的穆淩波、十八歲的穆淩波。
嶽真形在八歲那年認識穆淩波，穆淩波總是下巴揚得老高，不肯喊嶽真形一聲嶽家大少爺；可是仆婦虎姑就左一聲嶽大少爺，右一聲嶽大少爺，親切地喚著嶽真形。提醒著穆淩波家道中落的事實。
反過來，嶽真形在心頭烙下了穆淩波的身影，那時嶽真形非常討厭這個不懂禮貌又高傲的女生。
嶽真形國三那年，大考失利，沒有考上心目中理想的學校，嶽真形的父親隻是一句溫言的安慰，就惹來他的淚水泛濫。他哭得昏天暗地，上氣不接下氣，像是世界末日降臨。
嶽大少爺是長子，是大人們捧在手心的寶貝，考試考壞了，不但沒被怪罪，反而還要讓親人來安撫嶽真形。
而穆淩波呢？如今的她無父無母，沒有雙親疼愛，又有誰可以來安慰，嶽真形？在穆淩波眼裏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醜死了。”嶽真形的眼淚讓全家人都束手無策，而穆淩波的一句話，就有效的製止他的淚水。
“穆淩波，你說什麽？”嶽真形的大眼蓄滿淚水，口氣卻是爆炸了。“有種你再說一遍！”
“男兒有淚不輕彈，醜死了，比鍾馗還醜。你這張臉可以貼在大門上當門神，我看連鬼都不敢靠近。”
“你這個死小孩！你嘴巴這麽壞，居然說我家嶽大少爺可以避邪，我要拿針把你的嘴巴縫起來！”虎姑氣得跳到嶽真形麵前維護。
“你知不知道哭久了眼睛會瞎掉，還有可能因為喘不過氣而窒息死掉？”穆淩波繼續冷言冷語的酸嶽真形。
“你……你這個臭丫頭，你不知道討好嶽家大少爺！”
“那就不要再哭了，難聽死了。”
穆淩波看著嶽真形的暴跳，唇角微勾。
嶽真形的眼淚停了，怒瞪著穆淩波，說穆淩波不明白嶽真形的痛苦，嘰嘰喳喳說著都是運氣不好，怪龍王爺沒有保佑、怪天氣太熱、怪那一天沒吃飽，怪東怪西就是沒有怪自己。
同時也有一點羨慕穆淩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沒有世俗該有的矜持，更沒有如同嶽家那種窒息的氣質。
後來嶽真形總是喊穆淩波淩波，穆淩波說這樣就跟嶽真形同身份對等。嶽真形嗤之以鼻，一個名字就能改變身份嗎？
不過身份的確是假的，穆淩波從來不把嶽真形當嶽大少爺。
自從嶽真形喊穆淩波淩波之後，像是感染般，嶽真形的同學朋友全都喊淩波，這個喊法從小到大跟隨著她，可是因為嶽家的壓力，沒有人知道嶽真形是第一個喊穆淩波淩波的，或許連穆淩波自己也不記得。
那一年穆淩波考上舊都的國立大學，敲鑼打鼓的到處宣揚自己的好成績，完全不害臊、不隱瞞，整個人就像飛舞的蝴蝶，轉動一陣又一陣的春風。
嶽真形隻是遠遠的看著穆淩波。
看著穆淩波那黑白分明、水燦燦的大眼彎起滿滿的笑意。
蘋果紅的雙頰，映照白皙的膚色，讓天地都為之黯淡。
因為穆淩波的笑，少年懵懂的心，不懂那股悸動是什麽，隻知道穆淩波討厭嶽家人，一顆倔強的心也就跟著避開穆淩波。
嶽真形一直知道穆淩波的故事，隔著距離看著穆淩波。穆淩波讀大學時的意氣風發，論及婚嫁時的羞怯開心。
那個女孩子有穩定的工作，人品好、學識好，跟自己非常的適合，嶽家人也沒有阻撓的理由，青梅竹馬再相逢的戀情終於修成正果，嶽真形為自己感到開心的同時，聽到了“衝喜”的噩耗！
雖然父母之命不可違，嶽真形心頭卻悶悶的，像是被大雷劈中，有種無法言喻的心酸。
家人說，父親因為太愛母親，無法承受母親過世的傷痛，最後仍是過不了情關。
情關既然難過，因此嶽大善人立誓要當個無情之人。
嶽真形不要被感情控製，就怕步入父親的後塵；沒料到命運早就自有安排，愛情的種子早深埋在心中生根發芽。
這是一場結實的惡夢，這一次，嶽真形伸長手卻沒有即時拉住穆淩波，害穆淩波被那股深不見底的漩渦給卷進潭水裏，嶽真形甚至看見女孩子蒼白的臉上那股溫柔又滿足的笑意。
嶽真形從夢中驚醒，汗流浹背、氣喘籲籲。
雙眼努力調適刺眼的白光，待嶽真形睜開雙眼之後，原本的虛幻不切實際，卻真實的呈現在嶽真形眼前。
怎麽可能？真的是穆淩波送嶽真形來醫院的！
穆淩波就坐在嶽真形床邊，穆淩波沒發現嶽真形醒來，穆淩波的眼神遙遠又空洞，一看便知魂遊太虛，人在心不在。
那天淋雨迴家，盡管嶽真形有衝洗熱水澡，替雙手的傷口包紮，直到昨天睡前身體都沒有異樣，怎料一覺醒來，病症來得如此之猛，幾乎讓嶽真形失去意識。
嶽真形的身體一向強壯，即使身體不適也隻是小病小痛，從未有過如此兇猛的症狀。嶽真形擰眉深思，有著不確定的想法閃進腦裏。
昨天溪邊的怨氣太重，值渾身感覺到不對勁，難道是……
我思索著“怨氣”的意義，無意識的翻過一頁。
繡像本上，嶽真形靜靜的看著穆淩波。
——和女主一起來《裝紳弄鬼》發現世界真相吧，可收藏投票，分享微信賺積分——
大約是想想真是好笑，嶽真形居然記得穆淩波如何求死不得，卻不記得穆淩波是如何走進嶽家的。
嶽真形討厭醫院。這種生死之地，總是讓嶽真形的頭皮發麻、全身顫抖，非不得已，嶽真形不想靠近醫院半步。
半晌，直到護士走過來調整點滴瓶，穆淩波才從椅子上驚跳起來，原本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之中，在看見嶽真形時，霎時清醒了過來。
護士替嶽真形量體溫、脈搏及血壓。“三十七度五，目前體溫正常。不過藥效過了之後，可能會反反覆覆燒個幾天，要按時吃藥，也得按時換藥，請拿這張單據去結帳和領藥，這樣就可以出院了。”
“還有可能再發燒，這樣就可以出院嗎？”穆淩波有些擔憂。
“藥裏都有消炎成分，如果再高燒不退，請立刻再迴來醫院。”護士小姐甜美的笑意安撫了穆淩波的心。
嶽真形從病床上坐起來。發了汗之後，熱氣消散，嶽真形的身體感覺輕盈許多，看一眼腕上的日貨手表，已經下午四點了，難怪嶽真形感覺到饑腸轆轆。
看著護士小姐離開，穆淩波才不安地問：“你還好吧？”
“還好。”嶽真形勉強扯起一抹淡笑。
“你快嚇死我了。”
“不會有事的。”
“你那副慘樣，好像隨時都會……”死這個字揪痛穆淩波的心，穆淩波含在嘴裏沒有說出口。
“我沒事了。”看出了穆淩波的擔憂，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西服長褲，記憶些許迴籠，嶽真形好像抱著穆淩波跌倒。
“你一身汗，得趕緊擦幹淨。”
穆淩波掏出皮包裏的手帕，直接替嶽真形擦拭額際的汗珠；嶽真形微微閃避，拿下穆淩波手裏的手帕。“自己來。”
穆淩波放開手帕，一臉愧疚。“都是我不好，你是為了拉我一把，才會摔得這麽慘，我卻跟你在溪邊胡扯八道，才讓你淋了這麽久的雨。”
“知道自己不好，就要表現得好一點。”
嶽真形果真有大少爺的架勢。明明穆淩波恨著嶽真形，但老是被嶽真形說教，穆淩波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但想想嶽真形是病人，也隻好吞忍的乖乖受教。
“別告訴嶽家人昨天發生的事，好嗎？”穆淩波淡淡的請求，有著難堪。
“嶽家人？”嶽真形挑眉，代表嶽真形的疑問。
“就是你叔叔嬸嬸，讓大家知道了，大家會擔心，嘲弄我，對吧？”穆淩波懇求著。
嶽真形點頭，認同穆淩波的話。“嗯。對不起……”
穆淩波隻是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天的事、今天的事，大家都別說。”
嶽真形再次點頭。心中酸澀。
“奇怪了，你平常的話明明很多，說話的口吻比我這個老師還像老師，今天怎麽都不說話？”
嶽真形：“……”
“唉呀。”穆淩波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真是豬頭，你感冒發燒喉嚨痛，當然不愛說話。你餓了吧？大家去醫院附近的食肆吃點東西，然後再送你迴家。”
“嗯。”嶽真形的確很虛弱，從昨晚到現在嶽真形沒有吃進任何東西，根本無法抵抗病毒。
嶽真形沒阻止穆淩波攙扶的動作，他覺得此刻的穆淩波需要忙碌來填滿生活。
如果能夠暫時讓穆淩波轉移注意力，那嶽真形這場重病，病得還真是時候。
“想吃地瓜粥。”
“啥？你這大少爺也吃貧民食物？”穆淩波一臉錯愕，以為眼前的男人在說胡話。
“而且要用自家的地瓜。”
“買得到地瓜你就要偷笑了，還指名要自家的地瓜？”穆淩波嘖了一聲，替嶽真形蓋好被子，確定嶽真形的手腳都在棉被裏。
“買來的地瓜口感不好。”嶽真形躺在床上，甜甜的看站在床邊的穆淩波。
“生病的人，不要這麽挑嘴。”
“就是因為嶽真形生病了，才要挑嘴。”嶽真形說得理所當然。
“都已經這麽晚了，去哪裏弄龍潭村的地瓜！”在這鎮上，裏弄早在中午就已收攤。
“醫院裏的東西像狗食。”嶽真形一臉嫌惡。
穆淩波看著嶽真形那副氣虛到快死了的模樣，雖然穆淩波自己也沒好到哪。從事情發生到現在，穆淩波足足瘦了五斤，隻要來個輕度海風，穆淩波恐怕就會被風吹著跑，但穆淩波還是勉為其難的說：“好啦，我去想辦法。你先睡一下，我馬上迴來。”
就在穆淩波轉身要走出嶽真形房間時，嶽真形小聲地喊住穆淩波。
“穆淩波。”
“幹嘛？”穆淩波迴頭，以為嶽真形良心發現不需要龍潭村地瓜了。
“我不要其他人按電鈴吵我，要出院。”嶽真形伸長手拿起床邊矮櫃上的一串鑰匙，對穆淩波搖動手中的鑰匙。
“你……”聽嶽真形說的是什麽話！但穆淩波也隻能認命的走上前，鼓動雙頰，拿走嶽真形手中的鑰匙。
一切都是看在嶽真形快病死的份上，穆淩波這個瘦到隻剩一層皮的可憐人，也隻能強打起精神來照顧嶽真形。
出院迴家，這個臭大少爺，不但沒有拒絕穆淩波的照顧，還對穆淩波使喚來、使喚去，甚至把家裏的鑰匙就這麽交給穆淩波。
穆淩波隻好迴家，穆淩波以有學生生病當借口，正好叔嬸家地裏有地瓜，穆淩波也就不客氣地拿走了。
叔嬸心中的欣喜是無法言喻的，至少丫頭已會關心到其他的事情，不再是無魂無心的活死人模樣。
“穆淩波，照顧你學生的同時，也要照顧你自己，別讓我們擔心，萬一你要有個萬一，嬸子也是活不了的。”
“嬸子，你放心啦，雖然不敢保證自己會很快好起來，但絕不會做出讓你和叔叔傷心的事。”穆淩波露出淺淺的笑意。“今晚不迴來吃了，別等我。”
穆淩波提著叔嬸準備的地瓜，馬不停蹄地迴到嶽真形的家。
看著手中嶽真形給的鑰匙。在昨天之前，穆淩波和嶽真形兩人還是避免見麵，嶽真形到底是怎樣的自信，嶽真形都不擔心穆淩波是因愛成恨嗎？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把鑰匙交給穆淩波這個怨婦？不怕穆淩波把嶽真形的家燒光嗎？
穆淩波先上二樓看看嶽真形，嶽真形睡得很沉，穆淩波以手背探著嶽真形額頭的溫度，確定嶽真形沒再發燒，這才放心地下樓去煮粥。
直到嶽真形聞到一股濃厚的焦味，反射性地從床上跳起來，顧不得全身酸痛、腳下虛浮，隻穿著單薄的短衣短褲，在冷颼颼的寒風之中，嶽真形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下樓。
煙霧從廚房的方向飄出來，嶽真形一邊用手揮開那股刺鼻味，一邊衝進廚房，正打算滅火時，就看到呆站在爐火前的穆淩波。
“你在搞什麽？！”嶽真形跑到爐灶前，幸好已經熄火了。
“嶽真形……”穆淩波一臉驚駭。
嶽真形將穆淩波拉出廚房，讓驚魂未定的穆淩波在餐桌椅上坐下。
嶽真形上下打量著穆淩波，急問：“你有沒有怎麽樣？”
穆淩波一臉痛苦，雙手抬得高高的。“那個油要熱嘛，我想說就邊削地瓜皮邊讓油鍋熱，結果越削皮，雙手就越癢，我想應該是蚊子咬，就走去客廳找萬金油之類的東西，結果就忘了關掉爐灶，等到發現……”鍋子幾乎要燒到爆開了。
嶽真形無奈地看著穆淩波，揉著發疼的太陽穴。“你不是被蚊子咬到，地瓜裏含有特殊的黏液，會刺激皮膚發癢。”
穆淩波挑眉問：“那是被地瓜咬嘍？”
“嗯。”
“你早就知道削地瓜手會癢？”
“嗯。”嶽真形步履蹣跚地走進廚房。
“那你也不告訴我，還叫我煮地瓜粥！”穆淩波在嶽真形身後吼著。“你怎麽這麽壞心！”
穆淩波認真懷疑，這個大少爺根本是故意在整穆淩波。
“我怎麽知道你連這點基本常識都沒有。”嶽真形從廚房裏迴應穆淩波的話。
“這個大少爺！”穆淩波在嘴裏輕聲罵著，正想一走了之時，就見到嶽真形從廚房走出來，手裏還端著一個鐵鍋。
嶽真形將鍋子放在桌上，在穆淩波身前坐下，手裏拿著火石，打亮火石的火。
“你幹什麽？我差點火燒房子，現在你要來燒我嗎？”穆淩波驚嚇到差點跳離椅子。
嶽真形以右手輕易抓住穆淩波的右手。“別亂動，小心真的被火燒到。”
“那你在做什麽？”穆淩波害怕的想抽迴手，可是礙於嶽真形的動作，隻好作罷。
“被地瓜咬到得先用火烤，等手烤熱了再放到醋水裏麵浸泡，這樣就會止癢了。”
“真的？”穆淩波一臉狐疑。
“你是不是邊削地瓜皮邊用水洗手？”嶽真形看著穆淩波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著火石。
“是呀，我覺得癢，就把手放到水龍頭底下衝水。”穆淩波點頭。
“生的地瓜碰到水，會讓皮膚更癢。”嶽真形啞著嗓子，每說一句、痛一次，但嶽真形還是得說。穆淩波不知道，他曾經認真鍛煉過廚藝，想為她下廚，因此受過多少罪。
直到穆淩波的雙手微熱，似乎真的沒那麽癢了，接著穆淩波將手泡到鍋子裏的醋水中，片刻後，穆淩波臉上展露最近難得的笑意。
“真的不癢了，好神奇哦。”穆淩波看著自己的雙手，這究竟是什麽原理？“你怎麽會知道要這樣止癢？”
“本地人不像你那樣沒常識，你比我更像是大少爺。”嶽真形冷冷地提醒穆淩波。“我快餓死了。”
“你……”穆淩波的笑意凝結在唇邊，很想發火，卻還是硬生生忍住。
“我去外麵買東西給你吃。”煮飯果真需要天分。
穆淩波以為嶽真形會同情穆淩波、可憐穆淩波，叫穆淩波不用煮了，誰知道嶽真形卻從抽屜裏拿出醫用的手套，丟到桌前。
“削地瓜記得戴手套，煮好了再叫我起床。”全身越來越冷，一遇上穆淩波，嶽真形的病症恐怕沒有那麽快會好。
“你……”穆淩波看著手套，雙眼睜得很大。明明曾經是溫文爾雅的男人，為什麽說出來的話，好想讓人掐死嶽真形？“你不怕把你的廚房給燒了？”
“去，我是病人，想吃地瓜粥。”丟下話，嶽真形轉身上樓去。
穆淩波瞠目結舌，氣得牙癢癢。穆淩波大可走人，可是腳下卻像生了根。
至少穆淩波還有能力照顧一個病人，雖然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但是這個禍是穆淩波闖出來的，穆淩波就得自己收拾，總不能叫嬸嬸來照顧嶽真形吧。
穆淩波認命地又走迴廚房，這次記得戴上手套，在將手指頭切出一道傷口、甚至被幾滴熱油噴灑到臉上的驚險過程下，穆淩波終於把地瓜給炸好了。
穆淩波再接再厲按照父母曾經教過的秘訣，以剩下的油去炒香菇和雞絲，最後加上洗好的白米還有滿滿的清水。一陣心酸，她已經是無倚無靠的人了。
看似簡單的菜肴，在穆淩波手忙腳亂、差點把廚房給燒毀的慘烈下，才完成了一道地瓜粥。
拿鍋鏟比拿粉筆還要難上千百倍，從今爾後，穆淩波絕對不敢再嫌棄叔嬸的手藝了。
穆淩波認命地走上二樓，心裏盤算著叫嶽真形起床吃粥後穆淩波就要離開。
隻是當穆淩波看見滿麵通紅、額際冒出細汗、眉心蹙得死緊的嶽真形時，
不用溫度計，穆淩波就知道嶽真形又發高燒了。
在這個時間點，有個曾經愛過的男人這麽需要穆淩波，穆淩波曾經幾乎停擺的心跳漸漸地跳動起來，穆淩波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唿應著嶽真形的病痛，穆淩波得為嶽真形用力地唿吸、用力地心跳。
而且，雖然穆淩波的手藝很爛，煮出來的東西又很難吃，連穆淩波自己都覺得很難下咽，嶽真形還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地把東西全吃光。
嶽真形一直排斥吃藥，就像鬧情緒的小朋友。穆淩波對嶽真形沒有愛的教育，隻能學嶽真形那種揶揄的口吻。
“不吃不會好的，要是讓自己的腦子燒壞，你年紀這麽大了，可是連村小都進不去的。”
嶽真形沒有因為穆淩波的尖酸言語而生氣，反而有股愉悅的笑意。
穆淩波看著嶽真形把藥吃下，看嶽真形乖乖躺迴床上休息，才說：“這樣才乖嘛，嶽真形，我迴去了，你好好休息。”
“明天一早過來幫我洗衣服。”那是直接的命令。
“啥？”穆淩波一樣的受驚。
嶽真形揮動被白紗布包紮的兩手。“不然我找虎姑來也行。”
擺明著是威脅穆淩波，穆淩波也隻能受製於嶽真形的威脅了。“好啦。”
“客廳櫃裏有醫藥箱，你手上的小傷口，千萬不要變成破傷風。”
果然嶽真形沒有一句好話，但看在嶽真形還會注意到穆淩波食指上的小傷口，穆淩波暫時不跟嶽真形計較。
對穆淩波而言，有事情讓穆淩波忙碌是最大的恩賜，尤其是待在家裏以外的地方。
在家裏，除了麵對親人關愛的眼神，還有村人的風言風語，雖然嶽家已經下了封口令，但聲音還是無所不在。
那股明裏暗裏的言語、孤立無援的姿態，壓力沉重到讓穆淩波整天心頭都像被大石給壓住，有時太多的眼神也是會令穆淩波窒悶到難以唿吸的。
來到嶽真形這裏就不同。
除了在溪邊的那一天，嶽真形再也沒跟穆淩波說什麽往事，有的隻是諷刺穆淩波、調侃穆淩波做家事的無能，完全沒有提起嶽善人。
在嶽家人都不在的情況下，穆淩波像是找到一個避風港；嶽真形給穆淩波一個空房間，讓穆淩波可以在那間客房休息、靜心。
這是一個沒有長輩的世界，越忙穆淩波就越不會東想西想，越忙穆淩波就越感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五天後。
嶽真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膝蓋上擺放著毛毯。
那副大老爺的摸樣，真的是把穆淩波當奴婢，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幾天的三餐全是穆淩波負責菜肴，從地瓜粥到魚粥，然後進階到香菇雞湯及炒青菜，每天晚上嶽真形都會開出隔天的菜單，穆淩波隻好一早起床就鑽研食譜，趕著到裏弄買菜。
穆淩波還得幫嶽真形洗衣，嶽真形甚至毫不知羞地把內褲也丟給穆淩波洗，連掃地拖地也都隻出一張嘴，完全不在乎穆淩波單薄的身體是否承受得了這樣的勞動。穆淩波之前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勤苦，才知道原來普通家庭主婦的生活不是曾經沉浸在吟風弄月裏麵女人可以過的。
穆淩波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透明漂亮的袋子，裏麵裝滿十幾顆色彩豔麗的糖，穆淩波抓了一顆塞進嘴裏，微甜的草莓口味，剛好可以壓抑胸口的怒火。
“你還真幼稚。”嶽真形嗤笑一聲。
“誰規定大人不能吃糖果？”穆淩波挑眉反問。
“是沒規定。不過那代表心智有某一程度的幼稚。”
“我天天跟小朋友在一起，我這是童心未泯、青春可愛，哪像你是未老先衰、老氣橫秋。”
嶽真形睞看穆淩波一眼，笑了。“你很有活力，不錯嘛。”
“看來你已經完全好了，嶽真形，我明天不用來了。”跟嶽真形抬杠，其實感覺也挺不賴的嘛。
“快過年了，你的確該迴家幫忙你家人掃除祭祖。”
聽嶽真形一點都不挽留穆淩波，穆淩波的心竟有著莫名的空虛，尤其他一聲謝謝都沒有，對穆淩波的差遣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喂，你都不用祭祖嗎？”
嶽真形冷冷地說：“我不叫喂，你該叫嶽真形，或者嶽大少爺。”
“嘁。”穆淩波不以為然。“你在外麵威風八麵，別想我會跟著狗腿子喊，不過我倒可以喊你懶蟲。”
“沒禮貌的女人。”嶽真形將雙腿擱在茶幾上，心裏卻在發笑。
“你才是沒禮貌的男人。虧我這幾日這麽辛苦的照顧你，你是這樣迴報人的？連一聲謝謝都沒有。”穆淩波說這話時也沒有真的在生氣，純粹是一種邀功的姿態。
嶽真形看看外頭的天色。今天海風來襲，天色更是黑得飛快。“你早點迴去吧。”
“你很奇怪，一到天黑你就趕我迴去，到底是為什麽？”
撇開嶽真形第一天昏睡時不算，從照顧嶽真形的第二天開始，嶽真形早早在下午四點就喊肚子餓，等穆淩波煮完晚餐，穆淩波連自己煮的飯都沒吃到，就被嶽真形給轟迴家。
“你也出來一整天了，我不想讓你叔伯嬸子擔心；況且，你一個女人還是不要太晚迴去。”
這個臭大少爺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穆淩波心裏知道嶽真形都是為穆淩波好。“我長年都住在舊都，叔伯嬸子早就習慣我不在家，要不是發生嶽老爺子這件事……”
穆淩波沒把話說盡，一提到嶽善人，穆淩波的思緒就陷入苦澀。
“早點迴家，晚上沒事就不要再出門。”嶽真形說得很慎重。
穆淩波凝眉細思，倏地有著恍然大悟。“你還在擔心我會做傻事，是不是？”
“當然不是。”嶽真形揚起嘲諷的笑意。“還是你很喜歡在這裏，不然你就幹脆留下來過夜。”
穆淩波瞪嶽真形一眼。“你長得這麽帥，可惜嘴巴這麽壞，這樣以後是娶不到好女人的。”
“我嶽真形沒打算要和第二個女人結婚，根本不用嘴巴好來討女人歡心。”這是事實。
“你是大少爺又不是和尚，幹什麽不想結婚？”穆淩波顧左右而言他。
嶽真形沒打算繼續這種話題，看了一眼牆上的擺鍾，隨即拿下自己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執起穆淩波的手，一把套進穆淩波纖細的手腕中。
“你幹什麽？”穆淩波的雙眸一亮，這個串珠好漂亮，透明中呈現金黃的圓潤珠玉，閃著如同珍珠般的光芒。
“這是純天然的蜜蠟，受過龍王爺的香火供奉，可以保平安。”
“幹什麽要給我？”穆淩波想拿下來，卻看到嶽真形眼神裏的堅決。
“你不是說我嶽真形不懂禮貌？這幾天辛苦你了，就當成給你的謝禮。”
“不行啦。”穆淩波推拒。
“聽我的話，你除了洗澡之外，都不要拿下來，記住。”不顧穆淩波的反應，嶽真形硬是要穆淩波收下。
“你幹什麽突然這麽有禮貌？這一定很貴重，嶽真形不能收。”這串晶亮的佛珠上還殘存著嶽真形的體溫，讓穆淩波感受到莫名的心定。
“以金錢來衡量的話，這是便宜貨；以能量來說，它可以安你的精氣神。”還是不要告訴她，那一天，嶽真形就是去求龍王爺的護身符，才會有機會在溪邊阻止穆淩波做傻事。
“這麽好用？”穆淩波明白嶽真形的用意，大概是擔心穆淩波整天胡思亂想。
“試看看就知道好不好用，你快迴去吧。”嶽真形又把毛毯抱到膝蓋上，一副懶得跟穆淩波繼續說下去的模樣。
穆淩波，迴去吧，明天就不要過來這裏了。這裏是……不祥之地。
手腕上多了佛珠，感覺那股奇異的重量，穆淩波擺擺手，拿著自己的隨身包裹離開嶽家。
直到空間又恢複嶽真形一人時的安靜，嶽真形才轉過身來麵對著梳妝台的鏡子。
這幾天臥床休息，食量也跟著大，在不知不覺中，臉頰凹陷的肉又緩緩地長了迴來，再也不是蒼白到像是隨時會倒下。
嶽真形一顆懸掛的心，緩緩的放下。
“叔嬸，是淩波迴來了。”
“淩波，那些娃娃身體都好了嗎？”叔嬸關切地問。
“學生們都已經好了，都說多虧我的照顧。我說你們千萬別這麽說。”瞞著叔嬸，穆淩波真是過意不去。
“你也要多多留意，現在世道亂，最好晚上不要女孩子一個人出門。”
“好，我明白，我會留意的。”穆淩波對叔嬸滿心感激。
“如果有什麽難處，或者有什麽事情，招唿一聲，大家隨時守望互助。”
之後，穆淩就一直瞞著叔嬸跟波嶽真形保持聯係，穆家親人才會這麽放心的讓穆淩波天天出門。
夜色迷蒙，常會引起不必要的錯覺，以穆淩波現在的體質及精神狀況，一到黑漆的夜晚特別容易脆弱。
嶽善人是不得好死的，雖然已請廟祝做法事超度，但就怕嶽善人的執念太深，對人世間心有未甘；以穆淩波對嶽善人認識，那個人對聲色犬馬的戀戀難舍，都會讓嶽善人的魂魄無法順利轉世，對穆淩波是絕對的壞事。讓她成為千夫所指。
更糟的情況是嶽善人若執意想把穆淩波帶走，那事情就會更加棘手，希望這一切隻是嶽真形的猜測。
嶽真形隻能防患未然，以有香火供奉的佛珠護住穆淩波，讓無形的東西不會這麽輕易侵入穆淩波的意誌。
隻希望穆淩波對嶽善人的恨意越少，這樣嶽善人也能早點了無掛礙。
無論如何，嶽真形一定要護穆淩波周全，絕不能讓穆淩波有任何閃失。
看著一屋的孤寂，此時此刻嶽真形倒希望自己永無止境的病下去。
啊！
我終於明白了，這不是像嶽夫人以為的那樣，是普通的繡像本，記錄了嶽真形的心路曆程，恐怕是嶽真形給自己留下的憑依之物。
我的心砰砰亂跳，繼續看著後麵的內容，準備迎接那慘烈異常的結局。
那一年，農曆年三十，家家戶戶慶團圓的節日，更彰顯了穆淩波的孤獨心碎。
穆淩波在傍晚時分來到嶽家，想在嶽善人的神主牌位前上香去掉自己的名字，嶽家親人仍然哀戚傷痛，對穆淩波有著濃濃的不諒解。
嶽家人拒絕讓穆淩波進門祭拜，在穆淩波的苦苦哀求下，還是無法了卻心願。穆淩波把所有責任都扛下，把委屈都往肚裏吞。
嶽家人明知是嶽善人強搶民女在先，但還是指責穆淩波是罪魁禍首。穆淩波明白嶽家親人是仗勢欺人，但人微言輕，穆淩波不在乎成為大家宣泄的對象，隻希望大家的情緒能找到出口。
離開自家之後，冷冽的風雨中，穆淩波似乎聽見嶽真形那溫柔的嗓音，牽引著穆淩波前進的步伐，讓穆淩波的自行車方向一轉彎，偏離迴家的路徑，莫名地又來到野溪邊。
沒有嶽真形可以照顧，雖然穆淩波努力幫忙叔嬸采買年貨以及大掃除，但越接近農曆春節，愧疚的情緒越濃，簡直到達了崩潰邊緣。穆淩波知道不該讓親人擔心，該早點迴家過個快樂的團圓夜。
心裏這麽想，雙腳卻仍不由自主。當穆淩波佇立在野溪邊時，已經聽見那潺潺的流水聲。一陣喊聲突然劃破這股恐慌以及死寂。
“穆淩波，你在哪？”空氣中迴蕩著嶽真形的唿喚，“在……”麵對湍急的水勢，穆淩波居然無法迴應出自己的所在地。穆淩波往山林的方向探看，似乎有個朦朧的身影佇立在山溪頭。穆淩波想看清那朦朧的身影是出自自己的幻覺？還是真的有個人站在山溪上？
“你快離開溪邊？”嶽真形冒著大雨，邊衝過來邊喊著。
“嗯。”沒想到卻被嶽真形猜中了。
“你立刻離開溪邊，你該迴家吃年夜飯了。”遠處唿喚著的嶽真形少了平時的穩重，有著連自己都不自覺的恐慌。
“對，我該迴家了。”穆淩波有些茫然，嶽真形那溫熱的嗓音，像是一記閃電，劈進穆淩波混沌的腦子。
嶽真形在距離穆淩波約莫兩米的距離停下來，緩步地走向前，看到穆淩波那空空的手腕，再順著穆淩波的眼神看過去，全身上下立即泛起陰冷的雞皮疙瘩。
嶽真形射出淩厲的眸光，狠瞪著遠方。悄悄地口念咒、手掐訣。喃喃念起佶屈聱牙的經文，拇指在四指的掌指間快速移動，隻差沒有踏罡步鬥。
上一次，嶽真形因為摔傷，才讓怨氣有機可乘；嶽真形長年擔任龍王娶親的主祭，嶽真形哪有害怕孤魂野鬼的道理！
嶽真形運氣於四肢百骸，在意念中想著龍王爺神威，不管山溪下麵那團黑影是什麽，嶽真形得護住穆淩波，讓穆淩波不會這麽輕易就受到怨氣的侵襲。
片刻後，穆淩波才驚覺自己怎麽會呆站在這裏，穆淩波覺得自己實在糟糕，最近總是恍神得厲害。
一迴頭想要騎車，才看見站在穆淩波身後的嶽真形。
嶽真形的神情專注，嘴裏喃喃有詞，雙手結印，穆淩波認得那是迎神舞的姿勢，穆淩波一臉納悶。“嶽真形，你在幹什麽？”
嶽真形收起架勢，轉迴意念，放下原本掐著手訣的雙手。
“我才要問你，你在幹什麽？你不在家裏幫忙弄團圓飯，跑到溪邊做什麽？”黑眸瞪看著眼前的麻煩，嶽真形氣得很想破口大罵，可是當嶽真形看見穆淩波那茫然又空洞的模樣時，難聽的話就是說不出口。
“嶽真形……”穆淩波蹙緊眉頭。“如果我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溪邊，你信不信？”
“我信。”嶽真形走向前。
“你真的信？”穆淩波細想果真不對勁。
穆淩波至少也是為人師表，還算是有點腦袋。可是最近穆淩波卻常常犯糊塗，穆淩波以為自己是悲傷過度，可是一次又一次無意識地跑來溪邊，這讓穆淩波全身發起寒顫。
“穆淩波，你是去祭拜嶽善人迴來？”這是叔嬸通知嶽真形的嗎？
穆淩波沒懷疑嶽真形為什麽知道，更沒想過嶽真形為何會在這個時間點衝過來尋找穆淩波；穆淩波看著這片清澈的溪流，思緒慢慢歸位。
“是呀，我想去嶽家祭拜嶽老爺子，想盡一點心意，可是你的叔伯不讓我祭拜。”把名字從神牌上抹去，那一直是穆淩波的期望，如今卻連祭拜也不得其門而入。
“你趕快跟我迴家，他們被我趕走了，你去我家好了。”
“你為什麽要怎樣？”溪邊距離山路約莫五十米，穆淩波含著淚緩緩朝大路的方向走上去。
“今年的團圓飯，我隻想和你一起。”
“咦！真的嗎？”
穆淩波記得家道中落以前，總是一大家子的人一起守歲，大概父母雙亡之後，家人好像就再也沒有一起圍過爐，今年怎麽會突然變成了兩個人呢？
“迴去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好地方。”這種家門不幸之事，嶽真形不會多說，這樣穆淩波的心境才能無牽無掛。
“你怎麽這麽快就來了？”
“我剛剛就在路上。”嶽真形一臉不悅，冷冷質問：“我給你的佛珠呢？”
穆淩波看了看空著的右手。“啊，一定是下午幫忙洗菜時拿了下來，結果就忘了戴上。”
“你真的在當老師嗎？”嶽真形在溫和中有著犀利。
“什麽意思？”
“記性這麽差，你會誤人子弟。”
“臭大少爺！你講話一定要這麽難聽嗎？”穆淩波微嘟著小嘴，嶽真形那說話的口吻，好像不隻身份比穆淩波高，連為人處事都比穆淩波精通似的。在嶽真形麵前，穆淩波永遠都隻有吃癟的份。
“真話永遠都比假話難聽。”那句臭大少爺帶著撒嬌意味，嶽真形的心微微動了下。
“我是最近才記性不好的。”穆淩波一臉委屈。
“那更應該把佛珠時時戴上，會幫助你醒腦的。”穆淩波看似精明，卻是有著傻大姐的迷糊性格。原以為佛珠給了穆淩波之後，嶽真形和穆淩波之間就不會有太多的接觸，看來是嶽真形設想得太好。
“那佛珠真的這麽厲害？”
嶽真形讀懂了穆淩波的表情。“信不信隨你，那是經過龍王爺香火供奉的。”事實上，那串佛珠是嶽真形重金求來。
“嬸子總是說我應該要去收驚，或許我的魂真的不見一半了，才會這樣糊裏糊塗。”穆淩波的話裏很感傷，淚水眨在眼眶中。
“迴去吧，其他人都已經到走了了。”嶽真形感覺到穆淩波的不對勁，推推穆淩波的手臂。
“哦。”
縱使有許多的疑問，穆淩波也知道此刻不是盤問的好時機，隻好騎上自行車，朝家裏的方向前進。
這個臭大少爺，有時嘴巴壞得像是死小孩，有時體貼得像個老紳士，穆淩波實在弄不懂，明明兩人已經有非常多年沒有交集過，為什麽在這個時候，穆淩波的生命中會突然冒出這個人來？
本書已上架，希望大家看完章節後進到《裝紳弄鬼》熊貓看頁給予支持，大家的每一次點擊，每一個收藏，每一張月票，每一條評論，每一個訂閱都是對《裝紳弄鬼》莫大的支持，也是作者波將金寫作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