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尚未迴答,常遇春道:“師伯,那可不行。張三豐張真人有話在先,他跟我說道:‘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倘若當真治好了,我武當派也不領貴教之情。’”


    胡青牛雙眉豎起,怒氣勃發,尖聲道:“哼,張三豐便怎樣了?他如此瞧不起咱們,我幹麽要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甚麽主意?”


    張無忌知道自己體內陰毒散入五髒六腑,連太師父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無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這位神醫肯不肯施救,但太師父臨行時曾諄諄叮囑,決不可陷身魔教,致淪於萬劫不複的境地。雖然魔教到底壞到甚麽田地,為甚麽太師父及眾師伯叔一提起來便深痛絕惡,他實是不大了然,但他對太師父崇敬無比,深信他所言決計不錯,心道:“寧可他不肯施救,我毒發身死,也不能違背太師父的教誨。”於是朗聲說道:“胡先生,我媽媽天鷹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好的。但太師父曾跟我言道,決計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豈可言而無信?你不肯給我治傷,那也無法。要是我貪生怕死,勉強聽從了你,那麽你治好了我,也不過讓世上多一個不信不義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這小鬼大言炎炎,裝出一副英雄好漢的模樣,我真的不給他醫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


    於是便向常遇春道:“他既決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門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這位師伯性情執拗異常,自來說一不二,他既不肯答應,再求也是枉然,隻能向張無忌道:“小兄弟,明教雖和名門正派的俠義人物不是同道,但自大唐以來,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漢。何況你外祖父是天鷹教的教主,你媽媽是天鷹教堂主,你答應了我胡師伯,他日張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擔便是。”


    張無忌站了起來,說道:“常大哥,你心意已盡,我太師父也決不會怪你。”說著昂然走了出去。


    常遇春吃了一驚,忙問:“你到哪裏去?”


    張無忌道:“我若死在蝴蝶穀中,豈不壞了‘蝶穀醫仙’的名頭?”說著轉身走出茅屋。


    胡青牛冷笑道:“‘見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馳名,倒斃在蝴蝶穀‘牛棚’之外的,又豈止你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聽他說些甚麽,急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了張無忌,將他抱了迴來。


    常遇春氣喘籲籲的道:“胡師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


    胡青牛笑道:“我外號叫作‘見死不救’,難道你不知道?卻來問我。”


    常遇春道:“我身上的傷,你卻肯救的?”


    胡青牛道:“不錯。”


    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應過張真人,要救活這位兄弟,此事決計不能讓正派中人說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無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這位兄弟罷,咱們一個換一個,你也沒吃虧。”


    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這‘截心掌’,傷勢著實不輕,倘若我即刻給你治,可以痊愈。過了七天,隻能保命,武功從此不能保全。十四天後再無良醫著手,那便傷發無救。”


    常遇春道:“這是師伯你老人家見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無怨。”


    張無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轉頭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當我張無忌是卑鄙小人麽?你拿自己的性命來換我一命,我便活著,也是無味之極!”


    常遇春不跟他多辯,解下腰帶,將他牢牢縛在椅上。


    張無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罵人啦!”見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橫,大罵:“見死不救胡青牛,當真是如笨牛一樣,連畜生也不如。”


    胡青牛聽他亂罵,也不動怒,隻是冷冷的瞧著他。


    常遇春道:“胡師伯,張兄弟,告辭了。我這便尋醫生去!”


    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內沒一個真正的良醫,可是你七天之內,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


    常遇春哈哈一笑,說道:“有‘見死不救’的師伯,便有‘豈不該死’的師侄!”說著大踏步出門。


    胡青牛冷笑道:“你說一個換一個,我幾時答應了?兩人都不救。”隨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唿的一聲,擲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彎穴道。常遇春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胡青牛走將過去解開張無忌身上綁縛,抓住了他雙手手腕,要將他摔出門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滅,張無忌大叫:“你幹甚麽?”寒毒上衝頭腦,暈了過去。


    胡青牛一抓到張無忌手腕,隻覺他脈傅跳動甚是奇特,不由得一驚,再凝神搭脈,心道:“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難道竟是玄冥神掌?這掌法久已失傳,世上不見得有人會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卻又是甚麽?如此陰寒狠毒,更無第二門掌力。他中此寒毒為時已久,居然沒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張三豐老道以深厚功力為他續命,現下陰毒已散入五髒六腑,膠纏固結,除非是神仙才救得活他。”當下又將他放迴椅中。


    過了半晌,張無忌悠悠醒轉,隻見胡青牛坐在對麵椅中,望著藥爐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卻躺在門外草徑之中。三人各想各的心思,誰也沒有說話。


    胡青牛畢生潛心醫術,任何疑難絕症,都是手到病除,這才博得了“醫仙”兩字的外號,“醫”而稱到“仙”,可見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發寒毒,他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而中此劇毒後居然數年不死而纏入五髒六腑,更是匪夷所思。他本已決心不替張無忌治傷,然而碰上了這等畢生難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見佳釀、老餐聞肉香,怎肯舍卻?尋思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妙法:“我先將他治好,然後將他弄死,這樣就不算是壞了我的規矩。”


    可是要將他體內散入五髒六腑的陰毒驅出,當真是談何容易。


    胡青牛直思索了兩個多時辰,取出十二片細小銅片,運內力在張無忌丹田下“中極穴”、頸下“天突穴”、肩頭“肩井穴”等十二處穴道上插下。那“中極穴”是足三陰、任脈之會,“天突穴”是陰維、任脈之會,“肩井穴”是手足少陽、足陽明、陽維之會,這十二條銅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經常脈和奇經八脈便即隔斷。人身心、肺、脾、肝、腎,是謂五髒,再加心包,此六者屬陰;胃、大腸、小腸、膽、膀胱、三焦,是謂六腑,六者屬陽。五髒六腑加心包,是為十二經常脈。任、督、衝、帶、陰維、陽維、陰蹺、陽蹺,這八脈不屬正經陰陽,無表裏配合,別道奇行,是為奇經八脈。


    張無忌身上常脈和奇經隔絕之後,五髒六腑中所中的陰毒相互不能為用。胡青牛然後以陳艾灸他肩頭“雲門”、“中府”兩穴,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少商各穴,這十一處穴道,屬於“手太陰肺經”,可稍減他深藏肺中的陰毒。這一次以熱攻寒,張無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陰毒發作時又是另一番滋味。灸完手太陰肺經後,再灸足陽明胃經、手厥陰心包經……


    胡青牛下手時毫不理會張無忌是否疼痛,用陳艾將他燒灸得處處焦黑。


    張無忌不肯有絲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唿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聲。”


    竟是談笑自若,跟胡青牛講論穴道經脈的部位。他雖不明醫理,但義父謝遜曾傳過他點穴、解穴、以及轉移穴道之術,各處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詳。和這位當世神醫相較,張無忌對穴道的見識自是膚淺之極,但所言既涉及醫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麵灸艾,替他拔除體內的陰毒,一麵滔滔不絕的講論。


    張無忌聽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為了顯得“我武當派這些也懂”,往往發些謬論,與他辯駁一陣。胡青牛詳加闡述。及至明白“這小子其實一竅不通,乃是胡說八道”,已是大費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穀之中,除了幾名煮飯煎藥的僮兒以外。


    胡青牛無人為伴,今日這小孩兒到來,跟他東拉西扯的講論穴道,倒也頗暢所懷。


    待得十二經常脈數百處穴道灸完,已是天將傍晚。僮兒搬出飯菜,開在桌上,另行端一大盤米飯青菜。


    拿到門外草地上給常遇春食用。


    另一邊一直躲在穀外觀察的馮誠好幾次差點忍不住衝上去了,還好看到胡青牛最終還是選擇了救治張無忌,於是也就先繼續躲在一旁觀察了,不過一旦發生什麽意外,他就立刻衝進去把張無忌救出來!


    ……………


    當晚常遇春便睡在門外。


    張無忌也不出聲向胡青牛求懇,臨睡時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難同當之意。


    胡青牛隻作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心中卻暗暗稱奇:“這小子果是和常兒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力,替張無忌饒灸奇經八脈的各處穴道。


    十二經常脈猶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經八脈猶如湖海,蓄藏積貯,因之要除去奇經八脈間的陰毒,卻又為難得多。胡青牛潛心擬了一張藥方,卻邪扶正,補虛瀉實,用的卻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張無忌服了之後,寒戰半日,精神竟健旺了許多。


    午後胡青牛又替張無忌針灸。張無忌以言語相激,想迫得他沉不注氣,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隻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穀醫仙’的外號,說來有點名不副實,‘仙’之一字,何敢妄稱?旁人叫我‘見死不救’,我才喜歡。”


    其時他正在針刺張無忌腰腿之間的“五樞穴”,這一穴乃足少陽和帶脈之會,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


    張無忌道:“人身上這個帶脈,可算得最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沒有帶脈的?”


    胡青牛一怔,道:“瞎說!怎能沒有帶脈?”張無忌原是信口胡吹,說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何況這帶脈我看也沒多大用處。”


    胡行牛道:“帶脈比較奇妙,那是不錯的,但豈可說它無用?世上庸醫不明其中精奧,針藥往往誤用我符有一本《帶脈論》,你拿去一觀便知。”說著走入內室,取了一本薄薄的黃紙手抄本出來,交給了他。


    張無忌翻開第一頁來,隻見上麵寫著:“十二經和奇經八脈,皆上下周流。唯帶脈起小腹之間,季脅之下,環身一周,絡腰而過,如柬帶之狀。衝、任、督三脈,同起而異行,一源而三歧,皆絡帶脈……………”跟著評述古來醫書中的錯誤之處,《十四經發揮》一書中說帶脈隻四穴,《針灸大成》一書說帶脈凡六穴,其實共有十穴,其中兩穴忽隱忽現,若有苦無,最為難辨。張無忌一路翻閱下去,雖然不明其中奧義,卻也知此書識見不凡,於是就他指摘前人錯誤之處,提出來請教。


    胡青牛甚是喜歡,一路用針,一路解釋,待得替他帶脈上的十個穴道部刺過了金針,讓他休息了片刻,說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針灸經》尤是我心血之所寄。”從室內取了一部厚達十二卷的手書醫經出來。


    胡青牛明知這小孩不明醫理,然他長年荒穀隱居,終究寂寞。


    前來求醫之人雖然絡繹不絕,但人人隻讚他醫術如神,這些奉承話他於二十年前便早已聽得厭了。其實他畢生真正自負之事,還不在“醫術”之精,而是於“醫學”大有發明創見,道前賢者之所未道。他自知這些成就實是非同小可,卻隻能孤芳自賞,未免寂寞。此時見這少年樂於讀他著作,隱隱有知己之感,便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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